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雜志1985年第4期發表了韓少功的《文學的“根”》,這篇文章被視為尋根文學的理論宣言。如果以這篇文章的發表作為尋根文學運動開始的標志,那么2025年正好是尋根文學四十周年。早在1991年,洪子誠就認為尋根文學“在理論、創作上所創造的現象和留下的影響,在相當一段時間里不會消失。它仍會成為二十世紀最后十年文學創作的重要主題與意緒之一,只不過將脫離那種有些表面化的形態”。而四十年后回看尋根文學,就不得不承認一個事實:“尋根”是一場“跨世紀的旅程”。因此,從當代文學發展演變的角度而言,尋根文學已然成為當代文學的重要遺產,在諸多方面深刻啟示著當下和未來的創作。而在我看來,尋根文學的啟示主要體現在它如何理解和處理地方性與中心性、現代與傳統、切身性與精神性的關系上。
先說地方性與中心性的關系。在《文學的“根”》中,韓少功說:“文學有根,文學之根應深植于民族傳統文化的土壤里,根不深,則葉難茂。\"據此,我們需要思考的是民族傳統文化的實質與內涵是什么。也就是說,民族傳統文化是地方性文化,還是中心性文化。從韓少功的文章和尋根文學的具體創作中可知,民族傳統文化應該是地方性文化。比如,韓少功在談到新疆時,認為新疆文化豐富多彩,俄羅斯族有東正教文化,維吾爾族和回族有伊斯蘭文化,漢族則有漢文化以及儒家文明。在尋根文學的具體創作中,作家們也在以文學的方式發掘本土的地方性文化,李杭育的“葛川江”系列小說表現了吳越文化,賈平凹的“商州”系列則發掘了秦文化,烏熱爾圖的作品蘊含著鄂溫克族文化,而韓少功本人的作品則致力于尋找絢爛的楚文化。
但是,中國傳統的主流文化或者說中心性文化是中原文化,也就是儒釋道文化。那么,尋根文學高度肯定地方性文化,是否意味著拒絕和否定中心性文化呢?要回答這個問題,需要把尋根文學的觀念分解為兩點。首先,尋根文學并不拒絕和否定中心性文化存在。從全國性視野看,儒家文化當然是中心性文化。但是,在尋根文學的倡導者那里,每個地方都有其獨特的文化,正是這種獨特的地方性文化深刻影響著當地人的生活方式。因此,中心性文化或可成為地方性文化的參照與背景,卻不能喧賓奪主,尋根文學致力于表現的還是地方性文化。其次,儒釋道既是中心性文化,也是地方性文化。在特定的地方,如中原地區,它就是一種地方性文化。在這個意義上,王安憶的《小鮑莊》表現的就是儒家文化,也是一種地方性的文化。因此,尋根文學在處理地方性與中心性的關系時,一方面既承認中心性的存在,一方面又在有意無意之間去中心性,強調地方性,強調地方的多元性。這樣,尋根文學的重心便落在挖掘和表現地方性文化上。
在某種意義上,地方與中心其實是一種隱喻,地方也有中心,地方下面也可以劃分為不同地方。而由尋根文學開啟的這種在承認中心的前提下強調地方書寫的觀念卻一直影響著后來的當代文學創作。這種影響不僅體現在尋根文學作家們自己的創作中,而且體現在后來的作家們的創作中。從尋根文學作家們自己的創作看,1990年以后,韓少功和王安憶的創作依然延續著尋根文學致力于書寫地方性的傾向。比如,韓少功的《馬橋詞典》以詞典體的形式書寫馬橋這一地方的全部特殊性;王安憶的《長恨歌》《天香》《考工記》等作品則從不同方面書寫著上海。當然,在他們1990年以后的創作中,對地方的書寫依然是在承認中心性的前提下進行的。正是承認有中心性,馬橋這一地方才能呈現其特殊性與豐富性。從后來的作家們的創作看,尋根文學之后的幾代作家似乎都習慣了在寫作中致力于書寫地方,或者以地方為方法來完成自己的寫作。這種情況在七。后乃至八O 后作家中體現得依然明顯,比如徐則臣的小說主要書寫兩個地方一北京和花街,雙雪濤等八○后新東北作家則致力于書寫東北。這些后來的作家不僅繼承了尋根文學書寫地方的傳統,而且繼承了尋根文學處理地方性與中心性關系的方式。學者易暉如此闡釋新東北寫作中地方與中心(國家)的關系:“這種‘地方性'蘊含著一種新的闡釋視野,它意味著對‘地方性’的理解正在走出地方本身,而納人國家乃至全球結構,同時又在‘地方性'這個空間結構中引入時間維度,關聯起歷史、現實和未來密切相關的歷史政治學或歷史詩學。\"在我看來,新東北寫作中的“地方性”之所以有易暉所謂的強天的闡釋空間,就是因為它在書寫地方一一東北的背后有一個中心(國家)視野。而新東北寫作的意義和價值也凸顯了尋根文學處理地方性和中心性的方式影響之長遠。
再說現代與傳統的關系。在《文學的“根\"》中,韓少功指出,“在文學藝術方面,在民族的深層精神和文化物質方面,我們有民族的自我”,而尋根作家的責任和任務則是“釋放現代觀念的熱能,來重鑄和鍍亮這種自我”。在這里,韓少功強調了民族自我的重要性。因此,尋根文學一方面以文學的方式召喚出民族的文化和精神,一方面則是以文化傳統賦予文學民族特色。尋根作家的創作確實體現了這兩個方面,阿城的《棋王》有著深刻的道家思想,王安憶的《小鮑莊》則似乎張揚著儒家仁義情懷,賈平凹的《商州初錄》接續了中國古代筆記小說的風韻。但是,韓少功在提倡尋根文學之時,也強調了民族自我的發掘和重鑄需要依賴“現代觀念的熱能”。所謂現代觀念,指的是西方現代文化精神。
在這個意義上,尋根文學絕不是要求作家故步自封,而是應該以更加開放的心態學習西方現代文化與文學。有意思的是,正當尋根文學熱潮興起之時,韓少功去了武漢大學進修英語。之后,他便翻譯出版了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同樣有意思的是,作為尋根文學作家,韓少功卻是當代中國對西方現代哲學最為熟稔、理解最為透徹的作家之一。由此,我們便不難看到,在尋根文學中,尤其是在韓少功的文學創作中,民族文化與現代觀念奇特地融合在了一起。在《歸去來》這篇小說中,黃治先的經歷既有陶淵明《桃花源記》和莊周夢蝶的況味,也體現了西方現代自我迷失和懷疑的存在狀態,既有傳統文化的因子,也有現代觀念的因素。這就使尋根文學以及韓少功的創作具有傳統與現代的雙重風景,它既可以為傳統文化招魂,也可以為現代觀念賦形。
因此,尋根文學的一個功績或者說啟示便是它在處理傳統與現代的關系時,一方面高度重視傳統,一方面也高度重視現代,并且強調傳統需要在現代的視野中才能被照亮。也就是說,在具有尋根傾向或者尋根意識的文學作品中,只有具有現代視野,尋根傾向或者尋根意識才可能具有方向性和現代價值立場。而這種理解傳統與現代的方式無疑深刻地影響著尋根文學以后的當代文學創作。這種影響首先潛藏在尋根作家自己的創作中,比如韓少功的《馬橋詞典》。我在分析《馬橋詞典》的詞典體時認為,“《馬橋詞典》的文體既有中國古代筆記體文字的影子,也受到了來蘭·昆德拉小說藝術的影響,它是中西兩種文學資源交匯而生的一個文學果實。\"因此,從文體上看,《馬橋詞典》的文體是現代與傳統的融合。也正因為詞典體具有現代因素,其傳統因素才不會顯得遷腐和保守。同樣,這種影響也潛藏在具有尋根意識的后輩作家的創作中。甚至,從某種意義上講,能否處理好傳統與現代的關系直接決定了作品的好壞。在我看來,徐則臣的《北上》是一部充滿尋根意識的長篇小說,小說結尾,無論是周海闊,還是謝望和,都產生了一種溯源尋根的沖動。周海闊說:“想想人類也真是可悲,不過百年,我們就不知道自己是誰了。回去我也得把祖宗弄明白。”尋根意味著對傳統的尋找,但是決定傳統價值和意義的還是現代或者說是當代的眼光。因此,在《北上》中,無論是1900年義和團運動,還是“文革”,它們不僅僅由于是中國歷史的關鍵時刻而富有意義,而且由于被生活在當下的謝望和們的尋根意識煙照,更加具有情感價值。因此,《北上》中的時間是被尋根意識重新發現和賦予意義的時間,它們無疑與生活在當下的人們具有了情感的聯系。也正是因為較好地處理了傳統與現代的關系,《北上》才成為近年來比較優秀的長篇小說之一。
最后說切身性與精神性的關系。一個現象應該引起重視,就是尋根文學作家大多具有知青經歷,尋根文學是知青文學的變種。韓少功、王安憶、張承志、阿城等都是知青,而尋根文學的代表作《棋王》《歸去來》等也具有明顯的知青文學色彩。比如,《棋王》中的王一生就是知青,《歸去來》中的黃治先也似乎具有知青經歷。那么,尋根作家大多具有知青經歷,尋根文學具有知青文學的色彩是偶然性的嗎?我以為,這絕對不是偶然,而是必然。因為,這與知青這代人的特點有很大關系。
知青這一代很有意思,他們從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中期開始登上歷史舞臺,然后經歷了一系列旋風般的世界性的事件的刺激。他們的心理結構里邊原本包含著這樣一種觀念,就是人需要靠信仰和信念去生活。但問題恰恰在于,他們這一代的信仰和信念被打擊得最厲害。到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和后期,他們已經找不到語言再去表達自己需要一個什么信念了。而他們內心對信仰和信念的追求,又使得他們不得不去表達自己的信念。在我看來,尋根的沖動和尋根文學的寫作就是他們表達自己的信念和追求的一次實踐。雖然,尋根文學表達的信念與他們青年時代所堅持的共產主義信念不同,但是信念畢竟是信念,它具有精神性,可以支撐人生活下去。比如阿城《棋王》在公開發表的版本中結尾是:“家破人亡,平了頭每日荷鋤,卻自有真人生在里面,識到了,即是幸,即是福。衣食是本,自有人類,就是每日在忙這個。可囿在其中,終于還不太像人。倦意漸漸上來,就擁了幕布,沉沉睡去。”這個結尾意味著棋是對吃的超越,人需要有一個超越性的追求,所以作者會說“衣食是本”“可囿在其中,終于還不太像人”。但是《棋王》原稿的結尾卻是,王一生整天忙著吃,不再下棋了。這個結尾意味著,“吃”是重要的,《棋王》寫的是一個普通人如何扎實地生活下去,如何扎實地生活下去也是一種生活信念的表達。因此,棋王的兩種結尾都表達了知青阿城的生活信念。
通過分析《棋王》可以看出,尋根文學是知青一代從切身經驗出發尋找精神信念的寫作。因此,它將切身性和精神性結合起來。理解了尋根文學的這一點,才能明白王安憶說的寫作《小鮑莊》和“尋根”沒有什么關系,而是和知青經歷有關系,知青經歷消解了他們所受的意識形態教育。在我看來,好的文學作品一定是切身的,且具有精神性。因此,尋根文學由切身性出發,探尋精神性的寫作方式,為后來者的創作做了示范,具有文學啟示作用。而路內的追隨系列小說之所以成功,就是因為路小路的人生與路內的人生經驗是切合的,小說對路小路青春的書寫具有強烈的精神尋找性。
總結一下,尋根文學在如何理解和處理地方性與中心性、現代與傳統、切身性與精神性的關系上做出了自己的貢獻,為后來的當代文學創作提供了豐富的啟示。
責任編輯:羅小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