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詩歌與長安

【摘要】作為歷史題材的電影，《長安三萬里》將歷史與藝術巧妙結合了起來，在尊重歷史的前提下，通過豐富的想象進行合理化的改編，將觀眾熟悉又陌生的朝代、詩人與詩歌奇觀化地展現在眾人面前。李白、詩歌與長安，是大唐的標志，電影運用高科技打造聲光時空的視聽奇觀，又通過精彩的故事脈絡、豐富的人物形象、深厚的人文情懷、幽默的鏡頭語言與觀眾建立起溝通互動的渠道，最終構建起電影“共同體美學”。

【關鍵詞】《長安三萬里》；“共同體美學”；歷史想象

【中圖分類號】J905"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20-0085-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20.026

由追光動畫電影公司打造的動畫電影《長安三萬里》在2023年暑假上映，這部長達近三小時的影片，以盛世大唐為背景、以李白與高適為主角，向觀眾展示了唐朝從開元盛世到安史之亂的歷史變遷。不同于之前《白蛇》系列、《新神榜》系列以民間傳說、神話故事為敘事底色，《長安三萬里》作為“新文化”系列的開山之作，其立足于歷史史實，將嚴肅的歷史題材與充滿想象的動畫形式巧妙結合起來，最終影片呈現出濃郁的史詩風格與飄逸的浪漫色彩。

歷史記載李白44歲時與高適、杜甫同游，他們青年時是否認識后人不得而知，這種歷史的空白給了后來者想象抒寫的空間。《長安三萬里》的導演查閱了大量的史實資料、走訪各個名山大川，添加些許他們對歷史的想象，描繪出影片中的大唐。

歷史想象中的“長安”成為了凝結人們情感與記憶的美學共同體，在電影藝術的領域，“共同體美學”強調電影與觀眾之間的良性互動，通過共情共鳴塑造對美的獨特追求，致力于構建與觀眾的深層情感聯系，由此“共同體美學”成為了扎根于中國本土電影理論架構的一部分。①《長安三萬里》正是將對歷史的想象和“共同體美學”理論相結合，將中華優秀文化與現代藝術表達融為一體，緩緩展開了一幅屬于盛世大唐的畫卷。

一、真實與想象中的李白形象

影片中的人物乍看起來不太符合現代人的審美，五五分的身材、厚重的胸肩與短小的下肢，那似掉非掉的腰帶總是讓人忍不住想幫他提上來，不過這樣的造型正是參考了唐俑、唐畫的特點。唐朝人崇尚孔武有力，腰帶下垂是為了凸顯上身修長，發達的胸肌彰顯了唐朝人雄壯精神的追求。

李白是全片的重心，其大大小小共有15個造型，不同時期的造型串聯了李白的一生。初見李白是在洞庭湖畔，他披肩散發縱馬馳騁，身穿圓領袍、腳蹬烏合六皮靴、手持寶劍，一副“春風得意馬蹄疾”的瀟灑富公子形象。此時李白的行囊被搶，內有好友吳指南的骨灰，他誤將高適錯認為賊人，與之大打一場，不過不打不相識，他與高適攜手擊殺賊人、送葬好友，李白天真純善的形象瞬間立體了起來。揚州城中的一年之約，此時李白衣服上多了許多紋樣，行事也更為放蕩不羈，盡顯風流本色。這是李白人生最無憂無慮的時期。

后來李白父親去世，他被家中兄長趕了出來，一襲白衣、樸素失意，他開始將散發盤了起來，戴上幞頭。幞頭是唐代各階層人們都可佩戴的首服，當時達官貴族、文人墨客最常見最主流的造型正是戴幞頭、著圓領長袍，這是世人出將入相、追求功名的身份標志。此時的李白不再披肩散發，那包裹全頭的紗羅軟巾代表了他的自我束縛，他不再瀟灑無憂，開始追求世俗認可的那些的功名利祿。

一襲紅色圓領袍的中年李白與友人在胡姬酒肆喝酒作詩，紅色張狂耀眼，這是他一生仕途的最高點，他周圍的朋友也都是那個時期最有名的大家。然而世事無常，不久后他便被罷官放黜，身著廣袖白袍、兩鬢參白、大腹便便，這是人們最熟悉的李白形象。他說要尋出世入道之法，但是依舊戴著幞頭，幞頭將頭發規整地攏于一處，或許李白此時還未放棄他建功立業的夢想。

晚年的李白加入永王陣營，失敗被囚，流放夜郎，在路過白帝城時得以釋放，此時江面上一人一舟，他白發凌亂一身素衣，回想起一生的起起落落，豁然開朗，他喚來群鳥，高歌“輕舟已過萬重山”，終是于天地之間尋得了出世之道。

真實的李白是怎么樣的，沒人知道，史書上記載的他是詩仙、是天上仙人間客，灑脫豪放不食人間煙火一直是后人對他的想象。這部影片打破了傳統對李白神化的認知，更加強調他作為普通人的一面，對功名的追求、對友情的忽視、面對人生無常的脆弱迷茫。這是一種對歷史人物的重新解讀，成功將傳統文化中的經典形象進行現代性轉化，對人性本身展開深刻探討。

李白是大唐最燦爛的明珠，他唱出了盛唐的最強音，也經歷了大唐由盛轉衰的全過程，后人對李白的不斷想象，使史書中單調平面的人物立體豐富了起來。《長安三萬里》對李白形象刻畫得十分成功，觀眾似乎身臨其境與李白進行了一次跨時空跨地域的精神對話，想其所想、哀其所哀，最終達到共情共鳴的電影共同體。

二、克制與浪漫交織的詩歌盛宴

要寫大唐，就不能只寫大唐，唐朝幾乎人人都會寫詩，詩詞歌賦是貫穿大唐的靈魂。《長安三萬里》精選了48首人們耳熟能詳的唐詩，運用充滿想象力的動畫形式刻畫出令人驚嘆的“詩中世界”，帶領人們領略精美絕倫的唐風古韻，傳達詩歌的無窮魅力與精神價值。

初登黃鶴樓時，李白揚言要為這樓題一首千古名詩，卻被崔顥的《黃鶴樓》所震撼，當念到“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時，詩版上的墨字逐漸化為二維水墨山水圖，觀眾在詩的世界中，感受水墨紋理的空曠意境，共情于詩人吊古懷鄉的愁思。②高適在邊塞滿懷憤懣寫出的《燕歌行》，導演也通過水墨定格的動畫呈現出來，給觀眾以無限遐想。將國風水墨風格與歷史和電影結合，豐富了詩歌的故事性與歷史性，水墨的留白處理體現了“以靜御動”“以虛御實”的寫意精神。

電影也對一些詩歌進行了對應的改編，使其更符合人物的性格與心境。在揚州城中，裴十二與高適比武獲勝，解下幞頭展露其女子身份，恨懷才不遇報國無門，更恨世道不公漠視女郎，她于橋頭月下、零落花雨中邊走邊嘆道：“梨花醉春色，碧溪彈夜弦。佳期不可再，風雨杳如年。”這首詩本出自一位無名的湘驛女子，聲聲哀怨表達愛情的苦悶。電影將原本的“紅葉”改作“梨花”，呼應場景中飄落的梨花，又以裴十二鏗鏘高昂的嗓音，一改原詩靡靡哀怨之意，念出無盡的憤懣與寂默。

全片的高潮應當是屬于李白的《將進酒》，用最絢麗的特效動畫營造一場超現實主義的夢幻。李白與好友幾人宿醉在黃河邊，他們灑酒成水，忽而乘仙鶴扶搖而上，鯤鵬為伴，醉游天上仙宮，古今圣賢相迎，共飲瓊漿玉液，奮然一躍而下，徜徉天地之間，無我、無他、無萬物，最終驚醒，萬古愁思如長夜。這一段采用三渲二技術以及粒子特效，用粒子模擬水的流動，繁星點綴其中，裝飾九天銀河流動的景觀，動靜相對聲畫結合，大氣豪邁與悲愴惆悵的配音讓整個動畫極具感染力，呈現一場全方位的饕餮盛宴。③在這里，電影通過將現實和夢幻融合轉化，透露出李白內心深處壯志未酬的憤懣以及自我肯定的豪放。

在《長安三萬里》中，唐詩不僅是影片敘事的核心元素，更是構建文化共同體的重要紐帶，48首唐詩串聯起全片劇情，展現了唐代詩人的群像及其詩歌背后的精神世界。電影院中，很多觀眾看到熟悉的詩會不自覺跟著背誦出來，那是刻在骨子里的深刻記憶。家長帶著孩子共同觀影，聽著朗朗的讀書聲，回憶起初學唐詩時的情景，這一次人們更加認真地去了解詩歌背后的故事、領略詩人作詩的心境。重新學習詩歌的過程，也是重新了解歷史、了解文化的過程，文化代代相傳，最終構建起一個跨越時空的文化共同體。

三、現實與理想下的共同體長安

長安是唐朝的都城，它既是一座真實存在的場景，又是一個集文化、權力、欲望交織的歷史空間。《長安三萬里》通過重新構建敘事主體在長安空間中的故事，釋放人物的主體意識并且更新觀眾對于長安城的情感記憶。④

影片一方面構建了一個真實的長安都城。導演參考陜西歷史博物館中唐代長安城布局，復原出11條南北走向和14條東西走向的街道，整個城市被分割為110個縱橫交錯的“坊”，并且設計了很多有趣好玩的小攤位，充分展示長安的繁華盛況。而安史之亂后的長安，烈火焚天滿目瘡痍，再不復往昔的喧嘩熱鬧。影片記錄下長安的興衰，讓觀眾沉浸式感受到那個時代的輝煌與痛苦。

另一方面，長安又是當時人們的理想實現之地，是一種精神空間，李白、高適等人都曾懷揣著“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向往來到長安，希望能夠通過科舉中第或權貴舉薦實現自己的政治抱負。但是最初的他們到了長安，卻進不了長安，李白向郡守府遞交名帖，卻被嘲諷商人之子不入流之輩，一個正面仰視的鏡頭表現出郡守府的高大權威和李白渺小身份間的不對等。在這一刻，理想與現實的沖突達到頂峰。之后李白奮力實現了階級的跨越，曲江夜宴的華麗張狂，李白與一眾達官貴族飲酒作樂，他似乎進入了理想中的長安空間，一個權力與欲望的集合地。

長安在唐朝人心中有著至關重要的地位，長安的穩定象征國家強盛不侵，百姓安居樂業。所以當長安被吐蕃圍攻不復往日平靜時，高適、哥舒翰等將領沒有任何退縮之心，他們義無反顧奮勇殺敵，只為保佑長安安定。殘垣斷壁下的長安、被皇帝拋棄的長安，褪去欲望遮掩的長安，是主人公心中永存理想的棲息之地⑤，正如影片結尾高適所說：“只要詩在，書在，長安就在。”長安作為一種文化符號的復雜性躍然紙上。

影片通過對長安的描繪，構建了一個跨越時空的“共同體長安”，這個長安不僅是歷史中的都城，也是當代觀眾情感共鳴的文化象征。長安幾經興衰，秦始皇統一六國后遷都咸陽；漢高祖劉邦定都長安；到了唐朝，首都長安成為國際文化交流中心，大量外國使節、商人、學者紛至沓來；隨著安史之亂的落幕，長安城也逐漸衰落，此后逐漸失去都城的地位；如今的長安改名西安，在時間的磨損中仍舊保留了部分歷史與文化遺產。長安城作為中華文化的象征，承載著厚重的歷史和民族情感，喚醒并重塑觀眾的集體記憶。

《長安三萬里》中的“長安”正是家國天下的共同體，是所有人追尋的理想之地，“三萬里”表明目前距離都城長安、距離自己的理想目標之間的努力過程。

四、美美與共的“共同體美學”書寫

動畫電影被視為一種集體記憶的媒介，它從電影的全局視角出發，構建了具有普遍性和超越性的共同情感記憶⑥，這種媒介不僅是新時代文化傳播的關鍵載體，還包含了中國傳統文化思想和美學意識，共同指征著當代電影創作者和觀眾之間的情感結構。因此，“情感共同體”和“文化共同體”為動畫電影“共同體美學”的書寫提供了可能性。⑦

“共同體美學”的核心在于通過情感共鳴構建一個連接創作者、文本與觀眾的情感共同體，這依賴于共同的情感介質和心理認同。電影院作為一個沉浸式的空間，觀眾進入其中會自然而然地將主人公的情感意識投射到自己身上，隨著劇情的推進，電影的縫合機制會加深這種情感鏈接，情感共同體的建立使得諸多不同個體能夠獲得相似的情感體驗。個人情感的表達、群體情感的共鳴、情感與藝術的結合，種種情節的設置不僅增強了影片的感染力，也形成了共同的審美趣味和情感紐帶。

情感共振促生文化認同，《長安三萬里》雖然以唐代詩人和盛唐文化為背景，但其敘事和主題超越了具體的歷史時空，觸及了許多人類共通的議題，理想與現實、個人與集體的沖突對抗、跨時空跨代際的文化傳承創新、生命意義何在的追求探索，甚至是家國天下的責任與悲憫。這些多元議題和傳統文化的現代性書寫，成為了吸引觀眾引發情感共鳴的關鍵途徑，共同彰顯文化自信與文化認同，此刻創作者、文本與觀眾在同一更高維度達成了共同體。⑧

我們強調“和而不同”的中華民族精神和價值理念，“美美與共”的“共同體美學”正是對理念的傳承與深化，也給當代社會新的啟迪與思考。《長安三萬里》形成獨特的美學特征與深厚的文化底蘊，不僅吸收了傳統動畫電影的精髓，也契合了新時代人們的審美習慣，形式上的創新固然重要，但是更應堅守內容生產中的文化傳承與文化自信，生動的情節和細膩的情感相互交織，多元文化在其中融合共鳴，試圖探索不一樣的影像意義與美學價值。獨具特色的意象美學推動中國動畫電影想象共同體的建立，這不僅吸引了眾多年輕觀眾的目光，也為傳統文化的傳播提供了新的路徑，推動了文化的多元共存與發展。

注釋：

①饒曙光、蘭健華：《共同體美學與中國電影“新基建”及其前景》，《當代電影》2021年第6期，第21-28頁。

②③靳麗娜、于小凡：《〈長安三萬里〉：中國古典詩歌的視覺探索和特效呈現》，《現代電影技術》2023年第9期，第57-63頁。

④⑤黃向東、楊喬伊：《〈長安三萬里〉：主體身份與數字長安空間的縫隙與彌合》，《電影評介》2023年第20期，第83-87頁。

⑥李玲：《〈長安三萬里〉中的風物意象、述真話語與共同體美學》，《電影評介》2023年第18期，第82-86頁。

⑦王婷、劉世文：《“新國潮”動畫短片的敘事藝術與共同體美學》，《長江師范學院學報》2024年第4期，第80-86頁。

⑧陳璐明、張戌、鐘欣穎：《“國漫”宇宙的可能：數據庫電影的共同體美學探析》，《電影文學》2024年第5期，第103-10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