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超越”一直是西方哲學史上重要的問題,從列維納斯的角度,傳統形而上學中一直將厄洛斯理解為把他人作為“享受”的工具,而他則認為“厄洛斯”應通向對他人苦難的應承;處于“在家”狀態的孤獨自我,必須要出離自身走向他者,才能開啟時間超越死亡;通過“厄洛斯”引申出“生育”,帶來與孩子的關系以及兄弟關系,人們可以走向無限的將來。這條關于“愛”的歷程,是列維納斯式的超越之路。
【關鍵詞】厄洛斯;列維納斯;超越;死亡
【中圖分類號】B82"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20-0069-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20.021
基金項目:2023年江蘇省研究生科研與實踐創新計劃項目“時間與倫理:列維納斯倫理思想研究”(KYCX23_3285)。
“他者”是列維納斯的思想中最重要的哲學概念,其論述雖然是以一種現象學式的,抑或是超越了現象學的倫理形而上學的話語方式展開的,但晦澀難懂、曖昧不明也是其著作的一大特征。而“厄洛斯”概念,貫穿在列維納斯的整個“他者”哲學的言說之中——愛是什么?如何去愛?這不僅是一個貫穿西方哲學史兩千余年的話題,也是人們日常生活中面對他人時最根本、最重要的問題。本文以“厄洛斯”作為其哲學文本的扭結點,試圖闡述這位思想家是如何顛覆了傳統倫理形而上學中對“他人”“死亡”“時間”的理解,并且提出了別樣的“自我超越”的道路。
一、作為享受的厄洛斯與作為超越的厄洛斯
列維納斯關于厄洛斯的論述是從對于“享受”的批評開始的。在海德格爾那里,“此在”因為在世界中生存,而與周圍存在處于一種“用”的“上手”關系中。在這種狀態下,人們為了生命或生活的延續,而將各種“物”當作工具,人們使用錘子、房子、食物……“上手”區別于“現成”狀態而尚未對用具進行反思。但列維納斯認為“上手”并不能窮盡前理論層的意向性,人們享用存在,不僅僅為了延長壽命或其他外在的目的,而是為了“享用”本身。在“享用”中,異質性的物成了“我”的一部分,“他者”變成了“同者”。“我”如一個饑餓的動物,在不斷吞食中吸收了外在于“我”的“他者”。與存在的“享用”關系被稱為“我”的“在家”狀態,“我”在大地上安居,物成為“我”的養分,主體走向自我主義式的貪婪與暴力的擴張。
居家的“我”,處于孤獨之中,使“我”產生對他者的欲望。在列維納斯的眼中,“厄洛斯”概念也秉承了“享受”的邏輯。在柏拉圖那里,人是匱乏者,“半個”男人和“半個”女人不斷尋找另一半而合二為一,愛情成了“鄉愁”。西方思想一直重復著分離神話,這一認知從個體對個體的吸收出發,一直延伸至民族、國家的層面——厄洛斯成了一種對總體性、普遍融合的追求?!皭邸迸c其說是自我與他者的關系,不如說是自我對自身的關系——這個被愛著的“他人”,依然是另一個“我”,一個被認知為和“我”相同的、可與在此的“我”互相置換的“他我”。
列維納斯認為,“我”與他者的厄洛斯關系呈現為一種二重性。厄洛斯一方面意味著自我通過滿足于享受來確立自身的同一性、獨立性,但另一方面也昭示著他者的不可通達。“情欲之樂的哀婉在于存在著二。作為他者的他者在這里并不是一個客體,這一客體會變成我們的,或變成我們;相反,它撤回到了它的神秘中。”[2]80“客體”作為胡塞爾現象學中被主體化了的意向對象,其在意識中的呈現,已經是自我意識建構的結果。而列維納斯并不認同此種強調認知優先的“內在超越”,被建構者并不會完全被人們所“吸收”,厄洛斯所能夠達成的真正意義上的超越,在于與這種不可把握的他異性客體保持“二元對立”的關系。
他人是受苦者,是純粹的被動性,被動性最原始的意義不在于感性上知覺周圍世界,而在于使感性得以可能。純粹的被動性并不彰顯“我”對于存在的權能,而僅僅在于承受和忍耐。在與他人“面對面”的遭遇中,“我”的享受、自由、優先性皆遭受到質疑,他人的受苦對“我”來說是一種質詢與責難,“我”因而感受到羞愧。在此種窘迫的境況之中,厄洛斯從享有他人轉變為了為他人而在?!罢麄€的愛情,是對被動性的感同身受,是對受苦的感同身受,是對溫柔的那種消隱的感同身受。它死于這種死亡,承受著這種受苦?!盵1]250從這樣一種生存姿態的轉向中,列維納斯揭示出厄洛斯關系的倫理內涵。愛一個人,并不是去把握、擁有、知道他,而是面向那未知者、未來者,走向他人,就是開啟時間。
二、以厄洛斯戰勝死亡
海德格爾認為,此在平日里以非本真的生活狀態沉淪著,然而“人固有一死”,死亡具有“向來我屬”的特性,此在無處逃避。在死亡之虛無“先行到此”與“我”相遇之處,此在的焦慮被觸發,“我”從沉淪之中驚醒,喚起良知,生存的“本真性”與“整體性”被揭示出來。在此在“向死而在”的生存之中,曾在、當前、將來的三重時間結構得以“綻出”。然而,列維納斯認為海德格爾式的此在向周圍存在宣示自己的“主權”似乎是一種“英雄主義”。在《上帝、死亡與時間》中,列維納斯問道:在向死而在的籌劃中,是否真的有一種整體性?海德格爾已揭示出了死亡的悖謬:死亡既是向來我屬的,又是無法體驗的。死亡看上去是生命的句號,但它仍不可預計,人在死亡處喪失了自由以及其他權能。
由此,列維納斯賦予了死亡以另一種內涵——他者。死亡實際上無法被經驗,它永遠落入未知之中。“死亡是一個從未有人從那里回來的區域,因而死亡事實上就保留為未知……我們可以把這種稱作與神秘的關系?!盵2]54而此在與死亡的關系,就是自我與他者的關系,超越的姿態從向死而在轉變為了對他者負責,“一個存在,只有通過受難而到達孤獨的緊張狀態,并處在與死亡之關系中,才能置身于一塊領地,在這塊領地中,與他者的關系變得可能。”[2]63自我由于落入“享受”“孤獨”“受苦”的輪回中而欲望他者,遭遇到另一個面向死亡的受苦者。他人之死對于“我”之喚醒,不導向自我主義式的生存,而在于無可推脫的責任,此不安意識逼迫“我”回應?!叭藗円赃@一不可轉讓、不可委托的責任,成為其自身。我正是對他人之死負有責任,以至我也投入到死亡之中?!盵3]44
這正是列維納斯之“厄洛斯”的另一種表達?!拔艺J為厄洛斯關系提供給我們一種原型。厄洛斯,就像死亡一樣強大,將提供給我們基礎以分析這種與神秘的關系。”[2]63“這是無肉欲之愛。超越是倫理性的……以對他人負責的方式,是向他人的臣屬?!盵4]114列維納斯揭示了愛的兩個方面:第一,愛并不僅僅是將他人作為工具的激情享用或某種利弊權衡的結果,如果“我”由于愛的過程中有所痛苦就不再去愛,或者為愛找一個功利的理由,那將被認為是自私與軟弱?!拔摇睉獙壅J作一種不可思量的高貴。第二,他者對于“我”而言具有絕對的優先地位,“我”為他人受苦而動搖自身,“我”必須離開自我的“家園”去往他者,“我”是臣子、是奴仆,這是義不容辭的責任。
通過對于把與死亡的關系轉化為與他者的厄洛斯關系,“我”以別樣的方式戰勝死亡。人們一直希望戰勝死亡、追求永恒,而列維納斯則認為“戰勝死亡,就是要維持一種與事件之他異性的關系”[2]75。在現象學的意義上,這可被看作對超越問題的一種解答。胡塞爾認為,一切被意識到的對象、客體都需要有內時間意識參與中介,實在對象“X”必須通過內在化的方式通達;而海德格爾把“先驗我思”拉回到世界之中,此在的被拋與文化、歷史、存在境域相關。但對列維納斯來說,這些都只是在內在的自我之中進行超越,而任何他異性的存在都不能以此與“我”相連。只有在他者面前將自我的力量完全棄絕,才能真正轉向倫理,轉向善良。依靠厄洛斯戰勝死亡,是要在厄洛斯的歧義性中發掘出其崇高的一面,而非享樂的一面。
三、生育傳遞厄洛斯,通往無限時間
在西方哲學史上,時間問題基本與“意識”“在場”緊密相關。亞里士多德認為時間是運動的計度量,“時間是通過運動體現的,運動完成了多少,總是被認為也說時間已過去了多少?!盵5]124奧古斯丁則直接說,時間“存在于我們心中,別處找不到;過去事物的現在就是記憶,現在事物的現在就是直接的感覺,將來事物的現在就是期望”6[247]。時間的流變呈現為心靈的變化。康德認為時間是主體內感官的純粹形式,一切現象作為“我的”表象,都要從屬于感性直觀形式的時間。胡塞爾貫徹了這一思路,先驗還原的工作最終達到了內時間意識,自我最初就是一條體驗著的河流,一切存在都以時間化的樣態呈現出來。而海德格爾則認為時間是此在在生存境遇中的“綻出”,此在將自身帶入存在境域之中,當前、曾在和將來三重維度在此展開。對于列維納斯來說,以上諸種對于時間的理解,都并未達至真正的“超越”?!艾F在”是自我的原地踏步,它并不帶來變化,也就沒有“將來”。將來意味他者進入同者之中,與他者的“厄洛斯”關系便是列維納斯式“超越”的最初原型:在厄洛斯中,被愛著以弱者的面容出示給愛者,向愛者召喚著責任。自我的責任就在于保持這樣一種相異性,保持著與“未來”的持久關聯。
作為有死的存在,人們依然會在彼此的受苦中遭遇終結。如何超越死亡?列維納斯從與他人的厄洛斯關系中引申出了“生育”,生育通向了另一個他者——孩子。“我”通過生育產生了另一個能夠愛他者的他者,愛與善皆得到了傳遞。孩子與“我”有相同的血脈,但他不是某個家族傳承、歷史敘事、內心寄托之下的工具,“我”并不能以一種家長的姿態去給孩子賦義。“生育延續歷史,卻并沒有同時產生衰老;無限時間并沒有給一個老去的主體帶來永恒的生命。無限時間穿越世代斷裂,它是更好的,它因孩子之不可窮盡的青春而充滿節律?!盵1]261歷史之所以能夠永恒的年輕,就在于人們讓歷史保留著斷裂,讓外部的相異性能夠自然生長。
孩子們意味著多個不同的將來,在生活中以面對面的方式相遇,互為“他者”,構成兄弟關系?!耙虼俗晕易鳛樽晕揖蛷膫惱砩限D向他者的面容——兄弟關系(博愛)是與面容的關系本身,在這一關系中,我的揀選與平等,亦即他者對我的支配性,就同時實現出來了?!盵1]274兄弟關系的實質就在于博愛,“我”對于每個他者都負有責任。在“我”與“你”的關系之外,還有下一個他者,再下一個……在這樣的兄弟關系中,自我與他者構造起社會,并被召喚向無限的時間。
列維納斯認為,“同一”從存在中確立自身的獨立性,才能和他者之間保持疏離和歡迎?!霸谏P系中,自我穿過不可避免的死亡之限定而延續到他者中;在這樣的父子關系中,時間憑借其不連續性而戰勝衰老與命運?!盵1]276實存者總會衰老,而每一次的生育,意味著變化、重啟,意味著寬恕的可能。過去的罪過,既不會被直接地取消,也不會被必然地重復,人們在這種靈魂的不斷復活之中,可以獲得和解。“真理既要求一種無限時間,又要求一種它能夠封閉的時間——一種已完成的時間。時間的完成并不是死亡,而是彌賽亞時間;在這種時間中,持久者變為永恒。”1[279]有限者通過此種傳遞進入了無限的朝向“善”的運動中。惡永遠會回返,而以愛朝向他者的倫理實踐也不會停止,這是列維納斯所認為的“彌賽亞式拯救”的真正含義。
四、結語
厄洛斯問題貫穿了兩千多年的哲學史。列維納斯既反對柏拉圖式的厄洛斯:匱乏的自我對另一半渴望與結合;也抵抗海德格爾式的厄洛斯:將他者納入此在的享受之中。列維納斯不斷提醒人們,占有之愛既不能逃避痛苦,也不能超越死亡,更不能獲得最終的拯救。只有正確認識“他者”的相異、神秘、多元、未知、晦暗與消隱,才能夠突破自我主義的局限,打開“善”的維度。他所提倡的超越之路,極具宗教意涵:為他人而受苦,為傳遞善良的可能性而生育,為所有生活于世的兄弟姊妹的幸福而努力。
然而,列維納斯對西方“同一哲學”的批評是不是過于簡單?德里達便認為,列維納斯一直反對總體、歷史、話語、顯現等傳統形而上學的概念,希望挖掘哲學話語之外的東西,但其本身的言說依然需要借助哲學話語,否則就無法展開。雖然列維納斯似乎誤讀了許多哲學家的思想,但重點之處在于,他本人的言說,實際上是希伯來精神和希臘精神的“兩極相遇”,這也從側面解釋了列維納斯文本的難以理解與其中可能存在的不一致性。
對列維納斯來說,現象學的方法或許只是批評希臘精神所必不可少的中介活動。其真正意圖,是將對異質性、他者的關注帶入以理性主義為特征的希臘話語之中。在這樣寫作旨歸之下,“愛”自然成了最終的超越道路。在以希臘精神為主導的西方思想面前,列維納斯及其文化背景似乎一直處于“他者”的位置,而對于中國文化而言,東方與西方思想又互為“他者”。雙方都需要更多的勇氣,去敞開自我,迎接他者,互相汲取彼此文明中有價值的思想,以面對今日社會所遇到的種種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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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蔣雨辰,男,江蘇南京人,蘇州科技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西方倫理學、現象學比較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