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候變化帶來的不僅是氣溫的上升,更是對全球公共衛生體系的一次系統性“壓力測試”。
今年7月,武漢大學教授王行環團隊在《自然》雜志發出預警:當前的熱力條件下,若不采取任何干預措施,到2100年,中國因極端高溫導致的額外住院人數或達510萬,相應住院費用也將大幅增加。與此同時,中國南方個別城市正發生基孔肯雅熱輸入疫情并引發本地傳播。全球范圍內,高溫熱浪、熱帶傳染病也在影響著多個國家。
7月25日,圍繞氣候變化引發的一系列問題,美國疾病控制和預防中心(CDC)前主任費和平接受了《中國新聞周刊》專訪。他指出,氣候變化正通過高溫熱浪、蟲媒疾病擴散、慢性病加重等多重路徑,全面沖擊全球的健康防線。“解決方案不僅在手術室或急診室,更應從人們的生活方式、社區治理、城市結構,乃至全球政策的系統轉型中找答案。”
《中國新聞周刊》:隨著全球氣候變暖,蜱蟲、蚊子、隱翅蟲等傳播疾病的昆蟲,其生存和傳播疾病的范圍是否也在逐步擴展?如何預防蟲媒疾病的傳播?
費和平:是的。氣候變暖顯著改變了疾病傳播格局,尤其是蟲媒病在全球范圍的蔓延。由蜱蟲傳播的疾病包括蜱傳腦炎。在美國,隨著氣溫上升,蜱蟲傳播的疾病已擴散到更廣泛的地區。
通過蚊子傳播的病毒性疾病包括基孔肯雅熱、寨卡病毒熱、黃熱病、西尼羅河熱等。全球范圍內,蚊媒病的發病率同樣在走高,比如基孔肯雅熱。這種感染會導致嚴重的關節和肌肉疼痛,還會引發突發高熱、頭痛、皮疹等癥狀,但治療手段十分有限。更令人擔憂的是,這些病原體正跨區域甚至跨國傳播。在我任美國CDC主任期間,就曾目睹寨卡病毒在巴西引發新生兒嚴重畸形。
在蟲媒疾病高發期,預防需從三個層面入手:一是公衛干預,比如疫苗接種、改善外部生活環境等;二是加強個人防護,降低個體感染風險,比如使用驅蚊劑并安裝蚊帳、在瘧疾流行區服用預防性藥物;三是健全醫療體系,確保感染者能得到及時、有效的治療。
《中國新聞周刊》:如何確保高溫季節醫療系統正常運轉?
費和平:這里涉及兩個問題,一是醫院本身的應對能力,經歷過新冠疫情后,全球各國醫療衛生體系應對突發公共衛生事件的能力得到提升。更重要的挑戰在于,整個衛生系統能否防止人們發展到需要住院治療的程度。現在很多患者需要住院,其實是因為其慢性病沒有得到良好管理,比如高血壓、高血脂、糖尿病、腎病等。在極端天氣等突發情況下,這些人群更容易出現嚴重癥狀。所以,更理想的做法是通過改善慢性病管理,降低在高溫等極端天氣氣候事件中住院的風險。
極端高溫下,確實可以觀察到住院人數的上升,但通常不會達到全面擠兌醫療資源的程度。有時,醫院可能需要優化流程和制定新規則,以更高效地救治與高溫相關的疾病。城市層面,更大的挑戰在于通過預防手段減少住院需求,比如設立避暑中心,為高風險人群提供支持和幫助。
《中國新聞周刊》:武漢大學教授王行環團隊的研究顯示,高溫室氣體排放下,中國65歲以上人群的溫度相關額外住院負擔經濟指數,將從2030年的2.4%增加至2100年的12.3%。該如何真正保護高風險人群?
費和平:雖然所有人都應得到保護,但那些最有可能因極端天氣而住院,甚至發展為嚴重疾病或死亡的脆弱群體,應成為重點關注對象。
首先,必須識別出哪些人是高風險人群,并讓他們了解自身所面臨的風險。高風險人群主要包括以下幾類:正在服用特定藥物的老年人、糖尿病患者、體弱多病或有殘疾的人群,以及那些在日常生活中存在自理困難的人。
每座城市都可以設立專門的服務機構,主動聯系這些群體,提供必要支持。這對我們來說是個很大的挑戰。城市里有很多老人,還有不少精神疾病患者,他們服用的藥物會影響體溫調節能力。一旦失去空調等降溫手段,就容易出現健康風險。
《中國新聞周刊》:據報道,歐洲國家的家庭空調平均覆蓋率約為20%,部分國家的普及率甚至更低。缺乏空調,對抵抗高溫而言,會是一個嚴重問題嗎?
費和平:缺乏空調,對于老人、慢病患者等脆弱群體而言尤為危險。幾年前,巴黎曾遭遇嚴重熱浪,導致數千名老年人死亡,僅僅因為他們沒有空調。過去,許多歐洲國家因為氣候涼爽,對空調的依賴度不高。但隨著近年來極端高溫的頻率和強度上升,這些國家也開始更多地使用空調。
科學界正在研究不同人群對高溫的耐受力,目前的發現是,從小生活在高溫環境的人,可能對短期高溫的反應稍微輕一些。但沒有人能“免疫”高溫。
空調可緩解高溫,但如果能源結構不改變,它也可能加劇問題。天氣越熱,人們越依賴空調,而制冷所需的能源又在推動全球變暖。所以,核心在于減少對高污染能源的依賴,從源頭上控制氣候變暖。我們希望,隨著清潔能源的發展,太陽能、風能、核能可為那些真正需要,但尚未普及空調的地區提供制冷服務。

《中國新聞周刊》:今年以來,美國宣布了多項政策,如美國國家衛生研究院(NIH)削減數十億美元科研經費、終止全球疫苗援助計劃,并計劃于2026年退出世界衛生組織等。能否舉例談談,這些決策可能對全球衛生系統產生怎樣的影響?
費和平:美國近期的一系列政策調整,正在對全球健康體系造成直接且嚴重的沖擊。這使得當前全球衛生格局快速變化,且面臨日益嚴峻的挑戰,特別是在非洲地區,這些變化已帶來顯著影響。
長期以來,美國一直是全球健康事業的重要資助方。它在艾滋病治療、結核病防控以及脊髓灰質炎的根除方面投入巨大,資金占全球相關投入的很大一部分。有人認為,美國可以減少其出資份額,但這類支持迅速減少的同時,全球衛生體系很難在短時間內適應這種急劇的變化。
由于各類支持的減少,一些疾病的預防和治療,正面臨考驗,首當其沖的可能就是瘧疾。瘧疾主要通過受感染的雌性按蚊的叮咬傳播給人類。瘧疾的防控本就缺乏緩沖空間,一旦治療中斷,就會導致兒童死亡。如果停止發放蚊帳,疫情傳播也會迅速反彈。
此外,一些原本在發揮重要作用的機構也受到錯誤信息的沖擊。比如在蓋茨基金會等支持下成立的全球疫苗免疫聯盟(GAVI),最近就被美國衛生與公共服務部長小羅伯特·肯尼迪在一段視頻中公開抹黑。這類虛假信息不僅誤導公眾,更可能動搖人們對安全有效疫苗的信任。
如果問我當前最緊迫的挑戰是什么,我會說,是盡力減少這些錯誤政策造成的破壞。我們必須盡快支持各國,尤其是非洲國家,幫助它們獲得足夠的技術和資金資源,來應對自己最迫切的健康威脅。
《中國新聞周刊》:氣候變化正深刻改變全球疾病譜和醫療負擔。你認為未來十年,全球公共衛生體系面臨的最大挑戰是什么?在哪些方面最需要新的國際合作機制或制度創新?
費和平:我認為氣候變化只是全球健康面臨的眾多重大挑戰之一。其他挑戰還包括應對美國政策的變化,應對艾滋病、結核病,以及減輕癌癥等非傳染性疾病日益增長的負擔。
我認為,下一階段的重點,是推動全球建立一種全新的合作機制,核心是幫助各國提升應對自身健康挑戰的能力。因此,全球健康的未來,要把“能力建設”放在更突出位置。以我過去擔任美國CDC主任期間與中國疾控中心的合作經驗為例,增強國家能力,首先要從提升公共衛生人員的專業水平做起,建立起更完善的實驗室系統,及時識別和應對健康風險。同時,國家還須具備更強的資源整合和系統協調能力,不管是疫苗接種,還是推動煙草稅等社會政策,都離不開有效的組織和治理能力。
我堅信,對于各類健康問題,公共衛生依然擁有強大的應對能力。只要我們堅持“事實為依據、效果為導向、持續推廣”的方法,未來仍能改變許多人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