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七號當鋪

突然出現的銀杏樹

在，每一棵樹都是一個特別的店鋪，比如梧桐樹的茶葉鋪，串錢柳的銀號，相思樹的信札鋪，細葉榕的藥材行…而玉梨街七十七號，是一棵千年的銀杏樹，也是槐花鎮上唯一的當鋪。

這個當鋪沒有名字，槐花鎮的人都叫它“七十七號當鋪”。但它的名氣之大，方圓百里的人都知道。人的一生中，總會有一兩次來當鋪交易，他們總會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將自己的一部分記憶典當在這里。

是的，“七十七號當鋪”是一家專門接收記憶的當鋪。

據說，早在幾百年前，七十七號當鋪就出現在玉梨街了。當時只不過一夜之間，一棵巨大的銀杏樹就突然冒出來，金黃的樹冠如亭亭華蓋，顯得美麗尊貴，樹干上掛了一個斗大的“押”字。與一般當鋪使用的“蝠鼠吊金錢”的標志不同，七十七號當鋪用的是銀杏葉與五瓣花的招牌，它們被拼成了一個篆書字樣的“憶”字。

開業當天，當鋪里擁進一些看熱鬧的人。店里招呼客人的只有一個耄耋老者，臉上的皺紋猶如無盡的迷宮，但身板卻結實挺拔，灰色長袍盡顯睿智與沉穩。最奇特的是，他手指纖長，手掌闊大如一般人的兩倍，仿佛能掌控命運。人們好奇地議論著，都想知道這家突然出現的當鋪究竟如何營業。

“老板，什么樣的記憶可以典當啊？”終于有人鼓起勇氣，開口向老者提問。

“什么記憶都可以。”老者坐在高高的階梯上面，微笑著俯身回答。

在他的身后，是一個高大的儲物柜，柜子里有各種形狀的儲物格，上面以不同詞句標注了每個格子的名稱，有“曾經滄海”“舉杯消愁”“獨在異鄉”看到格子間上的這些詞句，人們自然而然地聯想起自己過往難忘的人和事，但誰也不知道，當鋪要如何把這些記憶從人的腦海中取出？取出記憶后，與記憶有關的煩惱也會跟著消失嗎？一時間，誰都不愿成為第一個典當記憶的人。

的苦楚，平靜地說， “請隨我來。”

將軍跟隨老者來到典當鋪的內室，老者讓他躺上一張石床，并將一片銀杏葉放在將軍的額前。將軍很快睡著了，在夢中，他這十年來征戰的場面在眼前重演。將軍牙關緊咬，雙拳緊握，眼皮劇烈地抖動著，臉因痛苦而扭曲。

等將軍醒來時，發現自己渾身是汗，但神清氣爽，連頭都好像輕了不少。而剛剛老者放在他額前的銀杏葉，已變成一枚小小的銀杏晶石。

將軍和他的痛苦記憶

三天以后，七十七號當鋪終于有了第一個顧客。

這是一位八尺壯漢，大概五十來歲。他腰板挺直，粗手粗腳，眼神英武堅毅，臉上卻難掩愁容。

他走進七十七號當鋪，仰面對老者說：“我三十多歲時，曾經跟隨軍隊四處征戰，在戰場上度過了十年。那時，我跟我的弟兄們并肩作戰，抵御外敵的侵犯，我也屢建戰功，最后成了一個小小的將軍。”

將軍，你還記得三十多歲時發生的事嗎？”將軍走出內室，圍觀的人好奇地問他。

將軍認真地想了想，說：“我記得。那時我們全家就已經住在槐花鎮，日子過得平淡幸福。每逢三月踏青，我會摘兩束野花，一束送給妻子，一束送給母親。”

就這樣，將軍忘記了那十年戎馬生涯。老者拿起那枚記憶化成的銀杏晶石，標注好日期“槐歷一三五五年十月二十日”，然后放進了“鐵馬冰河”的格子里。

“但我經歷了太多殺戮。”將軍頓了一頓，痛苦地低下頭說，“我的弟兄們很多犧牲了，這十年的記憶時刻糾纏著我，讓我飽受煎熬。每當日暮時分，我的腦袋就如灌了鉛一樣沉重。請問，我可以將這十年征戰生涯的記憶典當了嗎？”

“沒問題。”老者仿佛完全理解將軍

‘我們會幫你把這段記憶保管三十年。如果你到時還是不打算贖回它，它就會化為銀杏樹的一縷精魂，為它增添一分壽命。”

老者這樣說著，又從同一個格子里取出幾粒種子交給將軍：“喏，這是你典當的報酬 一雪滴花的種子。假如，我是說假如，日后不管因為什么，你又想贖回自己的記憶，可以用盛開的雪滴花花朵來交換。”

七十七號當鋪的第一宗交易，就這樣完成了。

原來，快樂的記憶也可以典當

看到將軍的變化，圍觀的人都心有所動。于是，在將軍離開后的第二天，七十七號當鋪又來了一位詩人，他想要典當亡妻去世前的那段記憶。當時妻子受到病痛折磨，日漸憔悴，直到永遠閉上雙眼。詩人太愛自己的妻子了，那段日子讓他痛苦不已，他只想保留幸福的過往，其余的統統不要。緊接著，又有一位屢戰屢敗的考生來了，他想要忘卻年年落榜的失意，好讓自己重建信心，心無旁騖地繼續努力。還有一位幼年喪父的農夫，他兒時吃過太多的苦，長大后始終難以釋懷，因此想要忘卻過去重新開始…

不斷有人走進當鋪，向老者典當一段舊日時光，這些記憶大都曾給他們帶來傷痕。人們漸漸發現，在七十七號當鋪中的“交易”仿佛一場暢快淋漓的沐浴，讓他們洗盡往日陰霾。

從此以后，槐花鎮的人們一旦有了痛苦的記憶，就會來到七十七號當鋪，這里可以讓他們忘掉痛苦、重獲新生。而當他們離開七十七號當鋪時，帶走了向日葵、牽牛花、君子蘭、臘梅等各種花的種子，種植在槐花鎮的各個角落。就這樣，七十七號當鋪的顧客絡繹不絕，槐花鎮的繁花四季盛開。

關于七十七號當鋪的生意規則，老者從不多做解釋，他只是靜靜地等待每一次不同的遇見。

有一天，一對年輕的情侶冒著暴風雨來到當鋪。他們不是槐花鎮人，只是因為新婚燕爾，四處游覽河山，這天正好走到七十七號。他們之前對這間奇妙的當鋪也略有耳聞，但他們并沒有什么心酸往事需要典當，若不是為了躲雨，他們是不會走進當鋪的。

老者不以為意，還是拿出熱騰騰的桂花茶招待了他們。

大雨許久不停。年輕的女子有些無聊，便好奇地四下打量，目光定格在老者身后的柜子上。

“心有靈犀？你這里也會有心有靈犀？”女子指著其中一個格子問。天下的情侶沒人不喜歡“心有靈犀一點通”這樣的詩句。

“它一直在這里，只是大家都沒有留意而已。”老者微笑地回答。

‘心有靈犀’也能視作一種苦難嗎？”女子好奇地問。

我從來沒有說只接受苦難的記憶呀。”老者回答，“我這不是還有‘春風得意’ ‘長風破浪’嗎……

年輕情侶面面相覷。

“可是，如果不是受苦受難的記憶，誰愿意典當？”男子不解地問。

老者端起一杯茶慢慢啜飲，裊裊升起的煙霧像是看不穿的人生。他說：“人是很奇怪的。有時候，痛苦的記憶如毒蟲噬咬，想忘卻忘不了；也有時候，美好的回憶被人當作尋常，如果不精心保存，就會被慢慢淡忘。在我的記憶當鋪里，所有的記憶都會保存如新、永不褪色。”老者這樣說著，深邃的眼眸里好像有一片海。

情侶覺得非常新鮮，他們低聲嘀咕幾句，向老者提出要典當一些開心甜蜜的記憶。“反正這樣的記憶我們太多了，隨便典當給你一些，就當作紀念吧。”兩個人臉上的笑容無憂無慮，如山澗的溪流般清澈，“反正人永遠都不嫌鮮花少。”

當他們的銀杏晶石被放進“心有靈犀”的格子之后，老者將幾枚紅玫瑰的種子遞給了男子，又將幾枚百合花種子遞給了女子。

風停雨住，這對情侶隨手將花種放進自己的行囊，攜手離開了七十七號當鋪，又離開了槐花鎮。與其他典當痛苦記憶的人一樣，他們根本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還會再來七十七號當鋪。

他是孤身一人從外地趕來的，手里捧了一枝鮮艷的紅玫瑰，但臉上已經沒有笑容。

‘我能贖回一些當年典當的記憶嗎？”他的聲音沙啞而滄桑，“這些年來，我們總是爭吵，我幾乎忘了過去曾有過的甜蜜。”

“她呢？”老者問。

這是她第三次跑回娘家了。家里的籬笆墻需要修葺，她說想要用柳木，我說用秫秸就行。其實不是什么大事，但我們又爭吵起來，誰都不肯退讓我，我對她說了狠話…”男子說到這里，懊惱地舉手捶了一下自己的頭。

“那，我給她的百合種子呢？”老者又問。

沒有種活。其實玫瑰長得也不好，只活下這一枝。”男子說著，遞上玫瑰花。

老者接過玫瑰插入瓶中，說：“好吧。但因為沒有百合，你不能贖回全部記憶只能拿回一部分。

老人從“心有靈犀”的格子里取出那枚標注著“槐歷一三五八年”的銀杏晶石，放在男子的額前，晶石不久便恢復成一片銀杏葉。

第一個贖回記憶的人

七十七號當鋪開張后的第十五年，這對情侶中的男子成為第一個來贖回記憶的人。

男子從石床上醒過來時，眼里擒滿熱淚。在夢中，他看到了年輕的女子為自己制衣制鞋、生火做飯的忙碌身影，也看到了自己年輕時寫給女子的那些飽含深情的書信，還看到了他們攜手看山、看海、看星辰的日子。

我現在就回去，砍幾枝上好的柳條，修好我們的籬笆，接她回來。”男子的臉上泛起紅暈。

老者遞給他一粒新的種子，說：“你是第一個來我店里贖回記憶的人，我額外送你一粒百合種子。”

男子感激道：“謝謝！我們一定精心種植，等到我們老了，一定一起捧著百合花再來光顧，把我們典當的美好回憶全部贖回來。”說著，男子腦海里浮現出他們年老后的畫面：月夜里，兩個人坐在院中，兒孫繞膝，一盞茶，兩把扇，空氣里都是沁人心脾的百合香味，悠悠歲月的音符從他們松動的牙縫里含糊地飄出，卻仍不改當年的曲調。

這對情侶的事很快傳遍了槐花鎮，又傳遍了十里八方。越來越多的人把最甜美的記憶留在七十七號當鋪，又在需要的時候前來贖回。當他們在七十七號當鋪做完典當和贖回的完整交易，便會真正明白什么是不離不棄、莫失莫忘的恒久愛意。

不過，那些日子里來贖回記憶的人，都是來尋找昔日散落的美好和快樂的，至于血淚和痛苦，典當的人放下之后，從來都是一去不回頭。

她鼓起勇氣問老者：“我想贖回的記憶并非好事，這樣也可以嗎？”

當然可以，我從來沒有說過只有快樂的記憶可以贖回。”老者依然保持著微笑的神情，他又和婦人說了些什么，思考了一陣，吩咐道，“寶兒，去替客人在‘槐歷一三六○年’的格子里拿倒數第三枚銀杏晶石來。”

“是，師父。”店里有一個十幾歲的孩童應聲回答。他是老者幾年前收養的孩子，取名寶兒。寶兒年輕的母親曾帶著他來到店里，遺棄了一段往事，也順便遺棄了他。

寶兒將老者指定的銀杏晶石拿進內室，放在婦人額前。過了一會兒，婦人醒了，拿著銀杏葉片從內室出來。

老者問她：“你找回了你要的記憶嗎？\"

我確實看到了一段痛苦的記憶。”婦人的眼里有晶瑩的東西閃動，“那是一個大雪紛飛的黃昏，就跟今天一樣。一個女人走在山路上，她的背上背著兩歲的男孩，手里牽著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

誰想贖回痛苦的記憶

又過了一些年，有一天黃昏，天空飄起鵝毛般的雪。一位五十多歲的婦人出現在七十七號當鋪。她的頭發已然全白，雪花兒落在她的發梢，卻幾乎看不出來。她渾濁的眼睛似乎飽經風霜，手里捧著一把橙黃色的萱草花。

寶兒癡癡地聽著，不禁也想象著自己母親的容顏。

晚飯時間到了，他們都饑腸轆女人想去附近村落的市集里買一盒燒餅，但女孩已經累得走不動了，說什么也不肯同去，女人只好背著男孩去了，臨走前交代女孩在分手的路口等她。女人買到了熱乎乎的燒餅，但回程路上，她又看見了一朵漂亮的頭花，想買給女孩，于是耽誤了些時間。等女人趕回時，才發現那條路已經被小山一樣高的白雪掩埋，原來那里剛剛發生了雪崩，路上所有的人都被埋葬在白雪之下…”

寶兒聽得一驚，女孩被雪壓死了嗎？

如果記憶會說謊

‘女人想要沖進雪里，卻被路過的好心人攔了下來。她在雪地里放肆哭嚎，手里的頭花掉在雪地里，男孩也嚇得哇哇大哭。當晚，女人便感染了嚴重的風寒，在病床上昏迷了一周。醒來后，她帶著微弱的希望，一次次去雪崩的地方尋找女孩，但卻一次次失望…”婦人說到這里，已經泣不成聲。

寶兒聽得入神，也跟著掉下眼淚。他想，這段記憶太悲傷了，怪不得婦人年輕時會典當它。

原來，這位婦人一直誤以為自己當年被母親遺棄了，直到現在才知道真相。

那枚錯拿的銀杏晶石，并非寶兒的疏漏，更不是老者的失誤。作為七十七號當鋪的經營者，老者從不在做“生意”的時候對顧客的私事置喙，但他對這位婦人的印象太深刻了，第一次為她破了例。

但事情卻并非如此。

這并不是我的記憶。”婦人望向老者，眼神中既有哀痛，也有遺憾，“我不是那個女人，而是那個十五歲的女孩，我在母親的記憶里看到了我自己。

“難道我拿錯了晶石？”寶兒嚇了一跳，起身就要去查看。寶兒知道，師父有著超乎常人的記憶力和辨識力，數十年來儲存和兌換贖回的銀杏晶石從不曾出錯，來店里的顧客成干上萬，他都能一眼認出。寶兒以為，犯錯的只可能是自己。

那是在三十多年前，也是一個下雪的日子。當時老者還沒收養寶兒，店里只有他一個人。眼前的婦人那時還是個風華正茂的年輕姑娘，她走進店里，想要典當關于母親的一段記憶。她咬牙切齒地哭訴母親的偏心，說自從弟弟來到世間，母親便不對自己正眼相看，甚至處心積慮地把自己帶到十字路口，借口買燒餅遺棄了自己。她傻傻地在原地等了很久，后來要不是被一只小兔子吸引，僥幸鉆到路邊一片高大的樹林里抓兔子，她早就葬身雪海了。雪崩后，她在樹林里困了一天，才被清理道路的人救了出來，但怎么也等不到自己的母親來找她，直到一個路過的老奶奶帶走了她。

“寶兒，不用看了。是我讓你拿的她母親的銀杏晶石。”老者緩緩說道，他又轉向婦人，“原諒我沒有經過許可，便將你母親的晶石給了你，但也許你想知道，你的母親曾來過這里，說當時把你單獨放在那個路口，是她這輩子最大的錯，她不能原諒自己。”老者的聲音里充滿了憐憫。

作為對自己“失誤”的彌補，老者也將婦人自己的記憶晶石還給了她。現在，婦人同時擁有了兩段記憶，卻因為自己曾經對母親的誤解，而深陷懊惱和悔恨之中。

看到婦人用手掩面，跚著向店外走去，寶兒不忍，悄悄問老者：“師父，我們這么做真的好嗎？她雖然知道了真相，但好像還是那么痛苦。

你還記得嗎？在第一次給她銀杏晶石之前，我曾問她，為什么想贖回痛苦的記憶，她是怎樣回答的？”老者沒有回答寶兒的問題，卻反問寶兒。

“收養我的奶奶去世了，我非常難過。不知為何，我又想起自己的親生父母。我對他們全無記憶，但我隱約覺得事情不該如此。我記得年輕時曾在七十七號當鋪典當過一次痛苦的記憶，我不知道內容是什么，但我猜那是關于我父母的。我想把它贖回來，親眼看看他們的模樣，哪怕那些記憶并不愉快。”寶兒答道，“她是這樣說的。”

“是啊，記憶可以割舍，親情卻不能。可是，如果她始終不知道真相，即便贖回記憶，在記憶里再見到‘拋棄’她的母親，她也不會快樂吧？”老者說，“有時，記憶也可以是一場騙局。人們所以為的傷疤，也許并非來自他人，而是因為自己的偏見和誤解導致的。”

寶兒不解，迷茫地看著老者。

“人世就是這樣，什么是對，什么是錯，哪里有正確答案呢？”老者嘆一口氣，目送婦人離去，漫天飛舞的雪花很快把婦人的背影抹去了。

也許，這婦人帶著母親的記憶離去時，仍存有一絲希望；也許她可以循著舊日的足跡，去尋找她的母親。如果母親還活著，她們就能團聚，她可以懇求母親的原諒；如果母親去世了，她可以為母親墳頭插滿萱草花，愿母親在另一個世界忘掉憂愁。況且這樣一來，也許她能重新見到弟弟，她在世上就又有了親人。

‘師父，會不會也有那么一天，我的母親也會因為思念，來贖回她的記憶，并且找到我呢？”寶兒瞪著亮晶晶的眼晴問老者。

老者憐惜地摸摸寶兒的頭，沒有說話。

尾聲

1

日升月落，春去秋來，銀杏樹的葉子換了一茬又一茬。老者和寶兒依舊每天在當鋪忙碌，繼續做著記憶典當和贖回的“生意”。前來贖回記憶的人帶來的各種鮮花，被他們釀制成花蜜，或者制作成鮮花餅、曬成花茶，或者提煉成藥材。用這些鮮花制成的東西，入口后會覺得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像極了人生。

沒有人知道，七十七號當鋪會經營到什么時候。也許下一秒就消失了，也許永遠都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