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俄國城市水質的變化與治理

[中圖分類號]K512.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583-0214（2025）08-0093-09

水是生命之源、生活之要、生產之基，關乎人類生存健康與社會穩定發展。作為重要的自然資源，水的控制與利用對近代俄國的城市建設與城市生活產生了深遠影響。但是，長期以來歷史學者對這一話題的關注有限，相關內容隱匿于醫療、城建等主題的對策研究之中①。直到20 世紀40年代才出現了針對俄國城市水利史的專題研究，但相關學者更多是基于技術史的視角描述城市給排水技術及設施的變革②。隨著城市史研究的興起，學者開始重視俄國城市基礎設施與城市面貌的更新、城市居民用水生活的變遷，但往往疏于解釋導致上述變化的原因③。近年來，部分學者嘗試在環境史視域下關注俄國城市水污染的形成與應對、城市水衛生政策等，但現有成果多集中在描述污染狀況與應對措施，仍未明確城市水源變革、水質變化、用水衛生與城市發展之間的關聯④。實際上，近代俄國城市水利技術不斷革新、水基礎設施和居民用水方式不斷變遷，其核心動因恰恰在于水質環境①的變動。本文借助城市統計資料、城市檔案等原始史料，聚焦俄國城市水質的變化及其治理，探討俄國城市的水源變革及用水改良的因與果，以豐富我國的俄國城市史研究。

一 近代俄國城市的用水傾向

河水是十月革命前俄國城市居民的首選水源，這一取向首先與俄國城市所依存的自然條件有關。近代俄國城市大多分布于東歐平原上的歐俄和烏拉爾地區，氣候濕潤，河湖眾多;加之前工業時代河水水質總體尚佳，偶有污染物亦可通過河流自凈清除。其次，城市沿河流分布便于居民就近獲取河水。俄國最古老的一批城市大多\"沿著第聶伯河-沃爾霍夫河形成一串長的鎖鏈”，雖有個別城市例外，但也分布在河流沿岸②。1825年，俄國內務部開展了俄國歷史上首次城市統計，確認當時689 座城鎮中 94.6% 沿河分布，河水是城鎮的主要水源③。最后，相對于其他水源，河水基本無須付費即可獲取?？傊?，充足的水量且較佳的水質、較低的獲取難度以及免費的水價，使河水成為俄國城市居民的首選水源，直到20世紀初仍有 71.1% 的俄國城市日常飲用河水，在 13.4% 的城市中河水甚至是唯一的飲用水源④。

除河水外，井水也是俄國城市中的常見水源，但其通常不是城市居民的首選。

第一，受制于氣候及地質條件，各地井水水質參差不齊，總體上城市內部可供飲用的優質水井數量并不多。如歐俄西北部的普斯科夫全城258口井中可飲用的水井只占 83.7% ，且有不少已經淤塞。19世紀70年代，西伯利亞城市鄂木斯克有水井900口，但只有181口可供飲用，其余水井水質惡劣，井水“又苦又咸”，只能用來澆地⑥。位于歐俄中部的莫斯科也是如此：水井數量雖然不少，但水質潔凈甘甜的只有3口且均位于城市遠郊，故售價昂貴，只有富裕階層才有能力享用，因而在時人眼中\"莫斯科水質優良的井完全是稀罕物，是珍貴的寶貝。能夠擁有這樣一口井無論是誰都會當做金銀富礦一般炫耀”，包括資產階級在內的城市平民只能飲用口感苦澀的井水抑或被污染的河水③。

第二，由于技術所限，長期以來俄國城市中的淺水井居多，這類水井僅能采取表層地下水，容易受外界污染導致水質下降;而井芯深入基巖的自流井直到19世紀末才在俄國城市逐漸推廣，因此井水往往充當河水之外的輔助水源，作為日常生活使用而絕少人口。如歐俄西部城市庫爾斯克的地下水“水質很差，不可以飲用”，居民通常取飲河水，“只有居所遠離河流的人才從街上的井里打水”③。俄國北部城市沃洛格達也是如此，凡家境稍好者均使用優質井水澆地、盥洗，但日常飲用仍倚賴河水；而“居所遠離河流的窮人則只能飲用水質惡劣的井水”。雖然自流井因采取地下深層承壓水而水質較優，但由于地質及技術限制，開鑿難度較大，通常實際數量并不多。如位于歐俄南部的斯塔夫羅波爾

19 世紀70年代曾嘗試開鑿自流井，但由于技術不足，地下承壓水無法到達地表，只得繼續使用淺水井。直到20世紀初，鉆鑿自流井的失敗率有時仍高達 83% 。俄國內務部的城市統計顯示，這一時期只有 2.14% 的城市成功開鑿自流井②。

第三，井水水質同水井的構造及其周邊環境也有一定關聯。近代俄國城市水井雖逐漸改為石砌或磚壘，但仍有不少是以中空的木管插入地下，如此井芯極易腐朽進而污染井水③。此外，部分水井周邊環境惡劣，不利于井水水質保持。近代俄國城市亦大多未經合理規劃，不少水井與廁所、化糞池、屠宰場等場所相鄰，污液很容易下滲至土壤進而污染地下水，致使井水儼然與\"堿水”別無二致，這類情況在俄國各地均不鮮見④。

自19 世紀起，統一供水逐漸在俄國城市出現，但總體上并未沖擊到河水、井水的主導地位③。原因首先在于，俄國城市統一供水設施建設緩慢，難以惠及廣大中小城市。到20世紀初，供水管道在全俄的鋪設率只有 22.1% 。德國人口超過2萬人的城市中供水管道的鋪設率為 98% ，人口在5000至2萬人的城市鋪設率為 74% ；但在俄國1078個人口過萬的城市里供水管道的鋪設率僅為 17.6% ，已嚴重落后③。加之已建成的管道線路短，數量少，覆蓋面積小，導致俄國城市供水的人均可用量遠遠低于西歐。20 世紀初，俄國人的日均供水量為4.2桶/人，相比之下倫敦為12桶/人、愛丁堡為13 桶/人、利物浦為10桶/人、格拉斯哥為18桶/人；法國人口超過5000人的城市中日均供水量為14桶/人;德國也將俄國遠遠甩在身后：柏林的日均供水量為7桶/人，漢堡為15桶/人，慕尼黑為22 桶/人①。其次，城市統一供水售價高昂，城市平民難以承受。19世紀末，莫斯科統一供水的水價為每百桶12戈比，居民每月購水開銷為 20～25 戈比③。20世紀初，水價雖總體有所下降，但不同城市間價格差異極大，某些城市甚至能達到均價的30倍③。如在西伯利亞及遠東地區，由于當地供水管道建設緩慢，供水水價愈發高昂。1905年，托木斯克的水價為每桶80戈比至1盧布，城市平民望而卻步?。

可見，在水質、水價與水源獲取難度三方面因素共同影響下，俄國城市居民總體上形成了中上階層傾向于選擇河水，貧民被迫依賴井水的用水傾向。然而，無論是作為城市地表水的河水，抑或是作為地下水的井水，均來自自然水體，其物理性質容易受到自然本身及人類活動的影響而變化。盡管自然水體本身具備一定自凈能力，但污染物一旦超越環境容量便會造成嚴重污染，進而影響水質。19世紀后期，隨著河水、井水水質發生變化，俄國城市居民的用水傾向、用水生活乃至城市供水方式逐漸轉變。

二 俄國城市水源的水質變化

19 世紀以來，俄國城市水環境激烈變化，表現之一便是水污染日益嚴重，城市飲用水源的水質嚴重惡化。水污染自大型城市率先發端，后逐漸擴展至全俄。莫斯科自18世紀后期起河水與井水逐漸變得不可飲用。作為城市水源的亞烏扎河淪為“一條死河，沒有任何活物能在其中生存”①。富裕階層花費高價從周邊鄉村購置泉水，無力承擔泉水費用的城市平民“每逢汛期死亡率都有明顯增加”，原因“完全在于缺乏令人滿意的水”②。彼得堡的情況也不遑多讓，到19世紀90年代，彼得堡城內幾乎所有水源均受到嚴重污染，其地下水與河水“無論是在外觀上，還是通過成分分析判斷，都與污水沒有任何區別”?；灲Y果曾經表明，彼得堡每立方厘米的水源中發現各類致病菌四萬余個。1896年，內務部曾將彼得堡同英國城市對比，結果表明，彼得堡水污染程度遠遠超過英國，其地下水水質甚至不如英國城市的污水③。俄國城市水質普遍轉差始于19 世紀中期，大致到20 世紀初，大小城市的水質已全面惡化。

俄國的城市水質何以在百年間發生如此急劇的惡化？這是自然因素與社會經濟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就氣候因素而言，氣象學家指出，19世紀上半期，俄國的氣候尚相對冷濕；自19世紀中葉起，俄國暖冬數量不斷增加，洪水泛濫的雨年逐漸減少，俄國氣候逐漸進人變暖期。19世紀末20 世紀初，氣候轉暖趨勢日益明顯④。俄國各地觀測到的生物氣象學指標亦表明，冬季氣溫逐漸升高。冬季氣溫升高進而導致冬季降雪及春季融水減少，使以春汛為主要汛期的俄國河流徑流量下降，最終削弱河流自凈能力，不利于污染物擴散。就地理因素而言，部分城市由于地勢低平，河流流速較慢，污染物一旦大量聚積便會導致水污染。有的城市則洪澇頻繁、海水倒灌嚴重，也易加劇水污染。以彼得堡為例，當地地勢較低，洪澇頻繁，1721—1899年間大小洪澇達134次之多，每逢洪水，城市垃圾場時常被淹沒，嚴重污染作為城市主要水源的涅瓦河；來自芬蘭灣的海水亦不時倒灌入城市，導致井水口感變苦。

盡管氣候、地理因素的作用不容忽視，但造成19世紀俄國城市水質不斷惡化的主要原因在于社會經濟方面。第一，工業發展在推動俄國經濟騰飛的同時，生產廢水肆意排放導致嚴重的水污染。自19 世紀中葉俄國工業革命開啟以來，工廠大多沿河設立，此舉除利于依靠河流獲取動力及水源外，也便于向河流排放生產廢水，導致城市水污染愈演愈烈。當時，俄國雖出臺有部分防止工業污染水源的法律法規，但由于缺乏監督機構及行之有效的懲罰措施，違法排污行為往往難以懲處。自19世紀后半葉起，工業污水已成為俄國城市水體的主要污染源。1908年，彼得堡日均向涅瓦河排放污水26 萬余噸，其中 72% 是工業污水③。第二，工業發展釋放的巨大勞動力需求吸引農村人口向城市集中，農民改革后俄國農民大量涌入城市，城市人口激增。1811—1913年，俄國城市人口增長約2000萬人；1861年改革后城市人口增長更加迅速，1867—1913年，俄國城市人口從739.53萬增長至2327.72萬人，增長率達 214.8%⑧ 。隨著人口向城市不斷集中，城市居民日常生活產生的污水、垃圾以及城內商鋪、屠宰場等服務場所產生的廢棄物持續增加。與此同時，由于城市內部普遍缺乏排水系統，污水依靠人工清運出城，容易對城市水源造成進一步污染。城市各處污水坑的方位、規格亦不規范，污水常常流入河流或滲入地下，污染城市地表、地下水。加之城市居民往往缺乏保護水源的意識，污染水源而不自知的現象比比皆是。時人記述，南俄\"居民簡直被‘淹沒'在自己排放的污水當中，他們無情地污染空氣、城市土壤和水源，公然將污物排放至伏爾加河及其支流”①。

城市水質惡化導致的直接結果便是傷寒、痢疾、霍亂等水源性疾病在城市中頻頻爆發。直到1907年，水源性疾病在首都莫斯科的致死率仍為 68% ，在各省級城市則高達 82.6%② 。水源性疾病之所以在俄國廣為肆虐，除前文提及的用水傾向與水質惡化外，還與城市居民的飲水習慣有關。由于傷寒、瘧疾等水源性疾病通過沙門氏桿菌、霍亂弧菌等病菌傳播，沉淀、過濾等傳統凈水手段對其束手無策；加之俄國人除飲茶外往往較少蒸煮水源，稍稍靜置后便一飲而盡，這些都加劇了感染水源性疾病的風險。

根據內務部的統計，傷寒是俄國“最常見的傳染病”，痢疾則以感染人數極多著稱。痢疾多發病于夏季月份，通常在7月達到峰值，這顯然與俄國平民夏季喜飲生冷河水、井水解暑的用水習慣有關③?；魜y堪稱俄國致死率最高、影響范圍最廣的水源性疾病。1823年霍亂首度在俄爆發以來，霍亂疫情先后六度席卷俄國，每次疫情均持續十余年，共造成約250萬人死亡④。特別是1892年的霍亂大爆發共波及歐俄地區29個省，感染人數達450萬人，政府的防治開銷高達650余萬盧布③。

鑒于水源性疾病爆發頻繁、波及區域廣且致死率極高，有識之士不斷將其結歸于“無法令人滿意的衛生條件”與惡劣的城市水質，特別是城市內部“缺乏現代衛生設施，沒有自來水，也沒有排水系統”。19世紀末，俄國軍事醫學院在研究彼得堡傷寒疫情時發現，死亡率明顯與供水設施的裝配率成反比，大量死亡病例沿河而居，顯然是飲用了來自涅瓦河的不潔水源。醫學院由此重申水源水質對公共衛生的重要意義，認定“只有供應高品質的水源才能改善城市的衛生狀況”？。

除危害居民生命健康外，疫情頻繁肆虐也造成了一定社會影響。特別是在1892 年霍亂大爆發期間，各地騷亂頻發，嚴重擾亂社會安定。更為嚴重的是，俄國社會面對霍亂疫情表現出的脆弱性在某種程度上意味著對大改革以來形成的社會新秩序的否定。俄國朝野逐漸認識到，改善城市水質、解決城市居民的水渴之患已迫在眉睫。

三 改善城市水質的嘗試

自19世紀90年代起，俄國城市為改善城市水質進行了頗多嘗試。具體而言，主要集中在保護與管理現有水源、開發新水源、推動城市排水與水質凈化三個方面。

1.現有水源的保護與管理

由于城市水體污染主要是城內生活廢棄物和水井周邊環境惡劣導致的井水污染、工業廢水造成的河水污染，城市機關對現有水源的保護與管理也沿此展開。

其一，搬遷城市內部的屠宰場、垃圾場等污染源。如前所述，屠宰場和垃圾站等由于缺少排水設施且往往緊鄰水井，產生的牲畜血污、糞便以及生活垃圾極易滲入土壤，污染地下水①。為改善城市水質，促進飲水衛生，19世紀后期，俄國各城市自治機關相繼提出搬遷屠宰場、垃圾站，并出臺一系列保護水源的法律法規，以免繼續侵害城市水質。1870年，諾夫哥羅德省規定，為保護城市水源，城市屠宰場必須單獨設置在城市之外，且不得接近河湖、水井等自然水體和城市汲水設施，以保障城市居民的用水安全。此外，屠宰殘動物的留物不得擅自傾倒，應當通過專用的污水坑道予以清除，以防止病菌滋生，還應潑灑石灰消毒②。此舉不僅有利于防止滲濾液污染，也改善了水井的周邊環境，益于井水的水質改善和保持。

其二，嚴格管控工廠選址與污水排放，力避工業廢水污染河水。由于工業廢水是19世紀后期以來俄國城市水源的主要污染物，城市機關對污染企業的限制頗為詳細。為保護城市水源，城市自治機關規定，工業企業不得建于河流上游，不得私自將廢水排放至自然水體，要求其安裝必要的凈水、排水設施，否則將關停整改。1892年，莫斯科市警察局提出，市內各工業企業“不得將廢水排入河流，而應當利用排水系統清除污水”；此外，在莫斯科城市排水系統啟用之前，“莫斯科河、亞烏扎河沿岸不得開設新工廠。現有工業企業必須將廢水通過專門設施運至城外垃圾場集中填理”③。1892年，巴赫魯申制革廠由于擅自向河流排放工業污水而被莫斯科市警察局關停6個月，直到該廠安裝排水設施后方重新開工④。雖然不乏對企業污染水源予以處罰的判例，但由于違規排污取證困難、過程繁瑣，實際監督效果往往不盡如人意。

2.新水源的開發

第一，大力推廣自流井，開采地下承壓水。由于淺井易受到外界污染而影響水質，自19 世紀后期起，俄國城市逐漸嘗試開鑿吃水更深、水質更佳的自流井。彼得堡是較早成功開鑿自流井的俄國城市，當地第一口自流井開鑿于1861年，深度達261米。1884年，地質學家I.K.格羅特再度開鑿自流井，該井深度為621英尺，供水速度達3600桶/時，極大提升了供水效率。經檢測，自流井水“清澈似水晶，略帶咸味”，水質基本滿足衛生要求，“飲用不會對健康造成有害后果”③。到19世紀末，彼得堡全城被劃分為15個水區，由54口自流井為全城供水⑥。自流井相比淺井水質佳、水量足，僅需少量的井數便可滿足全城的用水需求，也便于有關部門管理，因此廣受青睞。19 世紀末20世紀初，俄國各地紛紛開鑿自流井。1903年，位于歐俄南部的斯塔夫羅波爾省成功開鑿出第一口自流井，到1909年該省自流井數量已達140口，日均可供水308.92萬桶，極大地緩解了當地的用水需求。新開鑿的自流井的平均深度在 25～116 俄丈不等，最深可達157俄丈，水質相較以往優越很多？。

第二，建設供水管道，調取城外優質水源，推動城市供水方式的革命性躍變。俄國歷史上首座城市公共供水工程出現在莫斯科。18世紀后期莫斯科水污染日益嚴重，作為城市傳統水源的河水已不宜飲用。為獲取潔凈水源，1779—1804年俄國在莫斯科至北郊梅季希村一線架設引水渠，將潔凈水源引至莫斯科。梅季希供水工程的預計日均供應量為33萬桶，部分緩解了莫斯科潔凈水源緊張的局面。隨著城市擴張與人口增長，工程不斷擴容，1890—1893年日均可供水150萬桶，1897—1903年又提升至350萬桶，但仍不能滿足城市居民日益增長的用水需求。此后，莫斯科不斷開辟新水源。1902—1904年，莫斯科河供水工程動工，自距城市更遠、水質更佳的莫斯科河上游引水，該項目逐漸承擔了莫斯科 90% 的水源①。到1907年，統一供水已能覆蓋 96.6% 的城市居民，莫斯科基本完成從河水、井水向統一供水的過渡②。19世紀末20世紀初，俄國各省級城市陸續興建城市供水管道。

隨著供水管道的落成，統一供水因水質更佳而日益受到城市居民垂青，往昔頻頻肆虐的水源性疾病得到極大遏制。1891—1895年，俄國因感染傷寒死亡112995人。隨著各地排水管道的建設，1911—1914年，減少至60249人，下降 46.7%③ 。大型城市水源性疾病致死率下降尤為明顯。1901—1910 年，莫斯科的腸傷寒死亡率從 0.21‰ 下降至 0.16‰ ，到1912年又降至 0.1‰ 。彼得堡也與之類似，腸傷寒死亡率由1900年的 0.76‰ 下降至1910年的 0.15%④ 。即使在供水管道建設相對滯后的西伯利亞地區，城市統一供水的功效同樣令人矚目。由于惡劣的城市環境，1896—1910 年托木斯克連年人口死亡率高于出生率;供水管道建成后，1909年當地人口自然增長首次轉正，時人認定“這歸功于修筑了供水工程”③。

供水管道在大型城市儼然掀起“水源革命”，但若在全俄規模下審視，情況則并不盡然。近代俄國的供水管道建設具有明顯的城市等級與地區差異性。十月革命前，供水管道雖在省級城市的建設率為 77.8% ，但在縣級城市只有 17.2% ，廣大中小城市的飲用水源仍為河水與井水⑥。至于地區差異，20世紀初西伯利亞和遠東8省中，只有秋明建成供水管道，且由于線路短小，只能供給 1% 的居民；即使到十月革命前，也只有7座城市建成供水管道，且僅能覆蓋當地 5% 的居民，人均日用水量不超過20升②。在數量眾多的中小型城市和西伯利亞、遠東地區的城市，統一供水作為稀缺資源價格高昂，城市平民無福消受。值得注意的是，十月革命前，絕大多數俄國城市建成的供水管道僅限公共供水，并未實現水源人戶和消毒，因之尚不能稱作“自來水”，城市居民需在指定地點自行灌取或由水夫配送。極個別已建成自來水管道的俄國城市中，管道建成線路短，僅限少數富裕人士享用。到19世紀末，在安裝了供水管道的城市中，只有八分之一的城市能供應自來水，即使是首都莫斯科也只能供應 20% 的建筑⑧。

3.城市排水與水質凈化的新嘗試

完善的城市排水系統是維持新舊水源水質、推動城市水質環境良性發展的關鍵，水質凈化則是保障城市居民飲水安全與用水衛生的重要舉措。19世紀后期以來，俄國城市排水設施與清污方式的弊端不斷暴露，傳統凈水手段亦亟待更新。有鑒于此，俄國城市機關逐漸對城市現有的排水管渠和污水坑進行規范，著手建設城市供水管道，并嘗試推動水質處理。

首先，革新城市排水管渠的材質，以石制、混凝土制管渠替換木制管渠。與西歐城市中常見的石制、金屬制管道不同，俄國城市中的排水管渠長期以木制為主。以彼得堡為例，1832年城內的木制排水管渠長約44728俄丈，到1861年已長達54650俄丈③。木制管渠腐壞失修，造成污水外溢，導致地下水質惡化。自1861年起，彼得堡逐漸推動現有排水管渠的材質革新，石制排水管渠從1861年的4600俄丈不斷躍升；到1922年，彼得堡建成混凝土排水管渠19 俄里，增長約2倍①。

其次，規范城市污水坑的方位及規格，避免污染水源。十月革命前，絕大多數俄國城市在城市各處挖掘污水坑收容廢水，坑滿后則填平另掘新坑，如此，污水極易滲人地下，造成土壤和地下水污染。有學者估算，莫斯科每日約有高達63 000 桶污水滲人地下①。為規范城市排水，1891年，莫斯科城市杜馬規定“污水坑只能建在城墻以外”，要求“污水坑只能建在四面空曠處，其附近50俄丈內不得有池塘、河流等自然水體”。為防止廢水下滲污染土壤及地下水，除規定污水必須“按時清空”外，還要求“污水坑及排水渠道應采用瀝青、混凝土等不透水材料建造”②。

最后，推動建設城市排水管道，提升城市清污的效能。以往，俄國城市污水基本由人工清理后運出城外，大量工人晝夜清運，不但效率低下且耗資較高，亦有礙市容觀瞻。根據1894年的統計，彼得堡南部7個區 90% 的污水清理任務由人工承擔，每年耗資427.4萬盧布。相比之下，安裝有排水管道的德國柏林，雖人口比彼得堡多三分之二，清污耗資卻僅為彼得堡的三分之一③。此外，市府雖對清污車的衛生條件有規定，但只有少數符合標準；而污水傾倒場普遍遠離市區，個別甚至距離城市20～30 俄里，如此污物外運沿途的城市環境難以保障④。鑒于人工清污的種種弊端，自19世紀后期起，不斷有城市提出建設排水系統。早在1874年，莫斯科便提出建設城市排水管道，但因耗資巨大遭到城市杜馬否決，直到1898年方在市中心建成排水管網③。

雖然自19世紀后期起陸續有城市開始建設排水管道，但仍有很大局限。第一，建成排水管道的城市數量極少，且地區分布很不平衡。根據內務部1910年的統計，全俄建成排水管道的城市只有 65個，僅占當時俄國城市總量的 5.3% 。其中，40座位于歐俄地區⑥。第二，個別城市雖建成排水管道，但線路短、數量少、覆蓋面積小。1908年，僅有 43.4% 的莫斯科居民可以使用排水管道③。第三，排水管道的安裝及使用費高昂。如莫斯科住宅區的排水設施的安裝費用全部由房主承擔，市政部門向其收取一次性安裝費用，數額為房產收入的 3% ；排水設備的使用費用則由城市杜馬決定，具體數額一年一定，故而只有部分城市富裕階層才能享用③。總之，盡管城市排水管道建設取得了一定成績，但十月革命前俄國城市最主要的排污方式仍然是人工清污。

除規范污水排放外，19世紀末20世紀初，俄國城市亦嘗試進行水質處理。由于傳統凈水手段無力應對傳染病菌，世紀之交臭氧凈水、氯氣凈水等先進凈水方式在俄國逐漸興起，城市水質處理技術逐漸迭代更新。

俄國傳統采用木炭及砂石過濾的方式凈水，此舉雖能去除泥沙等懸浮物，但對致病菌束手無策。1892年霍亂流行期間，莫斯科居民曾通過在水源中投人石灰的方式消除霍亂弧菌。石灰凈水雖可祛除病菌，但石灰殘留物對人體同樣有害。1901年，俄國化學家I.B.赫洛平提出利用臭氧對從涅瓦河抽取的原水進行消毒。1906年，臭氧凈水率先在彼得堡進行嘗試，但效果并不理想。1910年，彼得堡城市機關使用自德國進口的臭氧凈水裝置并獲得“顯著成效”：“水中的細菌菌群被完全消除，水源的物理化學性質得到徹底改變?！北说帽さ某粞鮾羲b置日均可消毒原水450萬桶，但考慮到同期彼得堡的人口數量已逾百萬，推廣成本實在過高。相比之下，加氯消毒由于操作簡便且價格低廉逐漸獲得更多青睞。1913年，彼得堡嘗試改以加氯消毒法凈化水質，此舉成效明顯，消毒效率大大提升，日均消毒量可達 2000萬桶，基本能夠滿足全城的供水量①。不過，能夠對水源進行凈化處理的城市仍是少數。20世紀初，俄國只有58座城市安裝有凈水設施，建設率僅為 5.4%② 。

四結語

19世紀末20世紀初，面對愈演愈烈的水污染，俄國為改善城市水質、推動城市用水改良進行了頗多嘗試。相關措施取得了一定成效：統一供水作為新的飲用水源在城市內部出現，城市居民的用水傾向逐漸由河水、井水向統一供水過渡;隨著飲用水源的新陳代謝，城市水質環境大為改善，水源性疾病得到遏制;城市水基礎設施日臻完善，水源管護與水質處理的方式與技術不斷迭代。城市用水設施與用水方式的新陳代謝，展現出19世紀后半葉以來俄國城市化的客觀成果，盡管在不同地區與等級的城市中成效有所差異，仍有待進一步完善。

近代俄國城市水質變遷與治理的過程不僅僅意味著給排水技術的革新與城市基礎設施的發展。透過俄國城市對水質變化的應對可見，一方面，變動的自然塑造了變動的城市景觀與城市文化。前工業時代水質清冽、水量充足的河流催生了俄國人首崇河水的用水傾向及其僅稍作沉淀、過濾便一飲而盡的飲水習慣;然而，當水質逐漸惡化，過往形成的飲水文化也導致水源性疾病廣為肆虐，于是水塔水渠拔地而起，養護水源、凈化水質的用水習慣逐漸形成。另一方面，在對自然變動的應對中，人類介入自然的程度不斷加深。自流井與供水管道的建成意味著人類向自然的更深、更遠處索取水源，而排水管道的開通則將城市代謝廢物運輸至廣闊的城外空間。總之，隨著更為彌遠而遼闊的自然不斷被納人城市，與以往不同的城市景觀與文化逐漸顯現，城市就這樣在人與自然的糾纏中走向成長與更新。

收稿日期 2024—10—04作者趙子恒，吉林大學東北亞研究中心博士研究生。吉林，長春，130012。

Water Quality Change and Management in Russian Cities in the Late 19th and Early 20th Century

Zhao Ziheng

Abstract：River water and well water served as the primary sources of drinking water in cities of Imperial Russia. Influenced by following factors such as waterquality，pricingandaccessibilitythe upperand middleclasses inRussian urbanareas generallyopted for river water，while the lower class relied on wellwater.Since the19th century，the urban water environment in Rusia had undergone drastic changes.The reasons were that the internal production and domesticsewage inthecityincreased sharply，and the self-cleaningabilityof rivers hadbeen weakened dueto climate change.The escalating severityof water pollution，the deteriorating water quality，coupled with thechoice of water and drinking habitsof urban residents had resulted in frequent outbreaks of waterborne diseases.In the late l9th century efforts to enhance water quality in Russian cities had been made through measures such as protecting existing sources， developing new sources，and promoting the construction of urban sewage system and water purification. These endeavors not only drove continuous improvements in water infrastructure but also fostered theevolutionof urban landscapes and the culture in water using.

Keywords：Russia;Urbanization;Water Quality;UrbanRenewal;Water Cultu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