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家都叫她小伶俐。她年紀確實是這幫人里最小,至于她姓凌還是林,從南方人的口音里辨不出來。她的名姓究竟要對上哪兩個確鑿的字,不重要。人人都叫她小伶俐,趙家戈也是,久而久之,他對她的第一印象就變成聰明。
趙家戈第一次見小伶俐還是兩年前的冬天。三個大老爺們兒約在西直門吃烤肉,屬老三最磨蹭,趙家戈和老大已經吃了半輪,才收到老三的消息:我對象下課晚了,現在已經到樓下了。沒過兩分鐘,趙家戈看到老三牽了個裹成冰墩墩的丫頭片子來,低聲和老大揶揄,這就是你和我說的老三虎得很的上海媳婦兒啊?
老三領著小伶俐坐下,互相介紹起來。介紹到他,老三說,這是趙家戈,你叫他家戈就行。小伶俐剛脫了外套帽子,整個人單薄起來,瞇起眼睛看他一秒,毫不認小地叫了聲“趙家”。三個男人都笑起來,趙家戈問她,就算是叫哥有錯嗎?我大你五歲。小伶俐拿過菜單不說話了。坐在他倆對面的趙家戈看不見老三捏了捏她的手。
小伶俐沒加菜,點了一大杯扎啤。早就聽說他倆是在居酒屋結緣,她喝點酒也不稀奇,只是一筷子不動,就這么干喝酒。趙家戈有點懂了她虎在哪兒。老三倒是加了幾盤菜。四個人一人一個大扎啤,就小伶俐一人喝得最快。老大把半份口蘑放進烤盤,問她要不要加點,她拼命搖頭,說自己吃不下。老大又笑了,是問你要不要加酒。這回她又一個勁點頭。
趙家戈活到三十歲還從來沒去過上海。他承認自己一直對上海有刻板印象,尤其對上海女生。小伶俐倒不像個上海人,不扭捏,難怪老三能帶她出來和兄弟們聚。
飯后四個人散步消食,轉場去附近他們常聚的居酒屋。一月份的北京,夜里風刮得臉生疼。老大和趙家戈攏起衣服先抽根飯后煙,兩個人默契地快步走,怕小伶俐有意見,所以他們也聽不見老三在后面對小伶俐說,以后出門你多少吃點兒,不然不好看。
居酒屋小小一間,周六晚上已經坐了好些熟客朋友。大家一一寒暄過,雖然都已經見過小伶俐,但沒人正經和她打個招呼。她任由老三和朋友吆喝,接過自己的包走到吧臺最里側的座位,又要了原味嗨棒,然后拿出筆記本電腦來騂里啪啦不停。
趙家戈在朋友間坐下,他才從西北旅游回來,根本不知道在座大家早就見過老三的女朋友。右邊坐著小喬,是和他還有老大從小一塊兒長大的鐵瓷兒。小喬問他,你和老三的對象見過啦?他點頭。小喬又說,你聽她說話沒?乍一聽京片兒說得特地道,其實冷不丁幾句還分不清兒化音。嘛呢,非得裝北京人?!趙家戈沒接她的話。
隔了好一會兒,老三起身往里走。他沒在小伶俐邊上坐下,只是合上了她的電腦,叫她來前邊坐。小伶俐有些難為情,還是跟著過來坐了。大家又點了些烤物,在小伶俐頭頂傳來傳去。她又把自己的電腦掏出來,剛想好的文段再不記下就要忘了,老三又捏了她的手,這次趙家戈看到了。
她就坐在椅子上,沒人和她說話,時不時看看手機,然后一杯杯續酒。她唯一一次鬧出動靜,是去洗手間。店面實在太小,要去外面胡同的公用洗手間,她就又把自己一圈圈纏起。趙家戈也被這幫子人鬧得有些兇,出門抽煙透口氣。沒一會兒小伶俐從廁所回來了,半濕個手往身上揩,剛路過他,又退回來,遲疑了一秒,問能不能給她一根煙。雖說是問,其實根本沒給他拒絕的機會,她已經解下圍巾,伸了手過來。
趙家戈把煙和火遞給她,問她,老三知道你抽煙嗎?小伶俐抬頭,由于身高的關系,像是瞪他一眼。她今晚話不多,這是她第一次說長句。趙家戈終于聽見她清晰的音色,有些不符合她個頭和面貌的低沉。
她說,我抽煙要經過他允許嗎?我只是給他面子,你們這幫子人是不是以為我特怕他?
小伶俐沒再理他,點燃煙吸了一口,又嫌棄地丟在地上囅滅。她說,別老抽這種帶爆珠的涼煙,沒勁,辣嗓子。趙家戈愣在原地,他下意識覺得老三降不住這姑娘。
這次見過,沒多久就到了春節前夕。小伶俐放假回了上海,老三的單位在年前一周也提前放了假。幾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姐妹工作都不算太忙,也都還未婚嫁,年前一閑下來就各家串門蹭飯。臘月二十七這天輪到老三家,老天一大早順路去接了小喬,在老三家院子門口才和趙家戈碰面。三個人大包小包提著年貨上門,曾經的皮孩子也有了些大人模樣。三爸爸迎他們進門,三媽媽已經在廚房備菜,而老三剛從臥室起床,端著手機往廁所去洗漱。
北京的老家屬房都不大,七八十平的面積,各式物品塞得滿滿當當。三個小輩局促地坐在沙發上,一一接過三爸爸泡好的茶水,笑嘻嘻問老三什么時候喬遷。二老辛苦一輩子,總算給兒子攢出一套西三環邊邊上的新房。小區毗鄰麗澤商務區,離兒子工作單位也近,秋天就已經基本裝修完了。
三爸爸朝洗手間努努嘴,他時不時已經過去住嘍…談了對象,也不知道什么時候領回家里。三個小輩互相看一眼,誰也沒多話。倒是三媽媽端菜上餐桌聽了一耳朵,還沒畢業的外地姑娘,急什么,總得在北京有了安穩工作,兒子才好往家里帶嘛。
老三洗漱完的時候,菜還差幾樣。藍牙耳機還塞著,手機也舉著,視頻自然是沒掛斷。爸爸很識相地回廚房幫忙去,老三就讓小伶俐和朋友們打招呼。不是他舍不得掛電話,今天是小伶俐的陰歷生日,她也起了個早在家陪長輩吃家宴。
畫面一一轉過去,三個北京人心里都咯瞪一跳。小伶俐坐在梳妝臺前和他們視頻,身后是兩排齊整整望不到頭的按色系劃分好的衣柜,一看就是比老三家客廳和開放式餐廳加在一起還要大的衣帽間。
小喬貧慣了,張口就說這不《小時代》呢嗎?小伶俐笑得尷尬,說在鄉下自建房里,所以寬敞,比不得北京。幾個年輕人寒暄幾句,體面地祝她二十五歲生日快樂后,視頻就掛斷了。老大聽見小伶俐的家人叫了她幾聲囡囡,覺得稀奇,做作地學起陌生的吳儂軟語調侃老三。趙家戈很難再把視頻里那個打扮精致的上海姑娘和前些天瞪他一眼問他要煙抽的人聯系到一起,也笑話起老三。天家都說,老三從小到天都是脾氣最溫吞那個,也就他能找個公認難搞的上海姑娘。
老三喝了口熱茶,小姑娘嘛,我多包容。
也對,老三永遠是和事佬角色。小時候他既能隨著老大和趙家戈把小子們的壞事兒干盡,也能陪著小喬幾個姐們兒翻花繩跳皮筋。吃飯時三媽媽又向三個小輩打聽兒子的女朋友,年輕人統一戰線,盡說小伶俐漂亮懂事。雖然他們心里并不承認。三媽媽得到滿意的答案,不停給他們夾菜,一邊又說,其實我們最開始還是希望幾子找個本地姑娘,哪知道找了個上海的,拗不過他喜歡。
下午四個人去了老三新房,商定年后等小伶俐開學回來再正式暖居。這套房子已經有了些居住痕跡,看得出小伶俐時常光臨。參觀書房時,趙家戈注意到桌面上一個空蕩蕩萎縮成一團的帆布包,拎起來一看,印著北師天的校徽和校名。
喲,還是你學妹。趙家戈對小喬說。
早知道啦,文學院的。小喬走過來也瞧了瞧母校的帆布包,用只能他兩人聽見的聲音對趙家戈說,打聽了一下,都說她是“小尹雪艷”。
趙家戈并不是文學出身,并不懂尹雪艷的典故。跟著老三參觀全家,在老三嘴里,處處都是小伶俐。這讓所有人都相信,老三動了真心,盡管這上海姑娘小他們五歲,也不在這片土地長大,但她有本事。
小伶俐回北京當天,老三安排了暖居宴。她的航班落地已是下午四點,取了行李坐機場線到草橋,再從草橋坐十號線回到老三的新家,就已經到晚上六點。老三就算不忙著招待朋友,也沒法兒去接她。畢竟這些年他一直沒搖到京牌,拿駕照好些年早荒廢了,根本就不會開。
小伶俐到老三家時,先在玄關愣了半天。她的拖鞋不知被誰穿走了,家里也沒多余的一次性拖鞋,猶豫一會兒,只好光腳進去。好在北京室內有暖氣,也不算太冷。大家見她來了,不像在居酒屋一樣忽視她,把老三身邊的位置讓出來。雖然位置讓給她,但是餐桌上涮肉的火鍋已經過半,小伶俐看到這些殘羹冷炙就沒了胃口。
她還是不吃東西,在飛機上已經勉強果腹。陪著老三招待朋友,先喝啤酒開胃,又喝白酒潤腸,席間還有些女孩要喝紅酒,小伶俐也一一作陪,最后還開了瓶洋酒收場,那時她已經天旋地轉。等到客人們一一散盡,她終于光著腳跑到廁所吐了個干凈。
老三拿水給她漱口,才發現她光著腳,言語中又難免責怪。誰讓你不吃飯空腹喝酒?室內暖和就不穿鞋?喝不了就別喝啊,誰逼你了?
一連串的問句,小伶俐暈著腦袋跪在馬桶前,提不起精神與他爭辯。鼓足力氣接過水漱了口,緩了好一會兒,總算有了點精神洗漱。等到她把自己料理清爽,回到房間去,老三已經轟聲大作。她什么也沒說,強打起精神把客房的床鋪好。回北京的第一夜,在自己挑的男朋友家里,做了一夜客。
第二天醒來,她覺得口干舌燥,支起身時更覺天崩地裂,倒個水的工夫也成了長征。她叫了幾聲老三的名字,沒人應,找到手機后才得知他的消息,原來是出門和趙家戈他們打網球去了,就在家附近的場館,說一會兒大家都回來吃飯,交代她起床后買些菜。
小伶俐哼味一聲,沒回他,但還是給面子地打開了外賣軟件。她和他談戀愛的時間不算久,三五個月,卻已經摸清了他的脾性。大男子主義,無非想讓兄弟們知道她能料理廳堂。于是她順應他的思路,把所需菜品都買來,在一群人饑腸輾輾回來之前,已經系好了圍裙。
而她只會燒本幫菜。腌篤鮮、紅燒雞翅、油燜大蝦、油爆茭白…沒一樣符合京魯菜系的胃口,哪怕其實她已經做得很好了。幾個北京漢子對了對眼神,給了十足的面子,但胃口不瞞人。一場飯局下來,為哥幾個精準算計的分量還余下來不少。
飯后大家都乏了,很快就一一告辭。小伶俐收拾完餐桌,還覺得宿醉頭疼,因此也想再補個回籠覺。老三卻拉緊了滿屋的窗簾,從背后抱過她,解去費事的圍裙,質問她為什么在一群北京人面前故意做上海菜。
小伶俐想拿開他不安分的手,卻被老三鉗制住。睡衣的扣子已經一顆顆散開,袒胸露乳,小伶俐根本沒有力氣與他對抗。令她不舒適的吻從各個方向落下來,躲過去的不過的,在愛情的包裝下她多少要應付一些。
我來例假了。情到濃時,小伶俐五個字熄了火。第三次了,老三記得很清楚。眼前這個小個子的上海姑娘,在短短三個月里變了些性格。他把她的睡衣扣子一個個又扣起來,摸了摸她的頭說,休息會兒吧,一會兒我送你回學校。
小伶俐睡醒已經到了下午四五點,醒來熱了熱中午的剩菜,自己吃了頓家鄉口味的飯。至于老三,一份鹵煮外賣,坐在她對面仿佛無聲地追問為什么故意做上海菜。這時她感到自已有必要解釋:不是故意,是她只會做上海菜。老三沒和她計較,只說也要學幾道北京菜。
說是送她回學校,但晚高峰堵起來,不如地鐵快。兜轉回宿舍安頓下,室友也很詫異。從她戀愛起,宿舍她已經很少再回,于是大家的一部分雜物已經盤踞了她的柜子,這會兒只好又一一騰挪。
伶俐啊,你和你男朋友吵架了嗎?
終于還是有人問出口。這人和小喬認識,問起這話來,小伶俐察覺到這不是什么好意的關心。于是她搖搖頭,只說答辯的事兒約了明天一早要和導師討論,最近干脆回來住方便。大家附和一聲不再說話,到了研究生階段,室友也就是搭伙過日子,沒什么真情。沒有人真的關心她的感情進展,大家關心的只是她什么時候走,什么時候能為大家騰出置物空間。
然而小伶俐在宿舍一住就是一個月。這一個月她早出晚歸,也盡量少言寡語。把答辯的事情安排妥當后,又一次接到老三的訊息。
晚上小喬在店里過生日,我下班來接你,晚上回家住。
小伶俐愣了愣,收拾了一個小行季箱的衣物。她有必要赴約,不然宿舍的和諧生態會受到影響,老三的社交顏面也會受到影響。
還是那間狹小的居酒屋。盡管一兩個月沒有光顧,但和上次的場面沒什么區別。還是沒人理小伶俐,于是她又坐進最里側的拐角座位,卻在這碰見正在打電話的趙家戈。兩個人互相點了點頭,小伶俐安安靜靜坐下來,又拿出電腦改她還不滿意的小說。
趙家戈打完電話并沒著急回到前邊的熱鬧里去,看了看小伶俐在敲打些什么,竟然也就重新坐下來了。他從來不看小說,短短看了幾百字,覺得自己從前的感覺沒錯。小伶俐寫得入神,全然沒察覺身邊多了個讀者。還是壽星帶著一身酒氣湊過來,陰陽怪氣地把小伶俐剛寫下的一句話用譯制腔讀出來。
“多年以后,面對講臺下的學生,她會想起恩師教導她的那個遙遠下午…”
前邊不知哪個好事者跟著幫腔,這他媽不是那個三流作家馬爾克斯嗎?
隨著哄堂大笑,小喬手里的半杯扎啤搖搖晃晃,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就這樣灑下來。
小伶俐舉著電腦立馬站起來了,趙家戈也及時反應伸了手去擋,線衫立馬就吸了半袖子的酒。
前邊的熱鬧都往后邊湊過來,小喬拎著空杯子站在原地,笑嘻嘻回頭對天家說,我說了吧,她是小尹雪艷。
趙家戈還是不知道尹雪艷是誰,在座卻多少有幾個懂得的,老三也是其中之一。誰都沒好折壽星的臉面,但老三已經起身來拉小伶俐。他走過來時還保持著一貫的和事佬的好臉色,似乎什么也沒發生,只在站定在小伶俐面前牽起她時,略微有些古怪。趙家戈抽紙去擦拭袖子,低著眼瞥見他又一次捏了小伶俐的手腕。
不過這一次,小伶俐甩開了老三,幅度不小,有目共睹。她不緊不慢把電腦收回包里,然后拿起趙家戈手邊剩的最后幾口啤酒,毫不留情地往小喬臉上潑去。
如果你覺得在場人人都給你臉了,我就不給你臉。
酒液順著小喬的頭發絲滴下來,狹小的居酒屋安靜了。趙家戈啞然失笑,他想起過年前小喬在視頻里嘴貧說小伶俐家是《小時代》的場景,眼前這一幕反而更貼近電影情節,他也終于破除了對上海尤其是對上海姑娘的刻板印象。
眼見小喬尖叫一聲,就要與她扭打到一塊。趙家戈和老三站在修羅場的左右兩側,老三還沒反應過來,趙家戈已經攔住了小喬。小喬污言穢語不停,她的三十歲壽宴不好看。
小伶俐倒是很冷靜,操著細軟的腔調不緊不慢地反駁她。你以為暗地里叫我“小尹雪艷”我不知道么,我不和你計較,是因為我不覺得這是什么負面評價。反而是你無知,是你讀不懂尹雪艷而誤解尹雪艷,是你身為女性而沒有身為女性的自知。所以你每一次自以為是地譏諷我,都是對我側面的夸獎。收起你的自傲吧,我送給你的三十歲生日禮物就是讓你清醒清醒,你真的一無所知。
老三又一次想要掐緊她的手,這一次被她躲過去。她又對著前邊那個魯莽奚落馬爾克斯的一 一她也不知道是誰、只知道大概方向的人罵過去:
附和朋友的無知對你來說很有成就感是嗎?你讀過幾本馬爾克斯啊?分不清場合和關系深淺的玩笑只會顯得你很沒家教。
老三幾乎要揚起手來,趙家戈按住了他。小喬已經被人架走,狹小的店面已經變得空曠起來。小伶俐站在他倆中間,用只能他們仨聽見的聲音對老三說,你知道嗎,我三方簽了,答辯完就會離開北京,我們分手了。
小伶俐拖著行李箱不回頭地走了。老三被當場通知的分手,比小喬被潑酒還要難看。趙家戈也很為難,他只能拍拍老三的背,想讓老三好過些。然而兄弟一把甩開他的手,叫了兩個英雄杯的扎啤,啞鈴一般豎在兩人面前。不等趙家戈應戰,他已經咕咚喝起來一一莫名的情敵較量。哥倆喝完,老三醉醺醺又拍拍他,叫了聲“兄弟”。這事兒算過去了。
小喬平復完情緒再進來,給她慶生的這批人走了好些,最后只剩下老大、趙家戈、老三和她,再巡二場。
先是小喬自我檢討,抱兼啊三哥,我嘴欠,沒給你對象留面子。
老三苦笑一聲,舉了舉手里的杯子,差點又把酒晃出來,沒事,反正我被她甩了。
一聽老三被甩,幾人的話匣子又打開了。說起他們怎樣認識,在小伶俐的導師攘掇的飯局上,那是老三辦公室主任的丈夫,介紹起自己的得意門生,有意給他做個媒。一來二去認識了,她也不矯情,像個北方姑娘,很難不招人喜歡。
老三說起來又紅了眼眶。一看老三這副模樣,老大和小喬又偏了立場,說起人姑娘的不好來。
呵呵,上海寧嘛,眼光高到天上去。且看著吧,畢業后連個戶口也難辦。這話是老大說的。
我早就打聽過她了,裝什么,還不是想傍個北京人。不然她來北京上學干嗎?人家江浙滬獨生女誰愿意出上海的?而且之前視頻的時候你們沒聽,住鄉下自建房呀,家境好得到哪里去,肯定要在北京發力啊。這話是小喬說的。
老三和趙家戈只顧喝酒。不同的是,老三任由發小們揣度前女友,不發一語。而趙家戈作為老三的發小,也不發一語。趙家戈在心里想,從前他覺得上海女孩矯揉造作,小伶俐不大像。
趙家戈再見到小伶俐是今年夏天。以他的性格,他是不會來上海的。如果不是只搶到上海場的楊千燁內場票,他決不想踏足上海一步,尤其是黏膩的夏天,今年的上海還多次被臺風光顧,氣候詭異。
東體的場館比起北京華熙來說要方便些,他坐下時還早,身邊兩側的位置都還空著。直到開場曲已經唱起,有個姑娘才鑷手躡腳在他右邊坐下,不知覺中還踩他一腳。內場燈光昏暗,他只瞥她一眼,莫名熟悉,但也沒多想。
然而這姑娘太瘋了。每首歌都句句跟唱,字字怒吼,連主舞臺上的楊千嬋都多看了他們這個方位幾眼。她也染一頭和楊干燁一樣的紫色頭發,穿紫色吊帶裙,看得出是一個狂熱粉絲。唱到《還有事情可慶祝》里那句“攜帶香檳兩瓶”之前,她提前拿出礦泉水瓶和兩只高腳杯,倒了兩杯淡黃色液體,一杯遞給他,笑盈盈對他說“多謝你也中意‘楊七五'小姐”。
趙家戈確定她是小伶俐,小伶俐在和他對視時也認出他來了。不過她沒有任何尷尬,仍舊與他碰杯,合影拍照慶祝。她比他曾經見識過的要更加熱烈,唱不動了就含服一片西瓜霜,對對口型又再次聲嘶力竭。
直到散場人流涌動,她和趙家戈慢慢往外挪移時,兩人才開始時隔兩年后的再一次對話。
小伶俐,居然還能見到你。
我叫凌厲,兩點水的凌,厲害的厲。
作為東道主,小伶俐請趙家戈吃了頓宵夜一一東體附近的海底撈。因為演唱會的緣故,光是排隊就排了很久。
小伶俐把頭發剪到齊耳。聽說老三已經結婚備孕,她毫無波瀾,體面地祝老三婚后幸福。趙家戈又問起她畢業后離開北京的生活,她笑得很爽朗,喝了半杯酒后才說,我過得很爽啊,在自己家的城市,干一份不上不下的工作,時不時能著一場自己喜歡的歌手的演唱會,總比讀書的時候自由多了吧?
趙家戈和她碰杯,總算問出了自己最疑惑的問題:當年你為什么和老三在一起?
沒想到她答得那么輕松一一哦,那時候!花了太多心思去揣度導師的意圖了,導師帶我出去吃頓飯,認識他,可能有撮合的意圖在,被年輕的我一解讀,就是“父母之命媒灼之言”,他說喜歡我,我覺得那就試試。試試嘛,結果弄得大家都不高興。就這么簡單的學生氣的理由。分手也只是因為答辯的事情解決了,要在真正畢業后才知道,其實導師也不關心我們到底有沒有結果。
凌厲在畢業失去海底撈大學生六九折折扣后再沒吃過海底撈,這頓宵夜她吃得很高興。時隔兩年,她終于加上趙家戈微信。不過現在她不抽煙了,她也不再抬頭瞪趙家戈。因為她對北京的所有印象都淡了,不再覺得有什么針對她的眼光不懷好意。
他們約好之后再去看楊千嬅的世巡演唱會,他們現在是有了同一愛好的好朋友了。
酒足飯飽,起身就走,對賓客雙方而言都是一種失禮。于是兩人繼續坐著閑扯了會兒。后來在回酒店的路上,趙家戈一直在想,他們聊起老三來,她最后說的那句話。
“啊,他總是不自覺在吹口哨。我很幸運,我聽不見,所以他叫我小伶俐吧。”
也許是風聲太大,“吹口哨”還是“吹狗哨”,他沒聽清。
責任編輯:劉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