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園

一

站在劉家大院高大的門樓前，望著兩旁八個氣勢磅礴的大字一一潮平兩岸，風正一帆，誰會想到日后風流散盡，說破敗就破敗了呢？

劉家是方圓百里的首富，祖上做過前清時宮里的官，家道殷實，祖蔭福厚。傳到老爺這代時，不僅擁有鎮上半邊街的鋪面，垅里上萬畝的良田，還在長沙、漢口這等大口岸置有產業，富甲一方。即使是出個把不肖子孫，也不是須臾間敗得了的。

老爺心軟，最是見不得可憐之人。平日里聽說哪兒有個路倒，誰家人走了沒有棺材錢，都會吩咐管家送去副薄板棺材，人土為安。鄉梓間鋪路架橋、修葺宗祠、撰修族譜、災年施粥賑災等，也都是老爺出錢鼎力襄辦。且不抽煙不喝酒，不嫖不賭，耕讀傳家，老派古板。

劉家發財不發人，幾代單傳，眼看著傳到老爺這兒斷了香火。雖娶有一妻一妾，生有兩個如花似玉的閨女，卻并無子嗣。直至花甲之年，在眾親友的輪番勸說下，迎來第三房姨太太，懷胎十月，生下一子，這才把在祖宗牌位前一直懸著的心，放回到肚子里。孩子起大名師雄，小名鐵夫，老爺的心思全在上面。娃生下來沒多久，親娘卻患產后大出血，多方救治，終無力回天，一命嗚呼撒手人寰，交由大娘二娘細心撫養。背著老爺，一大家子人都在說：這娃命硬，克人，今后定是盞不省油的燈！

眨眼，少爺就能滿地跑了。

這天老爺上街，親手挑幾樣糕點一一少爺愛吃零食。碰巧遇上個人販子，正將個五六歲光景的男孩賣給雜耍班子。雙方已議好價錢：五塊現大洋。見男孩長得眉自清秀，身手修長，一副聰明相，老爺連忙掏出十塊大洋，從人販子手中救下這男孩。

過去風傳江湖上的雜耍班子極不人道，從人販子手中購得男童女童，置于甕，頭卡在甕口，身在甕中，甕底鑿一孔供拉屎拉尿。養大后，砸碎甕囚，長成一甕形活物。帶到街頭賣藝，賺取昧心錢。

老爺援手，一為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二來尋思家中小兒漸大，不能讓他成天與幫女人廝混，沾染身脂粉氣，不然哪來的師雄？

冬日的陽光照得街上亮堂堂的，冬至日短，人們如過江之鯽匆匆而過，踢踏著陽光滿街奔跑。男孩名歡子，老爺捎上歡子與挑好的糕點打道回府，一街人都沖老爺客客氣氣地點頭打招呼 一不虛此行。

歡子來到劉家大院沒多久，便與少爺玩得形影不離。歡子為少爺帶來許多外面的新鮮與快活：捉螢火蟲、斗蟋蟀、燒寶塔…玩得最多的是“捉豬”。把五根手指撮成一堆，將中指偽裝好，用另一只手緊緊握住。一人做另一人捉，捉中中指者勝，反則敗。游戲簡單，不需任何道具，兩人百玩不厭。往往是：歡子做少爺捉，怎么也捉不中；少爺做歡子捉，一捉一個中。每輸一次刮一次鼻子，少爺的鼻梁總是被刮得通紅。少爺性子不服輸，硬著鼻梁曬曬道：我就不信捉不中你！如果是聽到“捉中了！捉中了！”這樣歡騰雀躍的喊聲，那一定是少爺了。

二人漸大，老爺花重金聘來先生、拳師，上午課文，下午授武，讓歡子陪著少爺一道習文練武。先生遵蒙館套路，以《三字經》《弟子規》發蒙，再到四書五經、《古文觀正》、詩詞歌賦、策論等；拳師從站馬步、扯架子，再到拳腳武功，循序漸進，精心教習。歡子心靜，喜讀書練字；少爺性野，好舞刀弄槍。各各不同。

文先生陸陸續續換了好幾任，武先生卻就此一人，這人的功夫太討彩了，天人小孩都喜歡。一桿紅纓槍舞得人眼花繚亂，密不透風。跟頭翻得溜圓，而且是一連串的空翻才著地。醉拳醉腿，飄飄欲仙。手中一把把的銅錢撒出去，如天女散花般，撒出-朵朵的梅花，寒氣襲人。老爺宴請賓客時也請他去露兩手，贏得陣陣喝彩聲和賞錢。主客興濃，旺了桌上的酒香。也有人說，真正的功夫一招制勝，沒恁多的花里胡哨。這世上看熱鬧的人多，懂門道的人少。說了也是白說，老爺不信，只相信自己的眼睛，認為分明是嫉妒心在作怪，無端詆毀人家的功夫。

少爺與歡子，二人相隨相伴，日趨漸長。鄭先生有意考考二人的對作功夫。過去的讀書人講究個唱和對作功夫，二人自不能例外。先生出上聯：船頭灣，拳頭擊船頭，拳頭痛，船頭動。

歡子即應下聯：桐子坪，童子打桐子，童子樂，桐子落。

妙，妙對！昔日曹子建七步成詩，不過如此。先生手捻胡轟，搖頭晃腦，臉上露出贊許的微笑。又出上聯讓少爺對：作詩慚李杜。

少爺故意七對八對，對得先生心煩意亂， 方對出：從戎慕班超。

先生不悅，少爺不服，雙手支頤著下顏，模仿先生搖頭晃腦說：盡學些沒屁用的，要學就學萬人敵。

先生變臉呵斥道：豎子愚頑，休得逛言。

吳先生講授《木蘭詩》時，手捧書卷一唱一詠，自我陶醉，沉浸其中。二人聽得入神，乃至許多年后憶及，仍然歷歷在目。先生講得興起，評價道：全詩妙就妙在直接寫戰爭，寥寥數語；其余洋洋灑灑，旁顧左右而言其他；看似閑筆，卻是閑筆不閑…二人拍手擊節。窗外的陽光也擠了進來，宛若給二人肩頭撒上了一層薄薄的金粉。

周先生講授完《陳涉世家》后，囑二人反復吟誦，次日測試背誦原文。翌日，歡子飛快就背完了，少爺卻結結巴巴地怎么也背不全。先生慍怒，用竹板戒尺責其手掌。就是開手指數，也沒數清這是他多少次挨打手板了。少爺記恨在心，遂不知從哪兒捉來條四腳蛇，偷偷捂在先生的被窩里。等到先生掌燈睡覺，掀開被褥一看，嚇得天驚失色，慌亂中將手中燈盞和一副寶石藍的玳瑁眼鏡給摔得粉碎。讓老爺賠了五塊大洋，憤然道：孺子不可教也！死活不肯再在劉家執教。

少爺存心搗蛋先生走，眼睛滴溜溜一轉，便是匪夷所思之事。

記不得這已是二人的第幾任先生了，老爺天怒，吼道要施行家法。一邊吩咐人拿高凳竹板來，一邊又暗地里叮囑天娘二娘：等下我喊打板子，你倆出來討保求情。嚇得少爺大哭大叫，結果卻是雷聲大雨點小，只是罰他跪在供有祖宗牌位的官廳里面壁思過。歡子陪少爺跪在一旁。老爺訓斥道：我似你這年紀早已是秀才之身了，若不是廢除科舉，不定考個文武狀元。真不知你接誰的種，好樣不學一點，孽子！老爺痛心疾首，氣得鐵青一張臉，胡子一翹一翹的，活像偏院里那只孤立無助的老山羊。

驀地，少爺高聲叫道：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經一嚇一跪一罵，大詞全背了出來。一輪滿月從官廳的天井里瀉了進來，悄然流逝。

老爺的訓斥并不管用，少爺不但沒思悔改，反而變本加厲干盡出格的事。清早，大娘的使女在后院桂花樹下踩洗麻布帳子。他躡手躡腳溜過去，將人家的繡花鞋扔到了屋頂上。急得小丫頭直躁腳，躁得腳盆內水花四濺，只差沒掉眼淚。幸虧歡子找來根長竹篙給挑了下來。掖著老爺收藏的字畫，一個人偷偷溜去鎮上換酒喝。喝得酩酊大醉，小解時醉倒在人家豬欄旁。伴著欄里那頭天黑豬“呼嚕呼嚕”的鼾聲，酣然大睡。還是歡子尋找到他背回來的。直到第二天方醒，卻胡諂出幾句打油詩而哈哈大笑：酒是糧食水，醉人先醉腿，嘴里說胡話，眼里活見鬼。又一天，二娘梳妝時發現少了許多首飾，老爺趕緊報失竊案，官府著員徹查。查得府中人心惶惶，方查明是他膽大妄為，拿去換武舉人家削鐵如泥的寶刀了成天鬧得府中上上下下不得安生。大院里的人見著他便繞道走，生怕被他拉去墊背，說不清而背了黑鍋。就連那幾條看家狗見著他也躲得遠遠的，吠都不敢吠一聲。

也許少爺天生就一混世魔王、闖禍的祖宗，如眾人所說是一盞不省油的燈。也許是上天看老爺太清閑，特地打發他來專門跟老爺作對搗蛋找事的。老爺拿他沒法，哄也哄不得，打又打不得，像捧著個燙手的山芋，連連嘆氣說：討債鬼，前世欠他的，還不知今后要闖出多大的禍來。

二

誰知道呢？

少爺不知是聽誰說，非要去省城上新學。老讀些“之乎者也”，太沒意思。放著好好的圣人書不讀，去上洋學堂，你想干甚？老爺不肯。少爺大吵大鬧，進而以絕食相逼。大娘二娘見他執意要去，便在旁邊替他幫腔。天娘說：也許讓他去城里讀書，長些見識，倒可磨磨他那愚頑的性情。二娘說：無非是多花些錢，劉家又不缺這幾個錢。老爺被吵得心煩，這才應允。歡子則留在劉家的店鋪里學徒幫生意。歡子知道自己命格里就是棵路邊草，不可與少爺同日而語，小心翼翼地保持距離。少爺心中有數，歡子書讀得比他好著呢，只是這家里不由他做主，不肯讓歡子跟他一塊兒去省城上學。你拿石頭打天？

少爺去了省城，很快就變成了城里的洋學生。穿洋裝、打領帶，腳上的皮鞋擦得鋰亮。說城里的官話，滿嘴的新名詞。多少年來鎮上的人都喊父親叫爹爹，少爺卻改口稱爸爸。老爺初聽了很不習慣，又沒到正月十五，哪來的粑粑？許久不見，幾個同門雅集，喝茶、品酒，滿腹經綸扯閑篇。陡然有人放了個響屁，少爺當眾斥責道：忒不文明！那人不服，反駁道：屁，肚中之氣，想放得放，就是天王老子管天管地也管不了放屁。上了幾天洋學堂，就文明了？拂袖而去。噎得少爺吞了口痰，忍住了。總之少爺打城里回來后，斯斯文文，舉止得體，全不見了往日的乖張與戾氣。這娃還真是長大了，變懂事了。老爺和大娘二娘看著歡喜得不得了，劉家這錢沒白花。只有一點沒變，與從前一樣。少爺只要一回來，便泡在歡子身邊，說些城里的見聞。

夏夜靜寂，月華如水，少爺這次回來卻有些躁動，也不知與老爺爭辯了些什么，硬要拉上歡子一道去挖豬獾。挖豬獾不比“捉豬崽”，全憑力氣，找準了洞穴順著挖到底。這些年歡子長得更加眉清目秀、身手修長。少爺卻長成個虎背熊腰，壯實得像頭牛，的確不天像老爺。少爺有的是力氣，歡子只需手擎鋼叉站立一旁，瞅準了叉住就是。

運氣不錯，不到一個時辰叉得兩只豬獾。當即找到山下一佃戶家，弄來些米酒，宰其一只，烹飪之下酒。歡子酒量比少爺天，且臉不紅、話不多，天大的事都埋在心里，屬于喝悶酒的那類人。少爺喝酒掛相，一沾就臉紅得像關公，話多，似醉非醉間，必吐真言。酒過數巡，少爺有些醉意，剎不住車，不停地跟歡子說：其實我去省城上學，只是圖個無人羈絆，自由自在，上課時點個卯便開溜，正好四處尋師習武。過去我爹請的那個拳師，只會教點花拳繡腿，上不得場交不得手，屁用都沒有，還自吹自擂不定考個文武狀元。這年頭山河破碎，國土淪陷，城里的學生都在游行，哪能一心只讀圣人書呢？都什么時候了，還死抱著老皇歷不放。再說讀書有什么用？不如拳腳武功神槍無敵。少爺猛喝口酒又說：總有一天要讓我當主事的，到時候我倆一道千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揚名立萬，不枉此生。許是農家柴煙熏人，少爺的眼晴睞成一條縫，瞳孔里卻閃爍著火焰般的光芒，懷揣著滿肚子的想法。歡子不語，兩個人的心里都藏著猛虎哩。

月光灑滿山巒，遠山被漆成了一片銀白，夜空如洗，蒼穹下的世界萬籟俱寂，一切成熟了的生命都在緘默無言。兩人喝得跟跟跗跗，踩踏得腳下月光叮叮當當，天醉而歸。

少爺回到學校后不久，因曠課太多，被學校責令退學。本來也可花點錢，托人說說好話，天事化小，小事化了的。但少爺不滿校方態度過于傲慢，心想這城里的學校多得很，不讓在這野雞學校讀了，還不會找別的學校？此地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問題是老爺知曉了他在學校里的所作所為后，立馬停掉了給他每個月的花銷，斷了他的經濟來源。少爺只好不顧體面，硬著頭皮去劉家開的店鋪里支錢。掌柜的說：沒有老爺發話，誰也不敢支錢給你，不要為難我們這些下人。少爺無可奈何，喟然嘆息：罷，罷，罷，這真是半個錢難倒英雄漢，沒有錢寸步難行啊！

現大洋花了一大堆，丟到水里還能聽個響聲，不務正業，化生子！在老爺的一片罵罵咧咧聲中，少爺像條喪家犬樣灰溜溜地從城里滾了回來。想重返省城，門都沒有，天吵天鬧也沒用。老爺對他已是徹底失望，不作任何指望。大娘二娘不敢作聲再替他說情。歡子悄聲跟他說：說到底你就好比春二月里的風箏，飛得再高、再遠，不論飛向何方，放風箏的那根線始終纂在老爺的手掌心里。

少爺回來后依舊是貓彈鬼跳、舞刀弄槍，成天搞得家里雞飛狗跳的不得安寧。先前的斯文得體純粹是裝出來的，完全是為了應付老爺，現在沒這個必要了。好在老爺還有幾桿看家護院的破槍，讓他領著幾個護院的炮手繼續操練，方不至于到外面去惹是生非。無非是浪費些子彈，拿白花花的大洋打水漂漂，的確不是盞省油的燈。

少爺在城里見了世面，心野了，像匹沒籠頭的野馬，難以收心。玩膩了，瘋夠了，老想著找機會離開這個家去外面闖蕩。一段時間里，像著了魔似的頻頻報考軍校。軍校好哇，老爺管不著。好幾所軍校都來了錄取通知書。老爺攔截后一閱，數了數光槍斃的相關條款就有數十處之多：臨陣脫逃者槍斃，拒不服從命令者槍斃近來聽說前方戰事吃緊，當兵打仗哪有不死人的。留在家中再不濟，不能光宗耀祖、彰顯門楣，但至少香火還在，在列祖列宗面前也算有所交代。少爺拗不過老爺，老爺在背后下死勁扯那根線，不給他盤纏，再有想法，終不能如愿。

三

老爺是民國二十六年春，也就是1937年春歿的。這時少爺已完婚，娶的是位從東北逃難來的江湖藝人，名叫白如霜。也會些拳腳功夫，且身手不凡。側面看鼻梁有點低，正面著卻是大家公認的平面美人。顧盼生輝，自帶風情。男人嘛，多以貌取人。門不當戶不對的問題，已無從顧及。老爺拗不過少爺，使勁扯也沒用，生米已煮成了熟飯，老爺被氣得半死。老爺走時眼晴都沒閉上，須眉皤然，細打量身前身后事，這兒子的確讓人太不放心。

熱熱鬧鬧送走老爺，少爺變成老爺，偌天個家業終于里里外外由他說了算，少爺長吁口氣。先是打發大娘二娘去兩個姐姐家。少爺說：擔心二老觸景生情，悲痛過度傷了身子骨。人死不能復生，暫且先離開一陣，去外面散散心再說。而后辭掉府中所有的傭人管家，像輸紅了眼的賭徒一樣，不惜血本，瘋狂地變賣家產。店鋪能賣一百大洋一間的賣二十，良田能賣五十大洋一畝的賣十塊。只有一樣不賣，法幣不賣，光收金條現洋。

一夜之間這消息炸開了鍋，人們一傳十、十傳百，像長了翅膀一樣迅速傳遍四面八方。方圓百里有錢或沒錢的人家，都曉得了劉家出了個化生子崽，正在賤賣家產。

買家得了便宜還賣乖，逢人便說：富不過三代，不怕窮了家當，只怕敗了子孫。劉家這么大個家業，說敗也就敗了。臉上閃現出些許幸災樂禍的快意表情。

少爺聽了不但不惱不氣，反而笑嘻嘻地跟歡子說：沒有什么聲音比現大洋的響聲更好聽的，現賣現得不吃虧。他覺得挺劃算。

賣到次年雜花生樹時，正好是一個對年的時光，少爺幾乎賣罄祖業，光剩下劉家大院沒人買得起。他到底要干什么？總歸有些蹊曉。

就在人們對少爺自毀家業驚詫異議之時，這天鎮上突然來了幫潰兵，領頭的長官是少爺在省城求學時的同窗，找到少爺，扔下百十條槍、一張委任狀，讓他拉隊伍，成立忠義救國軍，等待日后國軍反攻。少爺笑臉相迎，在鎮上設宴盛情款待昔日的同窗，盡地主之誼。席間，少爺不露聲色，任其高談闊論，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前言不搭后語。少爺聽了只當是天吊神、打鬼講，懶得插話。心想：十有九吹說大話，百無一信眼前人。節節敗退，望風而逃，談反攻？扯淡，鬼信！想擴充隊伍、邀功請賞？老子才不當這冤大頭受你節制呢。收下槍，禮送出門，轉臉就將那張委任狀給撕得粉碎。

送走這幫潰兵，少爺滿心歡喜，這年頭有槍就是草頭王，大呼一聲：天助我也！不久，傳來個壞消息：武漢淪陷了。幾個月前不是還說固若金湯嗎？怎么說淪陷就淪陷了呢？緊接著區公所的人說不見也就不見了，經過鎮上的難民越來越多，人心變得惶恐不安起來。

直到這時，大家方才恍然大悟：原來少爺早已看出日本人要來。

四

當人們從輾轉反側中一覺起來，打開門哈欠連天，卻倏地發現鎮上到處都張貼著安民告示。張張告示都蓋有碗口大的關防：琴江義勇自衛軍。司令：劉震湘。少爺志存高遠，從此更名劉震湘。至少也得名震三湘吧，不然，哪有臉皮說揚名立萬、不枉此生呢？就著那百十條槍，呼啦啦地拉起支百十號人的隊伍。都是些附近莊戶人家的子弟，由他發軍餉，每人每月兩塊大洋。請來鎮上所有的裁縫，連續幾天幾夜趕制軍服，就連那些紅牌牌、黃杠杠，顯示軍銜的肩章領章，一并制作好。少爺自授上校，其余所有人一律大授銜。少爺領著統一著裝、實現了軍銜制的自衛軍，按照正規部隊的步兵操典，在河灘上操練。一二一、一二一，喊得口令聲山響。驚得河堤旁樹上的麻雀，一陣陣飛過來，又飛過去，“嘰嘰喳喳”地打不定主意，不知落在哪棵樹上好。

有人說讓司令給露兩手，少爺便親自為這些新兵蛋子做示范。一把大刀搶得溜圓如行云流水，翻轉騰挪刀光霍霍，所過之處，兩旁的樹葉紛紛下掉如落雨一般。拔槍、出槍、瞄準不過三秒，指哪打哪，彈無虛發。果然，少爺這些年的功夫沒有白練，下面響起一片掌聲。訓練間隙休整時，大家席地而坐，圍成一圈。少爺給大家吟誦木蘭詩：萬里赴戎機，關山度若飛。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抑揚頓挫，慷慨激昂。大家方才清楚原來影子戲里的木蘭從軍，是從這首古詩里來的，講的是位抵御外敵、保家衛國的巾幗英雄。仰慕之情，油然而生。教過少爺的先生很多，唯獨讓他難以忘懷的只有吳先生和他講授的《木蘭詩》。恍惚中，他好像又回到了撒滿金粉般陽光的那個下午。先生一向可好？霞光照在河面上閃閃發亮。

司令部和隊伍就駐扎在劉家大皖里，除盡快提高大家的軍事素質外，少爺還領著自衛軍抗擊散兵游勇、土匪，維護地方治安，保一方平安。少爺心里想：自衛軍自衛軍，只要別人不招惹我，我是不會去招惹別人的。萬一有人來找麻煩，決不客氣。劉家大院地勢險要，四周壕溝環繞，水深二丈有余，與河道相通，長年不涸。墻高三丈，厚實堅固。過去曾有幾撥土匪來打劫，均久攻不下而自動撤兵。自己熟讀兵書，現在有了這支隊伍，足可抵擋一陣，再擇機而動，他不會拿大家的生命去做無謂的犧牲。

那段時間，是少爺最神氣的時候：精神抖擻，氣宇軒昂，屁股上斜挎把天號駁殼槍，槍柄上系根長長的穗子，像頭小叫驢的尾巴，擺來擺去。兩個馬弁隨時跟在身后，寸步不離。少爺來米行找過幾次歡子。

歡子學徒出師后，一直都在鎮上的米行里當賬房先生。人仍住在劉家，米行里事多回來得少。到底是不是來行里的事，又沒人跟著，鬼搞得清。自從少爺弄幫當兵的駐扎在劉家大院里，回來得就更少了。

這天傍晚，少爺找歡子到鎮頭江邊說話。少爺開門見山地說：跟我一起干得了，別去撥你那算盤珠子啦，當我的參謀長，虧不了你。少爺認為這世上就歡子跟他巴心巴肺，別人他不放心。誰知歡子心中早有打算，不愿跟少爺干。歡子說：我雖沒出遠門，但也知天下事。何去何從，自有決斷，別為我操心。還反過來勸說少爺領著自衛軍加入游擊隊：人多勢眾，抱成一團，方能力克時艱。少爺說：你知道的，我這人自由自在慣了，不愿受人管束。我自立山頭，自作主張，不受別人左右，不好嗎？兩人你來我往，各說各的理，打起了嘴皮子仗。嘴巴講干，誰也說服不了誰，更沒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

少爺見歡子鐵了心不愿跟自己干，勸也沒用，沉默片刻說：我原先說過，劉家的財產要分你一半，我說到做到，決不食言。現在留了箱金條銀洋給你，隨你做什么。

歡子慌忙正色道：你曉得的，我從來就視錢財如糞土，沒甚非分之想。尤其是眼下這時局，要錢有什么用？廉者不受嗟來之食，志士不飲盜泉之水。先生的教誨不敢忘，恕不能受。

歡子執意不肯接受，好心當作了驢肝肺？少爺哭笑不得，說也說不清，如同喉嚨里卡根刺，咽又咽不下，吐也吐不出。即算是上校的話，也不好使。最后少爺紅起了臉霸蠻說：我不管你受不受，嗟來之食也好，盜泉之水也罷，反正已經埋在了你的床底下。只怕是你今后要用錢的地方多了去了，沒準這錢還真能派上大用場。滿臉的不快。

落日的余暉在眼前緩緩沉入江心，河面上像點著了一團火在灼灼燃燒，映照得河水紅彤彤的，流光溢彩。許久，兩人誰也沒說話。只有身旁隱隱作響的河水聲，仿佛在喋喋不休地敘說著昔日的往事。

回去后，歡子塞高枕頭想了好幾晚，終于想清楚。沒多久不辭而別，扛著那箱金條大洋，領著來行里的伙計，上山加入了游擊隊。

歡子走后，少爺望著他床底下的那個坑，哈哈天笑，不無揶揄地說：這呆子總算想通了，算你腦袋瓜子開了竅，有所長進。歡子的底細他不是一點都不知道，只是不當面點破而已。人這一輩子，總有些秘密是要爛在肚子里的。

五

一個朝霞滿天的清晨，幾匹東洋馬踏破了鎮上的寧靜。緊跟著，一群蝗蟲般的小鬼子亂哄哄地涌了進來，毫無教養地闖進主人家里亂翻亂竄，令人無比憎惡。幾個小鬼子躧到區公所前，粗魯野蠻地將國民政府的招牌一掀，掛上塊日軍司令部和維持會的牌子。一個蓄著仁丹胡子、腰間斜挎把指揮刀的老鬼子，恬不知恥地宣告：從即日起本鎮被皇軍占領，一切事務由皇軍管理。中日親善，大東亞共榮。

少爺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自衛軍就被小鬼子包圍繳了械。本設有三個警戒哨的，一人擅離職守，當值時去了相好家。另一人先天推了一個通晚的牌九，歪在哨位上睡得跟死豬樣，被小鬼子摸上來抹了脖子人還沒醒。還有一人槍沒扣響，當成了燒火棍。少爺沒料到小鬼子來得這么突然，一槍沒放，腸子悔青，也無濟于事。老鬼子以勝利者的傲慢，趾高氣揚地說：所有人統統充作勞工，替皇軍修建碉堡、炮樓。又逼少爺出任維持會長，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說不為皇軍效勞的人，死啦死啦的。你說少爺何時受過這種窩囊氣，而且是被小鬼子拿槍頂著。

維持會要辦的第一件事，便是為日本人征收軍糧。前腳剛把田賣給人家，人家面朝黃王背朝天辛辛苦苦一年，后腳去強征人家的糧食，這種缺德事少爺干不來，尤其是替小鬼子賣命。少爺根本就沒打算替小鬼子辦事。前有火海，后有刀山，少爺被小鬼子逼上了絕路，進退不得。好漢不吃眼前虧，三十六計走為上。趁日本人不備，少爺帶上白如霜和十幾個心腹星夜出逃，連夜逃往河西的船頭灣，連金銀細軟都收拾走了。這正是：魚兒脫得銀鉤去，乘風破浪再不回。

一隊日本兵荷槍實彈、氣勢洶洶地趕來，踢開劉家大門，搜遍劉家大院所有的騎角舂，人影子都沒看見一個，撲了個空。沒有抓到少爺，這幫龜孫子氣急敗壞下一把火點燃了劉家天院。火光沖天，熊熊燃燒的火焰映紅了半邊天，如血一般耀眼，方圓幾十里都看得到。整整燒了三天三夜，從沒見過這么大的火。

少爺逃到河西船頭灣，咬牙切齒道：小鬼子，老子跟你誓不兩立！很快又拉起支百十號人的隊伍，大部分是原先人馬。大家聽說少爺重新拉隊伍打日寇，紛紛從勞工營里逃跑過來，誰也咽不下那口惡氣。再說，古有花木蘭替父從軍，尚能保家衛國，更何況七尺男兒呢！怎么也得給小鬼子點顏色瞧瞧。

歡子加入的游擊隊就在河東桐子坪一帶活動。兩支隊伍隔河相望，卻不約而同地盯準了一個自標：日夜伏擊河里日本人的運輸船。既可解決隊伍上的給養，又有力地支援了長沙會戰。吳先生捎信來說，此時的長沙會戰進展得如火如荼，正處于決戰的關鍵時刻。決不能讓小鬼子運走一槍一彈一粒糧食！兩支隊伍神出鬼沒，互相策應，弄得日本人十分頭痛。氣得那老鬼子暴跳如雷，無計可施，只有一遍遍沖著滔滔江水漫無目標地謾罵。

后來少爺與歡子雙雙犧牲在抗日戰場上。據有關資料介紹，那場戰斗異常慘烈。敵眾我寡，少爺與歡子等人剛劫了小鬼子兩車彈藥，被圍困在個山頭上。激戰一天一夜，始終堅守不退，做殊死一搏。小鬼子連飛機坦克都用上了，雙方反復廝殺，血肉橫飛。少爺右手揮舞著大刀，左手緊握駁殼槍，殺紅了眼，渾身上下被血水浸泡得透濕，沒一根干紗，分不清是自己傷口流的血，還是小鬼子的血。歡子槍法不錯，驀著桿漢陽造，專打小鬼子的指揮官和機槍手，沉著冷靜，一點都不呆。陣地上的槍聲越來越稀，歡子與少爺卻高聲吟誦起了木蘭詩：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壯懷激烈，響徹云霄。小鬼子一窩蜂地圍了上來，接著只聽見轟隆兩聲巨響，整個山頭和小鬼子的坦克飛上了天。白如霜和吳先生領著大隊人馬趕到時，所有人尸骨無存。人們在劉家大院的廢墟上，給他倆建了座衣冠家，讓后人祭奠銘記。

墓地周圍有幾棵桂花樹，花落時，年年歲歲鋪滿一地的金黃。

每逢清明節、中元節、生日、忌日、烈士紀念日等日子，爺爺都會領著我去上墳。爺爺說，那時，他剛出生不久，是母親白如霜一手把他拉扯大的。說到這兒，爺爺往往老淚縱橫，泣不成聲…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