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世紀70年代初,從南方趕來的知識青年到我爺所在的牧隊支援三線建設。皮膚黝黑的蒙古族壯漢們拎著馬鞭跑出好遠去迎接,對這群初到內蒙古的南方書生充滿好奇。
其中一個知青,叫曲微茫,容貌清秀,眉宇間似浸潤煙雨。來內蒙古時,他隨身帶著一把長劍。長劍秀巧,劍鞘為雕花黑木制,每每拔出,冷光凌凌,寒氣逼人。他每個晨間都執劍操練,可謂聞雞起舞,從不耽誤。
我爺從前只見過草原上的家伙什兒,劈柴、剁骨的大刀利斧,宰羊、射鷹的匕首與弓箭,就是沒見過南方的秀劍,更沒見過太極劍的招式和步伐。在廣闊的草原上舞劍,水袖御風、輕盈如畫,就如同在蘇州園林里提鞭放牧一樣,讓人看了直想笑。
我爺見曲知青在草坡上一招一式地舞劍,就問他:“你這是什么套路?”
曲知青并不言語,一整套劍法練習完畢,方講出“太極”兩個字。我爺正在帳篷前喂狗,大喝一聲:“對,是太極!這慢吞吞地,連個柴都劈不開,更別提防身了……”
曲知青望著我爺獸皮大坎肩下的肌肉,憨憨地笑著。
草原上的蚊子都成了精,叮起南方來的“嫩肉”更是狠毒,叮一個包巴掌大,三日不見消。
我爺說曲知青:“讓你喝酒你不喝!你的血太甜了,拿酒熏一熏,蚊子叮前就要三思了!”
曲知青第一次喝酒,只一口下肚,整個人就像丟了魂似的,眼神呆滯、口齒不清。他撩開帳簾沒走兩步,就一頭栽倒在草垛子上不省人事。
后來他愛上了酒,酒后舞劍,更是舞出一份瀟灑自在。原本一個內向溫柔的人,有了酒,便打開了話匣子。他說自己家里本是武行,家傳太極劍法。此番被分配到內蒙古插隊,草原遼闊,牛羊遍地,不摻凡世俗塵,正是修身養性的好地方。
我爺對曲知青說:“改日,你跟我們蒙古族小伙子好好切磋一番!”
那年夏天的一次聚會中,我爺當著眾人的面,把曲知青推搡到摔跤比賽的人群中。曲知青漲紅了臉,卻也沒有推托。他在中央站定,擺好太極起勢,飄逸的身姿加上俊秀的外表,堪稱一景。
結果可想而知!蒙古族小伙子一個箭步沖上去,只一掃腿,便把曲知青掀翻在地。
眾人捧腹大笑。我爺把曲知青扶起來,拍拍他細軟的脊梁說:“我們蒙古族小伙子,都是騎馬長大的,你打不過正常,正常啊!”
二
我爺說我們家最金貴的物件,是兩把祖傳的羊角匕首。其中一把正懸在我家客廳中堂——我爹是長子,才有幸得到它;另一把,我爺送給了曲知青。
我爺說,羊角匕首成雙成對,本不該擅自使之分離,但他無怨無悔。
羊角匕首,乃萬千匕首中至輕、至薄、至巧、至貴之物。它在手中似無重量,卻能破風裂空;刺入皮肉,似無聲息,卻能讓人皮開肉綻。這個來自江南水鄉的飄逸男子,何以能得此物?
這要從曲知青另一次練劍說起。
那是一個冬日,我爺帶隊前往馬騾灣子送貨、取貨,一場酩酊大醉后,于第二天破曉踏上歸途,沒承想,偏偏遇見狂風暴雪,迷了路。
當天曲知青清早起來,冒雪舞劍。收劍之時,他一扭頭,卻見羊圈里的羊群緊縮成一團,兩頭狼正無聲地撕咬著一只母羊的內臟,腸腸肚肚流落一地。羊的性格膽小溫馴,見同伴被狼撕咬得血肉模糊,只一味向角落擠去,焦躁不安地跺著腳。
曲知青兩腿發軟,準備尋求支援。他的聲音一出口,瞬間就被風撕碎。
草原狼天性兇殘狡猾。它們知道吃得過多將無法跳出羊圈,于是專挑羊的內臟下口。吃完一只羊的內臟,轉頭就咬下一只。
曲知青知道羊對牧民意味著什么。耽誤不得,他下意識地抽出腰間長劍,狂奔十幾步,跳入羊圈,腦中的劍法早已忘了個精光。他大喝一聲,對上了兩頭狼回頭時的赤紅目光。
只見一頭狼毛發倒豎、齜牙咧嘴,一個跳躍朝曲知青撲來。南方劍客善用的長劍是極不利于與野獸搏斗的,只因劍法之中,無“砍”“劈”等進攻方式。本能的恐懼讓曲知青“啊”了一聲,手上卻看準位置,迎著狼的力道,主動向后倒去——借力化力。
所謂太極,所謂劍法,實為心法。
分秒之間,狼牙與曲知青的手腕相貼,狼鼻直抵劍柄,狼身已被劍身貫穿,皮肉不見一處滴血,卻已五臟俱裂。就在此時,另一頭狼迅速跳來,利爪透過曲知青的衣服嵌入皮肉,狼嘴對準喉嚨就要咬下……一陣絕望襲來,曲知青的動作卻不急亂,他順著狼撲來的力道,向相同的方向側翻倒去!狼一個踉蹌,笨拙地翻了個跟頭。電光石火間,獠牙未及閉合。他的喉管并未被撕碎,卻也出現了四個血洞,不一會兒,鮮血就浸滿了胸膛。
待那狼再次撲來,劍客早已拔出長劍。他握緊長劍,又一次向后倒去,野狼再次將劍吞沒……
漫天風雪將人與獸、天與地、利劍與獠牙、蠻力與技巧、狂野猛勁與神宜內斂,包裹得嚴嚴實實,周遭一片肅然……羊血、狼血、人血混在一處,滴落在雪地上,又迅速凝結成冰。
曲知青感到體內的血液在不斷地流失。他雙腿發軟,極度困倦。合眼之前,他望見遠處有一個女人狂奔而來。那是我姑姑,她拎著一口大鍋和一把菜刀,呼喊著曲知青的名字。
三
我爺說,當年他騎馬歸家時,發現了數行狼的腳印,一路從北山口朝牧區行去,不禁萬念俱灰——三個知青,文化人;我姑姑,一個女人;剩下的,就是一整圈活生生的羊。
他下馬時,見羊圈里只躺著兩頭狼和三只羊的尸體。在不遠處,還有一把沾血的劍,銀光閃閃。
我爺跪在地上,捧起一把雪埋頭哭了起來。后來得知,一公里外的另一戶人家,遭到大隊狼群的襲擊,整整十三頭狼,連羊帶馬全部咬死,損失慘重。
敷藥療傷數十日,好吃好喝過了整個冬天,曲知青的面色才逐漸恢復。當他喉嚨愈合,首次說話時,他說:“想喝酒……”
酒后,他說,他只是給狼的力道找了一條出路。
后來,人們大規模清剿內蒙古牧區的野狼。結果,草原生態平衡崩塌,鼠害猖獗,草甸滿目瘡痍。曲知青就此事寫信說:“太極圖里,陽里有陰,陰里有陽,宇宙皆為陰陽,萬物才得以平衡。人對草原的敬畏,不僅能激發某種活力,也能錘煉自身的謙遜。”
1977年,高考制度恢復。曲知青參加了高考。離開內蒙古時,他曬得面色發黑,數年來的草原長風,賜予他一份北方的粗糙與干練。而他也給一戶普通的牧羊人家,帶去了南方劍客的深邃哲思。
曲知青走的時候,我爺把羊角匕首塞進他的行囊。
還補上一句:“價值連城。”
又補上一句:“和你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