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太陽升起,天空的顏色鋪灑下來,帶動大海的色彩也隨之變化。嚴澤從甲板一躍而下,混入琥珀色的光紋中。此時,波濤滾滾的大海已由藍灰色逐漸變為青綠色,夾雜散碎的金光,將嚴澤推向浪尖的泡沫。嚴澤聞到泡沫里的一股怪味,未曾多想,又一頭扎到海平面下。世界瞬間清透安靜了。
每天日出前,嚴澤都會和同學一起被訓練船載到較淺的海域,接受基礎訓練。在海洋生存,潛泳是每個人的必備技能。嚴澤曾差點溺水身亡,對大海懷有恐懼,在韓老師的幫助下,好不容易克服心理障礙,能下海了。幫助他的還有同學于曉瀟,韓老師安排兩個人搭檔,由于曉瀟陪他練習。
當嚴澤沉浸于幽深莫測的海底世界,享受大海獨有的溫柔與包容時,于曉瀟就跟在他身后,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起初,嚴澤接受韓老師的安排,也樂意于曉瀟督促他訓練,可在他完全掌握潛水技能,可以在大海自如出入后,就覺得于曉瀟的存在意味著一種不信任,甚至是侮辱。
他身姿矯健,靈活地穿過珊瑚礁的縫隙,朝訓練海域之外游去。于曉瀟緊隨其后,拉近與他的距離,在他即將加速時,一把抓住他的腳踝,拉扯著,迫使他冒出海面。

能不能別跟著我!”嚴澤嗆了幾口水,氣惱的聲音里殘留著大海的咸味。
你已經游出訓練區,能不能老實點。”于曉瀟平和地回應,濕漉漉的頭發隨意貼在額頭,經過海水沖洗的眼睛更加清亮。
“不用你管!”嚴澤甩開手臂,返身要游走。
“你不能一個人外出,危險。”于曉瀟迅疾抓住他,讓他又嗆了一口水。
嚴澤抹了一把嘴,氣呼呼道:“有什么危險?我現在對大海比你熟悉,別多管閑事!”他正準備用更強硬的語言還擊于曉瀟,卻聽見一聲巨響,只見于曉瀟正后方的遠處,有一艘船正冒出黑色的濃煙,在天空與大海之間,顯得格外刺眼。
兩個人用驚訝的目光對望,立即反應過來,都不再多說什么,同時朝訓練船的方向回游。
2050年以來,陸地礦藏逐漸枯竭,為了滿足人類對資源的需求,全球海底礦產勘探計劃被批準,第一代深海采礦人登上勘探母艦,開啟了一個新的時代。
按海域片區劃分,每一艘母艦負責一片深海的礦產勘查與開發,也負責海域內的安全排查、環境保護等。母艦有五十層樓高,劃分了許多功能區,其中住宅區居住著兩萬多人。每個功能區都隊列,讓所有人刮目相看。
會產生垃圾,轉化后集中到處理區,再統一由母艦的專用通道排入大海。其他附屬船只產生的生活垃圾,也是這樣處理的。
巨響和濃煙驚動了整片海域,更攪亂了這里長久以來維持的平靜與秩序。
同學們都回到了訓練船,往母艦駛去時,大家已能從側面看清出事的是一艘采礦船。它的周圍已布滿了各類救援艇,而母艦也拉響了安全警報。那聲音渾厚有力,帶著無法言喻的震撼,穿透清晨明亮的色彩,讓海浪又變回暗淡的藍灰,金色光紋也都被浪尖的泡沫掩蓋了。
嚴澤聽韓老師講過,母艦啟動初期,對海洋環境造成了極大破壞,造成了嚴重海底污染。比如采礦船在作業過程中釋放的懸浮沉積物,會導致海洋生物室息或中毒;深海采礦車的機械噪音,會干擾海洋生物之間交流等自然行為;采礦活動會占據深海生物的棲息地,威脅到生物的種群延續…后來,每艘母艦都設置了環保部門,專門檢測和維護母艦周邊的海洋環境。
緊張的氣氛在海面彌漫,如同一張無形的網,緊緊縛住每一寸海域、每一朵浪花。距離母艦愈來愈近,這還是嚴澤第一次感到訓練船很顛簸,當有浪襲來,船被拋起后又落下,就像受到驚嚇的魚群在騰躍、躲避。又一個浪將船高舉,嚴澤趁機眺望,在正返回母艦的幾艘救援艇上,一眼望見了穿著紅色安全衣的爸爸。
這些年,海洋環保治理的效果愈漸明顯。從海底到海面,幾乎看不見因環境污染造成的異樣。陽光滲入湛藍的海水,灑下斑駁的光影,讓嚴澤每時每刻都能感到海洋生活的愜意。
實際上,救援人員都穿著紅色安全衣,嚴澤能輕易分辨出爸爸的身影,完
嚴澤是在母艦上出生的,他們一家人從爺爺輩開始,就在母艦上生活,從事著不同工種。爸爸繼承了爺爺的工種,按理,嚴澤也應繼承,但他偏偏瞧不起那工種,認為只有勘探才是最重要的工作,一心只想做一名勘探者。
與深海勘探相比,爺爺和爸爸的工作確實不太起眼,至少離核心部門較遠,屬于保障性工種一一負責與安全有關的各類事項。通常情況下,這種工作很難被大家重視,更難做出亮眼的成績,所以嚴澤自懂事開始,就拒絕爸爸的說教,堅決要擺脫這種職業束縛,擠入勘探者全是因為他走路跛腳的姿勢。在一次安全救援中,爸爸為了營救一位身陷險境的勘探者,一條腿受了傷。所幸就醫及時,并沒有造成嚴重后果,但他的腳踝處因此落下病根,走路變得一瘸一拐。

跛腳后,爸爸并未懈怠工作,而是從救援前線轉崗到后方,負責事故后的安全排查和原因分析。嚴澤沒想到爸爸此刻會出現在救援艇上,更沒想到這場事故會將自己也牽扯其中。
2
返回母艦后,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嚴澤偷聽了爸爸與同事的談話,通過零星的信息,他對事故調查結果有了大致了解:位于深海的輸送軟管突然破損,導致從海底吸入的礦物外泄,整個輸送系統癱瘓,引發提升泵燃料爆炸。
當時,出事的采礦船已駛離母艦較遠,周圍也沒有其他船只,因此爆炸未波及更多的人,加上救援艇出動及時,很快控制了火勢,將采礦船的損失降到了最低。但采礦船上仍有二十多位工作人員受了傷,其中有四位當場遇難,包括于曉瀟的媽媽。
噩耗傳來時,同學們剛從訓練船回到母艦,嚴澤和于曉瀟并肩朝更衣室走,突然聽到有人向韓老師通報事故情況,以便調整接下來的教學安排。幾乎同時,他倆在那人言語中,驚詫地捕捉到了于曉瀟媽媽的名字。
后來的許多個夜晚,嚴澤閉上眼,腦海里總會想起當時在更衣室門口因傷心過度而暈倒的于曉瀟。聽到噩耗后,一向表現得堅強的她,一開始試圖用深呼吸平復內心的波瀾,但媽媽遇難的事實如潮水洶涌而來,將她的意志徹底擊垮。那一刻,她再也支撐不住,身體瞬即倒下,失去了意識。
課堂和訓練船上再也見不到于曉瀟的身影。嚴澤身邊終于清靜了,心里卻空蕩蕩的。每天清晨的集訓,他不再關注晨光下閃耀金光的大海,從甲板躍下時,也如奄奄一息的海洋動物,沉重地墜入那片深邃的藍色之中。慢慢地,他失去了學習的動力,聽不見韓老師說什么,時常坐在訓練船上發呆,遠遠望著巨大的母艦。
這天,在室內課堂上,韓老師正在講授各類船只的構造與功能,嚴澤又走神了,一直盯著于曉瀟的空位,陷入了兩個人搭檔訓練時的回憶中。
“嚴澤,你來講講這幾種船的區別。韓老師走到他面前,壯實高大的身軀遮住他眼神里的空洞,將他的思緒拉了回來。
嚴澤騰地站起,看著實時影像上的幾類船只,慌張地回答:“哦母艦左側的是運輸船,斜右方是采礦船,停在艦尾的是漁船,剛從母艦前方出發的幾艘是巡邏船,它們的區別是…
嚴澤吞吞吐吐答完,韓老師并不滿意,繼續追問:“再詳細講一講巡邏船的種類及其結構。”韓老師想以問答的方式,讓嚴澤的心思重回課堂。
根據巡邏船的大小和載人量可分三種:大號巡邏船兼具了傳統驅逐艦的性能,結構與戰艦相仿;中號巡邏船主要是對片區海域的監控和偵察,結構與運輸船相仿;小號巡邏船作為母艦周邊近域的護衛隊,結構…”嚴澤的思路斷了,回想平時近距離看見的小號巡邏船,不知從何說起。
‘想起來了,黽船是仿造水黽科昆蟲制造的輕盈型巡邏船。”嚴澤朝影像上的一艘黽船望去,韓老師配合著放大黽船的鏡頭,“水黽能在水面上行走,既不劃破水面,又不浸濕自己的腿,還能以極快速度在水面滑行捕獵。黽船吸取了水黽的優勢,是所有船只中最不像船的船。它像水黽一樣,船身下是三對足,一對前足粗短,兩對后足細長。前足用以護衛,中間長足用以驅動,后面長足則控制滑動方向·…”
“小號巡邏船又名黽船,水黽的黽,想起來了嗎?”韓老師善意地提示。
嚴澤的精力逐漸集中,答題也變得流暢,聽得韓老師頻頻點頭,向他投去了贊許的眼光。忽然,影像中的黽船亮起了預警燈,以一個垂直角度掉轉船頭,駛出了鏡頭之外。
韓老師立即關閉了實時教學影像,讓同學們回家,可大家誰也不愿離去,在驚恐的情緒中議論紛紛。兩艘采礦船在短時間內連續發生事故,這是母艦啟動以來從未發生過的,到底是哪兒出了問題?
韓老師發覺到異常,馬上將鏡頭拉遠,直至包括母艦在內的近域船只又都出現在大家視線里。只見剛出動的幾艘巡邏船加速朝同一方向行駛,兩艘黽船在最前面,在陽光下仿佛披上一層金色戰甲,平穩滑行于海面,不動聲色地沖到了一艘采礦船前。
采礦船的位置太遠了,影像鏡頭無法近距離拍攝,大家看不清具體發生了什么,但都被一種不祥的預感所籠罩。隨著一聲巨響,采礦船冒出濃煙,所有人都驚得叫起來。
3
嚴澤一身冷汗,比上次看見濃煙更惶惶不安,目光又落在于曉瀟的空座上。
嚴澤對海洋的恐懼一直持續到十二歲。按母艦規定,年滿十二歲就必須進行潛泳訓練。他對自己沒抱希望,直至遇到于曉瀟。在韓老師安排他倆搭檔訓練前,他就已經在于曉瀟的鼓勵下入海了。他永遠不會忘記,是于曉瀟幫助他第一次克服了恐懼,在大海中舒展身體。海水輕輕包裹著他,耳邊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大海的寧靜讓他的心靈得到前所未有的放松,思緒也得以自由飛翔,仿佛整片壯麗而神秘的海域都在呼喚他,等待著他一次次下潛探索,發現驚喜。
他時常以韓老師布置潛泳訓練作業為由,從入海口下海,在母艦近域玩水。一天,他在海洋中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從游泳姿勢來看,他不假思索地斷定,這個人就是于曉瀟。從十二歲訓練至今,三年時間已讓他對于曉瀟所有肢體習慣了如指掌。他的自光死死鎖住她,卻見她游向發生事故的采礦船。嚴澤大感不妙,立刻跟了上去。
黃昏已近,兩艘事故采礦船停泊在背光的地方,距離不遠,卻死氣沉沉,陰暗冷寂。上午有人在船上修理,下午便沒了人,于曉瀟是看準時機去的。她沒坐渡船,偷偷入海而去,避開了母艦上的監控器。采礦船是于曉瀟媽媽的遇難之地,嚴澤實在不明白,她為什么要來這里?
他游泳跟上,盡可能不驚動于曉瀟。游到附近,于曉瀟并未攀上船,而是扎進船下的大海,這下嚴澤更覺得奇怪了。不過于曉瀟沒有戴潛水輔助設備,僅靠肺部呼吸自由潛水,頂多只能在水下堅持幾分鐘,而且不能下潛太深,因此嚴澤并不著急,決定在海面等她
但幾分鐘后,于曉瀟沒有上來,海面在昏暗的光線中愈顯死寂。嚴澤慌了,深吸一口氣,再屏住呼吸下沉,腦子里快速勾勒出采礦船下方的機器設備,提前預判著于曉瀟的位置。
韓老師曾在課堂講過,深海采礦是通過絞纜機將采礦車從船尾下方放入大海,同時將輸送軟管和采礦車連接,軟管另一端連接提升硬管,隨后硬管和采礦車同速下降,直至采礦車到達深海指定地點采礦。如果于曉瀟下潛是尋找什么,最有可能的就是那根破損的軟管。
嚴澤徑直朝船中部游去,由于光線暗淡,他擔心撞上周圍的器械,頻繁游上海面換氣。風平浪靜的大海沒有波瀾,但水紋中泛起的白色泡沫,又讓他聞到了熟悉的怪味。他仍沒多想,繼續下潛搜尋于曉瀟的蹤跡,忽然身體碰到了什么東西。他下意識地抓住那東西,仔細一看赫然一驚,是于曉瀟!
他急忙托起失去意識的于曉瀟,奮力劃動雙臂,將她救出海面,放到采礦船尾延伸至大海的支架上。重新接觸到新鮮空氣,于曉瀟青灰的臉色逐漸紅潤,慢慢蘇醒。
嚴澤高懸的心終于放下,一屁股坐在旁邊,邊喘氣邊抱怨道:“你不要命了?天快黑了還來這種地方?”
于曉瀟沒吭聲,反而蜷縮起身體,掩面抽泣。嚴澤慌了:“算了算了,你愿意來這里也行,只是別等天黑才來。你平時總提醒我要安全出游,自己怎么反而不注意呢?好了,快降溫了,你再緩緩,等你能自己走路了,我們盡早回去。”
于曉瀟哭了一會兒,平靜下來,坐起身,遞給嚴澤一樣東西。原來她手里一直攘著什么。
“這是什么?”嚴澤看著一截碎片,捉摸不透。
軟管上的碎片,我下來的。”于曉瀟用手撐著昏沉沉的腦袋,虛弱地說。
“對,我不服調查報告。”于曉瀟吃力地抬起眼睛,瞪著他,“昨天安全調查小組來我家,告訴我爸爸,兩起事故的根源都是軟管材料出了問題,而我媽媽負責的恰恰是材料檢測、維護、更換等,所以她對事故負有責任。”
‘你想自己證明軟管的材料沒問題?”
“是的,我最清楚媽媽是怎樣一個人。她在事故中遇難,我和爸爸已經很傷心了,現在還把過錯算在她頭上,我們怎么會輕易相信呢?爸爸沒有在安全調查報告上簽字,他申請再調查,但小組人員不同意,還說事實擺在眼前,不管爸爸認同與否,一周后都會把現在的調查結果公之于眾。”
“你就是去找這個的?”嚴澤好像猜到了什么。
嚴澤想說自己也清楚安全調查小組的工作風格,他們絕對不會無憑無據就胡亂下結論,但看著滿臉淚水的于曉瀟,他于心不忍,把話咽了回去,只說:“那好,我陪你一起重新調查。”
一群海鷗在海面翱翔,時遠時近。它們有時在母艦上空盤旋,有時停在大片海藻上隨之搖曳。白浪卷著海藻,排成一張寬廣的綠地毯,在海風中流浪。海鷗無憂無慮的樣子,讓嚴澤總是心生羨慕。
下課后的嚴澤并不著急回家,而是喜歡爬到母艦上可到達的最高平臺,獨自逗海鷗玩。他用食物引來海鷗,聽它們清脆的叫聲,欣賞它們俯沖下來啄食,又振翅高飛的美妙身姿。他常想,若能化作動物,多希望成為海鷗,而非大海里的一條魚。
母艦似一座穩健航行的大山。嚴澤站在高處,像登上了群山之巔,除了與海鷗嬉戲,他還喜歡俯瞰世界,與腳下浩渺的大海對話。
又有海鷗飛過來了。嚴澤伸手去招呼它們,但詭異的一幕發生了。有兩只海鷗以一種不可思議的姿勢,從空中墜落大海。接著又有幾只墜落,其中一只落在了平臺盡頭。
嚴澤跑過去查看,見那只海鷗靜靜躺著,羽毛凌亂,生命力正一點點從它體內流逝。
“怎么了?”不知何時,于曉瀟已來到嚴澤身后。
“剛才有一群海鷗經過,發生了意外。”嚴澤捧起海鷗,發現它的喙邊殘留著些許不明物質。
于曉瀟湊近看了看海鷗,并無興趣,而是交給嚴澤一個袋子:“這些是我從家里找到的媽媽手寫的工作筆記,詳細記錄了每一次她對材料維護的情況,可以證實事故發生前,她并未疏忽工作。”

“但這只是單方面的…”嚴澤想用從爸爸那里得知的說法反駁,被于曉瀟打斷。
她又拿出兩個透明袋子,說:“這是我從兩艘事故船上取回的軟管碎片,經過核實,與我媽媽筆記上所記載的材料型號一樣,在出事故前一天,她也都進行了維護。”
嚴澤接過袋子,看了看里面的碎片,沒說話。他向爸爸詢問過這個問題,爸爸說軟管殘骸上有明顯的斷裂痕跡,如果認真進行了維護,必然會發現,就能避免后面裂痕擴大,軟管折斷,燃料爆炸。
‘你什么時候又去另一艘船取碎片了?”嚴澤開口轉移話題,這段時間眼見于曉瀟所經歷的變故,他仿佛突然成熟,不再亂講話,也懂得了小心翼翼地回避敏感問題,不想觸及她內心的傷痛。
你可以把兩塊碎片帶回去,與軟管原材料對比看看。”于曉瀟沒接他的話,又把話題轉回來,“你會發現,碎片比原材料脆弱,容易破損。”
‘有可能是長時間浸泡在深海,材質老化或硬化了….”
“不,這么多年了,以前從未出過問題。”于曉瀟再次打斷他。
那你覺得是什么原因?
于曉瀟搖頭:“我不知道。兩次事故調查后的結果一樣,只不過第二次事故由于發現更早,調離了船上所有人,所以才沒有人員傷亡。現在采礦船作業全面暫停,軟管全部被更換,等待著檢驗后重新啟動。但這樣就結束了嗎?把事故全部歸咎于材料問題,讓我媽媽遇難了還要背上惡名,就這樣結束了?不把真正的原因找到,這樣的事故以后還會發生!不,嚴澤,你幫幫我!
看著于曉瀟眼里泛起的淚水,嚴澤心里一沉:“我…我能幫你什么?”
“今天約你過來,不只是為了給你這些。”于曉瀟垂下眼角,用略帶懇求的語氣說,“我知道你爸爸工作的調查化驗室有專業儀器,能不能幫我化驗兩塊碎片的成分,我想確切知道它們與原材料有什么區別,到底是如何變脆弱的。”
“說實話,上次把你救上來后,我回家向爸爸打聽了材料檢測的情況。他說從材料維護電子記錄來看,型號、貨源、使用等都沒問題,所有因素排除后,唯一的解釋只能是維護時疏忽了一些…”嚴澤沒再往下說,頓了頓,“而且,我怎么進得了工作區的化驗室?”
“我相信你有辦法。”于曉瀟聲音很輕,話里卻有很重的強迫意味。
嚴澤撓撓頭,尷尬地笑了笑:“要不我直接告訴我爸,再試試申請重新調查?”
沒用的,我爸已經申請了很多次,都被拒絕了。再說,我不想把事情鬧大,萬一是我錯了呢?豈不讓人覺得我是無理取鬧? ”


嚴澤明白了,她壓抑著情緒,最終保持了理性,在事情沒有完全核實之前,并沒有因為猜疑而貿然做出判斷,而是想通過自己的調查,暗中找到證據,再來反駁調查報告的結論。
“離公告只有三天了。”于曉瀟重復道,“我相信你有辦法。”
等她進來,嚴澤立即關上門,將她拉到電腦屏幕前,指著一組化驗后得到的數據說:“軟管碎片的成分與原材料相比,是一致的,但我發現了這個…
嚴澤有些無奈,勉強點了一下頭,算是答應了。他一手提著于曉瀟給的袋子,一手托著死去的海鷗,感覺所有謎團都聚焦在了他一個人身上。
5
嚴澤又打開兩組圖像:“這是將材料放大了100倍后拍攝的微觀圖像,左邊是碎片圖,右邊是原材料圖,你能看出差別嗎?”
于曉瀟湊近屏幕,觀察了一會兒,說:“左邊圖上好像多了一些團狀物。”
夜色漸濃,母艦宛如一頭沉睡的巨獸,停留在漆黑的海面上。艦身燈火輝煌,與四周的黑暗形成鮮明對比;艦上人影綽綽,卻都沉浸在各自的世界里,游離于現實與虛幻之間。
“我放大到500倍的圖像,你繼續看。”
這次,圖像中的團狀物呈現明顯的顆粒狀,密密麻麻排列,其顏色與軟管顏色相近。于曉瀟驚呼:“這是什么?”
借著燈光,嚴澤一路溜到化驗室,用爸爸的通行證打開門,閃身進入室內。他沒急于關門,而是留下一條門縫,等著于曉瀟的到來。
我也想知道這是什么。”嚴澤說,雖然我并不懂材料分析,只跟爸爸學過點皮毛。但也許正因如此,我才會仔細觀察這些比較直觀的結構圖像,從中注意到了這些可疑的團狀物。你再看看放大1000倍的圖像。”
在那天帶回那只離奇死去的海鷗身上,他有了重大發現。于曉瀟說得對,把采礦船的事故原因簡單歸結于軟管材料問題,是有些草率了。
門外有動靜,有人在門上輕叩兩聲,推門而入。于曉瀟比他預想來得早,看來沒費什么工夫就找對了地方。
只見顆粒狀的東西有了具體形狀,內部結構變得清晰可見。它們的外層有一層殼狀結構,包裹著內部的圓形核,殼的一端有小孔,周邊是幾圈水波般的細紋。
于曉瀟再次驚呼:“這是…生物!”
我懷疑是某種生物的卵。”嚴澤說。第一次看見時,他和于曉瀟的反應差不了多少。
于曉瀟捂住嘴巴:“你的意思是,軟管破裂和這有關?”
“不確定,但我有個大膽的猜測。
這時,門外傳來腳步聲,嚴澤慌忙把電腦關機,關上屋里的燈,與于曉瀟在黑暗中待了半晌。直到門外安靜了,嚴澤才又說:“今晚我還要帶你去一個地方。”
兩個人坐上渡船,從母艦出發。不久,月亮出來了。月光如水,傾瀉在大海上,給一切鍍上了一層銀。
“我們去哪兒?”于曉瀟見嚴澤一路不說話,忍不住問道。
“等到了你就知道了。”嚴澤沒有開自動駕駛,以免渡船的轟鳴被母艦覺察。他手動操控渡船,幾乎保持靜音在海面滑行。
離母艦越來越遠了,他們越過平時的訓練區,駛向從未到過的區域。夜空靜謐,海浪卻越來越大,于曉瀟忐忑的心隨著渡船起伏,雙手緊緊抓住船舷。
“別擔心,我來過這片海域。”見離母艦又遠了些,嚴澤才將渡船切換為自動駕駛模式。船速加快,他轉身坐到于曉瀟的身邊。
“你……還是這么我行我素。”于曉瀟聳了聳肩,訓練時她“管”著他,但沒想到下課后,他還是偷偷游了出去。
“哈哈,你可別告訴韓老師。”嚴澤頗為得意,哼了一段小曲,望著月光下的海浪,大喊道,“這叫一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
連日來沉悶的氣氛逐漸消散,兩個人都暫時放松了精神,但就在這時,海浪帶著低吼聲悄然襲來。一個大浪卷過,海水漫過船舷,于曉瀟略微緊張地問:“我們還有多久到?”
“快了,就在那里。”嚴澤將手指向斜前方,那里竟有一座燈塔。
“燈塔?”于曉瀟努力回憶起課上學過的知識,恍然道, “燈塔代表這里是…垃圾清理區?”
“對,我在死去的海鷗嘴里,檢測到有毒垃圾。”
“和這里有關系? ”
“你想想,母艦周圍的海域是干凈的,看不到一點垃圾雜物,讓我們一直以為海洋環境被保護得很好。”嚴澤俯身,用手撈了一把海水,湊到鼻子前聞了聞,“可實際上,無法處理的垃圾被集中拉到了這里。你聞聞,這是什么味兒?”
于曉瀟坐到船邊,彎腰將手浸入海中,再收回來聞了片刻,皺眉道:“一股酸臭味,說不清是什么東西的味道。”
這段時間我訓練時,經常聞到這種怪味,估計也有人聞到了,但大家都沒注意,我也沒往心里去,直到我聞到海鷗死去時身上的味道,才把一切聯想起來。”
正說著,一個大浪打來,海水激蕩,沖入渡船,濺得兩個人半個身子都濕了。嚴澤看見,隨海浪沖進來的,還有全身發光的不明生物。等浪潮退去,不明生物輕盈地站在船艙里的積水表面,隨船搖晃。它們軀干短小,足長,柱子般的長腿支撐著閃爍微光的身軀,其光忽明忽暗,在夜色和濤聲中顯得尤為陰森,令人心悸。
6
于曉瀟一聲尖叫,跳起來:“那是什么!”
嚴澤也害怕,帶著她往后退:“不…不知道。我們最好離遠點。”
不明生物大概還沒反應過來被浪沖到了什么地方,也都站立不動,伸長觸角,默默觀察著。
這時,嚴澤發現渡船被什么東西卡住,停了下來。他回頭望去,驚得后背發涼。
原來,明月下的海面,本是波光粼《粼,此刻卻被大量無法處理的垃圾覆蓋,蒼茫的大海變得面自掙獰。海風拂過,帶來的不再是清新的海洋咸香,而是垃圾腐敗的惡臭,讓人室息。
嚴澤和于曉瀟被眼前的一幕震驚,尤其是嚴澤,雖然他做好了心理準備,但萬萬沒想到未清除完全的垃圾會如此之多,難怪剛才燈塔會發出避讓而行的警示。
他正思索如何把卡住渡船的垃圾挪開,盡快脫離困境,于曉瀟忽然壓低聲音說:“它們過來了。”
嚴澤回神一看,不明生物開始挪動,正朝他倆逼近。它們頭部呈三角形,位于兩側的眼晴閃著寒光,看上去滿是殺氣;四節觸角呈絲狀,從頭部前方伸出,顯得張牙舞爪;前足如鐮刀,輕輕一揮,便掀起較大水波,給人以震懾之感。
“我們該怎么辦?”于曉瀟四處張望。不明生物來者不善,但兩個人不敢輕易跳船,因為誰也不清楚垃圾下面還有什么,他們似乎走投無路了。
船上有信號槍,我們馬上向救援隊求助。”嚴澤下決心說。他明白信號槍一旦發出,就會呼叫母艦的救援系統,到時候所有人都會知道他和于曉瀟半夜偷乘渡船,前往海域禁區的事,等待他們的有可能是一場“腥風血雨”式的懲罰。但現在,他管不了那么多。
‘信號槍在哪兒?”于曉瀟問。
“一般放在船尾的裝備箱里。”嚴澤倒吸一口涼氣,因為他倆站在船頭,不明生物早已霸占了船尾。眼見它們越來越近,他干脆道:“我去引開它們,你趁機繞過去,找到槍就發射。”
說完,他強忍恐懼向前挪移步子,故意發出聲響,吸引不明生物的注意力。在不明生物離他一米左右時,他清晰地看見,它們有三對足,前足短,中足和后足長,向四周伸開;前胸背板發達,向后延伸,將中胸背板遮蓋,后背有褐色花紋;身體腹面覆著一層細密的銀白色短毛,外觀呈絲絨狀,閃著銀光。
嚴澤覺得不明生物的模樣有些眼熟,但沒等他想明白在哪里見過它們,一只不明生物突然躍起,朝他撲來。嚴澤猝不及防,向另一邊躲閃,不料竟跌入海中。
“它們都要爬到你身上了,不驅走,你不怕?”嚴澤第一次用信號槍,雙手還微顫著。
混雜垃圾的海水壓迫著他的氣息,他努力浮在海面,不讓污濁灌進口鼻。他試圖用手撥開眼前的垃圾,游上渡船,但一劃動手臂,那些尖銳的垃圾碎片便如鋒利的刀刃,割著他的皮膚,讓他渾身作痛,不敢再大幅度地劃水。然而,當他看見于曉瀟獨自在船上與不明生物奮戰,快抵擋不住時,他內心深處升起一股莫名的緊迫感,讓他瞬間充滿了勇氣,悶頭扎進海里,潛游向渡船
“你不該浪費彈藥。”于曉瀟驚魂未定,但仍保持著一絲理性, “總共只有三顆信號彈。”
趕緊發信號吧。”于曉瀟催促道,因為她看見剛才逃竄出去的不明生物喚來了更多同伴,數不清的發光體正從垃圾海面逐一冒出來。
嚴澤高舉信號槍,正要朝天空扣動扳機,渡船突然劇烈搖晃,他一個趄,信號槍從手里脫落。他彎腰去撿信號槍,卻瞅見不明生物趁著船進水,都擁了上來。
幸運的是,他并未在海下遇到危險,那些垃圾都漂浮在海面。他繞到船尾,抓住船舷,輕手輕腳爬上去,此時不明生物已被于曉瀟吸引,正在圍攻她,船尾已空出來,便立刻打開座位下的裝備箱,找到信號槍。可他的一舉一動還是驚擾了不明生物,有幾只迅敏地轉過身,向他襲來。
隨著不明生物越聚越多,渡船被它們推揉著,晃動得更加劇烈。嚴澤的手始終夠不到信號槍,最后只能眼睜睜看著槍被潮涌而來的不明生物所淹沒。
情急之下,他用信號槍對準它們,毫不猶豫地開了槍。
嚴澤和于曉瀟驚慌失措,用腳不斷踢打不明生物,想讓它們遠離。但有了剛才的經驗,不明生物們似乎知道嚴澤和于曉瀟傷害不了自己,不再懼怕,反而對兩個人發起了更兇猛的攻擊。
“砰——”信號彈在黑夜劃出一條弧線,噴出耀眼的光,擊中一只不明生物。信號彈的沖擊力將它擊下船,也嚇住了它的其他同伴。它們紛紛跳船逃竄。
兩個人招架不住,唯恐不明生物爬上身,最終嚴澤不得不大叫:“快跳!快跳!”
“砰—”再一聲,于曉瀟身邊的不明生物也被嚇走了。兩個人迅速會合,背靠背站著,警惕地掃視周圍。

兩個人同時登上船舷,盡力朝最遠處跳去,以避開近身的不明生物。潛入海中后,他倆把污穢和不明生物都拋在了頭頂,很有默契地向來時的方向逃。然而,微弱的月光被大堆的垃圾遮蔽,海底黑暗如墨,他們辨不清方向,前行的每一秒都伴隨著未知的恐懼,好似有無數只眼睛深藏在暗處,對他倆虎視眈眈,隨時都可能將他們吞噬,
不知游了多久,兩個人的體力逐漸下降。于曉瀟落在后面,實在支撐不住,不得不冒出海面,大口喘息。嚴澤也跟著沖上去,借喘氣間隙環顧四周,才發現他們沒有游出多遠,漂浮在海面的垃圾茫茫一片,依然看不到盡頭。最可怕的是,海面閃著零星光點一一那是不明生物發出的光。
兩個人的動靜被臨近的不明生物感應到,它們滑行而來,并召喚著遠處的同伴,不聲不響地聚集。兩個人對視,試圖從對方的眼神里尋找一絲安慰與力量,卻只看見彼此滿眼的恐慌,一時都杵在原地,不知所措,任由恐懼和無助在心頭蔓延。
忽的,半空刮來一陣海風,隨風而來的是船的嗡鳴。遠處,一條船上的探照燈照過來,剎那間穿透了周遭的混沌與迷茫,讓他們為之一振。等船靠近一些,他們認出那是學校的訓練船,立即揮舞雙手,大聲呼救,以引起船上人的注意。
探照燈循聲鎖定了他們,在不明生物未靠近他們之前,韓老師控制訓練船,以最快速度來到他們身邊,將他們救了上去。
于曉瀟撲在韓老師懷里,喜極而泣。嚴澤假裝鎮定,清理著身上沾染的垃圾,問:“韓老師,你們怎么來了?”
“你爸讓我們跟來的。”韓老師朝船上三位同學點點頭,“我帶上他們一起來幫忙,就怕你們出什么事。”
“原來如此…”嚴澤明白過來,想來自己和于曉瀟的調查,并沒有瞞過爸爸的眼睛,他們一路能這么順利地進出化驗室,恐怕也得到了爸爸的暗中幫助,原來爸爸一直以力所能及的方式在支持他們。
那些是什么東西?”旁邊一個同學看到了正在靠近的不明生物,尖聲問道。
“像某種大型水黽。”嚴澤想起課堂上回答的黽船造型,脫口而出
“沒錯,它們是水黽科昆蟲,但不是水黽,是海黽。”韓老師做了個手勢,讓駕駛訓練船的同學拐彎,避開追趕而來的不明生物,“海黽是一種無翅的海面漂浮動物,是唯一真正的海洋昆蟲。二者最大的不同之處,是水黽通常將卵產在淡水邊的石頭上,而海黽則喜歡把卵產在漂浮物上,比如鳥類羽毛、烏賊骨,還有這些垃圾。”
韓老師,您是不是聯想到什么?”嚴澤聽到最后一句話,心里的疑惑再度燃起。
你先告訴我,為什么來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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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我在突然死亡的海鷗嘴里,檢測到了有毒垃圾,又在其中發現了與事故礦船軟管上相同的團狀顆粒物…”
于曉瀟驚呼道:“是某種生物的卵!”
沒錯,這就是我發現的海鷗與軟管的關聯之處。”嚴澤盯著韓老師,繼續推理,“剛才韓老師著重講過,海黽習慣把卵產在漂浮物上,所以有沒有一種可能:礦船停歇時,軟管浮于海面,部分海黽就將卵產在了上面,于是對軟管造成一定腐蝕,最終導致礦船作業中軟管受到強壓而破損。”
于曉瀟一個激靈,叫道:“我明白了,海黽才是事故的始作俑者!”
韓老師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冷靜:“這只是嚴澤的猜測,最終結論還得等我們捉一只那大東西回去才行。”
于曉瀟望著不明生物,顫聲問:“它們算是被垃圾污染后的變異海黽嗎?”
“目前看來是這樣的。”韓老師重新轉向嚴澤,回答他剛才的問題,“我一路跟隨你們過來,看見那些東西后,第一反應便是它們屬于變異海黽。但我實在沒想到,這片偏僻的海域會垃圾成堆。一般情況下,我們都不會想到來這里。在母艦上,我們從來都是被告知垃圾轉化處理得很干凈,海洋也被相關人士保護得很好,今晚終得一見,才知道事實與所聽聞的差距有多大…”
韓老師擔憂地說著,最后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
又起風了。海浪一波一波地卷起,牽引著垃圾時散時聚,像巨獸的嘴般時開時合,訴說著過去與未來。
訓練船未配備信號槍,但有通信裝置,韓老師早已向母艦發出求救信息,可等待救援隊到來還有一段時間。
進入深夜,明月被烏云遮蔽,海浪在黑暗中更加洶涌,開始向燈塔猛烈地撞擊。即使如此,變異的海黽在激浪里仍屹立不倒,穩步躍行。有時,海浪如饑餓的猛獸怒撲過來,可以看到浪尖某只海黽的閃光,像是一種挑畔。
韓老師指揮訓練船躲過大浪,卻在一次次躲避中偏離了方向,離母艦越來越遠。訓練船滑上斜坡,跳上浪峰,翻過峰頂,旋轉著落在卷浪長長的浪脊上。一部分海水撲入船艙,攜帶而來的海黽也登上了船。
韓老師,去燈塔!”于曉瀟在顛簸中大喊, “只要沒有海水,它們就無法靠近。”顯然,她已經在渡船與海黽的較量中發現了它們的破綻。
韓老師放眼望去,無邊黑暗里只有燈塔近在咫尺,于是立即下令掉轉船頭,全速朝燈塔駛去。
夜空劃過一道閃電,海水翻滾,巨浪襲來,狠狠撞在船舷上,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隨后,訓練船被又一波浪卷在了里面,幾乎被掀得豎立起來。
海水和垃圾從四面八方涌進,海黽趁機在船艙內肆虐。韓老師帶領學生們拿起身邊的工具,試圖將這些不速之客驅趕出去,但收效甚微。海水繼續涌入顛簸的訓練船,一位同學被海黽逼得跌入海中,嚴澤也跟著跳下船,與他并肩作戰。
眼見船只在波濤中搖搖欲墜,韓老師大吼道:“棄船!潛水游到燈塔! ,
海黽在海面滑行的速度非常快,能用前足捕捉海面的獵物,但并不會潛水。韓老師深知這一點,這才果斷指揮大家轉變逃離方式,在跳海之前,他先將訓練船上的潛水背心一一丟給學生們。背心上有熒光條紋,會在黑暗的海底發光,這樣他們潛水后才不至迷失方向。
嚴澤和同學還無法下潛,因為在與海黽的抗爭中,他倆已被浪沖出很遠拿不到潛水背心。若沒有背心,他們潛水后將非常危險。
“韓老師,我游過去給嚴澤他倆送背心。”于曉瀟自告奮勇。
“不,我去。你和兩位同學先去燈塔等我們。”韓老師在風浪中命令,“快走!”說完,他多套上兩件背心,就朝嚴澤的方向潛去。
海面浪濤澎湃,海底相對安寧,最大的風浪也只能影響海面以下幾十米深的水域。韓老師盡量深潛,以最快速度游向嚴澤他們的位置,生怕稍晚一點,嚴澤他們就會被海浪沖散。
潛水經驗豐富的韓老師很快與嚴澤他們拉近距離。但有幾只體型巨大的海黽橫亙在他們之間,若要再靠近,只能從更深處的海底繞道。
嚴澤也看見了穿著發光背心的韓老師,卻無暇接應,只因他和同學正面對面迎戰海黽。剛才在渡船上,嚴澤與海黽處于同一水平線,感覺海黽個頭沒有那么大,自己還有一些優勢。此刻他身處海中,海黽則浮在海面,正居高臨下地俯視他,讓他感覺它們變成了龐然大物,有種被惡魔垂涎三尺的壓迫感。
從下往上看,他還發現海黽與水黽大不一樣。海黽體型呈梭形,頭部與尾部較尖,腹部小,中間寬闊的胸部占據了身體很大比例;它的中足和后足位于身體后方,不像水黽位于瘦長身軀的中部。因此從外觀而言,水黽看起來更具平衡性,也更有生態角色仿生應用的潛力。這下嚴澤明白了,為什么除了黽船,海底勘探、管道泄漏檢測、超疏水“海上漂”機器人等等,都是模仿了水黽的運動特征,而不是模仿海黽的特征。
但他不知道的是,變異后的海黽除了體型增大和發光外,還有可怕的獵殺習性。他與同學在船上還能用工具抵抗,在海里就只能躲避和逃跑。他們能用的方法只有下潛,或在海中靜止不動,但他們不能一直如此,海浪終會讓他們暴露無余。
猛烈的風浪對海黽毫無影響,它們能在急流、漩渦或浪尖上穿行,這全都要靠它們特殊的身體結構和生理特征。海黽有三對足,其中后足可以支撐起碩大的身軀,保證它們在海面上不會下沉;前足非常靈敏,適合捕捉獵物;同時,它的腹面生長著濃密纖細的毛不會被水浸濕,利用水面張力而獲得超級浮力;并且,它的中足和后足像槳一樣劃水,也有助于快速而穩定地在海面上滑行,以便捕捉獵物。嚴澤和同學在夾雜垃圾的海浪中無計可施,當韓老師繞到他們身后時,他們已雙雙被一只海黽的前足捕住,而其他海黽也正圍攏過來,準備分享美食。
9
情急之下,嚴澤隨手搶起一塊較大的垃圾碎片,狠狠插在海黽的前足上,趁它稍有松懈,一個猛子扎入海里,暫時逃脫。他的同學卻沒那么幸運,被海黽另一條短小有力的前足抓著,無論如何掙扎,都無濟于事。
海黽露出了針狀口器,一旦將它刺進同學體內,注入消化酶,同學將徹底淪為一道美食。那時,海黽的嘴將卷成管狀,吸食獵物被消化產生的體液混合物,盡情享受美味。
嚴澤再從海里冒出來時,與韓老師只相隔兩三米了。他能在風浪中清晰地聽見韓老師的喊聲:“嚴澤,再靠近一點,把背心穿上,快走!”
嚴澤努力克服海浪的拍打和阻力,劃動雙臂朝前沖。海水冰冷刺骨,他每一次呼吸都伴隨著喉嚨的刺痛,但他眼神愈發堅定,用盡全力劃水,終于靠近了韓老師。
“嚴澤,你先走。”韓老師脫下一件背心扔給他,在風浪中瞇縫著眼,看向被海黽抓住的同學,“我不能丟下你們任何一個人。”
我和您一起。”嚴澤迅速穿好背心,不由分說,轉頭就向海黽方向游去,“我去引開它們!”
韓老師急了,下潛趕在嚴澤前面,擋住他的去路。海水在他們身邊翻騰,在與海黽的對峙中,時間過得如此之慢。海黽似乎感受到威脅,在針狀口器即將刺入獵物之時,突然停下,反而揮舞起另一條前足展開攻擊。
嚴澤與韓老師沒有退縮,因為他們知道,此刻的退縮意味著膽怯,更意味著放棄同學的生命。他們必須救援,否則他們永遠不會原諒自己
他們靈活躲避著海黽的攻擊,也尋找著反擊的機會。在與海黽的一次次交鋒中,他們好幾次都險些被擊中。海黽被他們惹怒了,卻始終沒放掉被抓的同學。
其他前來共享美食的海黽正從四面聚集,韓老師焦急萬分,喊道:“快來不及了,如果它們形成包圍圈,我們更無處可逃!你潛到海下去!”
“那您呢? ”
“我潛到它后面,再試試。”
兩個人同時沉入海底,躲過海黽的又一次猛烈攻擊。嚴澤本想跟著韓老師與海黽周旋,可在下潛的過程中,浪濤拍來,將他沖離了韓老師。待他潛了一段海域,感覺安全了,再冒出海面時,卻望見一個身影已拽住海黽的一條后足,順勢往上爬。爬了一會兒,跌落,又爬…忽然,海黽另外三條長足也被什么人拽住了。

嚴澤驚喜的是,于曉瀟帶著另外兩位同學來幫忙了!他們與韓老師正好四人,各拖住海黽的四條長足,讓它無法滑行或跳躍,只能駐足原地,惱怒地揮著前足。嚴澤冷靜分析它的攻擊模式,發現它的一條前足抓著獵物,僅靠另一條前足攻擊,每次發動攻擊前會有一個短暫的停頓,那是它在調整身體平衡。于是,他看準時機,先盡可能地靠近它,然后在它停頓的剎那,一躍而起,抓住懸在海面之上的同學,將他使勁往下拽。
然而,海黽的力氣超出了嚴澤的預想,它的前足竟能承受兩個人的重量。他與同學都被懸空提起,他不得不擺動身體,使同學跟著他搖晃,試圖以此減小抓力,逃脫海黽的“魔爪”。
擺動弧度越來越大,卻不見海黽前足有松動的跡象。嚴澤眼見圍過來的海黽愈多愈近,感覺已被逼上了絕路,忽而想起穿紅色安全衣的爸爸,心里竟沒來由地涌上一股內疚。正在這時,海黽一側身體咯噔落下,嚴澤與同學跌入海水,兩個人互相配合,趁機掙脫海黽的前足,成功逃離。
被救下的同學沒有穿熒光背心,嚴澤帶著他潛入海底,兩個人緊貼著游了一段海域,感覺稍安全了,才敢冒出頭來。順著海浪往回望,他們看見一群海黽聚集在不遠處,閃爍著幽幽的光。
不知道其他人的情況,嚴澤和同學別無選擇,當務之急,只能盡快朝燈塔游去。當他們安全游到燈塔時,月亮重新出來,海浪似乎也變得溫柔了。徐徐海風中,他倆冷得渾身顫抖,在岸邊張望了半天,不見有人出現,只好懷著沉重的心情走進燈塔避寒。
燈塔是自行運轉的,無人看守,但時常有工作人員來維護系統,所以配備了一些生活設施。嚴澤和同學找到了柜子里的備用工作裝,換下濕漉漉且發臭的衣服,又找到通信設備,再次聯系了母艦的救援隊,然后便是漫長的等待。
10
昏睡中,嚴澤聽見有人推開塔門,驚覺而起。
“你們果然先到一步。”于曉瀟悅耳的聲音傳來。
嚴澤沖到她面前,眼睛濕潤,哽咽道:“你們…都沒事,太好了!”
走在最后的韓老師合上門,將風擋在外面,提高嗓門,笑道:“有我在,肯定不會讓你們有事,哈哈。”
“多虧韓老師,把那海黽一條腿拽到了海面下,才讓我們都有機會逃脫。一位同學心有余悸地說。
我原本是想順著它的長足爬上去,騎到它背部,給它點顏色看看。”韓老師用手撣了撣平頭短發上的海水,“但它的腿太滑,我始終爬不上去,卻忽然意識到,如果能讓它沉入海中,也許會事半功倍。因為無論水黽還是海黽,它們能浮在水面的根本原因,都源于其腿部特殊的剛毛,具有超疏水性。正常大小的水黽或海黽,腿部剛毛的直徑是微米級的,表面會形成螺旋狀納米結構的溝槽,吸附在溝槽中的氣泡又形成氣墊,才讓它們可以在水面自由穿梭。而變異后的海黽,體型增大了幾倍,腿部剛毛也隨之增長,因此我就只做了一件簡單的事一一拔掉它的剛毛,破壞它腿部形成的氣墊,使之一條腿沉入大海,打破它的身體平衡。”
嚴澤將干凈的衣服遞給韓老師,聽得入了迷,追著他到了更衣室外,問:韓老師,據說海黽體內會積累大量重金屬,像鎬、鉛、鋅、鉻之類的,是真的嗎?”
‘對,所以可以利用海黽作為海洋與空氣界面重金屬污染的指示動物。”韓老師嘆道,“這片海域污染嚴重,竟然都沒引起我們關注。除了看不見的重金屬,今晚我們肉眼可見的垃圾,已經足夠觸目驚心。你知道嗎,在陽光和海浪的沖擊下,塑料垃圾會逐漸分解成直徑不足五厘米的碎片,卻終年不會沉至海底,正好為海黽提供了產卵地。垃圾越多的地方,海黽的數量也越多。”
那是不是垃圾密度持續擴大,海黽數量也會持續增加,它們的食物一一浮游生物或魚卵等,將進一步減少,海洋生態系統的平衡就會被徹底破壞?”
是啊,你想想礦船發生的事故,若真如我們推測的那樣,變異海黽的卵已經擴大到不可想象的范圍。礦船與海鷗僅僅是一個開始,生態系統失衡以后,未來還不知會發生什么災害。”
這么說起來,礦船事故是大自然給我們的一次重要警示。不,是兩次事故,已經兩次警示了。”
“倘若事實如此,我們回到母艦的第一件事,就是提醒大家對整片海域做生態評估,對所有作業的船只設備進行全面檢測。”韓老師換上干爽的衣服,從更衣室走出來。
嚴澤又跟上去,一起往燈塔的生活區走,準備與其他換好衣服的同學會合:“韓老師,您說海黽抓到我們,真會吃掉我們嗎?”
‘海黽是肉食性昆蟲,你覺得呢?”韓老師反問,再自言自語道,“如果救援隊來了,能抓到一兩只回去研究,我們也許能弄明白導致它們變異的原因。”
那礦船事故的調查也會真相大白嗎?”嚴澤緊跟著問,“于曉瀟媽媽也能免去責任,得到應有的賠償吧?”
韓老師停下腳步,沉默片刻:“這個問題,最好交給你爸爸。
“我爸爸他…”嚴澤想說點什么,韓老師卻接上他的話茬,“你爸爸他很在意你的感受。他想讓你明白,他的工作并不比深海勘探輕松,也并非沒有意義。每一項工作都有存在的價值,不要小看任何一份工作,更不要輕視別人的努力和付出。”
嚴澤用力點點頭,感到韓老師的話語如晨風拂過海面,在他的心底泛起層層細膩的漣漪。
師生們重新聚集在一起,仿佛一群經歷了狂風巨浪后終于泊岸的航行者,心中充滿了劫后余生的感慨。塔內與塔外的夜,有著天壤之別,這座孤獨而高聳的建筑,是他們溫暖明亮的港灣。大家圍坐著,互相訴說剛才經歷的驚心動魄,雖然心中仍殘留著幾分恐懼,但也為自己的勇敢深感自豪。
海浪拍打礁石,發出低沉而有節奏的聲響,像一首搖籃曲,驅散了四周的陰霾。燈光灑落在六張疲憊的臉上,師生們陸續睡去,他們知道救援隊正在趕來的路上,這一覺睡得格外安穩。
不知過了多久,嚴澤從夢中醒來,發現其他人還在熟睡,只有于曉瀟不見了。他順著燈塔一路找上去,在塔尖看見了她。
于曉瀟坐在地上,抱著雙膝,靠著墻壁,面朝燈塔外層的防護玻璃罩,正癡望著逐漸亮起的天空。
嚴澤坐到她身邊,也遠望天空,那里已沒了月亮。他問:“你在想什么呢?”
‘想媽媽。”于曉瀟的聲音很輕,像是從彼岸吹過來。
嚴澤心里一顫,不再多言,而是將目光從天空轉向大海,看著燈塔周圍的海浪在塔光中此起彼伏。
“你又在想什么?”過了一會兒,于曉瀟問他。
我在想那些海黽是如何變異的。是否白天隱匿,深夜出行?他們的卵是不是已遍布整片海域?救援隊在途中是否也遭遇了它們?我們母艦所處的這片海域今后該怎么辦呢?…肯定是有人知道這里的垃圾問題,卻一直隱瞞著,我們無意間揭開了這塊瘡疤,會不會帶來預料之外的后果…也許,我是時候向爸爸學點真本事了…”
“你想得可真多。”于曉瀟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天快亮了,平常這時我們應該換好了訓練服,準備出海訓練。誒,你還記得你第一次下海的樣子嗎?”
“不準說,不準說。”嚴澤打斷她,阻止她提起過往的糗事,“我早就已經克服對海的恐懼啦!之前我就說過,我對大海比你熟悉,這回你該服氣了吧,嘿嘿。”
于曉瀟微笑著瞪了他一眼,似乎一夜間蛻變,不再是那個被悲痛擊垮的女孩。嚴澤也站起來活動筋骨,他趴在玻璃罩往下看,在第一縷晨光穿透云層時,大海又風平浪靜了。他想象著自己從甲板上一躍而下,跳入那清澈的琥珀色光紋中的畫面,不由得對新的一天充滿了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