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之前

如果說，得多久才能忘記一些事，她只能緘口，像一封信塵封在光陰的河流，不必也不敢拆開。她想讓它風化并灰飛煙滅，但不可能，只要記憶的火苗一燃起，她就會潰敗崩塌，心更是被一點點撕裂，裂成千片萬片。

她常想，如果小孫子在的話，現在也有八歲了。孩子那如向日葵般的笑臉，時時在她的眼前晃動。她不斷撕扯著自己的頭發(fā)，喃喃地說：“寶兒，對不起，是奶奶害了你。”

十年前，她不過六十出頭。遠在東莞的兒子邀她去帶剛出生的孫子，她欣然前往。老伴兒去世得早，自己就這么一個兒子。兒子很優(yōu)秀，從北方小城以高考狀元的身份走了出去，在南方扎下了根，還找了當地一位溫柔可人的姑娘組建了家庭。兒子是她的驕傲，也是她后半生的依靠，到了頤養(yǎng)天年的時候，她還指望兒子養(yǎng)老呢。

此前，兒子也多次邀約老媽去南方長住，但她故王難離。小住一個月后，又風風火火地回來了。老小區(qū)里都是老鄰居，見了面噓寒問暖嶗不完的話。而那座南方的城市里，人們來自五湖四海，人和人之間都存著戒備心，你主動靠近，對方會很警惕。她連個說話

的人也遇不著。

說到照看孫子，她義不容辭地千里奔赴。每天兒子兒媳上班后，她就用手推車帶著孫子去河堤邊漫步。孫子長得虎頭虎腦，一雙黑溜溜的眼晴總望著她笑，那種自然而然的親熱透著血濃于水的骨肉親情。孫子從小乖巧，養(yǎng)育起來不太費勁，渴了餓了他哼哼兩聲，拉尿時他揮著小手咿咿呀呀，那模樣簡直惹人愛。她每天都要在孫子的臉蛋上親了又親。

她推著嬰兒車，沿著河堤慢慢走著。三月的南方已經有些悶熱，她擦了擦額頭的汗，低頭著了著嬰兒車里剛剛熟睡的孫子。小家伙睡得正香，小嘴微微張著，露出兩顆剛長出來的乳牙。

“寶兒，奶奶帶你去看花花。”她輕聲說著，推著車拐進了河堤旁的小公園。這里有一片開得正艷的三角梅，紫紅色的花朵像瀑布一樣垂下來。

她蹲下身，輕輕搖醒孫子，“看，花花，漂亮嗎？”孫子揉著眼晴坐起來，看到眼前的花海，立刻咧開嘴笑了，伸出小手要去抓。她趕緊把孫子抱起來，讓他能夠到低處的花枝。

“不能摘哦，花花會疼的。”她握著孫子的小手，輕輕撫摸花瓣。孫子咯咯笑著，把臉埋進她的頸窩里。

回到家時，兒媳已經下班了。看到婆婆抱著孩子進門，兒媳皺了皺眉，“媽，不是說不要總抱著他嗎？這樣會慣壞他的，何況您腰椎也有問題。\"她笑著解釋道：“寶寶想看花，我就抱他看看。”“他現在正是學走路的時候，別總讓他賴在大人的懷里。”兒媳說著，從婆婆懷里接過孩子，“而且您總帶他去河邊，那邊風大，萬一把你們一老一小吹病了咋辦。”她張了張嘴，想說河邊空氣好，但看到兒媳已經抱著孩子進了房間，只好把話咽了回去。

晚飯時，她特意做了孫子愛吃的蒸蛋。剛舀了一勺要喂，兒媳又說：“媽，他現在可以自己吃了，您別總喂他。您這樣事事包辦，他永遠學不會獨立。”兒媳說著，拿過孫子的小碗和勺子，“來，寶兒自己吃。”孫子拿著勺子，笨拙地往嘴里送，蛋羹撒得到處都是。她看著心疼，想幫忙擦，卻被兒媳攔住，“讓他自己來。”

一頓飯吃得索然無味。收拾完廚房，她獨坐在陽臺上發(fā)呆。南方的夜晚潮濕悶熱，遠處的高樓燈火通明，卻讓她感到格外孤獨。

在南方的日子，她的心像一只斷了線的風箏，時常飄回北方那座熟悉的小城。每天傍晚，當夕陽的余暉灑在河堤上，她推著孫子漫步，望著波光粼粼的河面，總會想起北方老小區(qū)里那棵枝繁葉茂的老槐樹，想起老鄰居們爽朗的笑聲。

這天，她像往常一樣帶著孫子在河堤邊玩耍，不遠處一個年輕媽媽正和孩子嬉戲，逗得孩子咯咯直笑。她心里一陣羨慕，要是在這兒也能交到一起暢快聊天的朋友就好了。這時，孫子突然掙脫她的手，跌跌撞撞朝著河邊跑去。她的心猛地一緊，慌亂地追過去，腳下一滑，整個人向前撲去。就在她以為要摔倒時，一只有力的天手扶住了她。她驚魂未定地回頭，看到一個面容和善的中年男人。而此時，那個中年男人的同伴 一一個身材高天的年輕人已經箭步沖向河邊，在孫子距離河水僅有一步之遙時，穩(wěn)穩(wěn)地將他抱了起來。孩子似乎還沒意識到剛剛的危險，在年輕人懷里歡快地揮舞著小手。她連忙跑過去，從年輕人手中接過孫子，緊緊地摟在懷里，懸著的心這才落了地。

“阿姨，您沒事吧？”男人操著一口北方話問道。

她忙不迭地道謝，得知男人也是北方人，來南方打拼多年。兩人一聊，發(fā)現是老鄉(xiāng)。男人熱情地和她攀談起來，還說自己的母親也和她一樣，不適應南方的生活。分別時，男人留下聯系方式，說以后有什么需要幫忙的盡管開口。

自那以后，她和男人偶爾會在河堤邊碰面，聊起家鄉(xiāng)的點點滴滴，她的心里漸漸有了一絲慰藉。可不久后，男人告訴她，自己因為工作調動要回北方了。她心里空落落的，好不容易找到的一點熟悉感又要消失了。

隨著孫子慢慢長大，她的生活似乎變得更加清閑了，但內心卻愈發(fā)孤獨。兒子和兒媳每天忙于工作，回到家也累得懶得說話。她嘗試著融人南方的生活，去參加社區(qū)活動，可那些用粵語交流的老人們總讓她覺得格格不人。

那天晚上，她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思緒萬干。她開始懷疑自己來南方的決定是否正確，為了兒子，她遠離家鄉(xiāng)，可如今卻感覺和兒子一家的距離越來越遠。窗外，南方的夜潮濕而悶熱，她翻來覆去難以入眠，腦海里全是北方的雪，那潔白純凈的雪就像她曾經簡單快樂的生活。

幾天后，兒子兒媳發(fā)現她變得沉默寡言，對什么都提不起興趣。他們意識到自己的疏忽，決定周末帶她和孫子去周邊的古鎮(zhèn)游玩。在古鎮(zhèn)里，她看著古色古香的建筑，聽著潺潺的流水聲，心情漸漸好了起來。孫子拉著她的手，興奮地跑來跑去，兒子和兒媳也在一旁有說有笑。那一刻，她突然明白，雖然南方的生活有諸多不適，但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哪里都是家。

回到家后，她開始主動學習粵語，嘗試和新小區(qū)的鄰居交流。雖然過程很艱難，但她不再抗拒。她知道，為了兒子，為了這個家，她要努力適應。而兒子和兒媳也更加關心她，一有時間就陪她聊天、帶她出去。

又是一年冬天，南方依舊溫暖如春。她站在小區(qū)的陽臺上，看著樓下玩耍的孫子，嘴角微微上揚。這時，兒子走過來，遞給她一張機票，笑著說：“媽，過年我們一起回北方老家吧，您也很久沒回去了。”她接過機票，眼中閃爍著淚光，那是幸福的淚光，也是思念家鄉(xiāng)的淚光。

此后的日子里，一家人熱熱鬧鬧。晚上兒子兒媳搶著抱孩子，為的就是讓勞累了一天的她歇歇腳。在這個家里，她說話是有分量的。退休前她是單位的會計，有文化有涵養(yǎng)。退休后她每月拿著五千多元的退休金，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現在，她的退休金都補貼給了這個小家庭。孩子的奶粉錢、家庭的米面錢甚至物業(yè)費、水電費，她通通包攬了。她和兒子不分彼此，反正她的錢遲早都是兒子的。因為這份大氣和舍得，兒子兒媳對她禮讓三分。何況她還有文化，可以教小孫子讀書識字，這樣優(yōu)質的奶奶百里挑一啊。

孫子過完三歲的生日，就蹦蹦跳跳地上幼兒園了。幼兒園離兒子家只有一站路。她每天早晚走路去接送孫子，腳下步履輕盈。四年間，她在兒子的小區(qū)里認識了兩位老姐妹，她們都是從小城市來，幫兒女照看孩子的。

她一向不是話多的人，但是那一次卻多說了幾句。

那是個夏天，小孫子被她從幼兒園接了出來，四歲的孫子小嘴叭叭地講著幼兒園的故事，她聽著臉上笑成了一朵菊花。幼兒園里小朋友們吃飯放屁都是笑話，小孫子像天使，帶給她的都是笑聲。路走到一半時，恰逢買菜的王天媽，王天媽見了她便拉呱起了家長里短。小孫子大聲催促著奶奶，并十分用力地掙脫了奶奶的手，魚一般從她的視線中滑脫。聊了兩分鐘后，她驀地意識到兩手空空，孫子去了哪里？她高聲呼喊著孫子的名字，并和王天媽分頭尋孩子。這時，馬路中間突然聚攏了一群人。有人高喊：“誰家的孩子被車撞了。\"她的頭發(fā)立刻豎了起來。她推開人群沖了進去，躺在地下的正是她的愛孫，孫子的頭部血流如注，她當街跪了下去，對著人群哭號：“求求你們救救我的孫子。”人群中有人撥打了120，救護車很快來了，她滿身是血地抱著孫子。孩子小小的身體顫抖著并逐漸冰涼，她一遍遍呼喊著，聲音幾近嘶啞。趕到醫(yī)院，她給醫(yī)生跪了下來，“求求醫(yī)生救我的孫子啊。”醫(yī)生望著渾身是血的老人家，遺憾地長嘆一聲，為孩子緩緩蓋上了白色的被單。

她跪在醫(yī)院冰冷的地板上，雙手緊緊擦著孫子的衣角，仿佛只要她不松手，死神就無法將孩子從她身邊帶走。白色的被單像一片無情的雪，覆蓋了孫子小小的身體，也覆蓋了她心中最后一絲希望。她的喉嚨里發(fā)出低沉的嗚咽，像是受傷的野獸在哀鳴。王大媽站在一旁，手足無措，眼淚無聲地滑落。她知道自己也有責任，如果不是她拉著老太太聊天，孩子或許不會出事。

“是我的錯…是我的錯\"她喃喃自語，聲音沙啞得像砂紙摩擦。她的手指顫抖著，想要掀開那層白布，再看一眼孫子的臉，卻又不敢。她怕看到那張曾經充滿生氣的臉龐變得冰冷蒼白。

兒子的電話打來時，她幾乎無法開口。電話那頭，兒子溫和的聲音響起，“媽，接到小寶了嗎？怎么還沒到家？”她張了張嘴，喉嚨里卻像堵了一塊石頭，發(fā)不出聲音。兒子察覺到不對勁，聲音陡然提高，“媽，出什么事了？”她終于崩潰，號陶大哭道：“小寶…小寶被車撞了…在醫(yī)院……沒了……”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隨即傳來撕心裂肺的吼叫。

兒子和兒媳趕到醫(yī)院時，她的衣服還沾著孫子的血。兒媳一看到那白色的被單，便癱軟在地，發(fā)出一聲凄厲的尖叫。兒子沖到她面前，雙眼通紅，聲音顫抖，“媽，你怎么能…怎么能讓小寶出事？！”他的質問像一把鋒利的刀，直直刺人她的心臟。她低下頭，無言以對。她知道，無論她如何解釋，都無法改變孫子已經離開的事實。兒子的哭號聲驚天動地，他那因痛苦而扭曲的臉變得掙獰，他一步步逼向自己的母親，“你還我的兒子，還我的兒子。\"醫(yī)院走廊上，她渾身是血地站著，兩眼一黑，“撲通”一下跌倒。她多想把時間的鐘表撥回到一小時前，那時的寶兒還活蹦亂跳，向她撲來，他溫熱的小手還擦在她的手心里。

她的腦海中不斷回放著孫子掙脫她手的瞬間，那小小的身影像一條靈活的魚，從她的掌心滑脫，消失在熙熙攘攘的街道。她的心像被一把鈍刀反復切割，在日里夜里凝成血痂，于無聲處潰爛。

從那天起，她的世界如同一座搖搖欲墜的大廈，瞬間轟然崩塌，揚起的塵埃遮蔽了她生活中所有的光亮。兒子和兒媳看向她的眼神充滿了怨懟，仿佛她不再是那個含辛茹苦將兒子養(yǎng)天的母親，而是一個犯下不可饒恕罪行的罪人。他們不愿再與她多說一句話，甚至不愿再多看她一眼，那決絕的態(tài)度，就像一道冰冷的枷鎖，將她的心緊緊束縛。

她如同一個被世界遺棄的孤魂，失魂落魄地回到那間小屋。屋里的每一寸空氣都彌漫著悲傷的味道，她癱坐在沙發(fā)上，自光呆滯地落在角落里那只落滿灰塵的玩具小熊上。這只小熊曾是孫子最心愛的寶貝，它那明亮的眼睛，在她淚眼模糊的視線里，仿佛也透著無盡的哀傷。

思緒不由自主地飄回到過去，那時，孫子就像一個活力四射的小太陽，將溫暖與歡樂灑滿這個小小的屋子。他總是邁著那還不太穩(wěn)當的小短腿，在房間里橫沖直撞，嘴里咿咿呀呀地哼唱著不成調的兒歌，清脆的笑聲如銀鈴般回蕩在每一個角落。他最喜歡在沙發(fā)上蹦蹦跳跳，小小的身軀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那歡快的模樣，讓整個屋子都充滿了生機。

記得有一次，孫子抱著那只小熊興高采烈地跑到她身邊，奶聲奶氣地說：“奶奶，小熊說它喜歡和我一起玩，還喜歡吃奶奶做的好吃的。\"她看著孫子那紅撲撲的小臉蛋，滿是寵溺地刮了刮他的鼻子，笑著說：“那奶奶以后天天給你做好吃的。\"孫子聽后，開心地在她臉上親了一口，然后又抱著小熊繼續(xù)在沙發(fā)上蹦跗起來。

可如今，一切都已化為泡影。孫子的歡聲笑語還在耳邊回響，可他小小的身影卻再也不會出現在這個房間里了。她伸出顫抖的手，想要觸摸那只小熊，仿佛這樣就能再次感受到孫子的溫度。然而，手指剛碰到小熊的絨毛，一陣劇痛就如電流般傳遍全身，她猛地縮回手，淚水如決堤的洪水奔涌而出。

她痛苦地閉上雙眼，腦海里不斷浮現出孫子的笑臉，那笑容像一把銳利的刀，一下又一下地刺痛她的心。她后悔，后悔自己為什么沒有更加小心地照顧孫子；她自責，如果不是自己疏忽，就不會導致悲劇發(fā)生。她在這痛苦的深淵里不斷掙扎，卻始終找不到解脫的出口。每一分每一秒對她來說都是煎熬，她被困在這回憶與自責交織的牢籠里，無法自拔。

寂靜如同一張無形的大網，將她緊緊包裹，讓她喘不過氣來。她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破碎的生活，不知道該如何從這無盡的痛苦中走出來。她只能整日以淚洗面，任由淚水肆意流淌，浸濕了她的臉頰，也浸濕了她那顆早已破碎不堪的心。她不敢觸碰那些回憶，卻又無法擺脫。每當夜深人靜，她總能聽到孫子清脆的笑聲，仿佛他還在她身邊，拉著她的手，奶聲奶氣地喊：“奶奶，我們去玩吧！”

她開始失眠，整夜整夜地坐在窗前望著漆黑的夜空發(fā)呆。她的頭發(fā)在短短幾個月內全白了，臉上的皺紋深得刀刻一般。王天媽偶爾來著她，勸她吃點東西，可她總是搖搖頭，說自己不餓。她的身體日漸消瘦，像一片枯黃的落葉，隨時可能被風吹走。

一天傍晚，她獨自走到孫子出事的那條街上。街道依舊繁忙，車水馬龍，行人匆匆。她站在路邊，望著馬路中間的那片空地，仿佛還能看到孫子躺在那里的身影。她的眼淚無聲地流下來，模糊了視線。突然，一個小男孩從她身邊跑過，手里拿著一只氣球，笑聲清脆。她的心猛地一顫，仿佛看到了孫子的影子。她下意識地伸出手，想要抓住那個孩子，卻只抓到了一把空氣。

“寶兒…\"她低聲呼喚，聲音帶著無盡的思念和悔恨。她知道，無論她如何自責，如何痛苦，孫子都不會再回來了。她的生活像一座孤島，被無盡的悔恨和孤獨包圍，再也無法靠岸。她緩緩蹲下身，雙手捂住臉，淚水從指縫中滲出。街道上的喧囂仿佛與她無關，她的世界里只剩下無盡的黑暗和寂靜。她知道，她將永遠活在那一天的陰影里，再也無法走出來。

孫子走了，兒媳抑郁了，她日日夜夜念著兒子的小名，整張臉被眼淚泡得浮腫起來。兒子請了一個月的假陪伴著妻子。作為母親，她無法面對，她無數次想到死，想著從高層一躍而下，為孫子贖罪，為兒子幾媳贖罪。她覺得自己罪惡滔天，就算死也無法撫平兒子兒媳心頭的痛。但她終究不能死在兒子家里。于是，在一個寂靜的早晨，她悄悄回到了家鄉(xiāng)。

不停奔波的她，在生活的潮水里起起伏伏，顛沛流離。生活的酸甜苦辣，把她腌漬得越來越沉默，唯獨孫子的笑屬在她心里揮之不去。

她躺在家鄉(xiāng)的小屋里，幾個月都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兒子兒媳沒有給她打來一個電話，她知道他們怨恨她。她沒了活下去的勇氣。

那是個暴雨如注的夏日午后，雨滴砸在窗榻上，仿佛要將世界砸個粉碎。她顫抖著手，把準備好的安眠藥瓶緊緊擦在手中，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

就在她擰開藥瓶，將藥片往嘴里倒時，一陣稚嫩的歌聲從窗外飄了進來。那是孫子寶兒最愛唱的童謠，奶聲奶氣，在風雨聲中格外清晰。她的動作猛地停住，藥片撒了一地。

寶兒的笑臉在她腦海中瞬間浮現。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春日，祖孫倆在田野里放風箏。寶兒歡快地奔跑著，笑聲如銀鈴回蕩。“奶奶，快看，風箏飛得多高！”寶兒回頭望向她，眼晴彎成了月牙兒，臉上洋溢著純真的喜悅，那一刻，世界都變得明亮而溫暖。

她緩緩放下藥瓶，淚水再次決堤，但這一次，眼中有了一絲猶豫。她想起自己一生的奔波，為了生活，為了家庭，在風雨中從未退縮。曾經，她也是那個在艱難歲月里咬緊牙關，為孩子撐起一片天的堅強母親。

那些年，丈夫早早離去，留下她和年幼的兒子相依為命。破舊的屋檐下，她在昏暗的燈光下縫補衣物，只為多換幾個錢給兒子買書本。農忙時節(jié)，她在烈日下揮汗如雨，雙手磨出厚厚的繭子，只為莊稼能有個好收成。兒子成家后，她又滿心歡喜地迎接孫子的降臨，將所有的愛都傾注在寶兒身上。

可如今，寶兒意外離世，兒子和兒媳將所有的怨恨都宣泄在她身上，她的心仿佛被凌遲，一度想要結束這比黃連還苦的日子。但寶兒的笑臉，還有過往的那些艱難與堅持，像一根無形的線，拉扯著她。

第二天清晨，雨停了，陽光透過斑駁的樹葉灑在小屋。妹妹終于敲開了她的門。看到她憔悴不堪的模樣，妹妹心疼地將她擁人懷中，泣不成聲。

“姐，咱不能這樣倒下啊，日子還長，寶兒在天上也不愿看到你這樣。”

她在妹妹的懷里放聲大哭，積壓在心中的痛苦如洪水般傾瀉而出。妹妹輕輕拍著她的背，如同安慰一個受傷的孩子。哭了許久，她漸漸平靜下來，眼神中透露出一絲堅毅。

此后每天清晨，她會早早起床，精心打理自己的小院。她翻松土地，播下花種，澆水施肥，期待著花朵綻放的那一天。當第一株嫩綠的芽尖破土而出時，她眼中閃過一絲驚喜，仿佛看到了新的希望。

她還重拾了年輕時的手藝一一做手工鞋墊。她戴著老花鏡，一針一線地穿梭在布料間。鞋墊上繡著精美的花朵和寓意吉祥的圖案，針腳里傾注著一位母親的愛。她將做好的鞋墊一雙雙積攢起來，那是她私下給兒子兒媳準備的。

日子一天天過去，她的臉上重新有了血色，眼中也多了幾分光彩。閑暇時，她會坐在小院里，望著天空，思念著寶兒。她多么希望兒子兒媳能原諒她啊。三年過去了，她通過微信給兒子轉賬，被兒子一次次退回。她心里有數，兒子兒媳需要的不是錢。但是除了錢，她又能給他們什么呢？

她省吃儉用已達到苛刻的地步，多少年一件衣服也未曾添置，家電家具壞了修修補補接著用。她要錢有什么用呢，不如一分一厘給幾子存起來，將來讓兒子換個大房子。她真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把這些錢交給兒子。

偶然的一天，她聽兒子的發(fā)小說，兒子家新添了一個女兒。她欣喜若狂，她又有孫女了。有了這個孩子，兒子兒媳的心會逐漸明朗起來。她為兒子高興，也為在有生之年能聽到這個好消息而振奮。

她到銀行把幾年的存款湊到一起，火速把二十萬元給兒子打到卡上。她在微信給兒子留言：這是給小孫女的見面禮，請收下。媽媽對不起你，此生只求你們能原諒我，這樣我就死而無憾了。

兒子的微信是晚上回復的

媽，謝謝你，錢我收下了，暫存著，以后你養(yǎng)老用。有空你來看一眼孫女，她非常可愛。

她喜極而泣，把微信的內容一字一句背了下來。她打電話給妹妹報喜，妹妹在電話那頭先哭出了聲。她掛了電話，手里還緊緊握著手機，像是握住了全世界最珍貴的寶貝。那通和妹妹的電話里，妹妹的哭聲像一把溫柔的刀，割開了她內心最柔軟的地方，這些年的委屈、自責與思念，瞬間決堤。

沒有誰腳下的路平坦到頭，沒有誰頭頂的天永遠蔚藍。自此，她長舒了一口氣。

每個人的一生中，都會經歷仿佛沒有盡頭的隧道。但風雨總會停息，天總會放晴，隧道的盡頭就是光明的所在。

責任編輯：劉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