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馬

提醒人想起年輕時的力量

和痛苦；它無法重回，

但對另一些人來說卻永不衰退，在某個地方。菲利普·拉金

白馬非馬？不，這個小說不寫詭辯故事，寫的是。我在西區62號樓前后住了五年，搬離超過九年，所以你能想象兒子生日當天我帶他重返白馬什么感覺一—不是從前的白馬了。當年店鋪沒那么多那么密，店與店之間還有些綽余的東西，一棵樹，或一小片泥地，緊挨一家品位一流的音像店。這些地方，這些自動呼吸的地方都不見了，小飯鋪、小餐館、小咖啡館紛紛冒出來，尤其咖啡館，如野草一樣蔓延，巴掌大的地盤也弄一個小柜臺，外面幾把沙灘風的簡陋小桌子、小椅子，再立一塊小牌子，上面用英文花體字寫幾個咖啡名，旁邊是“最爽的活著就是一杯咖啡陪你發呆”之類的蠢話，凡坐下來的只管能想象自己置身巴黎街頭。昆明絕大多數咖啡愛好者也就二十唧當歲，不是我們這些摳摳搜搜的老家伙。也對，茶或白開水才是我們的第一選擇，你已經沒膽量坐在沙灘椅上來一杯不明不白的某某咖啡了。

扯遠了。今天整十歲的兒子問我當年住的那里怎么走。實際上他不關心這些，不關心我十多年前的地盤到底長什么樣，我怎么消耗青春的，前后有過幾個姑娘，他不過是純粹出于走了那么遠之后的厭煩。是啊，少說五公里，他不明白我干嗎不打車也不坐車，為什么非要堅持從人民中路一直走過來。我的理由是帶他熟悉一下生他養他的城市，了解西城區、北市區有何不同。總之我們硬生生走過來了，他像小男子漢一樣挺住了（這小子身體不錯）。我給他買了哈根達斯以示表揚，他激動地謝了我。我說你生日啊，不用謝，要謝就謝你堅持走完好幾公里呢。他問我為什么帶他來這里，白馬？我說我也不曉得，大概這地方對你對我都很重要吧。他問為什么，我沒吭聲。他又問，到底為什么呀？我說，因為你媽就是在這里懷上你的。哦，哦，然后呢；然后，我就搬家了，再然后，你出生了，再再然后，你剛一歲，她走了；走是什么意思，死了；不不，沒死，離開了；你沒說過；這不就說了；你一直瞞著我；你今天十歲了，兒子；你的意思是，我十歲，你就能說了；是啊，是這個意思。我被他問得心煩。但你很難確定這是曉得真正原因。有時候你很難說清楚為什么非做一件事情不可。我承認我愛白馬，當年此地方圓百米能滿足你一切吃喝拉撒，四處飄蕩著老昆明的野蠻浪漫和熱氣騰騰，你離開之后才會想念它。吊詭的是，由于各種原因，十年間我一次也沒回來過。此時我們來到丹霞路和豐寧路交叉路口，我指著前面長十米寬二十米的街心告訴兒子，原來，原來這地方，就在路中間，是白馬雕像。怎么沒了？兒子說，是啊，哪有白馬？舉目四望不見白馬，它空了，只是一片光禿禿的柏油路面，被往來車輛碾得吱吱響。不會記錯的，怎么可能記錯，當年立著一匹五米多高、三米多長的白馬，下面是約一米高的水泥基座，基座上常擺滿鮮花，不時出現香爐，爐子里煙霧裊裊立著一束或幾支艾香。基座外圍一小片草坪，沒有柵欄，遠看像一座微型花園?，F在，白馬消失了——似乘風歸去融化于藍天了。我記得當年它前蹄高高舉起作飛奔之勢，健碩的脖頸筋肉虬結，馬鬃像旗幟般飄擺，怒目圓睜直視蒼穹，嘴巴張開亮出堅牙；身后，它圓滾滾的臀部后面，長長一條馬尾拂向半空，結實的后腿將龐大的身軀托住。其逼真動感的姿態似乎蘊藏了某種神秘力量，讓每一個觀者震撼不已。我說不清楚當年是因為愛它才租下西區房子的，還是因為租了房子才更愛它的，總之白馬片區因白馬聞名，來訪者絡繹不絕。

然而現在，它消失了，沒了?？帐幨幍穆房诼柫⒅t綠燈燈桿。十年前還沒有紅綠燈，車輛行人習慣繞白馬雕像自右向左逆時針而行，反而很少塞車。多麗，什么多麗？兒子忽然說。我說，什么？兒子說，你剛才念叨多麗；是啊，我在白馬雕像下面遇見的姑娘叫多麗。她告訴我她叫多麗。我當時就笑了，我說人類第一只克隆羊的名字就叫多麗，你怎么也叫這名字？她說她從小就叫這名字嘛，爹給取的。她說她從東鎮來，家里還有個弟弟

三

三千年前，昆明西南以南的地方是拓國，拓王子帥氣英武，能征善戰，十九歲時娶了鄰國的淼公主，二人琴瑟和諧，如膠似漆，兩國百姓也和睦友好，情誼綿長。不幸的是，統轄諸國的大滇國國王炙在一次會飲上對淼公主一見傾心，于是安排宴席誘拓王子前來，早早埋伏下刀斧手將其亂刀砍死并扣上謀逆的罪名。殘破的尸身被運回拓國，淼公主慟哭九天九夜，雙目皆盲。炙傳淼公主覲見，公主不得不眼纏白布入宮。炙見其目盲，以為佯裝，命解開白布，淼公主不從，說王若不信，現在就把我殺了。炙無奈，命淼公主獻舞。公主舞之，奪王劍刺之，炙左右閃躲，見淼公主果然盲了，興致大敗，欲殺之，卻在某一瞬間，某一個似乎被閃電擊中的瞬間，炙發現雙目皆盲的淼公主竟如此凄美艷絕，遂令其侍寢。淼公主誓死不從。傳說中最奇特的一幕出現了，炙竟匍匐于淼公主腳下連連祈求，答應明早就放她回去，拓王子謀逆之罪再不追究。淼公主仍不從，撞柱而亡。

四

讓我心酸的是，兒子從不打聽多麗的下落，從不跑到我面前仰著小臉問我，媽媽哪去了，為什么把他撇下不管了？是他做錯了什么才不要他？那么多同學都有一個每天接送他們的好媽媽，他的呢？他的媽媽呢？一他從沒問過我。似乎從小就對母愛免疫。這些年，自從他三歲記事開始，我已經準備好答案，卻從來沒有派上過用場。我請教心理醫生，答復說這是創傷癥候群，也就是說，知道自己受了傷，于是構建防御系統避免更深的傷害。他的生母，他也許記得，也許不記得。不，一歲的孩子哪來什么記憶啊，這是不幸中的萬幸。三歲后肯定意識到缺少母親，于是自己為自己筑起一道馬其諾防線，多不可思議啊。這就意味著，心理醫生說，防御起作用了，把記憶的空缺、創傷的疑惑（誘因）像剪樹枝一樣剪掉了，就像空蕩蕩的白馬十字路口，再也沒有白馬了。就這一點來說，成年人都應該向孩子學習，不能總覺得老子牛哄哄包打天下。不，孩子的智慧是成年人最缺乏的一最簡單的不就是遺忘嗎？哪還有比它更好的法門？

五

那天黃昏，多麗被我帶回住處。希望諸位別對我心生誤解。雖然，你們的誤解是否會真正影響我還不太好說。我的意思是，你們應該相信我此刻寫出來的，就算記憶出現一點小偏差，我也盡力了。話說回來，哪有百分百的記憶呢？哪有？就連AI也會出錯啊。何況我寫的是小說，小說的要義不就是虛構，是天馬行空嗎？我從來不是一個隨隨便便把姑娘往家里帶的家伙，要不是東鎮離昆明那么遠，要不是她對我如此信賴而我不想辜負這份信賴，又怎么可能讓她跟我回家？總之，那天我給她煮了一碗香噴噴的青菜肉絲面，之后她鉆進衛生間洗了一個長長的熱水澡。我打開電視，《武林外傳》讓我笑得像個傻子。她出來了，頭發濕漉漉的，問我哪有吹風機。我說沒有吹風機，毛巾行嗎？她點頭同意。我走進浴室，從浴室柜里找出毛巾，一共三條，白色的，干干凈凈、平整軟和。衛生間霧氣騰騰，彌散著我習慣又陌生的力士香皂的香氣。多麗用毛巾擦著頭發回到客廳，問我看什么呢，笑成這樣。我說《武林外傳》，看過嗎？她搖搖頭。我意識到她所在的東鎮基本上是不看《武林外傳》的，他們不會喜歡無厘頭室內情景劇，唯有《新白娘子傳奇》才是心頭好。多麗默默地坐下，我哈哈大大，她卻如終僅1么反應。定啊，那些精彩的冷幽默需要反芻才能品出妙處，可是東鎮來的多麗偏偏不愿（不會）反芻。她眉頭緊鎖，像在質疑這幫家伙，什么白展堂、陸無雙、燕小六，這么瘋魔到底為什么？十分鐘后，最多十五分鐘，她窩在沙發上睡著了。我一點不夸張，她居然在我和情景劇發出的笑聲中睡過去了。我扭頭看她，發現穿著劣質白襯衫（有泡泡褶領）牛仔褲、趿著我給她找出來的棉布拖鞋的多麗相當美—雙眼皮、長睫毛、濃密蓬松的烏發，莫迪利亞尼式的瓜子臉水靈靈的，薄嘴唇鮮嫩欲滴。我輕聲喚她，多麗。她一動不動。我關掉電視音量，聽見她像小貓似的呼嚕聲。我躡手躡腳去臥室抱出毯子為她蓋上，然后，我想把她平放在沙發上，又擔心把她驚醒，于是我站著沒動，盯著毛毯覆蓋的身體一曲線流暢優美，像海倫或雅典娜。我扭頭瞪著電視，忽然汗流浹背。她一定累壞了。也許，我猜測，她從東鎮一路走過來的。不，東鎮距此五六十公里呢。那就是從西客運站走過來的，四五公里?！段淞滞鈧鳌窙]完沒了，我已經不太明白他們演了什么，劇情缺少了聲音和配樂竟如此無聊。我關掉電視。太靜了，你能聽見樓下一對老夫妻打羽毛球的砰砰聲。

六

從窄窄的狗肉巷子穿出去就是西區。兒子問我，到了嗎？我答，到啦，就前面，看見了？一片老房子，一個大院子，大鐵門看見了？兒子說，看見了，那地方好嗎？我說，好，挺好；那么多的老房子；那是現在；過去呢;過去還不算老。如今西區五層灰樓確有飽經風霜之感，地面以上三分之一處特地刷了白漆，但你一眼就能認出是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的遺存，后面五十米開外是幾幢二十多層高的新樓房，酷似《變形金剛》里的賽博坦巨人，虎視眈眈，遲早要干掉它們。我想不通的是，既然老房子安然無恙，為什么單單拆了白馬？它是圖騰啊，不怕遭報應？兒子說這地方太舊了，也太破了一看那兒，他手指兩棟老樓之間的縫隙，那地方有石棉瓦搭出的、為流浪貓狗擋風遮雨的小偏廈，下面雜草叢生。我沒吭聲。他還是不明白我為什么帶他走那么遠的路來看這么老的房子。就因為是你的地盤？我說，是，就因為是我的地盤；還有呢；還有，我在這里碰見的你媽一—我媽；多麗，你媽就是多麗；哦，哦，多麗。他小聲重復著，鼻尖上繃出幾條淺淺的皺紋，從側面看去他和我記憶中的多麗太像了，大眼睛、高鼻梁、五官精致帥氣，長大了一定是傾倒無數姑娘的大帥哥。這一代人很可能已經不在乎男歡女愛的艱難和妙處了，越來越獨立（自私）了。我很難想象兒子將來解決任何問題，無論生理的還是心理的，只需一個AI就足夠了，無法想象他拋棄人與人的肌膚之親，拋棄痛切的信任、猜忌、狂喜、哭喊、傷心難過、幸福歡樂。誰知道呢，也許這代人都將移民火星，長生不老?？試樋試樋裕颐吐牭没疖囍?，我問兒子聽見沒有，兒子說，沒有啊，火車？哪有火車？我說，有，當然有，當年下午三點到晚上十二點，你差不多能聽見十趟火車從西區外面的鐵路上奔馳而過，那是一條古老的米軌；通往哪里；越南吧。去越南的米軌火車；多麗也聽見過？兒子抬頭看我，眼晴又黑又亮。我搖頭，說我不記得了。那么久遠了，十年了。我沒什么把握

七

你看，這次又寫了父子。上次在《芒種》發表的小說《坡頂上的黃房子》也寫了父子，甚或就是這一對父子。有什么關系？眼下無數的小說寫男女，父子仍難得一見。再說，這是一篇高難度小說，你讀到后面會發現的?？傊?，它像是我的故事又不是我的故事。我不會愚蠢地在小說里袒露自己。但這個小說和上次那個明顯不一樣，這次我野心更大。是啊，不能再老老實實表達痛苦了。講點別的，更隱秘也更帶勁兒的?？偟门ο蚯霸傧蚯?，對吧？

八

不記得她什么時候醒的，只記得我盯著沒有聲音的電視不知接下來咋辦，是否該把她抱進臥室，像對待六翼天使一樣將她托于掌心，安放于床榻？又或是，一直守在一側，直到她醒過來？也許半小時，也許大半夜，也許一整夜。我六神無主，去廚房找出兩個蘋果，洗凈，削好，裝盤，端回來放在茶幾上。《武林外傳》已經徹底看不下去了，于是低頭看她，這個在白馬雕像下忽然沖我發話的二十四五歲的姑娘多麗，不假思索就跟我回來了，就因為我說去我那里歇一下吧，餓了，給你弄吃的，渴了，給你倒水喝。說真的，除了為她做一碗青菜肉絲面，我還能幫上什么忙呢？她和那些立于白馬雕像前禱告之人又有何不同？都說白馬靈驗，它源于一個美麗而殘忍的傳說一一拓王子與淼公主被雙雙害死，化身白馬和孔雀。多麗就是來祈求白馬的，從遙遠的東鎮一路找過來，她雙手合十、緊閉雙目的樣子多像一匹小馬。我從她身后經過，她忽然回身看我，問我，它真的管用？我說，那要看你求的什么。她著急地說，求它保佑我媽媽平安。我問她媽媽怎么了，她答，癌癥。哦，哦，我說，會靈驗的，不然，每天就不會有那么多人跑過來。她說，就是，我聽說白馬非常靈，比廟里的菩薩都靈。我說，心誠則靈唄，只要夠虔誠，肯定會保佑你媽媽的。她笑了，牙齒整齊雪白。她問我白馬的傳說，我把我知道的悉數相告，說這就是一個民間傳說，只要你相信它的邏輯，相信王子和公主，就一定有奇跡發生。她說，難怪。我說，難怪什么，她說難怪她祈禱時忽然聽見白馬開口說話了，說可以相信此時經過你身后的第一個人。我睜開眼睛就看見你了。我笑了。我們仰望白馬，它高昂頭顱、奮蹄欲飛的模樣說不出的威嚴。我說會靈驗的，會保佑你媽媽平安的。之后，她隨我穿出狗肉小巷，走進我經常翻越的大鐵門。她說她媽媽要有個三長兩短就只剩她和弟弟了，爸爸早亡，要是她一個人拉扯弟弟，恐怕…她沒往下說。我猜最壞結局無非出門打工或將田地出租。白馬會庇佑她的，我相信會的，否則她怎么能聽到白馬要她相信第一個經過之人，也就是我，杜上，三十五歲單身男人杜上？現在我一心盼她醒來，又不太希望她醒過來，我怕她醒來后離開我的房子，離開我。我盯著她，這張鮮嫩的面龐似有某種罕見的高貴，一種還沒被男人毀壞的端莊。我想起拓王子、淼公主死后終于報仇雪恨，可這個故事多傷感哪，肉身消失了，塵世的地位、權力、甜蜜和愛都消失了。要命的是除了雕像你從沒見過什么王子公主，你沒辦法證實口口相傳的東西一定是真的。如此說來，我從不信什么白馬？我若不信，我告訴多麗白馬靈驗云云，不都是謊言？不就是故意逛她？我蘋果吃一半，她忽然醒了，也許是被我吵醒的，也許做了一個噩夢。不，準確說是被突然響起的吭嚇吭嚇的火車聲驚醒的。她睜眼看我，側耳聽了聽。醒啦？我說。火車？她說。是啊，火車，西區外面通火車。我說。她抬起身體。我睡著啦？她輕輕推開毯子，羞怯地笑著，說，謝謝你，謝謝。我將切好的蘋果遞過去，她猶豫著，拿起一片，塞進嘴里。

九

淼公主、拓王子的亡魂相聚了，他們感動了上蒼，于是淼公主化身孔雀，拓王子化身白馬，夫妻二人重回滇王宮?？兹缸南怪说碾p眼，白馬將其踏成肉泥，王子和公主終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此后百年，白馬、孔雀庇佑拓國風調雨順、平安祥和。百年后，王子和公主去往玉龍第三國。為紀念拓王子、淼公主，后人修建白馬，凡有求者可來禱告。數百年過去，白馬雕像一直香火不斷，鮮花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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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真的嗎？兒子說，白馬和孔雀是王子和公主？我說，我哪曉得真假，反正昆明西城區的人都這么說，這地方就是幾千年前的拓國，再往黃土坡一帶就是淼國了。從前的國很小，相當于今天一個縣，所以這個故事至少一部分是真的；哪部分；拓王子被剁成肉泥；太慘啦；是啊，太慘啦。不該講這么殘忍的故事；后面呢，都是編的；傳說嘛，有真有假，主要是為了寄托哀思；死了就是死了，對吧；是啊，很大程度上是；你的話我聽不太懂啦；我的意思雀、白馬。不過，也有例外，神靈會創造這種例外；那你信還是不信呢？我說，我寧愿信其有。兒子說，那為什么那么多人相信白馬，還要把它拆了呢？我說，你把我問住了小子，你真把我問住了。我們已經來到西區大院門前。大鐵門還在，但銹跡斑斑，一排尖柵斷了好幾根。十多年前我經常凌晨翻越這道三米多高的柵欄出去回來，每次廢寢忘食喝酒泡吧都冒著被尖刺戳穿的危險，現在，它蒼老萎靡、搖搖欲墜，像隨時可能倒地死掉。我牽著兒子的手進去，院子里黑乎乎的，似乎光線不足，左首門衛室破破爛爛，右首單車棚已經是電單車的天下；往里走，小區綠化比從前好得多，也擁塞得多。兒子說，你就住這里啊;是的，就是這里。這邊，就這棟樓，二樓，右手。瞧見了？我指著一棟和其余樓房一模一樣的老式單元樓，赫然發現樓道裝了防盜門，你要想上樓就必須驚動戶主。202窗戶拉著厚厚的姜黃色窗簾。我站著，耳邊傳來火車的吭嚇吭嚇吭唻，仔細聽又不是火車，很快消散了。是耳朵出了毛?。磕倪€有火車啊，很可能鐵路都沒了。兒子的小手汗津津的。上去看看嗎？我說。他沒回答。我牽著他湊到防盜門前，按響202的門鈴。擴音器里有人喝道，哪個？是個蒼老的聲音。我說明來意，問他，能否上來看看？老頭嚇著了，說當然不行。我解釋說，從前我真的住這里，三室兩廳嘛，我都記得呢，進門玄關往左客廳，客廳右面連著小臥房和大臥房對吧？走走走！老頭粗暴地打斷我。我舉頭望向二樓。窗簾拉開了，一個似曾相識的干癟老頭瞪著一雙鷹眼向下俯瞰，我沖他揮揮手，指了指兒子，告訴他我帶他過來看看，沒別的意思。老頭推開窗戶大聲道，有哪樣好看？我將兒子攬在懷里，抬頭看著他。唉，老家伙嘆口氣，上來吧。防盜門咔嗒響了，我開門往上走。他就在二樓門口站著，拄著一根竹節拐棍。我八十三了，他說，舉起拐杖。我認得你，不然不可能讓你上來。我上下打量他一想起來了，門衛室老李，那個老家伙，當年腦袋上還有頭發，現在寸草不剩。我笑了，說，原來是你老人家，他說，是你兒子？我說，是，帶他來看看他爹工作戰斗過的地方。老家伙大笑，嘿嘿，還真是，他媽的，還真是你戰斗過的地方，你帶了多少漂亮姑娘回來戰斗喲，半夜三更爬老子大門，嘿嘿嘿。我示意他住嘴，當著兒子的面呢，再說，他肯定記錯了，我哪有這么大本事。我忽然感到厭煩。這個老李，當年你要是深夜將他從床上轟起來給你開門，他一定罵罵咧咧掏鑰匙開鎖，再沖你攤開白森森的大手等你掏出幾塊零錢，所以，大多數時候我們寧愿冒著生命危險翻越大門。帶他來，看哪樣喲？有哪樣好看？他鷹眼發白，濕答答的，一堆眼屎糊著。我說，你買了這套房？他說，八年前，咬咬牙就買了，現在嘛，價格翻了三倍不止。我祝賀他撿到寶了，做夢也想不到曾經的地盤被這個每次沖你伸手要錢的老渾蛋買下來了。我記得我給過最多的一次是二十塊，因為掏不出更碎的零錢，他毫不客氣，一把薅過去揣進兜里。十年了，我以為老家伙早就入土為安了。他瞪著我兒子，說，他生在這里？算是，我答。他媽死了？也死在這里？我說，你怎么說話呢，老李。哦對，你后來搬走了，過你的好日子去咯。嘿嘿，進來吧，進來。他閃身，讓我們進去。兒子很禮貌地謝了他，老家伙沖他哼了哼。屋里充滿霉味、下水道味、炸魚味、老年人的體臭味。光線很暗，我屏住呼吸，順著熟悉的玄關進去，客廳沒變。左邊、右邊、墻、墻下面是沙發，還是沙發，從前的黑色仿皮沙發，破破爛爛露出黃白色的海綿，兩頭堆滿衣服、褲子、袋子，前面茶幾上遍布各種小罐子、小瓶子。腳下還是咖啡色瓷磚，十年了，很多地方缺損嚴重，亮出巴掌大的口子。電視非常小。家具也太舊了。不像我從前的窩了。我不想去臥室。不敢想象門衛老李把我從前的床榻，讓多麗懷上兒子的1.8米 ×2 米的大床糟蹋成什么鳥樣。兒子垂手站著，對這個破落的地方毫無興趣。我問老李八年前誰住這里，他說不曉得，反正從一個女人手里買的嘛，是你房東？我沒吭聲。多麗，當年多麗就躺在同一張沙發上。我拉著兒子的手向他告辭。老李在瓷磚上敲打拐棍的聲音格外沉悶。我問他火車呢，還有火車嗎？他搖頭，沒有咯，早就沒有咯。我又問他，白馬怎么拆了？老李說他咋個曉得。我問他什么時候拆的。他低頭想了半天，說，八年前。哎，他又說，哪個還在乎傻白馬喲。我們走出來，他沖我揮揮拐杖，突然伸出一只枯槁的大手，攤開，掌心白亮嚇人。我下意識掏牛仔褲屁兜。老家伙嘎嘎大笑。哈哈哈哈，虧你還記得。我也笑了，說一輩子忘不了。然后我們停下來，互相看著，沖對方搖頭，使勁搖頭。我說當年他媽媽一—我拍拍兒子一—是很在乎白馬的，非常在乎。老家伙光禿禿的腦袋沒在門前陰影里，看起來邪惡乖戾又支離破碎。在乎又能咋個，他說，不也死了？沒死。我說，哪個說她死了！老家伙嘅了嘴，像受傷的海豹隱人門后，喔當一聲將門鎖得死死的。

認識；不認識；晚上還是白天；黃昏，是黃昏，兒子，天擦黑了，有很美的夕陽；然后呢；然后，我給她煮了一碗面，聊了一下她為什么要來白馬；她為什么來呢;她媽媽生病了，來祈求白馬保佑；保佑成了嗎；沒有，她媽媽死了。很快就死了；這么說，白馬不靈驗；也不能這么說，是太晚了，神仙也沒辦法了；多麗的媽媽，我該叫外婆；對，你的外婆；然后呢；什么然后；然后你們就結婚了；可以這么說；就這么簡單；對，就這么簡單；你沒干什么壞事；沒干，我能干什么壞事。嘿，你小子…我有點兒生氣了，瞪著他。你騙我；什么我騙你，我沒騙你；你肯定騙我，那個老爺爺說你經常帶漂亮姑娘回家呢；哎，別聽他瞎說。何況，那時候你爹我單身漢一個，帶漂亮姑娘回來很正常；不對，你剛才走進去的樣子不太對勁；什么不太對勁；反正不太對勁；哪不太對勁嘛；很難看，你的樣子非常難看；很正常，兒子，很正常；為什么很正常；這個嘛，一句兩句講不清；我知道為什么；你知道；是的我知道。我有些驚訝，你知道什么？他扭頭看我，樓房陰影像毯子一樣蓋住他。我就是知道，白馬都告訴我了；白馬？我笑了，你小子滿嘴跑火車；是真的，他非常嚴肅，它告訴我了；胡扯；反正我就是知道；你知道什么？好吧，白馬說什么了？兒子仰臉看我，緊緊擰著眉頭，目光像大鐵門上的尖柵亮得嚇人。說呀，白馬跟你說什么了？他說，我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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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兒子累了，我知道這一趟毫無意義。究竟帶他來看什么呢？在他十歲這天，要為他解決什么問題？沒有答案。我知道他對那個傳說還有點興趣，卻也不過如此。返回途中又聽見吭嚇吭嚇的火車聲，我問他聽見了嗎？他說什么？我說火車呀，火車。他說，沒有，沒聽見，哪來什么火車呀。我們回到十字路口，此刻太陽西斜，金紅色余暉灑下來。兒子說，你就是在這里碰見多麗的；是，就在白馬下面；沒有白馬了；是啊，沒有白馬了；你把她帶回去了；多麗？是的，她跟我回了家；你們不告訴你呢，反正我知道。我就是知道。我沒說話。一個十歲的孩子能知道什么呢？他哪里曉得男人和女人的故事遠比白馬孔雀的故事復雜得多？聽啊，聽，火車，吭嚇吭嚇吭嚇，聽見了？我說。沒有。他說。你仔細聽。我說。此時吭嚇吭嚇吭嚇地呼嘯在我耳朵里鉆進鉆出，越來越響。就在某個地方，在我腦袋斜后方。他看著我說，從此你和多麗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我說，差不多吧；像拓王子和淼公主；對，像拓王子和淼公主；爸爸，你的意思是，多麗死了；沒死，我沒說她死了，你不要胡說；可是拓王子死了，淼公主也死了；那是傳說，現實是我沒死，她也沒死；她去哪了；不知道；你為什么不知道；你哪來這么多為什么？我火了。哦，哦，你帶我來，是因為你想她了；不想，一秒鐘也沒想過；為什么；你他媽又來了。我不再吭聲。這小子，忘了拓王子、淼公主未必確有其人，都是傳說啊，換句話說，是虛構，是昆明西區當地人編出來的。我后悔了，何必跑那么大老遠返回再也沒有白馬的白馬？沒有白馬，那些有求于它的人該怎么辦？

十二

傳說有另一個更棒的結局：白馬、孔雀人滇王宮，炙長跪不起，自悔其罪，說每天都在祈求上蒼寬宥他的暴戾殘忍，他還說，愿自毀一目為拓王子、淼公主贖罪，還要為拓王子立像昭示天下，自己將食長素，永不食鶯腥。他還說，死不足惜，可他想讓滇國百姓過上好日子。言罷，炙自毀一目。拓王子、淼公主動容，愿觀其行。三年后，炙治下的滇國風調雨順、國泰民安；滇王炙勞于政事，每日素食，十余年后薨于滇池之濱

一群老頭老太太坐在街邊慣蛋，一只花白野貓撒丫子飛奔。十字路口空蕩蕩的，你沒法想象從前那里立著一匹馬，一匹昂首欲飛的白馬。兒子說他渴了。我買了兩瓶水，我們就站在街邊大口喝著。路口車來車往，紅燈停、綠燈行。對面是建設銀行，身后小咖啡館飄出濃香，服裝店播放著鬧哄哄的快節奏音樂招攬客人。兒子問我，白馬真的靈驗嗎？靈驗啊，我說，想起當年回答多麗的臺詞，心誠則靈唄。兒子說，什么叫心誠則靈？我說，就是，相信你愿意相信的東西，相信你的愿望必能實現；是嗎；是的；就這么簡單；就這么簡單。兒子定定地看著路口，看著被夕陽涂抹的一小片金黃，不知道他小腦瓜里在琢磨什么。它長什么樣；嗯，大腦袋，左膝抬著，腦袋朝東，尾巴朝西；多高；那么高。我比畫著。多大？那么大，比真正的馬還大。兒子不說了。我又聽見吭嚇吭嚇吭嚇的火車聲，我嚴重懷疑米軌還在，火車也還在。光線漸暗，灰敗樓房高處飄著十幾片蒼老的浮云。兒子突然向街心沖去，并不搭理剛剛亮起的紅燈。我嚇壞了。對面一輛奧迪使勁按響喇叭。我追上兒子大喊，你瘋啦，不要命啦。我一把將他拽到胸前死死按住。所幸對面汽車不多，我們已經站在街心位置，已經站在白馬的位置。我抱緊他，一秒也不敢松開。穿越綠燈的車流從身邊駛過，憤怒的喇叭聲此起彼伏。兒子說，是這里對吧，就是這里？我想拽住他趕緊離開，太危險了，再也沒有白馬了，再也沒有保佑我們的神了。他中什么邪了？哪有不顧死活的？我想許個愿，爸爸，我想對白馬許個愿；哪來的白馬，沒有白馬了，你沒看見嗎，哪來的白馬;想象一下，你想象一下，當年你站在哪里，多麗站在哪里？是這里嗎？來吧，我們許個愿。你念，我跟著你念。我目瞪口呆。他兩只眼睛奇亮無比，映照出下午六點的鋼藍色天空。我知道就是那天晚上，東鎮姑娘多麗懷上了這小子，這個長相酷似明星甚至比明星還帥的小子，今天十歲了。我沒法細細道來，記憶像毀壞的小盒子怎么也打不開了，或者說，就算打開也是空的，什么也沒剩下。拓王子、淼公主是真的嗎；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快許愿吧；許什么愿呢；祈禱也行一是叫祈禱嗎；是叫祈禱，或者禱告；那你祈禱吧；你想聽什么，跟誰祈禱；跟他們哪，王子和公主??；沒有白馬了，你沒看見？走，快走，太他媽危險了；祈禱吧爸爸，我等著呢；走，快走。我拽他，但這小子不走。祈禱吧，完了我們就走;你他媽的…;讓它原諒你；原諒我；對，原諒你，寬恕你——是叫寬恕嗎；你瘋了小子；那你跟著我祈禱；什么；跟著我，你跟著我念好嗎？一輛奔馳車司機探出腦袋惡狠狠咒罵，神經病啊！不想活啦！我卻開始佩服這小子了一這就是一個光禿禿的什么也沒剩下的十字路口，就算待五分鐘、十分鐘又能怎樣？他哪來的勇氣？并且，要帶著我祈禱，這么說他已經想好怎么祈禱了，想好了祈求什么，許什么愿了。好吧，好，快一點，你他媽的，給老子快一點。他雙手合十命令我也雙手合十，就站在街心，抬頭看向暗藍的虛空。視線往上，再往上，似在凝視雄起氣昂昂的白馬。閉上眼晴，閉上。他命令道。我只好閉上，不再搭理身邊嗖嗖掠過的汽車，不再搭理車主的惡毒謾罵，就這么雙手合十緊閉雙眼和兒子站在街心面向一匹不存在的白馬，那個左膝高舉準備飛向太陽的神。拓王子，天真的拓王子啊，豈能料到滇王炙將于酒宴之上斬殺于你，再直奔淼公主，你的愛妻？又豈能料到你們寬宥了他，一個十惡不赦又不無可赦的罪人？快，我催促兒子。他念起來了，我聽不明白，隱約聽見\"多麗”二字。是的，多麗。具體念了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我垂下腦袋隨他念起來，但這兩個字，他媽媽的名字，多麗，即將念出的時候，一陣熱流呼嘯而來，吭嚇吭嚇吭嚇吭嚇，讓我不能出聲，只能聽著，等著。

原刊責編 李佳怡

【作者簡介】陳鵬，國家二級足球運動員、昆明市作協主席、小說家，曾獲十月文學獎等多種獎項。出版有中篇小說選《絕殺》《去年冬天》《向死之先》，長篇小說《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