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文字訓詁的文言名篇理解

【摘要】統編人教版高中《 語文》教材（必修一）、陳洪主編的《大學語文》以及潘水根主編的《大學語文》等教材有文選《荊軻刺秦王》，其中注釋出現了一些值得商榷的問題：“戮沒”一詞當釋為同義復詞連用，表“殺盡”；“以藥淬劍”中“淬”字應作“浸染”；“血濡縷”應作“血沾濕衣縷”；“既祖”的“祖”應作“道神”；“負劍”應作“用劍”。

【關鍵詞】《荊軻刺秦王》；注釋；商榷

【中圖分類號】G634"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20-0115-04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20.035

一、引言

《荊軻刺秦王》出自《戰國策·燕策三》，統編人教版高中《語文》教材（必修一）、陳洪主編的《大學語文》以及潘水根主編的《大學語文》等教材均選錄了此文。然而其中幾處注釋似有未恰，本文將略做梳理，明確釋義理據。

二、釋義商榷

（一）釋“戮沒”

《荊軻刺秦王》：“秦之遇將軍，可謂深矣。父母宗族，皆為戮沒。”關于句中“戮沒”一詞，人教版高中《語文》教材（必修一）釋為：“殺戮和沒收。重要的人殺掉，其他人等收為奴婢。”①潘水根主編的《大學語文》釋為：“殺死或入官府為奴。戮：殺死。沒，入官府為奴。”②王守謙譯注的《戰國策全譯》（下）將其譯為：“您的父母、同宗同族都被殺戮盡了。”③陳洪主編的《大學語文》則沒有對此做出解釋。諸家對“戮”的釋義都為“殺戮”這一點并無疑議，但是對于“沒”字的釋義存在相異之處，主要矛盾點在于應該將其釋為“沒收入官府為奴”還是將“戮沒”視為同義復詞連用，解釋為“殺盡”。這點很值得商榷。

顯然，將“戮沒”視為“殺戮”和“沒收”是把“戮沒”看作兩個詞。“戮”的“殺戮義”是毋庸置疑的。因此，我們將從先秦時期“沒”的“沒收”義用法及其與“戮”連用時表何義兩個方面進行分析。

首先是“沒”的“沒收”義的用法。據陳濤（2002）：“沒”的“沒收”義，當產生于秦代以后④。最早見于《云夢睡虎地秦簡〈法律答問〉簡》：“當貲者，沒錢五千百失之，可論？”《周禮·秋官·司厲》：“其奴，男子入于罪隸，女子入于舂槁。”中則用“入”表示把有罪之人的家屬或其財務沒收入官府。漢以后用“沒入”“沒官”，《漢書》：“春，以歲不登，禁內郡食馬粟，沒入之。”《史記·平準書》：“有能告者以其半畀之賈人有市籍者及其家屬皆無得籍名田以便農，敢犯令沒入田僮。”《三國志·魏書·高柔傳》：“是時，殺禁地鹿者身死，財產沒官。”在同一時期的相關文獻中，我們未見“戮沒”連用且“沒”表“沒收”義的用法。

其次是與“戮”連用時表示何種意義。在《漢語大詞典》（第5卷，第238頁）中對“戮”這一字的解釋有6條，其中第1條是“殺”。另將“戮沒”單獨作為一個詞條，釋為：“猶殺戮。”所引例句正是本文探討的對象。此外，“戮沒”在《史記·秦始皇本紀》中也有用例：“秦俗多忌諱之禁，忠言未卒于口而身為戮沒。”以及《罪惟錄》：“斷手足，重誅戮沒。”根據這些語言事實，古書中“戮沒”連用表“殺死”。因此，注者將“戮沒”分別解釋為“殺戮”和“沒收入官”，不妥。應看作同義詞復用，釋為“殺盡”。

（二）釋“淬”

“于是太子預求天下之利匕首……使工以藥淬之。”句中的“淬”字，陳洪主編的《大學語文》以及王守謙譯注的《戰國策全譯》（下）均未對此做解釋。統編人教版高中《語文》教材（必修一）釋為：“淬，把燒紅了的鐵器浸入水或其他液體中，急速冷卻，使之硬化。”潘水根主編的《大學語文》解釋為：“把燒紅的匕首放在毒液里蘸。”甘宏偉、江俊偉譯注的《史記》將其解釋為：“把燒紅的匕首放到毒汁里浸染。”⑤查證《漢語大詞典》（第5卷，第1412頁），“淬”有5個義項，其中有兩項與本文探討的內容有關，故取此二條：1.鍛造時，把燒紅的鍛件浸入水中，急速冷卻，以增強硬度。《戰國策·燕策三》：“于是太子預求天下之利匕首，得趙人徐夫人之匕首，取之百金，使工以藥淬之。”2.浸染。《史記·司馬相如列傳》：“不若大王終日馳騁，曾不下輿，脟割輪焠，自以為娛。”此處的“淬”寫為“焠”，據《廣雅疏證》釋：“焠，堅也……淬與焠通。”可知二者為異體字的關系，二者僅字形不同，讀音意義皆一致。另查“焠”，在《漢語大詞典》（第7卷，第94頁）中關于“焠”的釋義有3條：1.將金屬加熱后，浸于水或油中，急速冷卻，以加強其硬度。《史記·天官書》：“水與火合為焠，與金合為錊。”2.浸染。《史記·刺客列傳》：“（太子）得趙人徐夫人之匕首，取之百金，使工以藥焠之……”《史記·刺客列傳》司馬貞《索隱》注：“焠，染也。謂以毒藥染劍鍔也。”3.點燃，燒灼。《漢語大詞典》在所引例句完全相同的情況下，給出了截然不同的解釋，且各教材對“淬”的解釋尚不統一，因此有必要對該詞的釋義進行進一步的考證。

綜上，“淬（焠）”有“將金屬加熱后，浸于水或油中，急速冷卻，以將強其硬度”“浸染”這二種義項無誤。但是作為教材或詞典應將意思明確統一，避免發生混淆。筆者擬通過“得趙人徐夫人之匕首，取之百金，使工以藥淬之。”這一語境來分析為何該選用“浸染”這一義項。通過前文可知，此時得到的是已經成型的一把匕首。《古越閣藏銅兵萃珍·銅劍篇》中根據一些出土材料，約略推測了東周的鑄劍流程，大致為：鑄范（制作供澆鑄的范型）、調劑（焙燒溫度，進行合金配比）、熔煉（將原料熔化成液體）、燒鑄（將熔煉成熟的青銅液體澆灌入劍范，使其冷卻、凝固）、鑄后加工（刮削琢磨、裝飾、裝置附件）這五道工序。文中提到的匕首已是成型的匕首，顯然已經過熔煉、澆鑄這兩道工序。

由此可得，此時再采用“把燒紅了的鐵器浸入水或其他液體中，急速冷卻，使之硬化”這樣的解釋是不妥的，應理解為“浸染”，即“把匕首放到毒藥中浸染”。

（三）釋“濡縷”

“以試人，血濡縷，人無不立死者。”一句中的“濡縷”在統編版高中《語文》教材（必修一）注釋為：“沾濕衣縷，濡，浸濕、沾濕。”即把“縷”釋為名詞，作衣縷。這一解釋應該是受到鮑本《戰國策校注》：“血濡縷，沾濡衣之一縷”的影響。陳洪主編的《大學語文》釋為：“濡，滲出。縷，一絲。”潘水根主編的《大學語文》釋義為：“只滲出一縷血絲。”該釋義與陳本《大學語文》基本相同，都把“縷”看作量詞“一絲”或“一縷”。王守謙譯注的《戰國策全譯》（下）將其譯為：“只流出一絲血。”《漢語大詞典》（第6卷，第185頁）收錄“濡縷”這一詞目，解釋為：“沾濕一縷。形容沾濕范圍極小。引申力量微弱。”這里也是把“縷”看作量詞。那么，“縷”字究竟當作何解呢？

“縷”最初是名詞，《說文·糸部》：“縷，線也。從糸婁聲。”“縷”的本義是絲線、麻線。“縷”作量詞的用法在漢以前的文獻中暫未可見，只作為名詞與“布帛”類詞語連用。《周禮·天官》：“典枲掌布緦、縷、纻之麻草之物。”《晏子》：“晏子乃返，命稟巡氓，家有布縷之本而絕食者，使有終月之委。”《孟子·滕文公上》：“麻縷絲絮輕重同，則賈相若。”

人們通常將放在數詞或指示代詞后面、名詞前面或放在動詞后面的，用來表示事物或動作的數量單位的詞稱為量詞。朱德熙（1982）認為：“量詞是能夠放在數詞后邊的黏著詞。”因此，作為量詞的顯著特征應該是與數詞的結合。但“縷”字直至兩漢時期才出現與數詞結合的用法，《漢書·枚乘傳》：“夫以一縷之任，系千鈞之重，上懸無極之高，下垂不測之淵，雖甚愚之人，猶知哀其將絕也。”但此時的“縷”量詞意味仍不典型。劉世儒（1965）認為“縷”在南北朝時期才出現量詞的用法。《初學記·詩》（卷四 梁劉尊七夕穿針）：“向光抽一縷，舉袖弄雙針。”王紹新（2018）也指出，“縷”用作個體量詞，始見于南北朝時期。呂敏（2021）詳細地論述了“縷”的語法化過程，明確提出“縷”作為量詞可以用來稱量“血”是在宋元時期才出現的。《天工開物·佳兵》：“見血一縷則命即絕，人畜同之。”通過以上分析，將“縷”釋為量詞應是忽視了詞義的歷時演變。

此外，“濡”字的釋義問題也同樣值得注意。《漢語大詞典》中對“濡”的解釋有5條，并無“滲出”這一義項。《易·夬》：“獨行，遇雨若濡，有慍，無咎。”《白虎通》：“雷以動之，溫以煖之，風以散之，雨以濡之。”《攻魃篇》：“夏杪劇干乾，涷雨僅濡瓦。”這些例句中“濡”皆為“沾濕”義，沒有用作“滲出”的例子。

因此，這里將“濡縷”釋為“沾濕衣縷”更為合適。

（四）釋“祖”

《荊軻刺秦王》中有關“祖”的釋義在諸教材中也存在可商榷之處。潘水根主編的《大學語文》將“既祖”釋為“祭完路神之后”，另對“祖”進行說明，指出“祖，古人出行先祭路神。”統編人教版高中《語文》教材（必修一）僅釋“祖”之義，而未對“既”字進行說明。釋為“祖，臨行祭路神，引申為餞行和送別。”陳洪主編的《大學語文》也僅釋“祖”義，釋為“祖：祭祀路神。古人出遠門時常有的儀式。”另外，《漢語大詞典》（第5卷，第845頁）有關“祖”的釋義中，包括“出行時祭祀路神”及其引申義“餞行”。其他相關《戰國策》的選本中也有學者將“祖”釋為“祭祀路神”，如：王守謙等《戰國策全譯》釋為“祖，指祭祀路神。”王錫榮等《戰國策譯注》、吳兆基等主編《戰國策》皆釋為“古時出行祭祀路神”。

將“祖”釋為“祭祀路神”，是把“祖”看作一種動作行為，這種解釋與文意似有不符，應把“祖”視為“道神”更為合適。下面將從原文語境和“祖”的詞義兩個角度展開分析。

原文語境為：“至易水上，既祖，取道。高漸離擊筑，荊軻和而歌……士皆嗔目，發盡上指冠。于是荊軻就車而去，終已不顧。”通過節縮，可得“至易水，既祖，取道。擊筑，和歌。瞋目，指冠。就車。”這些短語，它們皆為動賓結構。古人行文追求對稱，判斷“祖”字為名詞更合適。

《禮傳》記載共工之子脩，喜好遠行，無論舟船車馬所到之處，他都遍覽無遺，因此被奉為祖神。此外，查證“祖”字相關釋義。《說文》：“祖，始廟也。”陳鵬、尹戴忠（2025）將“祖”歸為神主類，指出，這是隨著人類的進步，先民“將祖先進行神主化，作為祖先神主接受血食的供奉與祭祀。”⑥又《四民月令》注：“祖，道神，黃帝之子曰累祖，好遠游，死道路，故祀以為道神。”《文選·荊軻歌序》：“丹祖送于易水上。”李善注引崔寔《四民月令》曰：“祖，道神，祭祀以求道路之福。”

因此，“祖”應作名詞，釋為“道神”。

（五）釋“負劍”

《荊軻刺秦王》中對秦王拔劍的描寫十分生動形象，對于“王負劍”的注釋存在可商榷之處。統編人教版高中《語文》教材（必修一）注釋為：“負劍，負劍于背。”這里并沒有對“負”字做出解釋。潘水根主編的《大學語文》釋為：“負劍，把劍推到背上。”將“負”釋為“推”。陳洪主編的《大學語文》無相關注釋。

根據課文原文，“時惶急，劍堅。故不可立拔。”可知“不可立拔”的原因是“劍堅”，鮑注：“堅，在室牢也。”這個解釋能夠自圓其說，且若是在室牢也就無須推劍于背了。根據另一說，是因為劍太長，伸展不開，才需要推到背上。《史記·刺客列傳》司馬貞《索隱》注：“王劭曰：‘古者帶劍上長，拔之不出室，欲王推之于背，令前短易拔，故云王負劍’。”⑦《史記會注考證》（下稱《考證》）認為：“堅作豎，義長。”⑧但這樣的釋義在邏輯上似乎不合理。

查證《爾雅·釋詁四》：“豎，立也。”又據《說文·臤部》：“豎，豎立也。”按照《考證》之說，將“劍豎”理解為“直立”更為合適。易平（2007）通過考略《史記》的版本，認為：“《史記》此字原當作‘堅’，江南本誤作‘豎’，蓋‘堅’‘豎’兩字形近易混。”是因傳抄不慎所訛。因此，不存在“堅作豎”的事實，其釋為“劍長”也就不合理。

《漢語大詞典》（第10卷，第62頁），對“負”的釋義有：“依恃；憑借。”《說文·貝部》：“負，恃也，從人守貝有所恃也。”《周禮·夏官·司馬》：“負固不服，則侵之。”鄭玄注：“負，猶恃也。”賈公彥疏：“釋曰‘謂倚恃險固之地不服事大國，則以兵侵之。’”

考證“負”在春秋戰國時期的用法，有如下例句：《禮記·孔子閑居》：“子夏蹶然而起，負墻而立。”“負墻”即“依墻”。《左傳·襄公十八年》：“齊環怙恃其險，負其眾庶。”杜預注：“負，依也。”《孟子·盡心上》：“有眾逐虎，虎負隅，莫之敢攖。”趙岐注：“虎依陬而怒，無敢迫近者。”以上例句中“負”字皆表“依恃、依靠”義。

綜合上述材料，文中“王負劍”的“負”字應理解為“依靠”義，即“王用劍”。

三、結語

本文梳理了“戮沒”“淬”“濡縷”以及“負劍”這幾個詞的誤釋現象，并通過考察古文獻中的語言事實，對這四個詞的意義進行考證，結合歷時演變與共時分布，最終進一步明確釋義的理據，認為四個詞的解釋應如下：1.“戮沒”當看作同義復用，釋為“殺盡”；2.“淬”應釋為“浸染”；3.“濡縷”應釋為“沾濕衣縷”；4.“祖”應釋為“道神”；5.“負劍”應釋為“用劍”。

注釋：

①人教版高中《語文》教材，人民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

②潘水根主編：《大學語文》，浙江工商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

③陳濤：《常用漢字淺釋》，新世界出版社2011年版。

④陳濤：《古文誤注匡正》，天津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

⑤甘宏偉、江俊偉譯注：《史記》，崇文書局2023年版。

⑥陳鵬、尹戴忠：《〈說文〉〈玉篇〉示部字意義分析與比較》，《語言與文化研究》2025年第33期，第24-28頁。

⑦司馬貞：《史記索隱30卷》，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⑧瀧川資言：《史記會注考證》，文學古籍刊行社1955年版。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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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朱德熙.語法講義[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

作者簡介：

吳海芬，女，漢族，浙江麗水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漢語言文字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