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史譜系中的尋根文學

自1985年一批作家紛紛發表“尋根宣言”開始，作為新時期文學最重要的思潮，尋根文學至今已然走過了漫長的四十年一一它呼吁“禮失求諸野\"的理念讓文學重新扎根于鄉王中國，產生了《棋王》《商州初錄》《爸爸爸》《小鮑莊》等一系列文學史的經典中篇小說，也貢獻了《馬橋詞典》《塵埃落定》《商州》等名著級別的長篇小說，以文學的方式重新挖掘中國傳統文化。它召喚傳統文化人于文本，既構建了“窮鄉僻壤”的“鄉野美學”，亦用文學經典的方式加入到“文化熱”的思潮之中，構成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文學發展的歷史主流；它成就了一批五后作家，使其成為文學史的聚焦對象，恰得益于它的存在而使得文學史的敘述充盈、豐沛，讓中國文學在走向世界的途中昂首前進…凡此種種，可以算作是尋根文學對中國當代文學史的莫大貢獻。然而奇怪的是，在論及此文學現象時，作為文學思潮的尋根文學總處于隱而不彰的層面，而作為文學現象（事件）的尋根文學似乎被定格在了1985年，在此之前這一思潮并不存在，它成為現象級的文學事件之后，便仿若風流云散，難以為繼，盡管《馬橋詞典》《塵埃落定》后續也被認為是尋根作品并引起強烈反響。

如何重新錨定尋根文學的文學史位置，如何厘定尋根文學的文學史價值，是在其發展已逾四十年的節點上，學界所應努力思考的話題。從文學史譜系的視野來看，尋根文學的來路需從鄉王文學、農村題材等文學現象說起，尤以其內里所包含著的“鄉土中國”的觀念最為突出；其于當下所隱現的發展印痕，既體現在新南方寫作、新東北作家群、新北京作家群、文學新浙派、文學蘇軍、文學新皖軍乃至新西部寫作、新鄉土寫作等文學現象上，亦呈露于地方路徑、文學的地方性知識、民族志與田野志等理論研究的創新成果上；關于其去處，作為一種曾經提出了“現代性的中國方案\"的文學思潮，它將在“中國式現代化\"的理論探求中貢獻一份力量，持續推動學界對“中國現代性\"的探討。此外，“傳統性”“民族性”“地方性\"以及“區域化”“中國與世界”等關鍵詞，都可以看作是我們今天重新理解尋根文學的面向。

來路：鄉王、農村與民間

在給《中國新文學大系》的“小說二集”所寫的導言中，魯迅首倡“鄉土文學”，他說：“凡是在北京用筆寫出他的胸臆來的人們，無論他自稱為用主觀或客觀，其實往往是鄉土文學。”歸于這一序列的包括蹇先艾的文學貴州、王魯彥的浙東農村、許欽文的紹興鄉下、臺靜農的安徽霍邱、彭家煌的湖南湘陰以及裴文中的榆關等。關于“鄉土小說”的起因，有論者認為，新文化運動對傳統文化的批判態度是其出現的關鍵：“在歷史的轉折點上，那個被固態化了的農業社會的縮影一一鄉土社區的生存狀態，皆成為當時思想家、藝術家們注意的焦點任何一個民族和階級的作家都希望站在自己的視域內，用‘鄉土小說‘這個‘載體'來表達自己的世界觀和文學觀。”由此，從一開始就聚焦農村的閉塞、落后與愚昧，塑造幾乎是病態社會里的人們及其“日常生活\"以倍增其悲劇性，就成了此類作品的常見手法。不論是許杰的《慘霧》所描摹的農村宗族間的血腥械斗，還是蹇先艾的《水葬》所刻畫的作為私刑的原始野蠻習俗水葬，抑或王魯彥的《菊英的出嫁》所敘述的封建陋習冥婚都對準了鄉野陋習、暴力等，以表達對作為封建代表的鄉村的批判。

此類對鄉村的書寫延續下來，演變成了趙樹理《小二黑結婚》《季有才板話》等作品中，對仍舊保留著封建陋習的鄉民的批判。不過，其悲劇性的“怒其不爭”與“國民性批判\"讓位于喜劇性的諷喻與“治病救人”的文藝追求，因此，“三仙姑”“二諸葛\"等作為落后的代表褪去了愚昧、野蠻與暴力的色彩，反而帶有勸誡、道德對立面的特點。及至“新中國成立后，對農村進行社會主義革命和改造，同時也伴隨著運用文學來想象社會主義時期的農村一一這與建立在個人記憶基礎上的懷舊式的鄉土文學迥然不同。農村題材幾乎一掃人們對鄉村溫情脈脈的想象，把農村生活提升到革命敘事的范疇，把階級斗爭和路線斗爭納入鄉村敘事中，并且構成了它的核心靈魂”。農村題材也同時提供了對“社會主義農村的想象”，它們集中地體現在《山鄉巨變》《創業史》甚至《艷陽天》《金光大道》等作品中。對農村的書寫，逐漸轉變為“想象式鄉村的未來圖景”之展現，人物凸顯為核心構成要素，而歷史文化、民俗風情、地理景觀等全被隱藏起來，“中間人物”“高大全與三突出原則”“光明與陰暗”成為此一階段農村題材作品的典型特征與論爭話題。

實際上，即便是在尋根文學興起之前的1978一1983年，以民間為對象、以風俗習慣為特征的文學書寫亦十分興盛。不必說汪曾祺、林斤瀾、古華、劉紹棠等的風俗鄉土小說及其所展示出的自然美和民間人情與人性之美，也不必說鄧友梅、馮驥才、陸文夫等人的市井人情小說及其所描摹的文學空間與世界，單單是以“地域和民間\"為命名方式的“京味小說”“津門小說”“齊魯文化小說”等就足以體現出鄉土、農村等文學書寫對象的一貫性與持久性。更不要說此一時段還有季必雨以滇南與緬甸為書寫對象的《飛貉埡口》《獵取人頭的姑娘》《流血的菩提樹》等，以及李鈞龍書寫云南傣族故事的《傣女之戀》、姜滇描摹江南水鄉的系列作品。它們都構成了尋根文學的前緣、淵源，促成了對鄉土中國書寫的漫長文學史過程中最新風景的生成。

當下：地方與尋根

通常認為，1985年是尋根文學發展的鼎盛階段，一批尋根文學作家如韓少功、鄭萬隆、李杭育等發表了各自的“尋根宣言”，尋根文學的代表性作品，如韓少功的《爸爸爸》、王安憶的《小鮑莊》、賈平凹的《天狗》《黑氏》等，也都發表于這一年。盡管此后韓少功又發表了《女女女》、王安憶也發表了《天劉莊》等，但已經無法稱之為尋根文學的“典型文本”，作為一股浪潮的“文學尋根熱”似乎就此宣告結束。（雖然二十世紀九十年代阿來出版《塵埃落定》、韓少功出版《馬橋詞典》。）

尋根思潮的時代性特征非常明顯，它在極短的時間內點燃了中國當代文學的熊熊烈火，鍛造了一批足以載人文學史的經典作品，不過也因其來去匆匆而多少顯得有些落寞。然而即便如此，仍然有研究者指出：“文學‘尋根'作為一個事件（或運動）很快就不再存在，但是它的能量卻持久發散。對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后期和九十年代的文學寫作表現領域的轉移，審美空間的拓展，都起到重要的作用。”且不說賈平凹《浮躁》以長篇的規模重新書寫了商州世界，即便張煒的《古船》《九月寓言》，陳忠實的《白鹿原》等，都可以在某種程度上歸入尋根思潮的論述范圍之內。但“表面流行”的尋根文學運動，與“內里滋養”的尋根思潮及其文學精神，并不能并置于同一討論的維度，因為后者正在構成當下流行的“新地方文學\"的主導精神。

大約2018年開始，以“新南方寫作”與“新東北作家群”為代表的地方寫作現象逐漸發酵為文壇熱點，凝結出一批“術語新概念”，帶動了“新北京作家群”“文學新浙派”“文學蘇軍”“新西部寫作”“文學新皖軍”等話語叢的產生，持續營造出當代文壇最為熱鬧的文學風景。拋開“新地方寫作\"的各種命名，它們所探討的基本問題仍然屬于尋根文學的“老話題”——方言人于文學而造成的獨特魅力，是《馬橋詞典》的典型性特征，亦是林棹《潮汐圖》中粵語方言入文學而形成的獨樹一幟的鮮明風格；對地方的書寫與描摹所催生的各種“文學世界”既包括賈平凹的商州、韓少功的馬橋、李杭育的葛川江、王安憶的淮北、李銳的呂梁等，也包括林森的文學海南島、陳崇正的碧河鎮與半步村、朱山坡的蛋鎮、沈念的洞庭湖等；所反映的地方文化，有荊楚文化、吳越文化、三秦文化、齊魯文化等，自然也包括嶺南文化、東北文化、江南文化，前者是尋根文學健將所孜孜以求的，后者則是各種“新地方寫作”所極力追求的……整體而言，“新地方寫作”是繼承了尋根文學的遺產后，在當代文壇誕出的新的文學實績。換一種說法，“新地方寫作”是尋根文學改頭換面的“重出江湖”，亦是尋根理念的最新發展。

不唯此，理論研究界與文學批評界所強調的另外兩個概念，即“地方路徑”與“地方性知識”，實際上為“新地方寫作\"拓寬了視野，提升了理論高度，也從側面印證了尋根思潮于當下文壇的影響，它以別樣的方式為文學發展持續提供著動力。“地方路徑”的研究范式認為：“‘地方'不僅僅是‘中國'的局部，其實就是一個又一個不可替代的‘中國’，是‘中國'本身。從‘地方路徑'出發，我們不是走向地域性的自夸與自戀，而是通達形色各異又交流融通的‘現代中國’。”這不但與鄉土文學興起的原因是一致的，也與尋根文學勃興的內在緣由是相符的。在這一視域內，“地方性知識”借鑒人類學的理論，更透視出當下許多“新地方寫作”所透露出的地方與尋根之間的隱秘關系，這也是為什么有學者認為“新地方寫作”本身意味著他們是在“建構鄉土文學的地方性知識\"的原因。“尋根\"轉為“地方”，變化的是命名的方式、概念的更新，不變的則是其內里關于文化的各種理解。

去處：尋根與現代性的中國方案

視線從鄉土文學、農村題材、新地方寫作等構成其前緣與現狀的各類文學現象重新聚焦到尋根文學本身上來，自1983年作家們以自我探索的方式開啟各種“重返地方”（賈平凹的重返商州、李杭育的自覺建構葛川江、張承志用文學重回內蒙古草原等）的文學試驗至1985年這種散發性、私人性的文學摸索變為規模性、潮流化的尋根思潮，其內里始終存在著一種文學的訴求，即立足于中國自身文化傳統與世界文學對話，建構起中國文學的現代性。關于這一點，已有論者指出：“唯有用現代觀念重新觀照歷史的人，才能對自身獲得真正的理解，而絕非簡單的復古倒退；同樣，唯有敢于正視歷史又懂得歷史的人，才能真正地理解現狀與未來，這也非盲目的西方文化崇拜者所能及。舊邦維新，我認為是中國現代化的基本特征，不能回避舊邦這一現實，同時要把它轉化為‘維新的主體，也就不能回避民族文化傳統在今天所具有的力量。”尋根文學所提供的路徑，正是以“舊邦”為對象，用現代觀念重新燭照傳統以達成文學的“維新”使命，但其策略卻頗為精妙。

梳理尋根作家們的“宣言”，“禮失求諸野”的“野\"字，其內涵至少存在以下幾個側面。其一，地方。韓少功在《文學的“根\"》中首先強調“絢麗的楚文化”，而后談到“一南一北\"的具體文化案例，接著就列舉了賈平凹的商州、李杭育的葛川江等。鄭萬隆《我的根》則始終抓住黑龍江這一“地方”，鋪排此地的各個側面。鄭義《跨越文化斷裂帶》亦是如此，他強調山西這一“地方”，以晉文化作為立論的核心。可見，幾乎每一個尋根作家都在他們的文學作品中塑造了獨特的“地方的文學世界”。其二，民族。這尤其體現在李杭育《理一理我們的“根”》中。民族被強調為疏離于中原主流傳統文化之外的少數民族文化，侗族、傣族、瑤族、苗族、畬族、納西族等少數民族，以及這些少數民族的史詩、歌謠、傳說、神話等構成的“民族的具體內涵”。由此，烏熱爾圖、扎西達娃、阿來、鄭方隆等在文學世界所聚焦的鄂溫克族、藏族等少數民族及其文化與人物、故事，也就構成了文學的靚麗風景線。其三，文化。在“民族\"的內涵構成上，它還有另外一個意義指向，即“傳統文化”，它也常被稱為“民族傳統文化”。賈平凹在致蔡翔的書信中以此作為論述的對象，并直陳在儒釋道三種哲學體系的制約和影響下，中國文學應該別開境界，成為了解中華民族整體性的文化的核心內容。韓少功、王安憶、賈平凹、阿城等作品中對儒家思想、道家思想的刻畫，便是最好的印證。其四，鄉土。之所以鄉土會成為尋根思潮關注的焦點，韓少功在其宣言中就直接強調：“鄉土是城市的過去，是民族歷史的博物館，哪怕是農舍的一梁一棟，一檐一桷，都可能有漢魏或唐宋的投影…鄉土中所凝結的傳統文化”構成了“地殼下的巖漿”，更值得尋根作家們注意。

綜合來看，所謂“尋根現代性”是指尋根文學看似借重傳統文化，實則是重新召喚流散在地方、民族的中國精神，使之人于文學作品而形成的一種文學審美風格特性，其實質則是“鄉土現代性”在文學中的再次集中呈現。正如有學者所指出的那樣，“現代鄉土文學生成的文化文學基礎是現代和鄉土兩種基本的文化文學大背景，其合力合理地延伸就決定了現代鄉土敘事的民族品格，即二十世紀現代性下的鄉土中國文學敘事的民族性。”繞道地方、民族來追尋傳統文化的遺跡，并以鄉土作為囊括傳統文化的“文學空間”，以之作為提出“現代性的中國方案\"的路徑，才是尋根文學的內在目的。尋根文學所提供的“現代性的中國方案”，恰恰是以“鄉土現代性\"為根基，以“尋根現代性\"為指向的體系性的對中國重新解釋的文學方案，因此召喚儒釋道的文化精神，書寫堅守于地方的民族文化，用現代眼光重新諦視鄉土中國，也就構成了尋根文學的核心主題。

今天應該如何理解尋根文學

錢穆在其《國史大綱》的一開頭便指出：“中國為世界上歷史最完備之國家，舉其特點有三。一者‘悠久’。…二者‘無間斷’。……三者‘詳密’。又中國史所包地域最廣大，所含民族分子最復雜，因此益形成其繁富。若一民族文化之評價，與其歷史之悠久博大成正比，則我華夏文化，于并世固當首屈一指。”由此他要求“國民”應“對其本國已往歷史有一種溫情與敬意”，然后“其國家乃再有向前發展之希望”。倘若立足于此，則尋根文學的創作理念、所表現出的文學氣質、風格與神韻，恰恰體現了一種對“本國已往歷史的溫情與敬意”，而這也恰好構成了我們今天理解尋根文學的出發點與落腳點。

新地方寫作”作為尋根文學發展的“當前狀況”，就已經說明了其作為一種文化精神、文學思潮與理念擁有經久不衰的影響力。在此基礎上，我們甚至可以說，作為一項“中國現代性未竟的事業”，尋根文學依舊會基于“尋根現代性\"的理路，持續于“鄉土現代性”

上發力，來探求中國當代文學走向世界、走向未來的寬闊道路。但必須注意的是，尋根文學對傳統、地方、文化、民族等的挪用，看似紛亂而實則其內里的思路是唯一的，即如何基于中國悠久的歷史文化傳統，來重新激活這些“傳統資源”，使之在當代進行轉化，從而提出并建構起不同于西方現代性的具有中國風格、中國氣派的“中國現代性方案”。這所謂“現代的中國方案\"建基于鄉王中國，于文學世界的描摹上孜孜以求，以尋根作為方法、立場與態度，實現對“中國現代性的文學想象”，從而為中國式現代化理論探索貢獻文學思想。

要之，尋根文學的命運必然會隨著中國歷史向著未來的持續發展而歷久彌堅，不管如何更換其名頭，只要立足于“鄉土現代性”就能保證尋根精神的傳承與堅守。畢竟，作為一種對文化的尋求、領悟和文學化的傳達，尋根作家們顯然已經開辟出一條獨屬于中國文學發展的蹊徑，且歷經各種形態的摸索之后終將會形成天江天河式的效應。誠如錢穆所強調的中國文化之悠久性、完整性與豐富性，尋根文學也無疑構成了它濃墨重彩的一筆，勢必在未來更長久的歲月中發揮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在這一點上，我們今天必須要向前輩們致敬，正是他們披荊斬棘的付出才會有文學的未來前景，他們以身作則地扛起賡續傳統的旗幟，繼承先輩、啟迪后學，構成了中國文學史譜系上最為璀璨的存在。

責任編輯：羅小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