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日人工智能合作：現狀、局限與影響

摘要人工智能正在改變大國競爭模式、重塑國際力量對比、顛覆既有國際秩序，這引起了美日兩國的高度關注。盡管美日兩國較早意識到了人工智能合作的重要性，但直到拜登政府時期，雙方才在機制建設、技術研發、規則制定和產學研合作上取得較大進展。美日人工智能合作的展開，既源于兩國在軍事、經濟和全球治理層面的共同利益，也基于它們應對所謂“中國威脅”的需要，更是由人工智能的技術性質所決定的。由于美日兩國存有技術資源鴻溝、威脅感知差異以及全球治理目標差距，其人工智能合作也存在局限。美日人工智能合作雖然符合兩國戰略利益，但其負面影響不可忽視。兩國合作沖擊了人工智能全球治理體系，擴大了“數字鴻溝”，并加劇了地區緊張局勢與大國戰略競爭。未來，美日兩國將在技術研發、產學研交流等領域持續合作，但特朗普政府“交易主義”的外交政策與石破茂政府對戰略自主的追求，或將使雙方矛盾進一步顯現。

關鍵詞美日關系人工智能科技競爭技術聯盟全球治理

技術一直是塑造國際體系，影響國家間權力格局的重要因素，掌握新技術的國家往往能在國際體系中獲得更大的優勢。正如吉爾平（RobertGilpin）所說，這些新技術（指信息技術）對維持經濟競爭力和國家權力至關重要，所以決定哪一個國家將在開發和利用創新技術中領先的斗爭一直十分激烈。［美］羅伯特·吉爾平.全球政治經濟學：解讀國際經濟秩序［M］.楊宇光，楊炯，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127.這一論斷放在第四次工業革命加速演進的當今世界依舊適用。在大國戰略競爭的背景下，以云計算、量子技術等為代表的新興技術正成為各國競相爭奪的戰略資源，其能夠重塑國家間實力對比，改變國家間競爭模式。

作為第四次工業革命的重要成果，人工智能，特別是以ChatGPT為代表的生成式人工智能，憑借其廣闊的技術應用前景和快速迭代的技術發展潛力，成為當前大國博弈的焦點。正如普京所說，誰成為這個領域（指人工智能）的領導者，誰就會成為世界的主導者。

在此背景下，美日兩國在機制建設、技術研發、規則制定、產學研交流等方面的合作取得較大進展，試圖將人工智能技術打造成應對大國競爭、深化同盟關系、保持戰略優勢的支撐點。

現有研究或是將美日人工智能合作視為美國構建技術聯盟，強化對華科技施壓，攫取對華競爭優勢的戰略工具；

凌勝利，雒景瑜.拜登政府的“技術聯盟”：動因、內容與挑戰［J］.國際論壇，2021（6）：325;韓召穎，李圣達.美日技術聯盟的發展走向［J］.現代國際關系，2022（6）：2734;孫成昊，張丁.美國構建人工智能聯盟的動因、路徑與影響［J］.當代美國評論，2024（1）：90109.或是從經濟安全的角度，將美日人工智能合作納入日本人工智能戰略布局進行考察。

周生升，秦炎銘.日本人工智能發展戰略與全球價值鏈能力再提升——基于頂層設計與產業發展的競爭力分析［J］.國際關系研究，2020（1）：6790;陳祥.日本人工智能戰略論析［J］.大連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3（5）：1827；周生升.經濟安全與日本構建人工智能國際合作路徑的研究［J］.現代日本經濟，2024（6）：6880.尚未有研究從美日關系的角度系統探討兩國人工智能合作。因此，本文試圖在此基礎上考察美日人工智能合作的進展，分析其動因和限度，并評估其影響。

一、美日人工智能合作的進展

作為科技大國，美日兩國高度重視人工智能領域的發展與合作。奧巴馬政府時期，美國便提出要在人工智能的國際參與方面制定政策，并就人工智能問題與日本等國進行雙邊政策協調。

（一）協調人工智能合作議題，構建人工智能合作機制

美日兩國通過定期高層會議和政策對話，就人工智能的發展戰略、政策導向等進行溝通協調，確保雙方在人工智能領域保持一致的合作方向。

一方面，美日兩國將人工智能議題納入既有同盟框架，并逐步提升人工智能議題在同盟合作范疇中的重要性。2021年4月16日，美日兩國舉行拜登上臺后的第一次領導人峰會，雙方在會后聲明中提出，“將通過深化在生命科學、生物技術、人工智能、量子信息和民用航天等領域的研究與技術開發合作，提高兩國各自和共同的競爭力”。

盡管雙方并未細化具體的事項，但這是美日兩國首次在領導人峰會層面上公開提及人工智能合作，象征意義重大。由此，美日兩國人工智能合作快速展開。2022年的“美日安全保障磋商委員會”會議（以下簡稱“2+2”會議）就明確提出，兩國尋求聯合投資，以加速創新并確保同盟在人工智能、機器學習等關鍵領域保持技術優勢。

除上述兩大同盟核心機制外，美日兩國還通過《美日科技研發合作協定》和“美日互聯網經濟政策合作對話”兩大現有機制進行人工智能合作。《美日科技研發合作協定》于1988年簽訂，根據該協定，兩國設立部長級聯合高級委員會，并在其下設聯合工作委員會，由這兩個委員會負責雙邊民用技術合作和政策協調。隨著新興技術的興起，聯合高級委員會也自然將人工智能合作提上議程。奧巴馬政府時期，美日兩國元首宣布將通過聯合高級委員會強化兩國在計算機和信息科學上的合作，特朗普第一任期，美國則將聯合高級委員會分為科學與技術兩個軌道，并在技術軌道上重點探討了人工智能的產業發展及其社會應用的原則和倫理。

自第9屆對話起，美日兩國開始在該機制下討論人工智能的政策問題。與聯合高級委員會不同，該機制主要關注人工智能治理和國際規則領域的合作，并注重吸收日本經濟團體聯合會（Keidanren）、日本美國商會（AmericanChamberofCommerceinJapan）等兩國私營部門的政策建議。

另一方面，美日兩國還圍繞人工智能議題，構建了一系列全新的雙邊對話與協調機制。2021年4月，兩國領導人宣布成立美日“競爭力與韌性伙伴關系”，強調將在“開放民主”原則下，共同領導可持續、綠色的全球增長，并加強兩國在人工智能、量子信息等領域的研發合作。

但這一伙伴關系與其說是合作機制，倒更像是匯集了技術合作和投資項目的原則框架，本身實操性不足，也缺乏定期的交流會晤。因而在這一框架內，美日兩國又根據合作領域設立了若干定期交流機制，包括清潔能源領域的“日美清潔能源伙伴關系”和數字經濟領域的“全球數字連接伙伴關系”等。

這一機制的具體合作事項被納入“美日互聯網經濟政策合作對話”。參見：総務省.日米「グローバル·デジタル連結性パートナーシップ」の立ち上げ［EB/OL］.（20210603）［20241007］.https：//www.soumu.go.jp/menu_news/snews/01tsushin08_02000119.html;U.S.DepartmentofState.JointStatementontheLaunchoftheU.S.JapanGlobalDigitalConnectivityPartnership［EB/OL］.（20210603）［20241007］.https：//www.state.gov/jointstatementonthelaunchoftheusjapanglobaldigitalconnectivitypartnership/.在人工智能議題上，兩國通過“日美商業和工業伙伴關系”重點關注人工智能在強化兩國工業競爭力與經濟安全方面的作用，在人工智能標準方面確定了與“偏見”“可解釋性”“透明度”和“風險管理”四大議題相關的五個共同利益領域，并就人工智能在量子計算中的潛在作用展開對話。

在此基礎上，美日兩國仿照“2+2”會議，建立了由兩國外交和經濟部長共同參與的“經濟政策磋商委員會”會議（以下簡稱經濟“2+2”會議）。與“日美商業和工業伙伴關系”類似，經濟“2+2”會議也是從經濟安全的角度考慮兩國人工智能合作，旨在增強經濟韌性，促進和保護新興技術。

兩國重點關注了人工智能的技術標準和治理框架，提出要促進互操作性，并擴大生成式人工智能所必需的尖端半導體的研發合作與聯合管制。

總體而言，在雙方的聯手推動下，美日人工智能合作的機制化水平有所提升，但仍有較大的發展空間。兩國尚未形成類似“美日太空全面對話”這類專門領域的政策框架，或是“美日網絡防御政策工作組”這類跨部門合作架構。美日人工智能合作仍然是以兩國外交、經濟和國防部門為基礎，以具體項目為牽引的政府間合作。

（二）強化人工智能技術研發，塑造人工智能技術優勢

一是推動人工智能防務技術聯合開發。美日高度重視防務技術領域的人工智能合作，試圖通過人工智能技術賦能日本防務力量，增強兩國軍事領域的技術優勢分享與互操作性。目前，兩國重點關注自主武器系統在軍事航空領域的應用，并已取得較大進展。2022年12月，美日兩國就宣布將于2023年開展自主系統的具體合作，以支持日本與英意兩國共同研發的下一代戰斗機。

從而在制度層面為兩國自主系統防務合作打開方便之門。同年12月，美日兩國簽署關于“聯合研究應用于無人機的人工智能技術”項目協議，宣布將共同進行人工智能技術研發，并將其應用于與日本下一代戰斗機協同作戰的無人機上。

防衛省·自衛隊.防衛省及び米國防省による「無人航空機へ適用するAI技術に係る日米共同研究」に関する事業取決めの署名について［EB/OL］.（20231222）［20241012］.https：//www.mod.go.jp/atla/pinup/pinup051222_02.pdf.此外，美日兩國還在自主系統領域強化與印太地區“志同道合”伙伴的關系，包括尋求美日澳三國無人航空系統合作，以及在“奧庫斯”（AUKUS）第二支柱框架下，提升日本與美英澳三國海上自主系統的互操作性。

二是推進“人工智能驅動的科學研究”合作。隨著以深度神經網絡為代表的生成式人工智能技術不斷發展，傳統科學研究中面臨的數據匱乏、處理數據難、模型精度低、實際應用慢等問題正逐步被優化乃至解決。“人工智能驅動的科學研究”（AIforScience）

國內對這一概念的翻譯主要有三種：一是鄂維南等的“科學智能”，二是中國科技部和中國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員會的“人工智能驅動的科學研究”，三是李國杰等的“智能化科研”。本文采取第二種譯法。參見：李國杰.智能化科研（AI4R）：第五科研范式［J］.中國科學院院刊，2024（1）：19.應運而生。這一領域是以機器學習為代表的人工智能技術與科學研究深度融合的產物，

旨在將人工智能技術深度融入科學研究的各個環節，從數據的收集處理，再到提出假設、仿真模擬與實驗研究，乃至實現研究自動化。

HanchenWang，etal.ScientificDiscoveryintheAgeofArtificialIntelligence［J］.Nature，2023，620（7972）：4760.同時，利用科學研究訓練人工智能模型，改造現有技術，發明新的人工智能理論與模型，這些能夠使得人工智能更加通用、更加智能，實現人工智能技術與科學研究的相輔相成、融合發展。

在此背景下，美日兩國都意識到人工智能在處理復雜科學問題上具有不可或缺性與根本變革性，但也意識到當前人工智能技術在數據類型、計算效率和模型規模等問題上仍面臨挑戰。

因此，兩國積極推動在“人工智能驅動的科學研究”領域實現戰略合作，共同開發面向特定科學研究的人工智能模型。2024年4月5日，日本理化學研究所與美國阿貢國家實驗室簽署諒解備忘錄，雙方同意在“人工智能驅動的科學研究”概念下，進行數據管理、研究自動化、計算系統等領域的合作，共享研究數據集，并整合富岳（Fugaku）與極光（Aurora）兩大超級計算機的計算資源，共同開發AuroraGPT項目，以利用科學數據訓練大語言模型。

同年4月9日，日本文部科學省與美國能源部簽署高性能計算和人工智能項目協議，同意擴大在高性能計算和人工智能領域的合作，并將“人工智能驅動的科學研究”納入兩國政府合作框架。

三是協調尖端芯片的研發與管制。人工智能技術的發展，無論是其算法的實現，數據的獲取與存儲，還是算力的體現，都無法離開作為唯一物理基礎的芯片。北京未來芯片技術高精尖創新中心.中國人工智能芯片白皮書（2018）［R/OL］.（20181218）［20241012］.http：//www.cbdio.com/image/site2/20181218/f42853157e261d82a71c33.pdf.但傳統計算架構無法應對數據的爆炸式增長，更無力支撐深度學習所需的大規模并行計算要求。清華—中國工程院知識智能聯合實驗室.人工智能芯片研究報告［R］.2018：13.解決這一問題，或需要搭配優化軟件及使用更高性能的通用芯片，或需要開發專門加速機器學習的人工智能芯片。人工智能芯片并行計算數量多、效率高、能耗低，同時可定制性強，能夠為特定功能或模型而構建。因而，在打造高性能通用芯片的同時，逐步開發尖端人工智能芯片成為各國填補算力缺口的重要抓手。

憑借在半導體領域的優勢，美日兩國一方面全力研發下一代半導體，提高尖端芯片制造能力。2022年7月，美日兩國宣布在半導體領域成立聯合研究中心，旨在聯合研發量子技術和人工智能所需的下一代半導體，并在同年11月將其命名為“最尖端半導體技術中心”（LeadingEdgeSemiconductorTechnologyCenter，LSTC）。

2024年2月，日本力森諾科（Resonac）公司等十家美日半導體封裝領域的材料與設備企業宣布成立“美日尖端封裝技術開放式創新網絡”（USJOINT）聯盟，致力于下一代半導體封裝技術研發。另一方面，兩國積極協調出口管制與技術轉讓，以芯片為抓手抵消中國人工智能的技術優勢。2022年10月，美國以遏制中國人工智能和超算能力發展為由，宣布限制美國以及使用受美國管控技術的國家對華出口尖端人工智能芯片和先進半導體制造設備，并限制美國相關實體機構從事支持中國芯片開發和半導體制造的活動，試圖徹底壓制中國人工智能的發展空間。2023年3月，日本追隨美國，宣布對生產高性能芯片的制造設備和技術實行對華出口限制，

（三）推動人工智能規則制定，搶占人工智能治理話語權

美日兩國通過一系列雙邊、多邊合作框架，以“民主”“人權”等西方價值觀為旗幟，憑借其在人工智能領域的優勢地位，制定國際規則和技術標準，試圖奪取人工智能全球治理領域的話語權與主導權。

在國際規則上，美日兩國以七國集團“廣島人工智能進程”（HiroshimaAIProcess）

“廣島人工智能進程”是2023年5月七國集團領導人于廣島峰會期間啟動的旨在討論生成式人工智能機遇與風險的倡議框架，目前已形成最終文件——《“廣島人工智能進程”綜合政策框架》，并進入推廣落實階段。該框架包括“經合組織關于七國集團對生成式人工智能理解的報告”“‘廣島進程’組織開發先進人工智能系統的國際指導原則”“‘廣島進程’組織開發先進人工智能系統的國際行為準則”和“基于項目的合作”四個部分。（以下簡稱“廣島進程”）為核心，旨在打造所謂“安全、可靠和值得信賴的”人工智能，推動“廣島進程”與經合組織的人工智能治理框架、“人工智能全球伙伴關系”等協同發展。2023年10月，七國集團領導人就“廣島進程”發表聯合宣言，提出與“多利益攸關方”合作，開發部署“安全、可靠和值得信賴的”人工智能，推動人工智能“包容性”治理。同時發布的“國際指導原則”和“國際行為準則”確立了風險評估、技術標準、知識產權等領域的原則，并特別強調開發和部署人工智能應尊重西方的法治人權，不能破壞其民主價值觀。

盡管這一進程沒有法律約束力，但它得到了西方國家的大力支持。2024年5月，日本宣布成立“廣島人工智能進程伙伴小組”，旨在推進實施“國際行為準則”，

得到了美英法等西方國家的積極響應。同年6月的七國集團普利亞峰會將促進和實施“國際行為準則”作為優先事項，與經合組織制定并試行了推進“國際行為準則”的報告框架。

美日試圖憑借其技術優勢，通過優先實踐設置治理議題，從而在國際規則制定中獲得先發優勢。

同時，美日兩國還將“廣島進程”的原則規定引入聯合國、二十國集團等非西方主導的多邊框架中，提高“廣島進程”在發展中國家和新興經濟體中的接受程度。2024年3月，聯合國大會通過了由美日等國提出的人工智能治理決議，旨在推動國際社會接納“安全、可靠和值得信賴的”人工智能，以促進可持續發展。

聯合國.抓住安全、可靠和值得信賴的人工智能系統帶來的機遇，促進可持續發展［EB/OL］.（20240311）［20241112］.https：//documents.un.org/doc/undoc/ltd/n24/065/91/pdf/n2406591.pdf.決議在彌合數字鴻溝、保護隱私和尊重知識產權等方面反映了“廣島進程”的原則關切，但沒有提及西方民主價值觀，涉及人權的地方也多援引《世界人權宣言》文本和聯合國決議。

在技術標準上，美日兩國積極開展雙邊、多邊合作，推進兩國人工智能技術標準對接，提高兩國技術治理框架的互操作性。2023年11月，美日兩國在第二次經濟“2+2”會議上提出，在美國的人工智能風險管理框架和日本的人工智能運營商指南之間開發“監督通道”（crosswalk），從而增強兩國人工智能監管的一致性與靈活性。隨后，日本追隨美英兩國，成立旨在推進人工智能安全性評估和審查的人工智能安全研究所（AISafetyInstitute），并由該機構與美國國家標準與技術研究院共同制定了兩份“監督通道”文件。

此外，美日兩國利用其在國際標準化組織（ISO）中的優勢地位施加影響，以爭奪國際標準的制定權與話語權，利用技術標準維護其非對稱優勢和壟斷地位。2023年12月，在美國的牽頭制定與日本的積極配合下，國際標準化組織發布了首份全球人工智能管理體系標準（ISO/IEC42001）。

（四）支持相互投資及產學研合作，夯實人工智能發展基礎

首先，美日兩國鼓勵科技公司相互投資，完善人工智能基礎設施建設。一方面，美國科技巨頭競相在日本投資，將日本視為人工智能開發的“新樂土”。2024年1月，亞馬遜宣布，計劃至2027年向東京和大阪的云基礎設施投資2.26萬億日元，以應對生成式人工智能普及帶來的云服務需求激增問題。

AmazonWebService.AWS、日本への2兆2，600億円の投資計畫を発表2027年までに國內クラウドインフラに継続投資［EB/OL］.（20240119）［20241128］.https：//aws.amazon.com/jp/aboutaws/whatsnew/2024/01/awscommits2trillionyeninvestmentintojapanaianddigitaltransformationfrom2023to2027/.2024年4月，微軟、甲骨文等科技巨頭也宣布擴大投資，拓展在日人工智能和云計算基礎設施。

另一方面，日本企業也借機擴大對美投資，積極開拓在美市場。2024年10月，日本軟銀集團宣布向OpenAI公司投資5億美元。兩個月后，軟銀集團宣布將在未來四年對美投資1000億美元，在人工智能和相關基礎設施領域創造10萬個工作崗位。

其次，美日兩國推動大學教育資源流通共享，培育未來人工智能人才。2024年4月，卡內基梅隆大學與慶應義塾大學，華盛頓大學與筑波大學分別締結合作。該合作得到了英偉達、亞馬遜、微軟、軟銀等科技巨頭1.1億美元的資金支持，是美日間第三個“大學企業戰略伙伴關系倡議”，旨在推動雙方教職員工和學生間交流合作，利用各自優勢共同促進人工智能研究與人才培養。

同年8月，在日本文部科學省的資助下，廣島大學與亞利桑那州立大學、得克薩斯大學奧斯汀分校和普渡大學共同合作舉辦了首屆“人工智能時代的日美全球領導力計劃”項目。

該項目通過研討會、交流實習等方式，旨在培養學員的人工智能素養和基于數據的問題解決能力。

最后，美日兩國出臺初創企業的扶持政策，助力科研創新及成果轉化。例如，日本貿易振興機構與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合作開展“全球創業加速計劃”，以支持高科技領域初創公司，為其進入美國市場、籌集資金和開展業務提供機會。雙方于2023年11月簽訂諒解備忘錄，旨在構建日本創業生態體系，促進日本學術界獲得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創業教育與創新知識。

以扶持兩國初創企業，擴大投資機會，促進創業創新。

二、美日人工智能合作的動因

美日人工智能合作的進展，既源于利益驅動下的共同意愿，也源于在人工智能領域的對華威脅感知，更是由人工智能的技術性質所決定的。

（一）利益驅動：三重利益驅動下美日的共同意愿

美日兩國對人工智能合作的強烈意愿主要源于軍事、經濟和全球治理三方面共同利益的驅動。

從軍事層面看，美日兩國通過人工智能合作，可以強化雙方的軍事互操作性，推動美日軍事合作一體化和對等化，實現地區層面防務力量的優勢互補。對美國而言，人工智能在跨域傳感器數據整合、作戰方案推演、戰場快速決策等領域的獨特優勢，有利于密切美日兩國在作戰指揮、情報收集和偵察監視等方面的協調與合作。這在分攤美國印太軍事成本的同時，能夠高效整合兩國防務力量，實現從“平時”到“有事”的無縫合作，強化美國在印太地區的軍事存在和威懾能力，進而打造一體化同盟體系。對日本而言，借助美國的技術優勢，利用人工智能賦能武器平臺，開發無人機、無人艇等自主武器系統，可以提升本國進攻和反擊能力，并逐步改變美主日從、美攻日守的軍事合作格局，實現“對等化”的同盟關系，為推進“政治軍事大國化”奠定基礎。同時，與軍事基地擴建、武器裝備采購等傳統軍事合作相比，人工智能技術合作對環境改變小，對地方民眾影響較弱。甚至由于人工智能的商業和軍事用途區分相對模糊，兩國可以采用“以民掩軍、軍民互轉”的方式進行合作。這在滿足強化日本防衛能力需求的同時，又可在一定程度上減少日本地方政府的反對并降低周邊國家的警惕。

從經濟層面看，美日兩國相互借重、各取所需，利用對方的比較優勢，加速本國人工智能產業創新，刺激經濟與生產力發展。一方面，日本旺盛的人工智能需求與技術空白給予了美國人工智能企業擴張的良機。與其他國家對失業問題的高度擔憂相比，日本人口老齡化、少子化問題嚴重，對于人工智能的應用意愿高、需求大。日本企業的數字化轉型空間大、進展緩慢，迫切希望引入人工智能推動轉型，但同時，日本民眾的人工智能使用率也較低。因此，美日合作有利于美國拓展日本市場規模，并利用日語數據集、日本私人投資與政府撥款降低研發成本，優化和改進人工智能模型。另一方面，引入美國技術有助于日本實現人工智能的技術趕超，改變其在本輪技術競賽中的落后局面。美國在人工智能研發、投資和基礎設施建設等核心領域長期居于世界領先地位。美日合作使得日本可以獲得美國領先的技術、人才和資金支持，引入美國先進的人工智能教育與創業理念，扶持本國人工智能初創企業，構建國內創業生態系統，彌補自身在人工智能創新能力上的劣勢。

從全球治理層面看，美日兩國在人工智能治理模式與原則上有著較高的相似性，雙方合作有利于共同構建對己有利的人工智能全球治理體系，并借助人工智能議題拓展本國國際影響力。在治理模式上，雙方都采用“軟法”治理和行業自律相結合的形式，強調政府、企業和社會等多利益攸關方共同參與治理，由政府對技術的社會效應、發展方向和安全議題進行宏觀把控和規劃，而在企業內部和市場范圍內，政府不進行過多干預，由企業依據治理原則自行發展技術。在治理原則上，兩國都將公平、透明、安全、確保隱私、創新等價值觀作為治理的核心原則。治理模式與原則上的相似性減少了雙方合作的障礙，也為兩國在打造以“軟法”治理為主導，以西方價值觀為核心的人工智能全球治理體系上尋得了共同利益，“廣島進程”便是重要的合作成果。同時，美國需要日本這一印太安全格局中的“次軸心”來連接、補充和協調美國與印太地區盟友、伙伴間的關系。

信強.“次軸心”：日本在美國亞太安全布局中的角色轉換［J］.世界經濟與政治，2014（4）：41.通過將人工智能治理規則的議題納入美日韓、美日澳印等“美日+”小多邊合作，美國將人工智能治理規則“西方化”，確保人工智能技術發展合乎美國價值觀，進而增強美國對人工智能治理的外部影響力。日本則可以利用美國的全球影響力“借船出海”，參與主導全球人工智能治理規則制定，塑造有利于本國技術發展的國際環境。

（二）威脅感知：中國軍事智能化與所謂“數字威權主義”

當前，美日兩國都從戰略層面上將中國視為“最大的威脅”，需要通過與盟友和“志同道合”的伙伴合作來共同應對。隨著中國實力的不斷增強，在對華負面認知的驅使下，美日兩國自然將這一判斷延伸至人工智能領域，不斷渲染人工智能版“中國威脅論”，將兩國人工智能合作包裝為應對中國軍事智能化，對抗所謂“數字威權主義”的“正義”之舉。

一方面，美日指責中國軍事智能化“威脅”地區穩定。美日將人工智能及其賦能的人員、武器裝備、作戰方式等視為中國軍事智能化的核心，

ElsaB.Kania.ArtificialIntelligenceinChinasRevolutioninMilitaryAffairs［J］.JournalofStrategicStudies，2021，44（4）：528.認為中國正在開發軍用人工智能，并通過軍民融合推動民用人工智能軍事化，

以期在常規力量、軍事決策等方面獲得非對稱優勢，增強全域軍事實力，縮小與美代際差距，乃至趕超美國。

美日兩國認為，中國軍事智能化將惡化周邊地區局勢。其一，人工智能技術增強了中國的戰場態勢感知，強化了“反介入/區域拒止”能力。這將“破壞南海和臺海的現有戰略穩定與力量對比”，特別是無人機、無人艇等自主武器系統的使用將使中國在領土爭端中變得更為“主動和進取”，從而削弱美日兩國在印太地區的軍事力量優勢，增加兩國及周邊國家的安全壓力。

其二，人工智能強化了中國在網絡戰、信息戰、電磁戰等方面的優勢，提高了美日兩國介入臺海局勢的成本與難度。美日認為，中國將在未來作戰中，利用人工智能釋放虛假信息和錯誤電磁頻段，干擾戰場決策，或是攻擊關鍵網絡基礎設施。因而，美日通過密切開展人工智能合作，可以提高同盟威懾力，以應對中國軍事智能化和“單方面改變地區現狀”的做法。

另一方面，美日污蔑中國的人工智能發展破壞了西方價值觀。美國污蔑中國在開發和利用人工智能技術時，對內“濫用”面部識別和大規模監控，“竊取”民眾隱私，“侵犯”民眾權利，“壓制”言論自由；

對外通過網絡攻擊、公司收購等方式“竊取”所謂“民主國家”的關鍵技術和民眾信息，利用非市場行為搶占人工智能市場份額，并通過在發展中國家開發人工智能技術和基礎設施帶來的影響力，輸出所謂“威權主義”的人工智能技術標準與規范，破壞西方價值觀。

而在一些國際場合仍默認了所謂“數字威權主義”的提法。另外，日本學界和產業界也有不少將中國視為“數字威權主義”的雜音。

因此，盡管措辭不同，但對中國是“威脅民主人權法治等西方價值觀，破壞基于規則的國際秩序”的看法上，美日兩國是一致的。對此，美國提出要與盟友伙伴組成新興技術聯盟，根據西方價值觀制定人工智能技術標準和規范，并協調盟友間出口管制、投資審查、供應鏈保障等方面的政策，以對抗所謂“威權主義”的競爭對手。

從本質上看，這是美日兩國恐于中國人工智能技術的飛速發展，將中國的數字技術產品和數字治理模式“泛意識形態化”，故意混淆社會治理與威權統治界限的表現。劉國柱.“數字威權主義”論與數字時代的大國競爭［J］.美國研究，2022（2）：52.對美日而言，中國人工智能技術與治理模式的“民主”不取決于事實和證據，而是取決于制度和意識形態。它們進而炮制出“數字威權主義”的虛假敘事，徐培喜.美國編織“數字威權主義”涉華虛假敘事的動機、方法與根源剖析［J］.對外傳播，2022（11）：28.借意識形態之名，行打壓中國之實。

（三）技術性質：技術自主性與技術流動性的矛盾

作為一種通用目的技術（generalpurposetechnology，GPT），人工智能與蒸汽機、電力系統等技術一樣具有普遍適用性、持續創新性和創新互補性，從而使得人工智能作為“技術的原動力”（technologicalprimemover），對整個時代進步和經濟增長起著關鍵的驅動作用。盡管學界對于GPT的認定標準和經濟影響存在爭議，但基本認同特拉坦伯格（ManuelTrajtenberg）和布雷斯納漢（TimothyF.Bresnahan）二人對于GPT三大特征的總結。因此，即便利普西（RichardLipsey）等在綜述前人研究的基礎上對GPT重新定義，但仍然將前面二人的研究視為GPT理論的基礎。

這決定了人工智能是大國競相爭奪的權力資源，而大國權力競爭又會加強它們對于技術自主性的訴求。

黃琪軒.世界技術變遷的國際政治經濟學——大國權力競爭如何引發了技術革命［J］.世界政治研究，2018（1）：93.在此背景下，各國積極構建技術壁壘，試圖牢牢掌握對人工智能全產業鏈的控制權。但知識、人才、數據等技術因素的高度流動性使得任何經濟體，即便是作為霸權國的美國，也無法單獨控制人工智能的全產業鏈，因而與“志同道合”的伙伴合作成為各國的不二選擇。

人工智能具有普遍適用性，即人工智能可以被廣泛地應用于各個不同的技術部門，并對大部分現有或潛在產品及其生產系統的運行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這一性質決定了人工智能技術將深刻改變各國國內生產關系與社會生活方式，并由內而外地對全球經濟和軍事實力分布產生顛覆性影響，進而重塑全球生產網絡和國際分工體系，打破現有軍事力量平衡，改變國際力量格局。但與蒸汽機和電力系統不同的是，人工智能所表現出的龐大數據聚合和模擬能力與高度扁平化、網絡化和協同化的數據分析方式，改變了國際戰略博弈的互動模式與博弈速度，使得行為體能夠在短時間內作出符合自身利益最大化的決策，而缺少人工智能輔助的行為體將在博弈中面臨難以逾越的力量鴻溝。

封帥.人工智能時代的國際關系：走向變革且不平等的世界［J］.外交評論，2018（1）：141142.因而，人工智能技術不僅是國際政治活動的賦能工具，而且是塑造國際行為體及其關系的有力推手，圍繞人工智能技術的競爭已成為全球政治議程的核心。

人工智能具有持續創新性和創新互補性。前者是指人工智能技術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不斷創新與改進；后者是指人工智能技術的創新會促進應用部門的創新，而這反過來又會進一步促進人工智能的創新。但有別于傳統技術線性的、單一層面的創新，憑借云技術平臺集成的超強算力和海量資源，通過基于大數據的學習訓練、反饋循環，并利用算法開源提升開發效率，人工智能技術改進和升級的深度、廣度與速度得到了極大拓展。

李修全.當前人工智能技術創新特征和演進趨勢［J］.智能系統學報，2020（2）：409410.同時，人工智能、云計算、物聯網等新一代信息技術群相互促進，通過融合創新突破現有技術瓶頸。“人工智能驅動的科學研究”帶來的學科交叉又驅動基礎科學理論持續創新。

這類創新將帶來技術發展的極大不確定性。一方面，人工智能技術演進本身具有不確定性。隨著自動化機器學習、自監督學習等技術的不斷發展，人工智能自我進化的趨向愈發明顯。但當前的人工智能系統對于人類而言仍是一個“黑箱”，模型的構建者無法預測模型的效果，因而人類也無法預知人工智能的發展方向及其所能達到的智能程度。

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國際技術經濟研究所，中國電子學會，智慧芽.人工智能全球格局：未來趨勢與中國位勢［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9：2729.另一方面，技術交叉融合導致技術演進更加復雜、多樣和難以預測。某一技術的微小變化或重大突破都可能帶來意想不到的效果。

余南平，張翌然.國際關系演變的技術政治解釋——以美國對華技術博弈為分析視角［J］.世界經濟與政治論壇，2024（1）：11.這種不確定性既給予了后發國家彎道超車的機會，也使得先發國家愈發重視對全產業鏈的控制——在削弱不確定性的同時，維護其壟斷優勢。

但兩大因素限制了單一國家對于人工智能全產業鏈的控制。第一，人工智能依賴的數據、技術、知識乃至資金、勞動力等要素高度流動，使得人工智能的產業鏈高度網絡化與分散化。無論是技術研發還是管控技術引發的各類問題，都涉及經濟、教育、軍事等諸多領域，需要國家、企業、國際組織等多行為體之間的協同配合。第二，人工智能的發展高度依賴高性能計算系統、云平臺、大數據等軟硬件，以及穩定龐大的電力生產與供給系統。相關設備的研發建造周期長、資金需求大，遠非單一行為體所能承受。

因而，即便是掌握人工智能霸權的美國，也僅僅只是該產業鏈中一個較為重要的節點，而非全產業鏈的掌控者。無論是試圖趕超的日本，還是護持霸權的美國，僅憑一己之力都難以實現其戰略目標。

三、美日人工智能合作的限度

美日兩國政府出于戰略考量，不斷推動人工智能合作向深向實發展。特別是在中美戰略博弈不斷深化的背景下，美日兩國相互配合，逐步將彼此視為奪取技術資源，擴大技術競爭力與影響力，鞏固自身實力地位的重要戰略抓手。但雙方在技術資源、威脅感知和全球治理目標上的差異與限制，使得美日人工智能合作面臨諸多挑戰與困難。

（一）技術資源鴻溝導致美日人工智能合作的資源支撐受限

美日兩國在人工智能領域存在較大的技術差距。根據斯坦福大學對36個國家人工智能相關指標的排名，2023年日本僅排名第九，較2022年下降了四名，得分為18.37，是第一名美國得分的不到三分之一。

盡管在日本政府的大力扶持下，日本人工智能發展在研發經費、學術成果、發明專利等方面已有改善，但其在算法、軟件方面仍缺乏競爭力，尚無法與中國、英國等更為成熟、更具吸引力的國家相比。特別是日本在短期內無法解決人力資源短缺和企業引入人工智能緩慢兩大問題。

其一，日本短期內難以填補高技術人力資源的缺口。日本經濟產業省早在2019年便預測，至2025年和2030年，日本的人工智能人才缺口將分別達到8.8萬和12.4萬人。

盡管近年來日本大學生從事信息技術相關行業的意愿正在提升，但人才缺少的狀況仍未得到好轉。一方面，日本少子化、老齡化情況持續惡化，全社會勞動力短缺問題日益嚴重，而日本人工智能行業的用人需求非常旺盛。日本信息處理推進機構在2023年的一項調查顯示，62.4%的受訪日企認為，人力資源短缺是人工智能發展面臨的重大挑戰，這一比例較2022年上升了12.7%。

根據美國保爾森基金會旗下馬可波羅智庫（MacroPolo）的統計，2022年全球頂尖的人工智能人才有七成左右選擇在中美兩國工作，除去中美英等六個主要國家，包括日本在內的其他國家僅占人才選擇的一成左右。

其二，日本企業引入人工智能進展緩慢。盡管多數日企引入人工智能意愿較為強烈，但保守的企業文化使得日企對新技術的引入和顛覆性的創新采取規避的態度。論資排輩、重視長期工作經驗的模式，又使得日企在渴求人工智能人才的同時，對缺乏工作經驗的技術人才表現了較低的接受度。根據2024年微軟和領英的一項調查，相對于71%的全球平均水平受訪比例，只有51%的日本受訪者表示更愿意雇傭工作經驗不足但擁有人工智能技能的人才。

因此，盡管日本擁有世界領先的數字基礎設施，但人力資源短缺和企業技術應用緩慢使得其在人工智能領域缺乏競爭力。美國企業可能更傾向于中國、印度等更具吸引力的市場，從而限制了美國與日本合作的進一步發展。同時，美日合作或將使日本本就孱弱的人工智能市場和本土初創企業受到沖擊，從而加大日本對于美國技術的依賴，削弱日本的技術自主性，而這與日本經濟安全保障的目標背道而馳。

（二）威脅感知差異導致美日人工智能合作的戰略協調受限

如前所述，美日兩國都將中國視為人工智能領域的“威脅來源”，但兩國對于“中國威脅”的感知程度存在差異。由于所處的人工智能全球分工和地緣政治環境不同，美日對于中國會在哪些領域帶來多大的“威脅”，以及需要優先處理與應對哪些領域的“威脅”，存在較大的分歧。這種差異決定了美日兩國在人工智能領域的對華態度上存在分歧。

對美國而言，中國是“唯一一個既有意重塑國際秩序，又擁有日益強大的經濟、外交、軍事和技術實力能實現這一目標的競爭對手”。

本質上，美國在人工智能領域感知到的“中國威脅”是國際體系結構性矛盾的延伸。作為人工智能領域的“領頭羊”，美國對威脅的感知涉及人工智能的全產業鏈。從芯片、數據、算法等基礎要素，到各行業具體的技術應用，人工智能產業中每一個關鍵環節的技術實力落后都會導致美國的戰略焦慮。這種強烈的威脅感知促使美國遵從“小院高墻”的戰略邏輯，除了在人工智能治理和民間技術研發交流領域可以與中國進行有限度的合作，對于關鍵技術必須“盡可能大地保持相對優勢”，而非原先所說的“領先一到兩代”。因此，美國將以“全政府”“全聯盟”的態勢打壓乃至遏制中國人工智能發展。

相較而言，日本在體系層面感知到的“中國威脅”偏弱，其威脅感知的直接來源是中國的軍事智能化。這仍舊屬于傳統的軍事安全議題，本質上是對中國軍事現代化和軍事“不透明”的指責，以及對中國在領土主權問題上態度更為“強硬”和“進取”的防范。這是可以通過加強雙邊對話來不斷鞏固互信，實現分歧管控的。因而，對于處在人工智能技術第二梯隊的日本而言，中國既是軍事防范和技術趕超的對象，也是可供選擇（甚至比美國更為優質）的合作伙伴。中日兩國在人工智能領域具有高度的技術互補性，中國在應用開發、大模型構建等軟件研發領域具有較強的競爭力，而日本在機器人、精密電子元件等硬件制造領域領跑全球，兩國可以整合各自比較優勢，共同提升技術競爭力。此外，中國建設智慧城市的經驗與日本對“社會5.0”（Society5.0）的探索，使得雙方可以在人工智能的社會應用方面互學互鑒，共同探索如何通過人工智能技術改善國家與城市治理。

（三）全球治理目標差距導致美日人工智能合作的穩定性受限

盡管美日雙方在人工智能治理模式與原則上存在共同利益，但在參與治理的目標上存在差距。美國是霸權護持，日本則是技術趕超。這種差距導致美國會在人工智能治理上更加突出自身的主導地位，而漠視乃至損害日本的利益。具體到“廣島進程”上，與日本的積極推廣相比，美國在宣傳上顯然更為冷淡。在治理問題上，美國認為，衡量美國在人工智能時代的成功與否，不僅要看美國在技術和創新方面的優勢，還要看美國在制定有效的全球規范及對根植于國際法及西方人權和民主價值觀的機構的領導力。

這就決定了美國會將推廣的重心放在與“廣島進程”同天發布，并在原則關切上與其高度一致的《關于安全、可靠、值得信賴地開發和使用人工智能的行政命令》上。例如，2024年的七國集團峰會將促進和實施“廣島進程”作為峰會的優先事項，并設置具體會議進行討論。美國白宮的新聞稿卻特別強調，合作是根據拜登政府行政命令中提出的愿景進行的。

與之不同的是，日本從經濟安全的角度出發，強調要帶頭建立國際經濟秩序，使之能夠增強日本經濟的不可或缺性與自主性，確保日本的技術優勢。

日本首相石破茂也強調，要根據“廣島進程”制定指導方針，鼓勵私營部門遵守指導方針，并采取必要措施，其最終目標是將日本打造成“世界上最便于開展人工智能研發與應用的國家，并建立可作為世界典范的人工智能制度”。

隨著美日同盟關系對等化水平和日本戰略自主性的不斷提高，這種目標上的差距只會不斷凸顯。特別是特朗普承諾，在上臺后將以妨礙創新為由，廢除拜登政府的人工智能行政命令。

四、美日人工智能合作的影響

美日在合作時高舉所謂“民主人權”大旗，頻頻借口維護所謂“基于法治的自由開放的國際秩序”，但其本質上全然出于一己私利。兩國試圖通過人工智能合作，為美國護持其技術霸權地位和日本推進“政治軍事大國化”奠定實力基礎。隨著人工智能技術的迭代更新以及兩國合作的深入，其對國際社會的不利影響也將持續延宕。

（一）沖擊人工智能的全球治理體系

隨著技術的快速迭代，人工智能的誤用、濫用和惡用已危及個體、群體、社會、生態以及價值規范等不同層面的安全。

主要國際行為體在人工智能需要監管和治理這一問題上達成了共識，形成了諸如《布萊切特宣言》《人工智能倫理問題建議書》等多邊治理成果。但具體到如何治理，依據什么樣的原則進行治理等問題上，由于技術優勢、文化背景、價值判斷等方面的不同，各國莫衷一是，政策立場大相徑庭，難以形成統一意見。以主權國家為中心，國家政策、多邊機制、企業原則并存，高度分散與競爭的治理格局由此形成。

在此背景下，美日聯手推出了“廣島進程”，其包容性、靈活性強，較之歐盟過于嚴格的《人工智能法案》，其更容易為技術相對落后的發展中國家所接受。但其關注的重心仍然是隱私保護、倫理規范、民眾權利等發達國家熱衷的議題，忽視了發展中國家，特別是以非洲、拉丁美洲、加勒比地區為代表的“全球南方”對于利用人工智能促進國家安全、社會穩定和經濟發展的需求。其西方價值觀與廣大發展中國家的文化和價值觀也存在沖突。同時，“廣島進程”作為自愿遵守的行為準則，缺乏法律約束力，對于人工智能應用率低、立法監管能力弱的發展中國家而言作用甚微，其難以約束美日等發達國家及其科技巨頭，反倒限制了這些發展中國家人工智能的發展。

因此，“廣島進程”本質上仍然是美日等發達國家以意識形態劃界，利用西方價值觀凝聚共識的工具。對于廣大發展中國家的訴求，“廣島進程”缺乏足夠的代表性，不僅無法凝聚共識，反而為本已矛盾重重的全球治理格局增添了更大的不確定性，進一步加劇了人工智能全球治理體系的“碎片化”。

（二）擴大發達國家與發展中國家間的“數字鴻溝”

美日人工智能合作將在一定程度上阻止算法、算力和高技術人才流向發展中國家，擴大發達國家與發展中國家間本已巨大的“數字鴻溝”，使得發展中國家更加難以享受人工智能的技術紅利，最終造成“強者愈強，弱者恒弱”的“馬太效應”。

盡管隨著人工智能的發展，算法和模型的開源程度逐步增強，這似乎降低了廣大發展中國家獲得人工智能技術的門檻。但事實上，全球仍有三分之一左右的人口無法使用互聯網，最不發達國家甚至只有27%的互聯網用戶。

此外，由于網絡設備、數字技能、電力供應等方面的限制，全球只有53%的人口可以使用高速寬帶，這抑制了發展中國家開發和使用人工智能技術的可能。

同時，人工智能技術的開發需要高性能的計算系統、龐大的數據收集與分析能力以及高技術人才，而這三大要素耗資巨大，更不用說前期的基礎設施投入與后期的軟硬件設備維護。例如，僅訓練GPT3這樣規模的大語言模型，其關鍵過程就需花費400萬美元，而由ChatGPT支持的微軟必應聊天機器人至少需要價值40億美元的基礎設施投入，才能為所有用戶提供服務。

這些都需要長期且持續的大規模投資。龐大的開發運營成本使得資金、高技術人才更傾向于流入日本這類已經實現自動化、數字基礎設施相對完善的發達經濟體，而非缺乏基礎設施和法規制度的發展中國家，從而鞏固了美日等國的技術優勢地位，加劇了發展中國家在自主研發和應用人工智能領域的困難。同時，由于當前絕大部分人工智能的尖端成果出自谷歌、微軟等西方科技巨頭，發展中國家對于發達國家的技術依賴將進一步加深，不排除發展中國家會在一定程度上喪失部分經濟主權，甚至是政治主權。

（三）加劇地區局勢緊張與大國戰略競爭

美日人工智能合作在中美戰略競爭的背景下展開，以“中國威脅”為基礎。作為美國構建所謂“民主科技聯盟”，對華開展科技競爭的重要手段，美日人工智能合作必將導致大國戰略競爭的進一步加劇。正如聯合國秘書長古特雷斯所說，“世界正逐漸走向兩套不同的經濟、貿易、金融、技術規則，兩種不同的人工智能發展方式，最終走向兩種不同的軍事和地緣政治戰略。”

具體而言，其一，美日在人工智能規則和技術標準制定上大搞意識形態對立，鼓吹西方價值觀，試圖構建人工智能規則領域的反華包圍圈。這將削弱乃至壓制中國在人工智能規則制定和全球治理上的話語權與影響力。長此以往，國際上將出現兩套彼此平行的人工智能治理體系與技術標準體系，從而加大國際社會陷入“新冷戰”的風險。

其二，美日為壓制中國人工智能發展，以“供應鏈韌性”“去風險”“經濟安全”等理由扭曲全球產業鏈布局，推動所謂“近岸外包”“友岸外包”，設置技術壁壘，使得中國更加難以獲得開發人工智能所需的軟硬件設施和技術知識，阻礙了中國與其他國家正常的技術合作與學術交流，中國人工智能技術和產品的出口也受到西方國家的排斥和不公正對待。同時，美日協同限制中國人工智能芯片獲取，抬高了臺灣當局在美日戰略布局中的地位。兩國得以借助芯片議題挑動臺灣問題，鼓動“臺獨”分裂勢力“倚美謀獨”，從而影響中國的和平統一進程，嚴重威脅臺海和平穩定。

其三，美國利用人工智能強化日本防務力量的做法，引發了地區安全困境。在美國的扶持下，日本積極提升自主武器系統研發能力，大力推動人工智能軍事化。在相關國際法概念不明和自主武器系統軍備控制沒有實質性進展的背景下，美日此舉將強化日本介入南海、臺海局勢的能力，在損害我國領土主權的同時，或將導致包括南海、臺海以及朝鮮半島在內的地區沖突風險加大。

五、結語

在地緣政治局勢劇烈變動、大國戰略博弈日趨緊張的背景下，人工智能技術愈發被視為國家權力資源的重要組成部分。人工智能合作既是美日謀取戰略利益的重要抓手，也是美日深化同盟關系的重要支點。隨著美日各自新政府的上臺，可以預見的是，由于人工智能合作有利于美國科技巨頭拓展日本市場、日本汲取美國先進技術以及美日軍事同盟關系的深化，因而美日人工智能合作與兩國經濟和安全議程相契合。兩國將繼續以具體項目為牽引，通過政府部門間協調，進行聯合技術研發及產學研交流等方面的合作。同時，特朗普或將進一步利用芯片封鎖、司法調查、輿論造勢等手段，以更為嚴厲的態勢遏制中國人工智能發展，這需要美日雙方在出口管制、技術保護、供應鏈安全等方面進行協調。這已在特朗普推動“星際之門”項目和石破茂訪美中得到體現。

2025年1月22日，特朗普宣布OpenAI、軟銀集團和甲骨文將成立名為“星際之門”的合資公司，計劃在未來四年投資5000億美元以完善人工智能基礎設施。2025年2月7日，石破茂訪美并與特朗普會面，雙方發表聯合聲明，承諾合作引領世界開發人工智能、量子計算和尖端半導體等關鍵技術，進一步促進和保護關鍵和敏感技術，加強對游客審查，以打擊技術盜竊、犯罪分子的旅行和非法移民。石破茂還宣布將日本對美投資提升至1萬億美元。

但特朗普政府“交易主義”的外交政策和石破茂政府對戰略自主與同盟對等的追求將加劇兩國人工智能合作的潛在沖突，雙方合作恐無法達到拜登政府時期較為順暢的程度。同時，特朗普對于單邊主義和“美國優先”的偏好，可能使雙方在機制建設和規則制定方面出現停滯。

對于美日兩國在人工智能合作上的企圖，中國應保持高度警惕，積極采取有針對性的應對舉措：一是保持戰略定力，發揮新型舉國體制優勢，在努力突破關鍵技術瓶頸和美日技術封鎖的同時，繼續探索算法優化加開源共享的創新路徑，利用好中國在市場、人才、基礎設施等方面的優勢，實現人工智能領域的“彎道超車”。二是要看到美日在人工智能合作上的潛在矛盾，特別是利用石破茂政府追求戰略自主、改善對華關系的契機，積極與日本政府和產業界開展對話，促進兩國人工智能領域的技術和人員交流，全面推進中日戰略互惠關系，發展建設性和更加穩定的中日關系。三是充分利用現有國際制度，推動《人工智能全球治理上海宣言》《全球人工智能治理倡議》落到實處，促進人工智能技術造福于人類，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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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孫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