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山本四郎手里換回娘的呂楚雪,出現(xiàn)在呂家祠堂,一襲長袍,雪白為底,點(diǎn)綴山水之綠,腰間束帶,懷抱古瑟,仙人一般。
山本先是一驚,然后故作鎮(zhèn)定,慢慢地解下指揮刀,說:“楚雪君,誤會,誤會。”他很熟悉中國人,老娘與兒子互為軟肋。
呂楚雪一言不發(fā),走進(jìn)正堂,向先人牌位鞠躬,上香,然后順手挑了挑兩盞油燈的燈芯,火苗隨即躧出寸高。山本換作笑臉討好:“楚雪君,瞧,都按您要求備好。還滿意?‘
呂楚雪根本不看他,轉(zhuǎn)身跨檻而出。掃視幾眼臺下?lián)Q了中國百姓衣服的小鬼子,他徑自盤腿坐在門前,把瑟一端橫置于膝,另一端直接落地。
對面一個日軍記者架起相機(jī),另一個則打開十六毫米攝影機(jī)的鏡頭蓋。
祠堂院內(nèi)兩棵石榴樹虬枝 紫藤依然,只是遭硝煙熏染,本 該結(jié)果的季節(jié)卻殘枝碎葉。蒼穹 如黛,微風(fēng)流云,似有戰(zhàn)機(jī)于天 邊遠(yuǎn)遠(yuǎn)拖著鳴聲而過
脫下軍裝換上和服的山本,手持尺八來到呂楚雪身邊,更像對臺下說話:“楚雪君,感謝選此美之地。華北,祠堂不少,這個特別。更特別,你我東京同窗一別,十多個春秋已過,懷念當(dāng)年合奏共舞。與君一曲琴瑟和鳴、鼓瑟吹笙,不僅是我夙愿,更關(guān)系兩國的友好、共榮…
生靈涂炭,人畜無存,燒殺搶掠,這就是你的友好共榮?!”呂楚雪怒斥道
這,楚雪君,我們殺的都是良心壞的刁民,至于…
‘收起你的強(qiáng)盜說辭!不就是讓我配合表演,去愚弄各國政客?我奉陪!
‘高!\"山本豎起大拇指,“此時此刻,我們只談音樂,來,再奏一曲《高山流水》。”
山本雙手持握尺八,向臺下及呂楚雪分別躬身點(diǎn)頭后,凝氣鼓腮,氣流自雙唇灌于竹管,手指漸次在音孔起落,一陣低沉頓挫的\"嗚嗚”聲起·…
不等山本進(jìn)入對高山的贊美,呂楚雪右手拇指近瑟弦一陣抹捻,與左掌根內(nèi)按相和,突然一放,弦似出弓之箭,“嘭”地炸響。攝影、攝像鏡頭雙雙轉(zhuǎn)來…
但見他雙手從容交錯,疾徐、輕重,跳飛、點(diǎn)挪,在二十五根絲弦間撥、挑、按、捻,時有滑音、顫音,穿云破霧、山高水長,雄渾激蕩、壯闊豪邁,而后連續(xù)掃音,內(nèi)外弦混響狂舞,深谷回響、峻嶺斑斕,瞬間懸崖斷峰、山崩地裂,突然雙手放空,任弦之余音漸次弱化,環(huán)繞屋梁,直至靜止如水。臺下鴉雀無聲。
山本吹了序曲,察覺瑟曲并非“流水”,但尺八被瑟韻牽著繼續(xù)。待到瑟弦被一一急促挑起,重音透出無盡的緊張與壓迫,他還在絞盡腦汁尋找此曲記憶
“啪\"的一聲脆響,有枚瑟枘竟然裂碎現(xiàn)場一片晞噓
云破日出,陽光瞬間從天而降,灑在衣袂潔白的呂楚雪身上。他從懷里掏出一枚瑟柄,舉于眼前。其高過食指,綠銅質(zhì)地,八棱柱形,頂鑲琥珀,檐嵌孔雀藍(lán)寶石,整個上部如花瓣綻放,借著陽光的斜照,光彩奪目,璀璨耀眼。眾皆嘩然!
“守信!\"山本熱血沸騰,“楚雪君,可是楚王瑟枘?哇,太精美,這,那…\"說著便向柄伸手。
呂楚雪迅疾從枘底拉出一道絲弦,順勢繞住山本脖頸。尺八跌落,山本腦海所思,與嘴里同步:“是《廣陵散》!\"此刻,山本明白了對方要做什么,也從剛才的瑟曲是稀康刑前所奏絕唱的思考中醒悟過來
小鬼子亂作一團(tuán),呂楚雪厲聲呵斥:“都別動,否則他瞬間沒命!”說話間,拖著山本進(jìn)了祠堂
脖子開始出血的山本,雙手還想掙扎,竭力嘶啞道:“同···窗……朋友…·
‘我娘說過,狼永遠(yuǎn)是狼,說著,呂楚雪騰出單手在第三塊牌位后猛拉鐵環(huán),隨即桌下現(xiàn)出一方洞。把油燈往兩團(tuán)球狀香火上一澆,“嘩”的一聲,燃起兩個火球。用高香一推,火球落入方洞…一道火光當(dāng)即從洞口蹄出。至此,他松了一口氣。
眼見圍在門前的記者、假扮民眾的小鬼子拉扯推揉,在驚慌失措中鬼哭狼嚎,呂楚雪大笑,這可是用在東京學(xué)的知識回敬小鬼子的禮物。桌下之洞,與院內(nèi)各堂屋及四周墻根呈“目\"字形,地下依“多米諾骨牌效應(yīng)\"原理設(shè)計成階梯狀分置酒缸、酒壇,拐角處為蓖麻油罐,一壇碎溢,缸缸串聯(lián),火勢互攻。依杠桿原理支撐地面的木板,一端火毀傾斜,另一端則立即翹起使地面露出溝渠。大火眨眼間從各溝渠躧出,蔓延成火墻火海·
‘過火數(shù)日,半城盡毀,小鬼子死傷無數(shù)。后來只找到山本的尸體,呂楚雪卻蹤跡皆無…”此時,驚堂木\"啪\"地一響,說書人停下,端起茶杯。小童便串場邊走邊喊:“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有錢的幫個錢場,沒錢的幫個人場。”
見有人要離開,“啪”,驚堂木又響。
“話說,二十年前此城西門向西二十里,正是舊城呂家祠堂。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此地此時耕地里長起半腿高的苞米,一老鄉(xiāng)鋤草鋤出件古物,博物館人員大喜過望,原來是枚銅質(zhì)鑲琥珀瑟柄。若能在北方發(fā)掘出楚人大墓,必是驚天新聞。遺憾的是,掘地三尺,無功而返。此柄相關(guān)一個驚天大謎。其底部小米粒大小開口,內(nèi)藏絲環(huán),與上頭琥珀相連。里壁污斑,疑為血跡。如此狹窄空間,何來凝血?專家一頭霧水。作為鎮(zhèn)館之寶,瑟柄展于博物館專柜不久,一村民見之大笑…\"說書人“嘩啦\"收了手中折扇,“欲知后事,且聽下回分解。”
臺下齊聲拖了拐彎的長音嫌棄道:“咦——”
選自《小說月刊》2025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