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的時候,發現鬢間又多了幾絲白發。事實就是這樣,當你發現時間流逝時,感嘆總是滯后的。云卷云舒,時光緩慢而固執地流動著,不經意我來到沅水邊這座叫沅陵的山城已經十余年了。
這地方,很多年前是一個驛站,名叫辰陽驛,是古代中原連接西南漫長驛路上一個重要的節點,也是沅水邊一個著名的碼頭。因沅水下游興建水電站的緣故,辰陽驛早已隨那座古老的山城沉入水中,山水格局依稀透著昔日繁華的景象。
像辰陽驛這樣的驛站,在五溪地區還有很多,它們是古京昆驛道的一部分,或稱“滇楚古道”,或稱“鄂湘黔古道”。自元代起,滇黔古道(滇楚古道)已是中原進人云南的主要通道,路線天抵是從湖南沅江溯流而上,經貴州鎮遠、普安(今貴州盤縣)、云南曲靖抵達昆明。驛站人來人往,無論來去,大約都是某種人生的必然。古道西風,殘陽似血,曉風殘月里的故事,天抵都有相似的情節。
人的一生不過兩種狀態:家里或是路上,在路上歇息的地方就是驛站。干百年來,這地方都是熙熙攘攘的,流官、商賈、謫客往來不斷,能夠留下痕跡的人并不多,屈原、王昌齡、王陽明都曾經在此駐足,林則徐也從這里走過,還留下了一副對聯:一縣好山留客住,五溪秋水為君清。我來沅陵的時候,好山如舊,秋水還在,但十余年過去,情分、緣分,令我早已是家驛難分了。
許多次,夜深人靜時,我感覺自己就躺在那個古老的驛站里,窗外懸著一輪孤月。我的腦海里,總有一幅幅畫面在不斷涌現:五溪云煙,風來雨去,月升日落,一匹匹奮蹄疾行的奔馬,如同箭鏃一般,騰躍在跌宕起伏的時光深處。無數個王朝在這條路上崛起,倒下,又崛起;無數的驛卒和馬匹,在這條沒有止境的路上除了奔跑,別無選擇;無數的遷客騷人,把背影留在這條舊陌纖塵的路上。
從“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的岳陽,到“夜醉長沙酒,曉行湘水春”的長沙,從“山明水凈夜來霜,數樹深紅出淺黃\"的常德,到“楊花落盡子規啼,聞道龍標過五溪\"的懷化…古驛天道之上,那些背負使命的奔跑者、云山萬里的遠謫人、貨殖熙攘的商賈人家,都被裹挾在馬不停蹄的氤氳煙塵里。那些散落于西風古道之上的遠謫、遷轉、離別、尺素、悲歡離合連同那些流浪的詩句,一起在我的時光里奔走沉浮。
辰陽驛舊址的對岸,是名噪西南的龍興講寺。這是唐太宗李世民為教化西南而敕建的寺廟。虎溪云樹,晨鐘暮鼓,長安并不遙遠。王朝的恩威,在驛路上傳遞,大唐的余音,至今還在這座古老的山城之上婉轉繚繞。
窗外的天空,還有另外一種風景。星光點點。星空下,一條條縱橫千里的現代高速、高鐵以及各樣的國道、省道、縣鄉道,四通八達,密密麻麻,車水馬龍,川流不息。人們在這樣的路上來來往往,追尋著自己想要的生活,誠如李一鳴老師所言:道路就是生活,在路上,何嘗不是人類的一種精神意向?充滿艱辛,也充滿希望。遙想到古之先民,面對山河阻隔,憑借一雙雙粗蠣的手、一個個厚實的腳板,逐水而居,擇水而憩,于山徑之蹊間,介然用之而成路,走出洪荒,走出叢林,又因水而盛,在山水之間走出了一條艱難而充滿希望的繁衍生息之路。
很多年前,當我讀到王維的“十里一走馬,五里一揚鞭”,岑參的“一驛過一驛,驛騎如星流”,感覺這是對唐時驛站的最好注解,真是一個威風浩蕩的時代。后來,又讀到柳宗元的《館驛使壁記》:凡萬國之會,四夷之來,天下之道途,畢出于邦畿之內…故館驛之制,于千里之內尤重。文中記載了唐時以長安為中心,有7條驛道,通往各地,干支道路“由四海之內,總而合之,以至于關;由關之內,束而會之,以至于王都”。國運煌煌,天下熙攘,大唐的交通自然是路通天下。凡遇通衢,必筑陸驛;凡涉峽口,必鑿水驛。《大唐六典》記載,唐時郵驛分為陸驛、水驛、水路兼并三種,各驛站設有驛舍,配有驛馬、驛驢、驛船和驛田,盛唐自然是驛路既多又長的時代,最盛時全國共設有1639個驛站。
如果以鐵路、航空等現代交通條件來衡量,今天的沅陵似乎屬于交通不發達地區。但作為沅水、酉水交匯之地,古代的沅陵擁有優越的黃金水道,為天然港埠,水運十分便利,屬典型的交通發達地區,是京昆古道連接中原、湖湘和滇、川、黔的咽喉和樞紐之地,也是西南政治、經濟、文化的中心地域,在地理、文化、政治上具有明顯的分界線意義。
早在周初,五溪境內就向朝廷貢輸丹砂;西周晚期,楚風西漸,楚國開始在這一地區開采銅礦,產自沅水中上游的銅礦經沅陵傳輸各地;戰國中期,楚人經營沅澧流域,置黔中郡管理廣天西南地區,郡治便設在沅陵。東吳初,孫權“遣太常潘浚(字承明,武陵漢壽人也)率眾五方,討武陵蠻夷”,筑營壘于今沅陵太常;東漢時劉尚、馬援亦也是乘船溯沅水征討所謂的“五溪蠻”。自唐朝起,官方開始建立水驛,僅在沅陵境內就置有清浪驛、北溶驛、辰陽驛(后水陸共兼)三個水驛,沅陵所在的五溪地區便成了西南地區名副其實的水陸交通要沖。
獨特的地理位置,成就了沅陵厚重的歷史文化底蘊。這個中南地區面積最大的縣,一直有著讓人肅然起敬的氣質,厚重而大氣。當你凝視它的時候,斑駁的路面上仿佛還留著深深淺淺的蹄印,每一道溝壑、每一處磨損,都像是鐫刻著古老的密碼,無聲訴說著往昔的繁華與滄桑。早已銹成時間之謎的馬蹄聲,在暮色漫過辰陽古驛時,還會回蕩在耳邊。每到此時,我的思緒便如脫韁之馬,奔騰于千年的歷史長河之中,開合跌宕,層云激蕩。
湖南郵驛,大多在元代建立與完備,至元二年(1265年),元世祖開通元大都(今北京)通往中慶(昆明)的京昆干線驛道。“詔開烏蒙(今云南昭通)道……水陸皆置驛傳。\"將昆明通往大都的驛路改為經羅殿、貴州、葛龍、新添、黃平、鎮遠、沅州、辰州、常德、澧州達江陵的鄂湘黔滇驛路。其中,湖南境內設順林、蘭溪(澧州)、清化、天龍、和豐(即常德)、桃源、鄭家市、新店、界亭、馬底、辰州、楊溪、十里、辰溪、寺前、白牛堡、盈口、沅州、便溪、晃州、平溪等陸站,經由澧州路、常德路、辰州路、沅州路至大都。當時,在湖南境內56個著名的古驛中,今懷化境就有10個,而沅陵縣境內就占了3個。
明洪武二十四年,為加強中央政府對西南滇黔川地區的管理,從江陵經澧州、常德、辰州、沅州、鎮遠、貴陽、普安,西抵昆明的鄂湘黔滇道開通,至此,從北京經中原、湘楚至昆明的京昆古驛道基本形成,驛路在湖南境內先后設驛90處,且多有水驛。
清乾隆、嘉慶時期,官方對驛道進行整修和調整。湖南境內共設驛62處,輔鋪1277所,其中懷化境內有通貴州驛道干線1條(即官馬大路),支線4條,全區驛道里程2131華里。連接西南的驛路自常德桃源入境,經辰龍關、界亭驛、芙蓉關、馬底驛、辰陽驛(今沅陵縣望城坡)、船溪驛、山塘驛、懷化驛(今瀘陽鎮)羅舊驛、沅水驛、便水驛、晃州驛至桂榜塘與貴州玉屏、凱里的驛路連接。
京昆古驛道在沅陵境內自東而西,有3個大的驛站,依次是界亭驛,馬底驛、辰陽驛。界亭驛在沅陵縣東130里,今沅陵縣官莊鎮境內,歷代出好茶,曾為皇室貢品。林則徐在界亭驛歇息,曾賦詩《辰龍關》:“重重入翠微,六月已棉衣。曲磴遠垂線,連岡深掩扉。
路穿石罅出,云繞馬蹄飛。棲鳥不敢下,豈徒行客稀。\"明何大復有《沅陵道中》詩云:“暮投界亭驛,候更迎我前。息徒茂林側,飲馬山下泉。落日四巖陰,馀映高樹顛。坐久更人散,濁酤聊自延。”界亭驛外不遠處,即有“西南鎖鑰”之稱的辰龍關,是扼守西南的著名關隘。康熙年間,清軍就是攻破此關,才得以在西南徹底擊敗吳三桂的割據勢力。
馬底驛曾設有驛丞衙門,形制高于一般的驛站。宋時“一曲清溪一曲山\"率軍征瑤的陶弼,明弘治年間“前七子”之一的何景明出任云南督學時,都曾在此驛止宿。嘉靖三年(1524年),明代三大才子之首的楊慎謫戌云南永昌衛時《宿馬底驛》:“戴月沖寒行路難,霜花凋盡綠云鬟。五更鼓角催行急,一枕鄉思夢未殘。\"辰陽驛,在辰州府沅陵縣城南,沅水南岸,今驛碼頭。
清嘉慶二十四年(1819年)農歷六月,林則徐被派往云南主考經辰陽驛,他在日記里記載道:“十九日平明過馬鞍塘,遇緬甸貢象過此。二十日…已刻至辰陽驛(即沅陵縣城)…云南伴送貢象之員,亦于是日到此,行館逼狹,邑令張時庵勸余入城住其署中……于縣署之后堂下榻。\"林則徐正是感于邑令張時庵以紙索書,撰寫了那副著名的楹帖:一縣好山留客住,五溪秋水為君清。
林則徐不愧為高人,寥寥數語道盡五溪風韻。
京昆大驛道,從沅陵一路向西、往南,在懷化境內的還有船溪驛山塘驛、懷化驛、羅舊驛、便水驛、沅水驛、晃州驛。明正德年間,王陽明貶謫貴州龍場驛,正是沿著這條驛道入黔,并在五溪驛路之上留下了《沅水驛》《羅舊驛》等許多詩篇。如《沅水驛》:“辰陽南望接沅州,碧樹林中古驛樓。遠客日憐風土異,空山惟見瘴云浮。”
其實,早在約公元前2000年,大禹治水,辟山疏河,已開始人工筑路,“周道如砥,其直如矢。\"西周時,各地已有館舍設置,專供過往諸侯、使臣食宿和換乘馬匹之需。春秋戰國時,驛傳運輸逐漸發展,速于置郵而傳命。周昭王兩次南征,伐荊楚與虎方,及穆王伐越,方叔伐荊,其車三千。公元前333年,楚威王破越,縱橫家蘇秦稱“楚,天下之強國也…西有黔中、巫郡,東有夏州、海陽,南有洞庭、蒼梧,北有汾陘之塞郁陽,地方五千余里,帶甲百萬,車干乘,騎萬匹,粟支十年”。可見,當時在五溪大地就有較為發達的水陸交通運輸。楚人南漸西進,以水路為主,其中一條便是從常德溯沅水經沅陵、辰溪至溆浦江口后又分為兩條線路一—或東沿涂水入溆浦;或南沿沅水到沅、渠水交匯的托口轉往桂黔。楚南平百越后,在湘置洞庭、蒼梧、黔中三郡,并在交通要沖修筑郡治、縣邑或軍事據點。楚宣王(前369-前340年在位)時,因黔山(今武陵山)置黔中郡,轄沅澧流域及烏江以東地區,郡治設沅陵。《史記正義》明確記載:“楚黔中郡,其故城在辰州(今沅陵)西二十里,皆盤瓠之后也。\"黔中郡東連洞庭蒼梧,西通巴蜀夜郎,北近郢都江陵,南鄰桂西甌越,故《史記·蘇秦列傳》載蘇秦說楚王言:“秦如攻楚,必起兩軍,一軍出武關,一軍下黔中,則鄢、郢動矣。\"張儀在《戰國策》中說楚王:“秦西有巴蜀,方船積粟,起于汶山,循江而下,至郢三千里。\"楚頃襄王十九年(前280年),楚從黔中郡、巫郡兩路出兵,攻占枳地,廢除巴君,封為銅梁侯。秦迅速回應,“使司馬錯發隴西,因蜀攻楚黔中”,于是就有了司馬錯聲勢浩大的浮江伐楚,順流而下攻占楚黔中郡郡治沅陵。公元前279年,楚將莊蹻率大軍從臨沅(今常德)出發,溯沅水而上,收復黔中郡,并連克且蘭、夜郎等國,直達滇池附近。楚頃襄王二十二年(前277年),秦蜀守張若再度伐楚黔中郡,“敢巫郡及江南為黔中郡”,并在臨沅(今常德)筑城以拒楚師。《史記·楚世家》:“秦復拔我巫、黔中郡。\"此時,略定黔滇的莊踴“欲歸報”,無奈“道塞不通”,只得返往滇地。
可見,秦楚之間反復爭奪黔中郡,印證了當時整個五溪大地,水陸交通的貫通。統一六國之后,為維系中英集權對各地的有效管控,秦王朝大力修筑自咸陽通往四方的馳道、通往北方的直道、通往嶺南的山道、通往西南方的秦蜀棧道和五尺道,構成以咸陽為中心,輻射四面八方,連接各郡治所的交通網絡。這些古老的交通線,如同血脈和經絡,支撐著一個龐大的帝國。
撥開歷史的云煙,在這條京昆大驛道上,無論是楚人南遷,還是濮、庸、巴人南遷,還是秦巴瀕舟伐楚,以及沿著古道延續數千年的水舟陸馬,無數的朝代、無數的人、無數的事、無數的光陰,都在這一條又一條的驛路上,從無到有,從生到死,集合所有南來北往、東成西就的信息,每個人都帶著命運的信件,無論季節,不管風霜雨雪,都在驛道上打馬疾馳或健步如飛。驛站的燈火,照亮過無數文人墨客的羈旅愁思,也溫暖過東來西去的那些漂泊者的靈魂。
跋涉在歷史的天空下,因為生存而遷徙,因為爭戰而融合,因為匱乏而發展,因為奔馳而親密。從“橫木為軒,直木為轅\"的史上第一輛“車”開始,峨冠博帶的屈原“沅有芷兮澧有蘭”,詩仙李白“聞道龍標過五溪”,七絕圣手王昌齡“一片冰心在玉壺”。那些古老而悠長的驛道、風雨而滄桑的驛站,不僅僅是古代專供傳遞情報的軍事之路,官員與商人途中食宿、換馬的商旅之路,它更擔負著政治、經濟、軍事、文化等方方面面的信息傳遞,是歷史信息與民族密碼的一部分,是自古洎今的大湘西多民族生存遷徙之路,繁衍生息發展之路,民族多元一體融合之路,商旅云集經濟繁榮之路,遷客騷人抒情達意的文化之路,傳播思想連接詩與遠方的夢想之路。
多少年過去,無論是軍事驛站、鹽道驛站、絲路驛站、茶馬驛站,還是當下的心靈驛站、生活驛站、情感驛站、文明驛站每一次驛站的組合都會萌生出一層古老而新鮮的意象,猶如雨后鋪滿河灘的卵石,反射出靈性的幽光。抗戰期間,京昆故驛道是國民政府機關、學校、工廠、報社撤往西南的重要通道,沈從文、林徽因、梁思成、吳冠中等眾多文化名人都在這里留下了足跡。西南聯合大學“湘滇黔步行團”的師生們,在聞一多、曾昭搶、袁復禮等知名教授帶領下,歷時68天,徒步3200余公里,完成了中國教育史上一次艱苦卓絕、意義非凡的“文軍長征”。
曾經的五溪之地,水有險灘,陸有峻坂,運輸滯礙,工商難振,民生艱難,鄉民世代蝸居深山,與世隔絕,走羊腸小道,攀懸崖亂石。陸運賴肩挑背負,水運靠搖擼行船,大抵也有著“行路難”的悲歌。京昆古驛道上,這一條條蒼茫聞驛鼓的古道,一個個燈昏人獨寢的驛站,不僅是歷史的見證,更是五溪文化傳承的重要載體,是五溪民眾堅韌、彪悍,不屈不撓精神品質的發源地。
勤勞智慧的五溪人民開山劈嶺,踏平崎嶇,跨越山水阻隔,用心編織著一張張港通四海、陸聯八方的立體交通網一杭瑞高速懷化段、滬昆高速懷化段、包茂高速懷化段、常吉高速沅陵段、溆懷高速等相繼建成通車,物暢其流、商通天下。這張網,涵蓋航空、鐵路、高鐵、高速公路、國省干道、縣鄉公路、村組公路;這張網,構建起“水、陸、空”一體的立體化交通大格局,不僅見證五溪大地日新月異的變化,更使“從前慢\"的古驛道重新散發出“朝發夕至”的速度,改變著人們生產、生活、工作、思想的概念與方式、態度與立場,讓每一個駐足于此的人們,在遙遠的春天,從彼此的方言里,聽懂來自驛路煙塵的聲音。
一條驛道,匯聚古今。驛外斷橋邊,水波澹澹,白鳥悠悠,望之,思之,感之,既格高意遠,又實在是“驛”味深長。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