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

吳從雖然車開得馬虎，但她總能從不同發動機的轟鳴聲或者大燈的差異里認出她關注的那一輛來。她一般不關注我的車，今天反常，在我停車前就跑出來逼停我。

她穿著臃腫的紅色棉睡衣一一為了過年特地新買的，廚房里的舊袖套罩在新袖管外頭，這時候的吳從特別像典型的湖南“堂客”，扮俏歸扮俏，過起日子來卻有一種精明的樸素。

我按了下喇叭，示意吳從往邊上站，我得把車倒進車位。她板起臉，一把拉開了副駕駛車門。那兩袋子東西是文姨硬捆好的，本來就重重倚在車門邊，此刻全砸在了地上。凍硬的臘肉、腌好的泡菜壇子、生灌的魚兒辣椒…在地上放了個五顏六色的炮。

那個女的拿來的東西，你休想帶回家。

吳從語氣寡淡，也許是除夕為我擋了一劫。我舒了口氣。過年，大家都盡力維持和諧的氛圍。其實她在我長大成人后已經不再打罵我，我也不再去想那些我應該記恨她的歷史。現在我們是熟悉的室友，陌生的母女。

我長吸了一口氣才從車里出來，繞到副駕駛那一側把門關上，再又回到車里準備停車。車輪碾過了地上那個精彩的年菜炮仗，可以想象它們此時有多面目全非，一定有一部分被拖進了車位里，要是吳從看見又會再發一通脾氣，因為這車位也是我們家的一部分。光是想想就夠我受的，所以在下車打掃之前，我給你發了一條消息：我媽把文姨拿給我的年菜摔了個稀爛。

你很快回了我“至不至于”四個字。

在不認識你或者說沒有愛上你之前，我也都認為不至于。可我在吳從拉開車門的那一刻察覺到對她從未有過的慚愧一一作為她麾下唯一的兵卒，我背叛了她。這種莫名其妙的情緒促使我同樣莫名其妙地回復你：至于的。

吳從在我進門時已經把餐桌布滿了，雞鴨肉魚被天花板上瀉下的不菲燈光照得油光鋰亮，比文姨那兩袋尋常的炮仗要更好看。她像什么也沒發生一樣，從書房的酒柜里拿出唯一一瓶2013年的茅臺，問我喝不喝點兒。這曾經是她和我爸的夫妻共同財產。這瓶酒在家里放了十年，哪怕我考上她滿意的好大學、找到好工作、她中了大標…我們家十年來大大小小的喜事發生，都從來沒有動過這瓶酒。而今年不過是普通的一年。

不過我沒問她緣由。我說我不愛喝白酒，吳從就讓我自己去找瓶酒作陪。在喝酒這一點上我和吳從尤其像母女，吃飯要喝點兒，睡前要喝點兒，有事沒事都喝點兒，盡管我們都不算酒力拔尖的女人。

我咬咬牙把那瓶三星名莊的黑皮諾開了。那本來是我花了年終獎一大半買來的酒，送你的生日禮物，你一句太貴喝不懂就給我退回來，也沒考慮過我喝不喝得懂。和你賭氣似的，這瓶酒被我磕放在餐桌上，發出沉悶的一聲響。吳從給我倒了一盅茅臺，我也回敬了她一杯紅酒。這兩瓶酒對于兩個人的年夜飯來說太奢侈，更何況我倆對酒一知半解，放任它們流進喉嚨，我們心里各自有要燒鈔票的人。

我和吳從都沒說話，紅的白的都先干了兩杯?？曜觿傞_始活動，吳從說，要是沒有那個女的，興許你爸會和我們一起過年。

還是沒有情緒的一句話，卻讓我把筷子也放落了，手又去拿酒杯。我時常會羨慕她十年如一日的天真，因為每年除夕她都以為我爸會來，盡管我爸已經缺席了十次?？墒俏野植粊韴F年，和文姨有什么關系呢？離婚已經十年，只有她的愛和恨還在同消共長。我在昂頭把酒送進喉嚨的時候，眼睛盯住了吊燈上復雜盤錯的水晶。它們層層疊疊，你我他都緊緊相擁，分不清誰與誰是一對。暖昧不斷被折射，融人到眩目的光里，常常被人形容成璀璨。我想起我爸，也想起你。

你和我爸并無交集，也不貌似，卻又處處重合。你們首先有一個關于酒的共同愛好。

我第一次看見吳從的眼淚是在十年前，她把我從寄宿學校接回家。吳從省去了所有應當向我鋪墊解釋的過程，她只問我以后想和誰過。看似詢問，其實我根本沒得選。她是精明的商人，在財產分割時決不退讓，而我是她所有分得的財產里的頭一件。

那天吳從本來是坐在沙發上，她發了一會兒呆，又挪到了地毯上。吳從沒有離婚前特別喜歡顯擺，那間老房子經常有她和我爸的朋友造訪。于是我從小就聽她和別人說，這沙發是意天利真皮的，1999年她和我爸結婚前她特意在上海訂的，全國限量。地毯是她和我爸度蜜月時在新疆看上的，純手工，工期比她的孕期還長。這些她曾經掛在口頭尤為得意的愛情圖騰，在他們最后離婚時顯得特別滑稽。沙發扶手的皮層在十年的摩挲間開裂，靠背也被幼時的我一遍又一遍地蹦至坍塌，它在十年間生了皺紋，句僂身軀，和他們的婚姻一樣迅速地衰敗。吳從趴在茶幾上抽煙，隨著她的抽泣一起，煙灰先是抱成一團四處摔落在地毯上，等她抽紙去捻時，煙灰就藏進了那些手工織造的緊密紋路里，變成惹眼的難看的黑色污跡。他們的婚姻同樣如此，哪怕吳從特別小心地去處理他們之間的問題，但那些本不用掉進生活里的塵埃一旦落地，就再也不能撿拾。

我和吳從一句話也沒說，在老房子里坐了一下午。小時候我和她實在是沒什么話講，我甚至覺得她和我爸走到離婚這一步，都是她咎由自取。她太在乎一些細枝末節的小事，又總因為這些小事和我爸大吵大鬧。每每吵架，我爸也不和她爭辯，都是她單方面輸出，罵得很難聽。作為旁觀者的我雖然不參與，但也向我爸傾斜，我一直認為我爸是占理的一方。

直到我爸下班后回老房子搬家。說是搬家，其實無非是一箱子衣服和幾箱子白酒。他在這個家里十多年的痕跡三下五除二就掃了個干凈，好像這些年來他隨時做好了要走的準備。他最后才看到我，想抱我的動勢被吳從一開口打斷了。

吳從管他要一瓶酒。我爸這個人一直是很大方的，立馬就把年份最老的那幾瓶茅臺揀出來給她。十多年的朝夕，擔得起這份昂貴的別禮。吳從說用不著，只挑了一瓶當年產的，從此它便陳放在我家酒柜最顯眼處。我從前總想不明白吳從為什么非得要這瓶酒。

我在戀愛時把這事當作趣聞告訴你。你說我爸好運氣，吳從的無知讓他在婚姻的終點又成了贏家。我沒接話，我知道吳從固然無知，但不至于不懂酒的價值。

后來，我們在去年乍暖還寒的年初分開。從前戀愛時，我們一起喝了很多酒，我太怕冷，冬天總要喝一些烈酒取暖。我們最后一起開的一瓶酒是樂加維林16年，充盈著濃郁又不至刺鼻的泥煤味，睡前倒幾杯正好能薰烤出困意來。這瓶酒快見底的時候，你說你該走了。你離開我家，也離開我。我對著酒瓶干完了最后幾十毫升，熱辣的眼淚滾進喉嚨，只以為這是又一次酒醉后的噩夢。

空酒瓶一直站在餐臺上，橡木塞塞得很緊。偶爾想你，我會用力把塞子拔出來，在“砰”的一聲空響后抓緊去聞殘存的酒香。像中彈的人，瀕死前也要三兩下撲騰。我把自己扎進工作里，瀕繁地出差。直到某一次結束工作回家，發現保潔阿姨好心地洗凈了這個空酒瓶。她是那樣一絲不茍，橡木塞也好，酒瓶也好，什么都聞不到了。我這才知道，你已經離開我三個月，那些我刻意保留的共同記憶在不知名的某一天也會徹底消失。

原來吳從當年留下的不是一瓶不算值錢的酒，這瓶酒灌裝的是她十多年婚姻中與我爸最后的溫存。

你們是同一片深淵，我和吳從都在承受 分開的苦痛，再毫無端倪地墜入。

十年前我爸帶著簡單的行李退場后，老房子顯得尷尬。那時我剛開始發育，老房子之于我的感受像是沒有穿文胸的少女，多看一眼都讓人臉紅。馬上，吳從要開車帶我去吃一頓非常昂貴的自助餐。那輛車之前一直是我爸在開，她鮮少碰。主駕駛的座椅還記著我爸的身量，吳從個子小，坐上去后空得唐突，手要向前完全伸直才剛好夠著方向盤。人先走了，過去的物件都還來不及與舊主告別。吳從不去調整座椅，她把自己向前挪，再把頭埋進方向盤。頭磕在方向盤中心的喇叭上，發出尖銳悠長的鳴聲，蓋住她的嗚咽。我只能看到她不斷顫抖的側影。

我當時很害怕，特別想念開車嫻熟的我爸。成年后我立馬考了駕照，方向盤握在我自己手中，駕駛座只記載我的身高數據，自以為我把吳從曾經的教訓記得很深。

畢業后我把老家的車開到廣州方便通勤，接送過你幾次，為圖方便早早把你的住址設定成“家”。你與我的住處之間隔著一座琶洲大橋，我們分開后，我的工作常需要我跨區通勤。琶洲大橋是我從黃埔回海珠的必經之地，你住在橋尾緊接的科韻路上，每每在橋尾堵車時，導航總要提醒我是否回家。分開后我在心里無數次演繹過再去見你的場景，那條科韻路儼然成了刺激我敏感神經的存在，今后我每一次開車經過科韻路時都會將它喚醒，多么危險。

辭職回家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賣車。這輛車是我剛成年時吳從送我的練手玩具，被我開得千瘡百孔，是時候從我手中解脫了。

二手車商在恢復車輛的出廠設置前，讓我最后檢查有沒有需要保存的數據。所有的智能記憶在我跟前最后一次排演，副駕駛座椅緩緩向后推移、向下臥倒。這一次沒有方向盤上的喇叭聲遮住我的嗚咽一一我的副駕駛除你之外，再沒被任何人設置過記憶座椅。你好像就在我面前，還松弛地躺坐在我車上，我們一起商量去哪里吃飯約會。

離去的人還在以各種形式后置性地令留在原地的人眷戀難堪，你和我爸大概也算是未見過面的莫逆之交。

十年前那頓昂貴的自助餐是沉默的。吳從不斷地拿盤，吞咽，吞到眼晴都紅了，眼淚冒出來的時候，她只是重復說著“真好吃，吃回本了”。吃完飯后她沒打算帶我回家，車往我學校那邊開。車停在學校門口的時候，我壯起膽子問吳從，你這么舍不得我爸，為什么非要離婚呢？我太好奇了，小時候的我實在不知道她愛我爸哪一點。

吳從雖然有很多苛待我的地方，但她做得很好的一點是，不知什么時候起她就不把我當小孩了。也可能是這時的她特別需要講述，以此證明她從前選擇我爸是對的。

你爸爸是個好人，但是他不愛我，他只愛自己。

吳從自此展開了一段關于她和我爸的漫長故事。她比我爸小七歲，認識我爸時她已經事業有成了。據吳從和她的親朋好友說，她年輕時特別漂亮，人也亮堂，天生就是做生意的料。她在深圳做過服裝外貿，攢了些錢后又回老家永州開錄像廳。后來不興看錄像帶了，就到長沙倒騰點歌臺業務。經人介紹，她和我爸就搭上了。

我爸那會兒是老郵電的工程師，技術上幫了吳從很多忙。又說我爸大方，兜里有一百塊，能給她花一百二。我爸人也風趣，三句話里兩句是笑話，有時候也說臟話，但并不低級。

吳從的生活里第一次出現這樣的男人，他在年齡上首先要勝過吳從，人年長一些，在他人看來對待生活好像就更踏實。他還有吳從在社會里摸索不來的真才實學，這些知識讓吳從賺到了一天筆錢。尤其這個男人每天都穿著發黃發皺的襯衫，一看就知道家里沒有女人。吳從后來才知道，我爸當時確實是單身，只不過是離異狀態下的單身。浸泡在愛情中的吳從并不在意，她只顧確認眼前的男人是否百分百屬于她，絲毫不想婚姻的失敗大多數都不只是某一方的過錯。

在他們結婚后，我家過了一段十分光鮮的日子。吳從是生意場上左右逢源的人精，我爸是技術過硬的骨干，兩兩加持下，我爸沒多久就升了職。當領導后，我爸一周里七天都有應酬。而吳從懷上了我，生意暫時擱置，安心在家養起胎來。

吳從懷孕之前從不吃水果，孕期聽人說多吃水果今后的孩子才漂亮，她就報復性地吃起水果來。聽說多吃葡萄孩子眼睛大，多吃柑橘孩子生得白…在那個沒有外賣的年代，她拖著身子出門慢，就常囑咐我爸買水果回來。一次兩次還好，后來好幾次我爸應酬完喝多了酒，買水果的事自然拋在腦后。吳從心里有氣，我爸更氣，他從不以為吃大量水果對孕婦真有好處，更何況他結束應酬都到深更半夜了，上哪兒去買水果？

我爸在婚姻之初就給了吳從許多的難過，在他們的影響下我長大的過程也不好。我當時就發誓今后要避開和我爸一樣的男人。

你也比我天七歲。不同的是，認識你的時候我還是個沒出象牙塔的女大學生。你對我和我爸對吳從一樣，先是在閱歷和學歷上俯視我，又在相處中盡顯風趣和見識。我和吳從最開始應該都是想在你們身上學東西的，可后來我們得到的只有教訓。

我認識你的時候，你已經工作兩三年了。你在碩士畢業后離開待了七年的北京，你說北京太干燥，立馬就來了濕潤得處處能擰出水來的廣州。在那一刻我就該意識到你有多果決，這種特質后來反復讓我理解，你是一個不好愛的人。

之后我會一直說廣州的好。廣州暖和，一年里冬天只有半個月，四季都是油綠色?；洸饲宓萘恳残。貏e適合我那纖細的玻璃腸胃?；浾Z也好聽，說什么都很深情。我唯獨不說想你，那些沒有說的話和相處的記憶卻在腦海中反復上演。

第一次見你的時候我們一起吃晚飯，你是新時代的程序員，言談里有不同于我爸的謙虛。我的話特別多，沒什么邏輯，興頭起來想到哪兒就說到哪兒。你耐心在聽，時不時給我些你的想法和反饋，都是很有效的回復，這讓我很想一直和你說話。飯后我們一起去喝了兩杯不同風味的啤酒。你很自然地拿過我的酒杯，又把你的酒杯推給我。盡管那是杯口很大的品脫杯，在精釀文化里交換品酒也是常事，但對我來說仍舊覺得冒犯。推杯換盞里我不經意地皺了眉，思緒卻又被你的話頭牽著走，不知怎的，心里想到的是下一次相見可以用什么由頭。

我們從相識到相戀，不算慢的了，幾餐飯、幾頓酒堆砌起來的約會水到渠成地促成了你我。約會前你問我想吃什么，我說想吃你做的飯，約會的場所就變成了你家。飯后我會很自覺地去洗碗，然后我們窩在一起看書、發呆。那是很安靜的時刻，從下午到晚上，直到你隨手拿起紙筆，寫下一句“晚來天欲雪”。不算深奧的謎語，我意會但沒有笑出聲，只從鼻子里噴出短促的歡欣，再接過你的紙筆，回一句“能飲一杯”。

也許我們太過默契，給你造成了我和你一樣寡淡的錯覺。和你在一起不久，我畢業參加工作。六七月的廣州熱得可怖，直叫人倒胃口。我從來又挑食，一整天忙下來常常忘了吃飯。那段時間我迷上吃車厘子，奢侈的水果，對還未轉正的我來說，這筆支出總讓人心痛。在上班路上我玩笑似的和你說給我買車厘子，因為我自已舍不得買。你立馬說好，只要是我想吃的，和你說就行。但到我找你討要車厘子時，不知是不是你正在忙手里的工作，你用“自已買”三個字就打發了我。

你變心太快，還沒過一個晝夜。你我都明白，區區一份車厘子，誰買都不至拮據。我傷心的是你出爾反爾，我大概也明白你不解我小題天做，一點小事怎么就在心里記上一筆。你和我爸共用一套思維，我竟也和吳從一樣，因為小事氣惱。曾經偏向我爸的心拉回來一點，也許吳從并不是我小時候想的那樣蠻不講理。

可我剛參加工作時根本離不開你。作為職場的新人，從前我觀摩吳從生意場上的那些應酬經驗不過紙上談兵。比如說，大學生的簡歷上總要寫一句精通各種辦公軟件，于是我在做預算表時傻了眼，忘了求和，記不來各種公式，又不能在這種有節點要求的工作上耽誤太多時間。我總是向你求助，你也總會先替我做好，再語重心長地交代我下班后學學辦公軟件應用。

剛工作的適應期明明特別累，我卻特別懷念。廣州的夏天很長很長，我對你日漸增長的愛被曬得融化，淌進每時每刻中，我的同事們常常借由我的衣著打扮來判斷我當天有沒有約會。在愛情里我們都很難不做到女為悅己者容。

直到后來有一個周末，我回學校拿畢業證。偏偏是我乘坐的網約車和匝道上試圖超車的貨拉拉碰撞在一起，我的頭撞在前擋風玻璃上，和文姨捆好的那兩袋年貨一樣，放了個始料未及的炮。我被送到醫院，大大小小的檢查我都不再記得，反正最后的診斷是輕微腦震蕩。傷勢在我孤身一人的情況下被放大，清醒后我流著眼淚第一個告訴你這場不幸。你只是說輕微腦震蕩嘛，睡一覺就好了。

我很少叫媽媽，吳從的大名自我懂事起就代替了媽媽的名號。大言不慚地說，我是早慧的人，很小就讀懂了我爸對吳從的鄙夷。她從前愛看偶像劇，看家長里短的情感調解類節自。我爸會把瀕道調開到四套五套，看海峽兩岸、體育十佳。他老說吳從總看些沒有營養的東西，不關注世界在怎樣變化和進步，人總要和社會同步成長。吳從就跟著我爸看新聞，看那些她絕無可能接觸和看懂的東西，然后強裝出感興趣的樣子，并提出一些我爸看來非常弱智的問題。比如奧巴馬是好的還是壞的？我爸總會在這時候把電視關掉，一句話也不說，獨自去書房把門鎖上。他要用與外界隔絕的方式來消化吳從帶給他的震蕩。

我小時候以為自己看得很明白，決心要好好讀書，要做一個見多識廣的天人，這樣至少我的愛人不會鎖門。我踐行得確實也比較好，在擅長的領域有不多但夠用的閃光點。我以為我絕對不會步吳從的后塵，我一直是一個被大家認可聰明的小孩，就像吳從年輕時天家認可她的漂亮干練一樣。

如果不是遇見你的話。

剛認識的時候我還是個大四學生，某天晚上我的室友和她的男朋友吵架，原因是她男朋友連續兩次專升本落榜。我在你面前奚落她，說她男朋友好蠢。當時我們還并不熟悉，但你很嚴肅地和我講，不要把學歷程度衍化成鄙視鏈，因為教育資源并不平均，我們不能僅憑學歷來評價一個人。

淺薄的優越感被一記耳光扇落地，我的臉燒得火辣，立馬就想起從前吳從在我爸跟前被說教的點滴。

自從吳從和我爸離婚后，我和吳從的關系變得很奇怪。我不習慣叫她媽媽，她也不以媽媽自居。比十三歲更小的時候，每次我打呵欠紅了眼眶，吳從都說我真像一只小白兔，和我的屬相一樣。不知道屬相相克到底有幾分道理，我本以為她和我爸離婚后，與她相依為命的我會與她親近些，可屬虎的吳從在離婚后好多次像要吃掉屬兔的我。

吳從和我爸離婚兩個月后已經后悔，那一年的除夕要我打電話叫我爸回來吃年夜飯。這樣尷尬唐突的要求，十三歲的我都為難，吳從怎么會不明白呢？她想以我為籌碼，換我爸回頭。結局當然是我不答應，我爸更不可能答應。

那個除夕好漫長。吳從掀翻了老房子里的大餐桌，那張桌子能擺下的菜盤比現在的餐桌容量更大。我看著各個尺寸的鍋碗餐盤和雞鴨牛魚一起騰空又摔落，里啪啦，我再沒見過比那更盛大的陣仗。我嚇得蹲下身捂住耳朵，“炮仗\"的轟鳴過去了，吳從的嘴里卻又接上了一根引線。我看見一鍋東安雞里我最喜歡的雞胗落在我腳邊，于是我在吳從罵我巴不得他們離婚就是想兩邊要錢的時候，偷偷撿起那塊雞胗吃了。雞胗嚼起來很有韌勁兒，鍋氣十足。小兔子忍住眼淚，心里在想，誰巴不得他們離婚?。苛慊ㄥX沒見多給一分，大年三十還蹲地上撿吃的。

吳從離婚兩三年后，我也上了高中。十五六歲的女孩兒，五官開始舒展，吳從總說我長得和我爸愈發相像。到了高三，我被課業壓得喘不過氣，上學放學的路上都爭分奪秒地打盹兒。我習慣在吳從的車上放著英語廣播時邊聽邊睡，但吳從總要插進來問一嘴：

你讀了大學會看不起媽媽嗎？你還會回媽媽身邊嗎？

吳從在離婚后變得異常敏感。她對我爸的感情似乎從愛轉恨，且一部分轉嫁到我身上。她愛我，怨我，怕我也會和我爸一樣離她而去。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覺得自己六親緣淺，我對吳從實在是沒有平常母女間的情分。

再長大些，每年除夕我會在年夜飯前去我爸家待會兒，這是他倆離婚十年來逐漸形成的規矩。他們還算是好父母，分開只是她和他的事，在離婚的風波過去后，他們還是共同默契地扮演了父母的角色。以前每年除夕都是我爸自己過，今年突然有了文姨。文姨和我爸好了大半年了，剛好上時我就告訴吳從了，可如果我知道她反應這么天，我肯定不會告訴她。

半年前我從我爸家回來，提了一袋臘牛肉。吳從以為是我爸從鄉下拿回來的，當即燉了吃。她說我爸還是把我們娘兒倆放心上的，我說不是，這是文姨做的。吳從的笑遲鈍地消失，問我，文姨是誰？語氣漸弱的四個字，其實她已經有了答案。

我爸的女朋友，好像還是他高中同學。

我如實回答，坐在餐桌對面的吳從立馬就干嘔起來，上半身一拱一拱往前涌，像我家貓吐毛球一樣。等到好容易平復下來，她分秒必爭地把盛放臘牛肉的菜缽扔出了門。

放在從前也許我不懂，離婚十年了，文姨也并沒有介入過她和我爸的婚姻，她隔應什么？十年前選擇分開，家庭破裂，從此兩人分庭抗禮。她卻無法接受我爸有了新的生活。

我是在我考研成績公布的當天，才總算懂了吳從。

我們在我畢業時的盛夏相愛，又在那年初冬時有了嫌隙。我轉正時已是九月，各地入秋，廣州卻還在延宕夏天的炎熱。你自碩士畢業起在廣州待了近三年，終于沒熬過這一年的潮熱，你說厭倦了廣州的夏天實在太黏膩，決定跳槽去上海。我與你的緣分，不及一年就要畫上句號。你說要走的時候，我一句話也說不出，像一個沒有經驗的小孩。我既無法留下你，也不敢說要追隨你，無論哪一種對你來說都是負擔。我只能留在原地，在想念里祝福你，又在祝福里想念你。

在你決心要走后，其實我們已經有一陣子不說話了。你忙著跳槽，每天下班回家后都要應對各路線上面試。下了班又上班，在行政背調你的時候，你早已在無數輪的面試中提前背調了未來可能要服務的公司。在你日夜不停的這段日子里，我又琢磨出你是一個有規劃的人。在哪一年要完成哪些事，你有你精準的計劃。你的思維長期受訓于理工科的邏輯，你也有不念舊的魄力，你的人生早已被你自己編寫成一段干凈有效的代碼，我只是你可有可無的注釋。

廣州冗長的夏天遲遲才過去，你終于在年前拿到你心儀的offer。我知道這是遲早的事，你的付出值得這份新年犒賞。這時我們還沒喝那最后一瓶酒。你提前約我，元旦當天出門吃慶功宴。

這是陽歷虎年第一天。為了這頓早就約好的飯，我提前半個月打了水光針，穿了年會才會穿的裙子?？蛇@對你來說似乎是很輕松的約會，你說新來的實習生好像對你有意思，我也較勁似的捏造我身邊不停涌現的新選擇。多奇怪，你從來沒有給過我明確的表白，這段戀情始終都難以用確切的日期界定。我只能在你告訴我身邊出現新人時才后知后覺，原來在你心里我們不聯系的這段時間就已經是分開了。那天我特意化了符合新年氣氛的紅色眼妝，在這妝容的遮掩下你當然沒有看出來我已經要哭了。

這頓飯吃得沉默，我們的對話越來越簡短。我自覺把頭勾得很低，沒辦法再和你對視。也許你看出來什么，也不問我，貼心地不叫我難堪。而這距離我們第一次見面不過十個月，從前我以為我和你永遠有話講。沒話可說一一父母的結局終歸輪到我，沒有任何征兆，你也對我鎖了門。

吳從已經習慣了母女間年復一年的孤單年夜飯，我卻變成她當初離婚時的模樣，以為你會在新年時分掐著點祝福我。廣州寒潮的最后一夜，也是你在廣州的最后一夜。你在廣州這幾年的人際關系并不復雜，需要告別的人不是很多。其中有我。卡在晚高峰赴約，我又在琶洲大橋堵了半小時，卡頓的車流成了這次相見的預告，也是你我一場的總結。我們有過無數次你主動的相擁和分離，最后停在那頓獨具廣東特色的牛肉火鍋里。從你和我說要跳槽，到你真正要離開，已經五個月了，也就意味著，我等這一天已經五個月了。

要說遺憾，我怪自己不夠任性。我應該在捂緊衣服兀自打冷戰時松懈一只手，在最后一次和你并肩時牽住你。我從來沒有牽過你，曾經你我感情最好時，我也只走我自己的路。我應該把你的口罩摘下來，再仔細把你收進眼底。我也應該壯著膽子再拉你坐上我的副駕駛，把要見你必經的琶洲大橋再開幾個來回。可惜當時我什么都不敢，我還是一貫懂事。在你把我送上車后又叫你回來，已經是我當時最天膽的舉動，我一共抱了你四分鐘，心里把每一秒都記住了。我和你發誓，若我再來見你，一定是我爭氣地考來上海。

是的，為了追尋你，我在那一晚突發奇想決心考研。吳從和我爸之間講不來話，很多時候都是因為吳從的初中學歷令她根本搞不清我爸在講什么。我想我也是時候再去深造了，縮小和你的差距，也許我們還會有話可講。作為一個成年人，我不能隨意做出拋離穩定工作和生活的決定?？佳惺亲詈线m的理由，這紙文憑既給我機會再與你相見，又能填補差距。

那一晚真的好冷。家里的暖氣開到了36^°C ，牙關還是摩擦出咯咯的聲響。我住在江邊，你家就在我視野右上角的位置。我們被珠江天然地隔開，琶洲大橋成了自左上而右下的對角線，燈火通明地隔開了你我。我站在落地窗前往你的方向看，看到廣州塔熄燈，繁華的獵德村也一戶戶暗淡，而我的視線仍死町著你家的那一片方位。我剛來廣州的時候，是我爸開車送我來的。我在上大學前從沒來過廣州，當時他也開車路過琶洲大橋，天已將黑，我卻覺得才剛剛天亮。電視上天氣預報里看過的廣州塔杵在我面前，亮了燈后像一根巨大的發廊燈筒。才經過的獵德村現在也發出奪目的輝光，那時的我很難想象一個行政級別在縣城之下的村鎮何以有這種奇觀。廣州在我眼里似乎只是放大的老家，我把目光所及的處處都與老家聯系對比，像玩了一局連連看，剛要成年的我用自己的方式把兩者間的差距清零。僅僅五年，廣州就成了我求學和工作的又一故鄉，再要離開并不簡單，須得一個完滿的理由。為考研而離開似乎很有說服力，但也是一場巨大的冒險。

朋友們說我小題大做。他們總覺得，不過是上海，我可以隨意來去。他們不知道你，我知道。離開廣州后你一定會有你的新生活，重巒疊嶂，我的筆墨會淡去。我不是不想再介人你，是我一直都懂事，不能再妨礙你的嶄新畫卷。你離開后，我會是俗家之筆，是奢靡之音，是遲早要崩塌瓦解的舊時樓宇。

那晚不知道是著涼還是應激，總之我高燒一場，渾噩睡醒后枕頭上都是斑斑印記。夢里還是前一年，我仍是齊劉海娃娃頭，橫豎表里都還是女大學生。做學生的時候多好，不會知道后來我們一起喝過很多酒，在酒精的催發下我們變得很近。從前有好幾次你町住我，用一種審視的目光，每每面對這種審視我都不安，好像它會刺穿我，把我與你七年的差距里無法消弭的幼稚挖出來，然后反復拷問，逼迫我承認令人難為情的自卑。而自卑一旦擺上臺面，我就會頓悟，你本就不該愛我。

但我又愛與你的差距，愛你凌駕我的一切。我明白，這段感情從一開始就僅僅是我自己的事。

我們還是要重逢了。在我自己都沒有做好準備的時候，我就這樣順利地通過了研究生招考初試。我有很多惶恐，畢竟我沒有同輩那些遠大的抱負，我只是想離你近一些。借著考研的借口，這一年我過得很痛快。你二月份離開廣州，三月份我就回到家鄉備考。要收拾與你的感情不容易，我自己喝了很多酒，斷斷續續看了很多書，主題大多是兒女情長?？偹惆さ骄旁路?，還沒背幾個單詞，我又去了衡山祈福。正事沒做幾件，封建迷信卻跑在前面。不過我去衡山很心誠的，背著昂貴的香火從凌晨四點爬到七點，在日升東方前把沿途的每個菩薩都跪了一遍，求他們讓我考來上海與你相見。

也許真的有佛祖顯靈。

初試成績公布那天，我立馬告訴了你，我考出了一個令人咋舌的高分。這個分數足以讓我高位躋身復試，而與人面對面交流從來都是我的強項，畢竟我本科畢業以來一直從事著跟人打交道的工作。這意味著我極有可能來到上海與你再續前緣，于是我們就此展開了一段簡要的談話。

還沒等到你的恭喜，你就說你家里催著你相親，你去了，對方是個還不錯的女生。年齡、學歷、家庭背景，都很是匹配。我只能問，你喜歡她嗎？你說，總要結婚的。你在答非所問里讓我明白你還是沒有把愛交付給別人，婚姻對你來說只是避不開的任務和流程。想明白這點，我有短暫的愉悅。你還是只愛自己，也許你對新人的感情也不會勝過對我。

既然你已決心要踏人一段無關情愛的婚姻，我又有什么資格再勸誡你呢？我考出的高分對我來說已經不再只是接近你的好方式。也許我順利錄取，去到上海，我會經過你每天經過的路，與你在某個空間的不同時間點重合。運氣好一點，說不定那么大的上海我們也能碰見。我想我們會保持足夠遠的距離，倉促地打個招呼，然后又各走各的路。再往后去，我可能會寫一些小說，把你也寫進字里行間，但那時候我已經不會再對你動情。

一切都告知我似乎已不必再愛你。

你不小了，耍朋友沒有？

年夜飯吃到一半，吳從突然問我感情上的進展。除夕前我已經滿了二十四歲，是婚嫁的合宜年紀，同齡人里也已有了很多的丈夫妻子。

我對著盤子里還未翻面的魚戳了半天，強扯出一個笑來。我猶疑了一會兒，很坦誠地說，我愛上了一個和我爸一樣的人，然后我也失敗了。

吳從愣了半天，連干了三杯酒。她問我怎么確信我愛你，她不相信，畢竟從小到大，她每次問我喜歡怎樣的人，我都說反正不會喜歡我爸那樣的人。

我從冰箱拿出一支雪糕做飯后甜品，我家的冰箱一年四季都有雪糕。我說，如果自稱愛吃雪糕的人只在夏天吃雪糕，那他天概只是貪圖雪糕帶來的一時痛快，只為消暑解乏的人是不愛雪糕的。而在冬天吃雪糕，忍下粘住舌頭的血肉模糊，頭皮被凍得發麻也能找到快感，真正在冰坨子里找糖吃，這才是真的愛雪糕。

吳從破天荒地聽懂了這個抽象的比喻。她說那你對我不好，我沒說我爸也對她不好。在短暫的沉默里她岔開了話題，又好幾次兜轉回我爸身上。她問我文姨漂不漂亮，有沒有她會賺錢，飯做得有沒有她好吃…從前我不會去想文姨是個怎樣的人。在經過與你一役后，我也咀嚼起我并不熟悉的文姨來。文姨不算貌美，各方面都很均衡。她自然沒有吳從會賺錢，做的飯也不如吳從做的有滋味。她和我爸在我面前的相處，只能說是相敬如賓，看不出什么相愛，但也沒有什么可以挑剔。

我和吳從在一問一答里又喝了好多酒，吳從搖搖晃晃的，我也晃，我們互相看到了彼此的好多重影。

吳從說，他老了，也知道要找個人陪。我在心里想你，你還年輕，今后你那績效似的婚會有相似的不幸嗎？她說這話的時候流了滿臉的眼淚，我也好不到哪兒去。她總算明白我爸也會孤單，但最后陪他的人不是她。你和我爸同樣閉塞，我和吳從都以為你們這種人一生都只與自己做伴。那你什么時候才會孤單呢？最后我的角色是吳從，還是文姨？

我和吳從的關系在這個除夕奇跡般地修復了。托兩個不愛我們的男人的福，從前我以為我和吳從只可能做貌合神離的母女，卻在今天真正親近了。我們在除夕夜的碰杯里告別過去的歲月、過去了的人。除夕有它的好寓意，恨會隨著這一夜的酒精揮發，留下的都是由愛生出的遺憾和成全。也難怪我們舍得打開這兩瓶酒。

最后吳從說她看見好多鳥在飛，又說她要睡覺，她跟跟跑路，三步并兩步地倒回了她的臥房里。我在恍惚中想到，有一次在你家，我們照常從午后喝到傍晚。你犯困瞌睡了一會兒，我站在你的陽臺看風景。我總是倒數我們見面的機會，但我現在也記不清那是倒數第幾次了。

反正我記得太陽快落下，一大團昏沉的橘紅色灑進窗戶，把我們都照得很陳舊。窗外有一群鳥，飛來又飛去，飛去又飛來。我想起你在我的世界，光臨又離開，我也曾試圖從廣州追去上海。我在你身邊留了兩三年，還是沒有得到什么愛。

你也就是在這時候，在我快要醉倒的新年的凌晨，回復我說，不懂你和你媽怎么想的，談點天人的感情吧。

大人的感情。它又一次指涉了我的幼稚，解構了我的愛。

我決定不再多說，從餐桌邊也站起身來。我跟跟跗，三步并兩步地，倒回了吳從的臥房里。我已經太久沒有抱著吳從睡覺了，小白兔居然在大老虎這里找到慰藉，謝謝除夕給弱肉強食的生物鏈也放了假。天冷，讓我和吳從變得很親密，兔子老虎破天荒地和諧共處，緊緊依偎。

我與吳從的呼吸聲此消彼長，意識變得飄忽起來。我看到在過去十年的每一個除夕夜里，喜怒哀樂、摔鬧或安撫在我爸退場后的十個除夕夜里，這是我第一次感到平靜。

責任編輯：劉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