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小學時,對老師的敬畏,多半源于紅墨水。
老師用紅墨水批改作業,打對號,打錯號。老師們打勾、打叉各不相同。小滿老師長得小巧,打的對號、錯號卻豪邁,一張作業紙上,只打四五個對號。秋生老師長得威武,對號打得卻秀氣,每一道小題都打,對號長長的,瘦瘦的,我的作業本上,紅紅的對號密密麻麻,令我驕傲。
到老師辦公室交作業、拿作業,我總忘不了瞅一眼老師桌上的紅墨水。每個老師面前都放著一瓶紅墨水,里面斜插一支蘸筆。老師們就是用它們給我們批作業的,一筆一畫決定著我們的喜怒哀樂。對于通紅的墨水,我無法不敬畏。
一二年級時,我們只準用鉛筆寫字、算題。我羨慕極了高年級的學生,他們可以用圓珠筆、鋼筆,而我們不能。上到三年級時,我們可以用鋼筆、圓珠筆了,卻又羨慕起老師的紅墨水。我曾偷拿父親兩毛錢,跑到村里的經銷店買紅墨水和蘸筆,結果被告知沒有。我不甘心,又跑到鄰村的供銷門市部,還是沒有,這才死了心。
家長們似乎也知道,紅墨水只有老師能用,學生不可用。所以,我們從不敢讓家長代買紅墨水,當然,蘸筆也不行。
后來,我的夢想終于成真了。
我大學畢業后,回到母校任教,既高興又忐忑。高興的是,可以為母校盡一份力;忐忑的是,與昔日的老師成了同事,多少還是有些拘束。
報到那天,教務主任領我去教研組辦公室,安排我坐在孟老師對面辦公。孟老師是我初中的班主任,數學教得好,他在黑板上畫圓從不用圓規,卻畫得跟用圓規畫的一樣圓。孟老師批改作業,紅色的對號從來板板正正、一絲不茍,錯號則十分霸氣,透著不容置疑的威嚴。與他對桌辦公,我多少有些不自在。
我的面前,放著事先準備好的兩瓶墨水,一瓶藍色,一瓶紅色,而且,各斜插一支蘸筆。看到這,我心里樂了,從小夢想的紅墨水和蘸筆就在眼前。可我又有點莫名的緊張,這么莊嚴神圣的東西,可不能辜負了它!
當我真正拿在手里,卻覺得并不得心應手。蘸筆出水不如圓珠筆流暢,一不小心,還會劃破紙張。因此,平時備課,我用鋼筆,不用蘸筆,但批作業一定用蘸筆,飽蘸紅墨,工工整整打下一個個對號和錯號。不久,我發現有個學生悄悄模仿我寫字,打對號、錯號。我心中竊喜,并不戳破,任由他去模仿。只可惜,他只有紅色圓珠筆,沒有紅墨水,要不,他的模仿會更加逼真和傳神。
多年后的一天,我的學生劉冬冬與我在學校門口相遇。師生見面,恍若隔世,回顧起當年的學校生活,感慨良多。劉冬冬突然說:“楊老師,您當年批作業打對號最認真,最好看,也最有特點,我的作業本到現在都一本不少地留著。”
他這樣一說,我也突然想起,當年那個偷偷模仿我打對號錯號的學生,不是別人,就是面前這個早已是孩子父親的劉冬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