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歲月的褶皺里開出花

清晨的吐普辛村（蒙古語為芨芨草多的地方）沉浸在靜謐的薄霧里，空氣裹挾著杏花的味道，我站在窗邊自送著牧民趕著一群疾蹄而過的牛羊穿過開滿杏花的小巷這是三年前我第一印象中吐普辛村的面貌。

2022年杏花開得正酣時，我被派駐到開展“訪惠聚”工作，工作隊依照要求，將每個隊員和村干部組成“一對一\"結對子幫扶小組，目的是讓我們互相學習，取長補短。森巴提·克孜爾別克是我的A崗，她負責黨建方面的工作，我對應她的B崗，協助她工作。

尼勒克縣是全國貧困縣，而吐普辛村是尼勒克縣最貧困的村子。村子并不大，占地240畝，居住著200戶哈薩克族村民，村子四邊低，中間高。村民的生活用水來自山上融化的雪水，村民靠天吃飯，雨水多便是豐收年，干旱則可能顆粒無收。因多年缺水的緣故，村子西北方的一片茂密的野生杏林幾乎干枯而死。春季，那片野杏林只有個別樹尖上開了零星的杏花，一條多年前被河水沖刷出的河道已經干涸，里面躺著的鵝卵石似乎述說著曾經的豐美茂盛。

初到吐普辛村時，我對那里的一切都感到新奇，對學習哈薩克族語言更有著一種執著和熱情，森巴提耐心地教我發音。一路上，遇見三三兩兩的村民，森巴提便給我一一介紹，我點頭微笑，從他們和善的表情中猜測出，他們跟我說的活大概是“歡迎”之類的意思。

森巴提說，村子的十一巷、十二巷是我倆負責的區域，包括環境衛生、醫療保險和個人養老金的收繳都需要我們去宣傳和完成。我很疑惑，這些不都是村民自己去繳納的嗎？怎么還要上門去收繳？在后來的工作中我逐漸明白，由于當地信息閉塞和村民思想觀念相對落后，村民自覺繳費的意識還不高。

村里有一所國語小學，學校每周一會組織學生升國旗。一年以后，我曾應邀去給孩子們上過一堂公開課。看著孩子們天真的臉龐，面對那一雙雙真誠無邪的眼睛，瞬間令我感到一種責任，我認真地給孩子們講述防觸電、防火以及交通安全等暑期安全知識。

第一次走進我們所管轄的十一巷村民阿依古麗·坦力浦家中的時候，我被她家一塵不染的環境所折服，家什不多，但都干凈、整齊地擺放著。院子里粉紅的、桃紅的果花競相綻放，菜地里的菜苗剛長出不久，是精心侍弄過的，院子里還搭了個精致的涼棚，四周垂掛著桃紅色的紗帳，很是溫馨浪漫，這是他們一家夏天時用于吃飯和乘涼的地方。

阿依古麗端出鑲、奶茶和自制的奶制品招待我們，用手比畫著和我聊天，我這才得知，原來她比我小一歲，我們屬同齡人。阿依古麗見我對她制作的甜奶酪很是喜歡，在我們離開時，她把早已準備好的一包甜奶酪塞給我，森巴提把她急切的表達翻譯給我說：以后就是朋友了，第一次來家里做客的客人嘛，帶上一點我們哈薩克族的小特產，是我的心意么。

雖然我不是第一次去哈薩克族家庭中做客，但是阿依古麗的話，讓我感覺心里暖暖的如沐春風。

晚飯后我常在村子里散步，有時路過阿依古麗家門口時，便會順道進去轉轉，她家給菜地施了適宜的農家肥養地，因此菜地的土質很肥沃，但他們對于種菜的知識還是比較生疏。于是，我便教他們給蔬菜分溝、搭架、給西紅柿打權等，我用生硬蹩腳的哈薩克語告訴阿依古麗蔬菜的種植方法，她好像聽懂了一般不停地點頭。之后，我偶爾去看看蔬菜的長勢，見一次一個樣，比我想象中還要好，阿依古麗把蔬菜的種植技術又教給了鄰居。

那年入秋之際，從外面買菜很困難，而阿依古麗以及鄰居家的蔬菜卻吃不完，他們送給其他村民，或者做成西紅柿醬、曬辣子皮等。阿依古麗夫妻倆總是會在其他村民面前對我一番夸贊，然后豎起大拇指，用生硬的國語說：工作隊種菜夾克斯（哈薩克語，意為非常棒）…他們不能精準地叫出我的名字，便叫我“工作隊”。

吐普辛村的地理位置較為偏僻，距喀拉蘇鄉十八公里，距縣城四十八公里，三面環山，只有南面近十公里處通向315省道，但這里卻保留了淳樸的民風。常年身居于此的村民眼中，后山那片6500余畝的旱田山是村子里最美的景致。春天，眼底盡收梯田上層次分明的綠色，有冬麥的青綠，春麥略帶鵝黃的新綠，周圍草場的深綠。秋季轉場時，收獲過的紅花地依然有一眼無邊片片殘留的橘紅，頗有些壯觀。麥田收割之后留有的金黃，夕陽西下，暮氣裊裊，余暉映照，像被熏染的人間仙境。

麥子成熟的顏色，總會讓我想起巴哈爾古麗·居努斯別克打出的金燦燦的鑲餅。巴哈爾古麗的家就在村委會斜對面，有一次我從村委會出來，她家正在打鑲，她看見我，手里揮舞著一個剛出爐的鑲餅對我喊著：工作隊！工作隊！示意要給我鑲餅…

人總是生活在當下時并不覺得當時的生活有多美好，離開那個環境之后，思念便像瘋長的野草，總是想起駐村的點點滴滴。那段時日的所有在眼前仿佛自帶濾鏡和美顏，有了另一種風情，至今回想起那些溫暖的片段，時常令我久久凝神回望在那里的日日夜夜。

那時我總愛站在村委會后邊的路上，微閉雙眼感受風裹著沙棗花的甜香。這時候，公益性崗位的巴提·巴衣布拉提已經在打掃她負責的衛生區，見到我她會返回僅十來米遠的家，塞給我幾塊如鴿子蛋般大小的酸奶疙瘩。不久前，我才得知她因高血壓于去年9月去世，唏噓不已。我記得每次我和她一起值班時，她愛用報紙卷著粗粗的莫合煙抽，逗笑般對我吐著一個個圓圓的煙圈，我皺眉躲著那煙圈，她笑著用一半國語一半哈薩克語和我說著我聽不懂的話。高興時，巴提會引吭高歌，那時候她的臉頰泛起了紅暈，頗為動人。

回望我曾在這里生活的五百多個晨昏，我和吐普辛村村委會的干部以及那幾個不同年齡層的朋友相識、相知的經歷，思潮起伏。

加娜爾·阿勒哈斯別克是村主任，新疆大學畢業，姣好的容顏常常讓我感嘆在此地竟然深藏美女。加娜爾是通過民主選舉擔任村委會主任的，在村里很有威信，工作上也有點女強人的氣勢。她工作上會抓重點，我領略過她雷厲風行的工作作風并為此折服

有一次加娜爾正在制定《村規民約》，我正巧路過，她很客氣地叫我：姐姐，能不能幫我看看這個《村規民約》？我和她一條一條地斟酌，并提出修改意見，加娜爾聽了之后很贊同。那以后，她遇到類似的文字工作，總是要讓我幫著看看，似乎這樣才放心。

古麗加米·庫西拜是村委會門口開超市的老板，我們都叫她加米，她三十出頭，五官立體，有一種女性沉穩之美。加米開的小超市，打破了以往哈薩克族的傳統觀念，她的信里有火鍋的所有主料、輔料及配菜，甚至還有年糕這樣的食品。在我看來，很多北方人都吃不來年糕，而長期處于深山哈薩克族對此更是沒有概念。加米卻打破了村民多年來的固有思維，把諸多新鮮事物通過她的商品傳遞給村民。加米每次進貨回來，總是能引來許多村民、學生們前來圍觀購買。

那年的冬天，我常和加米一起去鄉里進貨，她和對方談價格和購置數量，我如同管家一般幫她清點貨物。裝貨上車后，我倆摸著黑漆漆的夜路往回走。冬天的路上壓出的車轍印很深，車子有些打滑地前行，加米的車燈很暗，可見視線范圍很有限，她一路上興奮地說著唱著，我開著車嚴肅地警告她：安全！安全！注意安全！她不以為然地哈哈大笑。

閑暇之余，加米常常邀我與她一起拍視頻，我倆全程說哈薩克語，或搞笑或唱歌，總之每次獲贊率和推薦率極高，一不小心就成為當地網紅。

我學會的一星半點的哈薩克族語言可謂是活學活用，甚至于對我來說是獲益匪淺。在之后的工作中，能與村民進行簡單的交流，在走訪中拉近了與村民的距離，很大程度上促進了工作開展。

2022年年底時，村里的醫療保險及個人養老金收取任務比較艱巨，許多村民仍然不理解繳納這些費用的意義。村里按負責管理的區域把此項工作分給村干部，作為森巴提的B崗，我知道森巴提當時正因年底考核工作忙得不亦樂乎，責任心使然，我認為自己有義務與她共同完成這些工作，因與阿依古麗有些熟絡，我便從她家入手，力求轉變村民長期形成的固有觀念。

阿依古麗家里，她的小兒子正好回家里來了，我用整腳的哈薩克語和他們交流，阿依古麗的小兒子突然用純正的漢語對我說：阿姨，你可以說國語，我聽得懂。于是，我從村民自身利益出發，給她們全家講醫療保險的種種好處，為什么要交個人養老金等等，阿依古麗的小兒子很認可我的宣傳內容，他給一家人翻譯我的話，間或有家人提出疑問，他便用國語問我，我盡量用哈薩克族語言回答阿依古麗，翻譯不過來的便請阿依古麗的小兒子翻譯。后來，阿依古麗和丈夫商量后告訴我，明天讓兒子去鄉里取錢，下午一定會把一家人醫療保險和個人養老保險金交上來。第二天下午，阿依古麗果然做到“言必行”，這讓我對阿依古麗的理解能力和人品欽佩的同時，也很有付出后的成就感，我希望通過阿依古麗的傳播，讓更多村民認識和認可醫療保險和個人養老金的作用。

對于吐普辛村的記憶，有些是言說不清的，我疑惑自己是否曾經來過此地，因為自踏入那片土地的一刻，我便感覺眼前的一切是那么熟悉，似乎重復過這樣的片段。那是曾見證我與村民共同勞動、工作、生活的地方；那里有與村委會成員日日相依相伴、共同勞作的幸福時光。

即將離開吐普辛村時，我看到鄉里已經啟動水庫建設項目，以解決多年來吐普辛村和臨近的村子常年缺水的問題；吐普辛村西面的山上層層疊疊裝滿了山地分布式光伏發電系統的設備，來的時候這些在建項目都還沒有，這種景象讓我感到吐普辛村未來可期。新接任的村黨支部書記阿依狠·吐爾遜別克送我們自制的哈薩克族手工藝品時，那針腳里藏著村民們的千言萬語。回望漸漸遠去的村莊，我知道，這片土地早已在我生命里種下了根須，那些時光，那些在勞作與歡笑中交織的情誼，那些浸潤在山水間的溫暖，都將成為我余生最珍貴的財富，在記憶的長河里，永遠泛著粼粼的波光。

年復一年，吐普辛村的人們在悠閑中忙碌，在忙碌中悠閑。那些被晨霧涸染的日子，在每年杏花開時愈發清晰，曾經珍藏的杏花標本早已褪去顏色，如今香韻還在…

責任編輯 蔡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