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雨已經持續了七天。
據北京日報消息,截至7月29日11時,全市平均降水量210.4毫米,最大降水量在密云郎房峪,達到573.5毫米。北京的年平均降水在600毫米左右,有氣象專家分析,573.5毫米相當于幾天下了北京近一年的雨。
7月26日晚上11時多,在王橙和朋友們從內蒙古烏蘭布統返回北京的旅途中,導航顯示“目的地正在下雨”,但他們沒多想。高速已經限行,他們只能走盤山公路,途經懷柔等地返回家中。
經過一個村鎮時,王橙發現,水已經到人的膝蓋這么高了,道路上有很多泥濘的落石和倒伏的樹枝,還有很多救援車。進入懷柔湯河口檢查站,工作人員告訴他們,前方路段有塌方,需原地等待。王橙等人等了10到15分鐘,看到同行的幾輛車往前走,也就跟著往前走。“當時,我們還以為是普通降雨,沒想到會有這么嚴重的后果。”
7月29日,北京市發布消息,截至7月28日24時,北京此輪強降雨因災死亡30人,其中密云28人、延慶2人。
進入琉璃廟大橋隧道,王橙發現“得有100多輛車堵在這兒了”。最前方是一輛大貨車,貨車司機說,前方有一座橋被洪水沖斷,有車輛墜落,同行司機讓他不要再繼續前行。隧道里沒有信號,很多司機都從車上下來,拿著手電筒到前面商量對策,王橙等人也是。她向《中國新聞周刊》回憶,隧道外“伸手不見五指,一片漆黑,能夠聽到橋下特別強烈的水流沖擊聲”。
在漆黑的隧道外,她往前試探著走了走,幾個探路的人看到有一根光纜倒在路上,于是六七個人合力用路邊的樹枝,把光纜架到小型車能通行的高度。“我們正舉著樹枝,用手電筒照亮看到,洪水距橋面就剩半米了,我感覺橋都在晃動。”此時,另一輛車的車主上前來告訴他們,“后面的橋也斷了”。
不能停留在原地了,王橙等人所開的是一輛越野車,他們決定往前探探路。此時是7月27日凌晨3時。
往前開了一公里左右,在一個岔路口,他們遇到幾位穿著救生衣徒步行走的警察。警察告訴他們,前面的橋斷了,走不了,讓大家盡量躲避,他們要去岸邊村莊查看人員傷亡情況。“他們說這個村大概都被泡了。”
凌晨5時左右,天蒙蒙亮,王橙等人才繼續往前走。在路上,他們看到一輛轎車、一輛貨車因道路坍塌側翻在溝中。現場的警察告訴他們,“塌的時候車上沒有人”。6時40分左右,王橙看到了救援隊和工程車組成的大車隊。
王橙的家在密云區,是此次強降雨的重災區。她告訴《中國新聞周刊》,7月28日晚上,“來了幾百個武警和消防人員,守著橋,筑上了防水隔離帶”。
住在北京東城區的石璐是在7月26日下午3時多帶著孩子到達密云區石城鎮四合堂村的。這是一次提前一周制訂好的旅行計劃,同行的有22人,包括9個孩子。
“當時天氣預報顯示的是雷陣雨,我們去的時候偶爾有毛毛雨。不過,下午5時多到的家長說,路上(雨)下得很大。”石璐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傍晚,她所在村子下起了暴雨,晚上10時左右,“伴著雷電能看到旁邊河道山洪暴發。我們同行的人出去挪車,車門都關不上了,是一手拽著門開上來的,沒開上來的三輛車都泡了,前引擎蓋沒了”。
所幸,石璐所在民宿地勢較高,民宿院墻后有一條河溝可以排水。附近的村民都來到了民宿,轉移到民宿二樓。“有村民說幾十年沒遇到過這么大的雨。”石璐也做好了最壞的準備。“給家人留言表達了愛意,給孩子吹救生圈,把手機和充電寶裝進防水袋,如果最后一刻(洪水)來了,就把防水袋套孩子脖子上。”
次日上午,消防員通過繩索攀著巖壁到達民宿。“消防員說,周六晚上8時接到下游村子村民報警。上午來我們這兒的一共有五位消防員,水勢平穩后又進來了兩臺挖掘機,搭建臨時基站,一些手機能夠發送消息了。”石璐說。
當時消防員給了大家兩個方案:一是和他們來時一樣,抓著繩子攀巖離開;二是消防員先幫大家給家里報平安,水流平緩后再離開。大家選擇了第二個方案。
次日下午6時左右,河道基本清理完畢,石璐等人開始撤離,步行了大概三公里,晚上7時抵達安全區域。在安全區等了30分鐘左右,他們等來了一輛公交車。“司機已經工作10多個小時了,來回接人送到密云城區,這一個多小時的道路很危險,有泥石流、塌方、落石和積水。把我們送到密云長城環島后就安全了,大家都自行離開了。”
石璐和孩子到家的時候已經是7月27日深夜。
在北京本輪強降雨的重災區——密云、懷柔的深山溝谷里,像石璐這樣有著驚險遭遇的人還有不少。
7月28日9時15分,北京市氣象臺發布暴雨橙色預警,僅3小時后,預警從橙色升級到了紅色。8小時后,北京市防汛指揮部啟動全市防汛一級應急響應。
華北的此輪強降雨為何如此嚴重?中央氣象臺首席預報員陳濤對《中國新聞周刊》指出,7月23日以來,北方地區出現了連續多日的強降雨,在內蒙古、北京、河北及天津等部分地區出現了暴雨到大暴雨,特別是在北京北部以及河北中北部的局部地區,出現特大暴雨,降水持續時間長,短時雨強高。
他分析,北方這次強降雨過程與大氣環流的異常特征有一定關系。7月份以來,西太平洋副熱帶高壓強度偏強,位置偏北,而且比較穩定。在副高邊緣暖濕氣流的輸送下,北方地區水汽比較充分,具備強降雨反復發生的環境條件。與此同時,副高邊緣降水的對流性質又比較強,從而形成局部單點累計降水量較高的特點。
此外,當北上的氣流撞上了華北的陰山、太行山以及燕山,陳濤解釋,在這些山脈的迎風地區,降水的地形增幅效應明顯,因此,在山前地區形成了局地強降雨中心,部分地區的降水量達到了特大暴雨量級。氣象專家用“列車效應”來形容這一輪北方強降雨的特殊之處。也就是說,有多個對流云團“像一節節火車一樣”依次經過同一地區,導致強降雨長時間持續。
卓明信援負責人郝南對《中國新聞周刊》指出,北京密云區在26日—28日先后兩次連續受災。先是26日晚上到27日凌晨,北京的密云、懷柔、延慶部分地區以及承德的灤平遭遇極端降水,山區洪水快速匯流后導致密云水庫上游的潮河、白河流域沿河谷村鎮大量被淹,其中受災最重的是密云的石城鎮、馮家峪鎮與不老屯鎮和懷柔的琉璃廟鎮、寶山鎮。
第二次是27日晚到28日凌晨,受到河北承德市興隆縣,北京密云區、平谷區,天津薊州區附近再次極端降水過程的影響,密云水庫上游支流清水河、平谷區泃河等中小河流水位暴漲。大部分暴雨落在興隆縣境內,其中一部分雨洪向東匯入清水河流域,清水河的下游就是密云區的北莊鎮和太師屯鎮,因此,28日太師屯鎮受淹最為嚴重。
與2023年7月的京津冀“23·7”極端暴雨類似,本輪北方強降雨導致的洪水影響范圍也集中在海河流域。作為華北地區最大的河流水系,海河流域面積達32.06萬平方公里,像一把落在華北平原上的巨大扇子,海河各大支流分為南系和北系,北部的灤河、潮白河(流經密云水庫的潮河、白河匯流而成)等主要發源于太行山、燕山一帶,南部則是流入平原的永定河、大清河等。
中國水利水電科學研究院原副總工程師程曉陶對《中國新聞周刊》指出,過去,海河流域的歷次大洪水,如1963年、1996年、2016年和2023年的特大洪水都發生在南系流域,而這次洪水則發生在北系流域,也就是密云、懷柔所在的潮河、白河水系流域。北系流域上一次發生特大洪水還是在1939年。“這一地區發生特大洪水的情況很罕見,這是本次洪災的一個顯著特點。因此,密云、懷柔山區居民對極端暴雨的應對經驗與防范意識也要弱于曾經歷過洪水的房山、門頭溝等地的居民。”
“有一個叔叔已經去世了,他們(村民)把他從水里撈上來,放在了木板上,他們說要進去救活著的人。”
7月28日,在距離北京密云區僅5公里的河北承德市興隆縣楊家臺村,兩位年輕人徒步進村查看災情,返回后這樣告訴孫晶。孫晶的爸爸媽媽和奶奶都住在村子里,她對《中國新聞周刊》說,村里的房子塌了許多。幸存的村民大都躲避到了村內最高點,目前有100多人。
孫晶回憶, 7月27日晚上7時多,她離開村子,結果“后半夜開始下雨”。楊家臺村受災嚴重,孫晶說,因為鎮政府的信號塔被沖走了,村里沒有衛星電話,她聯系不上村干部。“我們村現在需要救援力量,大家準備了救生衣、蠟燭手電等物資,但送不進去。”孫晶說。
其他地方的救援也碰到了各自的難題。據報道,7月28日清晨6時44分,北京市消防救援總隊接到報警:密云區太師屯鎮養老照料中心被洪水圍困,有人員受困。截至12時45分,北京消防在該養老照料中心成功救出48名受困人員。
郝南指出,失能老人的轉移難度很大,“一位失能老人至少需要4個救援隊員前后接力”。實際救援中,僅靠家屬或者護工,很難讓老人得到及時轉移。
多位專家指出,從“23·7”到這輪北京強降雨,反映出一個突出問題,在一些經濟欠發達的山區農村,往往以留守兒童與老人為主。洪水到來時,這些農村中的脆弱人群會受到更嚴重的影響。因此,未來政府應針對脆弱人群制定專門的應急與救援預案。
北京懷柔區消防救援支隊一名工作人員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最開始對各村受災情況的排查工作非常困難。一是由于斷路、斷網,難以跟前方第一時間取得聯系,“我們在路上陸續接到大量報警,包括跟家人失聯,或者有人員被困,(但我們)很難把警情及時傳達給前方”。
二是救援人員對各村的情況不太了解。“一些孕婦、小孩,或者有基礎疾病需要透析、住院的人我們都要排查出來,無論是抬是抱,都要先把他們轉移出來,送醫院或送安置點。情況稍好點的村民,我們就先投送物資。昨天我們轉運了三百多人,投送了四五百斤物資。”
救援有時還需要就地取材。“我們本來是用一個小的塑料船轉移村民,但是這種船只能坐一個人,后來我們就借用了農家院一個養魚的大木盆,能多坐兩個人,加快速度。”該工作人員說。
“不能只發一個普通的轉移通知,需要專人專策,幫忙提前轉移。從中長期來看,要更多發展社區救援力量,發動當地居民參與救援工作。這次救援中,我們看到,在太師屯鎮,救人最多的還是當地的居民。”一位不愿具名的防災減災專家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有專家指出,這次救援中,消防承擔了主要的救援任務,社會救援隊伍參與相對較少。近年來消防救援隊伍非常重視水域和山地救援能力的提升,進步很快。但這次持續多輪的極端降雨造成了多地反復受災,救援需求分布廣、涉及人數多、危急險重任務多,給救援工作帶來了很大挑戰。目前,雖然部分道路已被搶通,但仍有相當一部分區域只能徒步進入,造成救援人員體力損耗很大,需要重視救援力量的梯隊部署和人員輪換。當然,這也對應急管理體系和指揮調度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郝南指出,北京這一輪由極端強降雨引發的洪水,最突出的災害類型是山洪和中小河流洪水,流域性洪水相對可控。主要的受災區域以山區和淺山區結合帶為主,人口比較集中地分布在溝谷中。整體來看,當極端降雨落下時,山區內的河流暴漲暴落的特點明顯。
在郝南看來,這種“徑流變率特別大”的河流特性一方面使洪水防范難度極大,另一方面也會對溝谷沿岸的基礎設施造成嚴重損毀,很容易導致斷路、斷電與斷水,山區也易發滑坡、泥石流等地質災害。
更令人擔憂的是,面對未來北方越來越頻繁的極端暴雨,一旦山區內村莊的基礎設施在洪災中損毀,不僅重建需要大量投入,有時還沒來得及全部修復,新一場暴雨又來了。前述防災減災專家指出,“23·7”造成了尤其嚴重的基礎設施損毀,無法在兩年內全部修復完成。“有些中小河流上游的橋梁還未修復,河道里還未疏浚完成,甚至有些小型水庫被淤泥填滿,也只清理了一半。平谷山區被洪水沖垮的道路,前一段時間剛修好,今年又再次被沖垮。”
2023年海河流域性“23·7”特大洪水重創京津冀地區。據北京市的災后統計,“23·7”造成直接經濟損失637.39億元,其中,水毀各類基礎設施損失占比高達50%。實際上,“23·7”之后,國家專門增發了1萬億特別國債,用于京津冀災后恢復重建工作,在多位專家看來,這已是“罕見的大手筆投入”。
程曉陶進一步提醒,值得注意的一個新趨勢是,近年來,密云、懷柔等山區越來越積極地發展旅游經濟,吸引了很多外部人員來當地建民宿,很多設施甚至直接建在山洪道上,也增加了洪水溢出的風險。
另一個問題來自“村村通”工程。過去,山區的道路大多是“漫水路”,沿著谷底鋪設,遇到洪水時交通會中斷,洪水過后就能恢復。但“村村通”工程之后,很多道路沿河修建了“路壩”,這是像水壩一樣的路基,路基底下埋著很多便于排水的涵管。但如果遇到特大暴雨,木頭、石塊等雜物被沖下來,堵住涵管,水淤在里面,就會造成“路壩”連續潰決,這進一步放大了山洪的危害。
相較平原地帶,山區暴雨洪水的防范與應對,一直是北方汛期防洪的一大挑戰,而其中,中小河流的治理更是多年痛點。程曉陶指出,過去,國家的水利建設主要聚焦于大江大河治理,相比之下,中小河流治理雖然近幾年得到越來越多重視,但由于相應治理責任主要由地方政府承擔,受限于地方財力,治理水平參差不齊。國家也出臺政策,給中小河流治理提供專項資金,每個項目不超過3000萬元,但現實中的一個問題是,3000萬元只能治理一段河道,而河流的洪水治理,應按照流域來統籌推進。因此,如何以流域為單元推動中小河流治理,成為當下面臨的核心挑戰。
“‘23·7’之后,我參加了北京的一些規劃討論,當時強調了兩點。第一,對山區來說,一場洪水就可能造成山區基礎設施上百億損失的情況必須改變;第二,僅依靠山洪災害的監測預警和轉移群眾也遠遠不夠,在山區防治極端暴雨導致的洪水,還要采取工程措施。”程曉陶說。
他解釋,山區治洪水,與平原地帶不同,不能簡單地通過疏浚河道來加大行洪能力,因為山區形成的洪水通常有尖陡的洪峰,采取的工程措施目標應以消能和削峰為主。程曉陶建議,在小流域內,可以修建一些水庫,它們的功能是“讓山洪的流速適度減緩”。在他看來,這些工作必須有系統的規劃。
多位受訪專家指出,這一輪華北強降雨中,水庫起到了關鍵作用。“幸虧有大型水庫兜底,例如保定易縣的安格莊水庫、曲陽和阜平交界處的王快水庫,以及密云的密云水庫。”郝南說。
據北京市氣象臺通報,截至29日6時,密云水庫已累計下泄水量1.2億立方米。目前,水庫下泄流量達到1120立方米/秒。“從目前的下泄流量來看,本輪泄洪基本上在可控范圍之內。”程曉陶說。
他指出,密云水庫就像“北京頭上的一盆水”,作為華北地區最重要的大型水庫之一,對它的泄洪會非常謹慎。我國對大型水庫的調度規劃都非常詳盡,泄洪的原則是流量不會超過下游河道的行洪能力。“目前來看,還沒有啟用下游的蓄滯洪區,說明上游水庫的削峰調峰工作總體效果不錯。”
程曉陶透露,面對北方愈發頻發的極端天氣,海河流域正在修訂整體的防洪規劃,目前修編已進入尾聲。具體而言,北京中心城區的防洪標準將從200年一遇提高到300年一遇,副中心則從百年一遇提高到200年一遇,其他配套設施的防洪標準也相應提高,比如新增水庫。但這些提高的標準如何落地,將成為很大的挑戰。
(文中王橙、石璐、孫晶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