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主流觀點認為,非對稱聯盟中弱國自主受到強國的較大約束。但現實中卻出現安全依賴于美國的一些中小盟友自主性明顯,不愿在美國干預下與其敵對國建立和平關系的困惑現象。理解這一現象需要厘清非對稱聯盟中弱國自主限制與實現的因果邏輯。在批判性回顧現有文獻的基礎上,本文提出非對稱聯盟中弱國自主的影響機制,認為安全依賴和安全預期是影響非對稱聯盟中弱國自主的兩個重要因素:面對強國干預,對強國安全依賴低的弱國,傾向于在安全預期低的情況下實現自主,而在安全預期高的情況下限制自主;對強國安全依賴高的弱國,無論安全預期高低都傾向于限制自主。對美巴聯盟、美韓聯盟、美沙聯盟和美以聯盟四個案例進行檢驗發現,僅有巴基斯坦在美國干預下實現自主。基于分析框架,對美國安全依賴低且在美國遏華議題中安全預期低的中小盟友,是中國化解美國戰略圍堵的關鍵切入點。
關鍵詞 非對稱聯盟安全依賴安全預期美國干預自主性
美國聯盟體系中有不少中小盟友深陷于與周邊國家的長期性對抗,最壞的情況下,美國會被牽連進與自己利益相關度不高的安全競爭和沖突中。在這種背景下,美國努力推動這些中小盟友與其敵對國的和平進程。因安全依賴于美國,這些中小盟友理應在美國干預下與其敵對國建立和平關系。但在現實中,這些中小盟友與其敵對國建立和平關系的過程依然艱難,最終在美國干預下與其敵對國或爆發熱戰(印巴關系),或走向冷戰(沙伊關系),或建立和平關系(埃以和日韓關系)。這些案例帶來一個經驗困惑:這些中小盟友都明顯地在安全上依賴于美國,但為何沙特阿拉伯和巴基斯坦未作出與以色列和韓國一樣的選擇,不愿在美國干預下與其敵對國建立和平關系?
非對稱聯盟中弱國在強國干預下的政策選擇,應歸屬于聯盟政治主題下弱國自主的問題。按照經典的“自主—安全”交易模型,非對稱性聯盟中弱國的自主受到強國的較大約束。
這類弱國理應在包括與其敵對國建立和平關系等議題上對強國作出必要的政策讓步。但現實中,弱國在與其敵對國建立和平關系的問題上未必會按照強國意愿行事,甚至可能會不惜以破壞與強國關系的極端方式回應強國干預。鑒于此,本文嘗試對這一令人困惑的現象進行合理剖析,并提出非對稱聯盟中弱國自主的影響機制,以此進一步完善安全依賴對非對稱聯盟中弱國自主影響的解釋,深化對經典的“自主—安全”交易模型的理解。
一、文獻評述
非對稱性聯盟中弱國自主的問題是聯盟政治研究的重點議題。既有研究作了較為深入的探討,為理解非對稱聯盟中弱國自主的限制與實現提供了豐富的見解。基于非對稱聯盟中弱國自主與安全之間的不同關系,現有文獻可劃分為“安全庇護”交換論、“安保懷疑”干擾論、“弱國利益”調節論、“弱國實力”主導論四種分析路徑。
(一)“安全庇護”交換論
“安全庇護”交換論強調非對稱聯盟中弱國自主與安全的負相關性,屬于悲觀派。這一理論認為,非對稱聯盟中實力弱的盟友存在“用自主換安全”的現實困境,包括兩個分支:一是外部威脅對弱國自主的影響;二是政權威脅對弱國自主的影響。關于第一類問題,經典的“自主—安全”交易模型提供了具體的解釋圖景。該模型最早由邁克爾·艾德夫(MichaelF.Altfeld)在1984年引入,源自其發現軍事聯盟中盟友安全性增加的同時自主性減少的現象。
詹姆斯·莫羅(JamesD.Morrow)拓展了艾德夫的理論,并指出非對稱聯盟中實力強的盟友向實力弱的盟友提供安全保障;作為回報,實力弱的盟友將自主權交給實力強的盟友,以此應對外部威脅。因此,實力弱的盟友必須在自主與安全這兩個相矛盾的目標中作出艱難選擇。
關于第二類問題,有學者對前述“自主—安全”交易模型進行了專門的拓展,將安全問題從外部安全延伸至政權穩定和生存,并給出針對性解釋。例如,穆罕默德·卡比爾(MuhammadS.Kabir)指出,弱國的領導人為應對內部威脅,傾向于與強國結成非對稱聯盟,并用自主權交換必要的安全援助或額外回報(sidepayments),以此維持政權生存和安全。
無論是前者還是后者,過往研究都強調弱國自主最終會因對強國的安全依賴而弱化甚至喪失。在這種情況下,弱國不太可能進行違抗強國意志的政策行動,而是在強國干預下作出必要的政策讓步。
(二)“安保懷疑”干擾論
“安保懷疑”干擾論打開了經典的“自主—安全”交易模型的黑匣子,強調自主與安全是中介相關關系,屬于樂觀派。這一理論模型認為,非對稱聯盟中的弱國即使安全依賴于強國,也能獲得更多的自主性。其中的干預因素是弱國對強國安全保障的主觀判斷,即弱國評估強國能否給予可靠的安全保障。但在這一干預因素的影響下,弱國所能獲得的自主始終是有限的,其不太可能作出挑戰強國的政策行為。例如,吳懷中認為因恐懼美國無法提供可靠的安全保障,日本近些年顯著提高其戰略自主性,并尋求在美日同盟之外進行政策經略;但日本至今高度依賴美國的安全保障,其戰略自主仍受到美日同盟的嚴重束縛。
吳懷中.日本謀求“戰略自主”:舉措、動因與制約[J].國際問題研究,2018(6):1231.關于歐盟,王振玲、嚴少華、斯科特·萊弗里(ScottLavery)、肖恩·麥克丹尼爾(SeanMcDaniel)、達維德·施密德(DavideSchmid)等學者都認為,伴隨著美國戰略重心加速向“印太地區”轉移,歐盟日益對美國能否成為一個可靠的安全伙伴表示懷疑,這促使其追求更大的戰略自主。
對此,宋黎磊、常晨和彭姝祎評估,雖然歐盟在追求戰略自主上取得一系列積極進展,但歐盟的戰略自主依舊受到美國方面的較大限制。
(三)“弱國利益”調節論
與“安保懷疑”論一樣,“弱國利益”調節論同樣打開了經典的“自主—安全”交易模型的黑匣子,并強調自主與安全是中介相關關系,也屬于樂觀派。這一理論模型也認為,非對稱聯盟中弱國所獲得的自主是有限的,其只能在強國允許和接受的范圍內獲得一定程度的自主性。“弱國利益”調節論包括兩類:一是弱國在非對稱聯盟中利益需求的多寡間接影響其自主;二是非對稱聯盟中弱國與強國間的利益分歧直接影響其自主。關于第一類文獻,申基旭(GiWookShin)、希拉里·伊扎特(HilaryIzatt)和雷尼·穆恩(RennieJ.Moon)認為,相對于美國,韓國對美韓聯盟的利益需求更多,因而對聯盟的關注程度更高;在美韓關注度存在較大差異的情況下,韓國獲得了框定和重新設定聯盟議題的能力和影響力,從而強化了其自主性,并迫使美國在韓國國內議程中作出政策讓步。
關于第二類研究,宋清潤認為,杜特爾特時期菲律賓對美政策朝著自主方向回擺,盡管如此,目前尚沒有清晰跡象表明菲律賓會脫離美國的影響范圍。
(四)“弱國實力”主導論
“弱國實力”主導論對經典的“自主—安全”交易模型進行了重大修正,并引入弱國實力因素,辨明了自主與安全是偽相關關系,屬于理想派。這一派的學者認為,非對稱聯盟中弱國只要提高自身的能力,就能強化其自主性,同時不必擔心失去強國的安全保障。從這個角度看,弱國的自主與安全受其自身能力強弱的影響。具體而言,樸敏赫(MinHyougPark)和全光浩(KwangHoChun)認為,當一個國家的能力提高時,這個國家就能實現更高水平的自主與安全。
對此,鐘在旭(JaewookChung)進一步指出,非對稱聯盟中弱國實力增加確實會促使弱國獲得或恢復更多的自主,但并不意味著弱國自主的完全實現,這還取決于弱國對強國的經濟依賴程度。
綜上所述,既有文獻存在一定的共識,即非對稱聯盟中弱國對強國的安全依賴將轉換為強國的權力來源,從而對弱國自主形成或大或小的限制。也就是說,強國的約束力是影響非對稱聯盟中弱國自主的重要結構性因素。特殊的是,“弱國實力”主導論強調弱國能夠憑借實力增長打破“自主—安全”交易的困境。然而現實是,在維持對強國安全依賴的情況下,弱國憑借有限的實力增長所獲得的自主存在邊際效應,不太可能大幅提高其自主性。例如,實力較強的歐盟至今仍未有效實現戰略自主,甚至其自主性在俄烏沖突后受到美國的更大壓制。但同時,非對稱聯盟中弱國的“自主—安全”交易問題,也并非如“安全庇護”交換論所強調的必定是負相關關系。關于這一點,菲律賓在安全上始終高度依賴于美國,在杜特爾特時期其自主性卻相當明顯,這具有一定的代表性。整體看來,非對稱聯盟中弱國的“自主—安全”交易過程并非表面看似的如此簡單,某種單元層次因素實際干擾著這一交易機制。按照這種思路,“安保懷疑”干擾論和“弱國利益”調節論的解釋力更強。即便如此,這兩種解釋路徑仍存在兩個方面的理論不足:一是未能關注非對稱聯盟中強國與弱國之間的互動如何影響弱國自主這一問題;二是理論模型的解釋力有限,無法有效解釋“為何安全依賴于強國的一些弱國卻自主性明顯,不愿在強國干預下與其敵對國建立和平關系”這一反常現象。
鑒于此,本文在重點解決上述理論不足的基礎上,試圖提出非對稱聯盟中弱國自主的影響機制。另外,需要特別說明兩個重要的問題:一是本文所研究的聯盟是廣義層面而不是狹義層面的聯盟。本文采用斯蒂芬·沃爾特(StephenM.Walt)對“聯盟”的定義,界定聯盟是兩個或更多主權國家之間正式或非正式的安全合作安排。
無論兩個或以上的主權國家之間是否簽署正式的條約,只要這些國家相互間有緊密的安全合作安排,都可被認為是盟友關系——美以關系就是典型的例子。
雅科夫·巴西曼托夫(YaacovBarSimanTov)指出,雖然美以從未確立為正式的政治和軍事聯盟,但美國自1967年以來一直致力于保護以色列的安全和生存,以色列則通過自我克制、順從美國的要求以及為推進美國在中東的利益提供幫助三種方式,對美國的庇護給予無形和有形的回報。進一步,他認為美以間已經形成了一種特殊的恩庇侍從(patronclient)關系,并建立起一個非正式的政治和軍事聯盟。因此,美以聯盟也可作為(非對稱)聯盟研究的重要案例。
二是本文并不試圖解釋一切非對稱聯盟中弱國自主的問題,而是重點關注雙邊非對稱聯盟中弱國自主何以受限與實現的問題,并將其放在“弱國是否在強國干預下與其敵對國建立和平關系”的案例中予以分析。
二、基礎概念和理論假定
本文嘗試構建非對稱聯盟中弱國自主的影響機制,著重解釋“為何安全依賴于強國的一些弱國卻自主性明顯,不愿在強國干預下與其敵對國建立和平關系”這一反常現象。對此,本文認為存在某種單元層次因素干擾著弱國的“自主—安全”交易過程。在方法論上,本文有助于打破現有理論模型的應用局限性,對非對稱聯盟中弱國自主的限制與實現形成更為一般化的解釋。從政策層面看,這一理論模型能夠有效應用于分析美國亞太聯盟體系中的中小盟友自主情況,辨明其中的薄弱環節,有助于中國決策者更有效地突破美國對華戰略圍堵的現實困境。
(一)概念辨析
本文探討的非對稱聯盟中弱國自主限制與實現的案例主要涉及非對稱聯盟中的強國與弱國、弱國自主的限制與實現、安全依賴、安全預期四個核心概念。
1.非對稱聯盟中的強國與弱國
一般來說,非對稱聯盟中的強國和弱國依據軍事實力劃分,強國所具備的軍事實力明顯高于弱國。
張偉玉,王麗.國際信譽、國家實力與東南亞戰略選擇[J].國際政治科學,2021(1):69.但是,這種依據物質實力的區分方法較為復雜,根據非對稱聯盟中國家間的互動關系,可更直接地區分強國和弱國。
詹姆斯·莫羅(JamesD.Morrow)指出,非對稱聯盟中強國獲得自主收益,包括用于權力投射的軍事基地或對盟國內外政策的控制;弱國則獲得安全收益,并且強國的軍事實力越強,弱國從聯盟中獲得的安全收益就越多。
這種收益方式的關鍵特點是,弱國為獲得安全而屈從于強國。對此,安德魯·奧尼爾(AndrewONeil)和喬治·瑪婷達(GeorgyMachitidze)進一步對非對稱聯盟中的強國和弱國進行新的定義,將非對稱聯盟中的強國稱為高級伙伴(seniorpartners),弱國則被稱為初級伙伴(juniorpartners)。
綜合來說,非對稱聯盟中的強國具有軍事方面的優勢,向弱國提供安全援助;弱國則軍事實力較弱,依靠強國的安全保障。
2.弱國自主的限制與實現
從國家間互動來看,國家自主是一國排除他國影響,獨立決定自身內外事務的重要能力。
與完整的和不可分割的國家主權不同,國家自主具有較強的可塑性。
也就是說,主權國家的自主可能處于有限的、不完全的狀態。美國聯盟體系中大多數中小盟友或多或少地缺乏自主性,難以排除美國干擾來自主決定自身的內外政策,這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因此,在強國干預下觀察和衡量弱國自主更為直觀,而本文重點關注雙邊非對稱聯盟中弱國自主的問題。
結合本文的研究問題,強國干預下非對稱聯盟中弱國自主存在兩種變化情況:一是弱國自主的限制,首先是弱國在對外政策問題上屈從于強國,其次是弱國在敏感的內部事務和軍事基地設立問題上對強國作出更多的政策讓步;
相較于對外政策,國內民眾對內部事務和在本國建立外國軍事基地問題更為關注。也就是說,弱國因在這兩大議題上對強國作出政策讓步而承受著較大的內部壓力,說明弱國自主處于高度限制的狀態。二是弱國自主的實現,主要表現為弱國抵制強國干預并推行符合自身利益的內外政策。
3.安全依賴
非對稱聯盟的一個重要特點是,弱國在安全上依賴于強國。這種安全依賴賦予強國對弱國內外行動的約束力;如果弱國的安全依賴加深,強國則對弱國產生更強的約束力。
在非對稱聯盟中,弱國對強國的安全依賴可界定為高和低兩種情況。安全依賴高低主要依據國防實力狀況和軍事合作程度兩個指標予以判斷。國防實力狀況是基礎性指標,直觀地反映出弱國對強國安全保障的需求程度。
李沖和漆海霞認為,非對稱聯盟中盟國與盟主國的(國防)實力差距越大,盟國對盟主國的安全依賴程度越高。參見:李沖,漆海霞.盟主國聲譽、安全依賴與沖突爆發[J].世界經濟與政治,2023(2):44.面對安全威脅,弱國對自身國防實力的評估越負面,其對強國安全保障的需求越大。軍事合作程度是更重要的衡量指標,說明強國作為安全伙伴的功能性價值。
強國作為安全伙伴的功能性價值越高,強國安全保障的不可替代性則越高,即弱國不存在應對安全威脅和維護國家安全的其他或更優的聯盟選擇;反之,強國作為安全伙伴的功能價值將會下降。軍事合作主要包括強國對弱國的軍事援助(此類軍援涉及軍費和裝備兩個重要方面)和強國在弱國國內的軍隊部署
外國駐軍這一指標直觀地反映出國家間軍事合作的緊密程度。強國在弱國國內部署軍隊,說明雙方間軍事安全關系密切;但當強國減少在弱國國內的駐軍數量時,雙方間軍事安全關系則處于下滑狀態。兩種指標。兩種指標中至少一個達到高水平,即強國與弱國間軍事合作密切;否則,強國與弱國間軍事合作脆弱。本文認為那些評估自身國防實力不足且與強國軍事合作密切的弱國對強國的安全依賴高,其余盟友對強國的安全依賴低。
4.安全預期
在“自主—安全”交易型非對稱聯盟中,強國提供安全保障和弱國讓渡自主權,這種交易關系是推動這類非對稱聯盟有效運作的關鍵。進一步,弱國從強國身上獲得(足夠的)安全保障,必定會影響弱國讓渡自主權的意愿,從而對弱國自主形成舉足輕重的影響。理論上,“弱國是否從強國身上獲得足夠的安全保障”可通過強國向弱國提供了多大規模的安全援助予以判斷。但從現實政治看來,這不僅僅是客觀物質問題,更多地涉及主觀認知問題。其主要原因在于,強國所提供的安全保障涉及安全承諾這種具有模糊性的關鍵要素。
一般來說,安全承諾包括口頭安全承諾、海外軍隊部署和安全條約。有學者進一步指出,海外核武器部署也屬于安全承諾的一種類型。明確的安全承諾將減少弱國在危機中被拋棄的風險,但也可能增加強國被牽連進與自身利益相關度較低的沖突的風險。相對于另外兩種安全承諾,安全條約/協定是較明確的安全承諾,但為降低被牽連的風險,強國所參與的安全條約/協定存在模糊性。《美菲共同防御條約》的高度概括性即是如此,當前該文本上仍未明確表述條約適用于中菲南海爭端。
在安全承諾的影響下,強國和弱國關于安全保障是否充足的問題存在認知偏差:一是強國認為已向弱國提供足夠的安全保障,弱國卻認為這些安全保障不足以使其安全,如美歐互動;二是強國實際上未提供充足的安全保障,弱國卻認為這些安全保障足以使其安全,如阿基諾三世時期美菲的互動。鑒于此,在非對稱聯盟中弱國自主的影響因素問題上,弱國的安全預期具有更為突出的意義。
安全預期是面對強國干預時弱國對安全收益的判斷,即弱國評估自身是否能夠從強國身上獲得(足夠的)安全收益,這決定了弱國是否將自身的安全交予強國。進一步,弱國的安全預期將直接影響弱國對強國安全保障的信任
另如馬蒂·佩蘇(MattiPesu)和瓦里·斯科南(VilleSinkkonen)所指出的,在聯盟中信任意味著一國將自己的安全甚至生存交到另一個國家手中,并相信后者會信守承諾。概言之,信任意味著聯盟成員國相信彼此會做正確的事,更重要的是不會作出損害對方利益的行為。
水平:非對稱聯盟中的弱國不愿將自身安全交予強國,說明該弱國對強國的安全保障產生了較大程度的質疑;反之,弱國對強國的安全保障表示信任。本文將弱國的安全預期放在強國干預下予以分析。具體來說,無論強國是否提供足夠的安全保障,當弱國的安全預期低時,弱國不愿將自身安全交予強國;當弱國的安全預期高時,弱國愿意將自身安全交予強國。
(二)理論假定
在界定核心概念的基礎上,本文提出三項假定作為理論推演的前提:第一,強國為弱國提供安全保障以及弱國向強國讓渡自主權,是“自主—安全”交易型非對稱聯盟有效運轉的核心機制;第二,因弱國在安全上依賴于強國,強國對弱國的約束力是重要的結構性影響因素;第三,因強國的安全保障存在模糊性,弱國的“自主—安全”交易受其安全預期的干擾。
三、理論框架:非對稱聯盟中弱國自主的影響機制
本文提出在“自主—安全”交易型非對稱聯盟中,安全依賴和安全預期是影響弱國自主的兩個重要因素,本文以這兩個關鍵的解釋變量構建非對稱聯盟中弱國自主的影響機制。自變量和干預變量組合(安全依賴和安全預期)到因變量(弱國自主)的傳導過程分為兩步:第一步是安全依賴與安全預期的互動結果決定在強國干預下弱國作出政策讓步的意愿,第二步是弱國政策讓步的意愿決定弱國最終選擇限制自主或實現自主的路徑以回應強國干預(如圖1所示)。
(一)從安全依賴與安全預期到弱國政策讓步的意愿
強國干預下,非對稱聯盟中弱國在某一議題上作出政策讓步的意愿,受到弱國對內部安全的評估情況以及弱國所面臨外部環境約束情況的雙重影響。一方面,強國干預下弱國的安全預期,反映出弱國對內部安全的評估情況。具體而言,在得到強國安全保障的情況下,弱國的安全預期仍可能處于低水平。一個相當重要的原因是,弱國判斷強國正以損害其安全利益的方式行事。如此,弱國的安全預期下降,這將直接導致弱國對強國安全保障的信任水平降低,此時弱國不愿對強國作出政策讓步;反之,當弱國的安全預期高時,弱國對強國安全保障的信任將處于高水平,此時弱國傾向于對強國作出政策讓步。另一方面,弱國對強國的安全依賴,說明外部環境的約束情況。一般來說,對強國安全依賴越高的弱國往往受到強國的約束力越強。
其原因是,安全依賴越高意味著強國安全保障的不可替代性越高。為了繼續獲得強國的安全保障,弱國傾向于在強國干預下作出政策讓步。但在安全依賴低的情況下,由于強國對弱國的約束力不會過強,弱國未必會對強國作出政策讓步。
鑒于此,強國干預下弱國政策讓步意愿的最終呈現,將取決于安全預期和安全依賴兩個變量的互動結果,這需要仔細分析和評估二者對弱國政策讓步意愿的作用力方向。在自變量和干預變量的四組組合中,只有兩組呈現出弱國政策讓步的意愿高。其一,當安全預期高、安全依賴高時,二者對弱國政策讓步意愿的作用力方向相同:安全預期高說明弱國對強國安全保障的信任水平高,這促使弱國政策讓步;而安全依賴高說明強國對弱國的約束力強,這迫使弱國政策讓步。在這種情況下,弱國政策讓步的意愿高。其二,當安全預期高、安全依賴低時,二者對弱國政策讓步意愿的作用方向也相同:安全預期高說明弱國傾向于政策讓步;而安全依賴低說明強國對弱國的約束力不會過強,但此時強國的約束力仍會對弱國的政策讓步起到一定的促進作用。在這種情況下,弱國政策讓步的意愿也高。
另外兩組分別呈現出弱國政策讓步的意愿較高和低。其一,當安全預期低、安全依賴高時,二者對弱國政策讓步意愿的作用力方向相反:安全預期低說明弱國對強國安全保障的信任水平低,這致使弱國不愿政策讓步;而安全依賴高則讓弱國必須作出政策讓步,這導致弱國陷入兩難境地。考慮到此時強國安全保障的不可替代性相當高,弱國不太可能因強國干預下安全預期低而激進地挑戰強國,其最終傾向于對強國作出一定程度的政策讓步。在這種情況下,弱國政策讓步的意愿較高。其二,當安全預期低、安全依賴低時,二者對弱國政策讓步意愿的作用力方向同樣相反:安全預期低說明弱國不愿政策讓步;而安全依賴低意味著強國對弱國的約束力不會過強,此時弱國會因安全預期低而堅決抵制強國干預。在這種情況下,弱國政策讓步的意愿低。
(二)從弱國政策讓步的意愿到弱國自主限制或實現
政策讓步的意愿直接決定了弱國最終選擇限制自主還是實現自主的路徑回應強國干預。具體而言,在“自主—安全”交易型非對稱聯盟中,弱國政策讓步的意愿直觀地反映出弱國在強國干預下是否仍能獲得安全上的正收益。只有在安全收益為正的前提下,弱國才會與強國交換自主權。
本文聚焦于討論“自主—安全”交易型非對稱聯盟。在這種非對稱聯盟中,從強國身上獲取安全收益是弱國對強國作出政策讓步和交換自主權的必要條件
政策讓步意愿高或較高說明在強國干預下弱國獲得的安全收益為正,只是安全收益大小的區別。在這種情況下,理性的弱國傾向于對強國作出政策讓步,即通過向強國讓渡或多或少的自主權以持續獲得正安全收益。弱國政策讓步的意愿低則意味著弱國實現自主。
政策讓步意愿低說明強國干預下弱國獲得的安全收益為負。在這種情況下,理性的弱國不太可能對強國作出政策讓步,根本原因在于這將直接導致弱國同時喪失自主權和安全收益。
就此而言,自變量和干預變量的四組組合中只有一組呈現出強國干預下弱國自主的實現,即安全依賴低的弱國在安全預期低的情況下選擇實現自主。弱國的安全預期低說明弱國對強國安全保障的信任水平降低,從而對強國的干預形成抑制作用。在此階段,如果弱國的安全依賴低,其受到來自強國的約束力不會過強,從而導致弱國的安全預期對強國干預形成更大的抑制作用。在這種情況下,弱國政策讓步的意愿低,最終導致弱國自主的實現。此階段的“自主—安全”交易型非對稱聯盟已經處于名存實亡的狀態,面臨聯盟解體的危機。
其余三種情形下,弱國自主處于不同程度的限制狀態。首先,弱國的安全預期低,那么弱國對強國安全保障的信任水平隨之降低,從而對強國的干預形成抑制作用。在此階段,如果弱國的安全依賴高,那么強國對弱國的約束力強,這在一定程度上弱化了弱國安全預期的抑制作用。在這種情況下,弱國對強國作出政策讓步的意愿較高,最終導致弱國自主受到較高水平的限制。其次,弱國的安全預期高,那么弱國對強國安全保障的信任水平高,從而對強國干預形成強化作用。在此階段,無論弱國的安全依賴高或較高,弱國都會對強國作出必要的政策讓步。其根本原因在于,無論強國對弱國提出何種要求,弱國評估其安全利益都不會被犧牲甚至可能獲得更多的安全收益。在這兩種情況下,弱國政策讓步的意愿高,最終導致弱國自主的高度限制。
(三)研究假設
綜上所述,本文建立了一個用于解釋“自主—安全”交易型非對稱聯盟中弱國自主限制與實現的分析框架,自變量為安全依賴,干預變量為安全預期,因變量為弱國自主。據此引出本文研究假設(見表1)。
假設1:在安全依賴低的情況下,強國對弱國的約束力不會過強,使得安全預期對弱國自主的作用明顯。面對強國干預,弱國在安全預期低時實現自主,在安全預期高時限制自主。
假設2:在安全依賴高的情況下,強國對弱國的約束力強,使得安全預期對弱國自主的作用不明顯。面對強國干預,無論安全預期高低,弱國都選擇限制自主。
四、案例分析
為驗證“自主—安全”交易型非對稱聯盟中弱國自主的影響機制,本文選取美國干預下印巴爆發熱戰(1961—1965年)
因與蘇聯開展地緣政治競爭的戰略需要,美國自1961年起不再協助巴基斯坦制衡印度,而是推動印巴關系走向正常化。基于此,本文考察1961年至1965年期間美國干預下印巴關系的演變情況。
2013年美伊重新接觸以來,雙方致力于就伊朗核問題達成協議。為了盡快完成這一進程,美國推動沙伊建立和平關系。基于此,本文考察2013年至2015年期間美國干預下沙伊關系的演變情況。
進行具體的案例分析。選擇這四個案例的原因有三點:一是案例所涉國都是美國雙邊聯盟下的盟友或準盟友,可控制強國國家特質對弱國自主的影響。二是從案例選取的時間來看,巴基斯坦、韓國、沙特阿拉伯和以色列當時都需要獲得美國的安全保障。因此,“自主—安全”交易模型而非“實力聚合”(capabilityaggregation)模型是這些非對稱聯盟運轉的核心機制。三是美國具有明確的動機和強烈的決心推動這些弱國與其敵對國建立和平關系。即在這些和平進程中,美國干預雖然不是唯一的影響因素,但其作用力是顯著的。
(一)美國干預下印巴爆發熱戰(1961—1965年)
1.美國干預印巴克什米爾爭端問題
肯尼迪時期,美國決定促進印巴和解并同時向印巴提供軍事援助,試圖借此排擠蘇聯在南亞地區的影響力。1962年中印發生邊界沖突事件,美國意識到這是強化美印關系的戰略機遇期,向印度提供大規模軍事援助以對抗中國。與此同時,美國警告巴基斯坦在中印邊界沖突中保持中立,還要求巴基斯坦保證不會因克什米爾問題向印度發動戰爭。
中印邊界沖突結束后,美印關系迅速升溫。在上述背景下,美國在1963年積極推動印巴開展了六輪關于克什米爾問題的溝通和對話,督促印巴互相作出妥協。
林登·約翰遜(LyndonB.Johnson)上臺執政后,正值克什米爾內亂和巴基斯坦試圖再次在安理會提出克什米爾問題的敏感時期。對此,美國施壓巴基斯坦,試圖通過談判解決克什米爾問題。不僅如此,美國還勸阻安理會其他成員在會議期間不要提出任何關于克什米爾爭端的決議,并建議發表一份聲明,呼吁印巴在聯合國秘書長的協助下恢復談判。
2.巴基斯坦的安全預期低
自1962年以來,伴隨著美印關系的深化,巴基斯坦總統阿尤布·汗(MohammadAyubKhan)多次對美國將安全保障擴大到印度表示強烈不滿與反對,并要求美國將解決克什米爾問題作為向印度提供軍事援助的先決條件。
對于美國干預印巴克什米爾爭端問題,巴基斯坦認為不會產生更多有利于巴基斯坦的實質性成果。
為了打消巴基斯坦的安全疑慮,約翰·肯尼迪(JohnF.Kennedy)向阿尤布·汗保證,美國對印度的軍事援助不會對巴基斯坦造成安全威脅,美國也不會降低對巴基斯坦的軍事援助。
盡管如此,巴基斯坦仍不滿美國向印度提供軍事援助的做法,并多次敦促美國履行條約承諾,盡快解決克什米爾問題,以實現對巴基斯坦的安全保障。但是,美國選擇繼續壓制巴基斯坦對抗印度的努力。為了緩解美國所加劇的安全困境,巴基斯坦開始改善與中國和蘇聯的關系。
對此,美國更多地是對巴基斯坦進行批評和打壓,始終沒有在對印度的軍事援助和克什米爾問題上作出符合巴基斯坦預期的政策改變。
可以看出,在美國干預印巴克什米爾爭端的整個過程中,巴基斯坦的安全預期處于低水平,并對美國的安全保障產生越來越大的質疑。為此,阿尤布·汗在1965年1月初還向美國發出強硬威脅,稱只要美國繼續向印度提供軍事援助,美巴關系就難有提高的可能性。
3.對美安全依賴低的情況下巴基斯坦不愿政策讓步
巴基斯坦屬于對美國安全依賴低的盟國。從選定的時間段來看,巴基斯坦在1961年至1965年期間面臨著較大的外部安全威脅,并評估自身尚未擁有充足的備戰力量——巴基斯坦所面臨的最大安全挑戰來源于印度,且印巴擁有不對稱的國防實力,巴基斯坦處于弱勢一方。
從與美國的軍事合作程度來看,美巴軍事合作脆弱。1962年中印邊界沖突爆發前后,美國開始繞過巴基斯坦向印度提供大規模軍事援助,但對巴基斯坦的軍事援助卻處于大幅下降狀態,并且這種狀態一直持續至1982年。
另外,在1961年至1965年期間,美國不曾在巴基斯坦建立軍事基地和駐軍。
有資料顯示,巴基斯坦曾在1960年秘密地對美國開放白沙瓦附近的巴達貝爾空軍基地(PeshawarBadaberAirBase)。但實際上,該基地只是偶爾被美國空軍用于監視和后勤。因此,在1961年至1965年期間,不僅美國未提出要求,巴基斯坦也沒有向美國提供軍事基地。
安全依賴低的情況下,美國對巴基斯坦的約束力不會過強,最終導致巴基斯坦因在美國干預下安全預期低而拒絕作出政策讓步。1964年4月,印巴在沼澤地庫奇蘭恩(RannofKutch)發生了小規模沖突。這場沖突不斷發酵,逐漸演變為印巴的全面戰爭。
其間,美國曾多次敦促巴基斯坦放棄攻擊行動,并以暫停軍事援助作為威脅,
但巴基斯坦仍執意以武力方式奪取克什米爾。在這種情況下,美國發現自身在印巴克什米爾問題上的影響力已經非常有限。
美國干預印巴克什米爾爭端這一事件,直接導致美巴聯盟陷入名存實亡的狀態。
(二)美國干預下日韓建立正常化關系(1961—1965年)
1.美國干預日韓解決爭議問題
日韓爭議問題包括以下幾類:一是日本侵略韓國問題;二是獨島主權爭端問題;三是在日韓國人的待遇問題;四是韓國對日本在韓罪行的管轄權問題。
因這些爭端,韓國一直難以與日本建立正常的外交關系。肯尼迪上臺后,美國迫切推動日韓關系正常化進程,試圖建立更緊密的美日韓三邊安全合作,以應對東亞安全局勢的惡化。1961年至1965年期間,肯尼迪政府和約翰遜政府在推動日韓談判與和解上都投入了相當大的努力:肯尼迪政府對日韓就有爭議問題進行的談判給予充分的外交支持,鼓勵日韓采取互惠步驟建立正常化關系;約翰遜政府加速推動日韓和解,施壓日韓朝著達成實質性協議的目標就相關爭議問題展開更深入的談判。
2.韓國的安全預期高
1961年5月通過軍事政變上臺后,樸正熙政府面臨著政權合法性受到質疑、國內經濟形勢嚴峻、社會政治不穩定、朝鮮方面的“安全威脅”等難題。
周方銀,鄭曉燕.日韓深和解為何難以實現——實力對比、戰略需求與國家間和解[J].世界經濟與政治,2023(9):131132.在這種背景下,韓國對美國的政治認可和支持、經濟和安全援助都有著更迫切的需求。對此,肯尼迪政府抓住時機,強調日韓建立正常化關系的重要性。當時負責遠東事務的助理國務卿沃爾特·麥康諾(WalterMcConaughy)也堅稱,日韓無法實現邦交正常化是韓國發展的最大阻礙因素,美國的主要任務是嘗試使日韓之間實現和解。
樸正熙政府對肯尼迪政府的提議表示認同,認為日韓和解一方面能夠促使其獲得日本援助,以推動韓國的經濟和社會發展計劃,進而通過這些計劃增強其政權合法性;
另一方面符合美國戰略偏好,有助于強化美韓關系,以獲得美國的長期援助和安全保障。
約翰遜政府上臺后,美國繼續大力推動日韓和解。然而,日韓和解卻引發了韓國社會對樸正熙政府越來越多的質疑和抗議。對此,約翰遜政府向樸正熙政府保證美國會繼續支持其政權穩定和確保韓國安全,同時施壓日本在日韓爭議問題上作出更多妥協。
3.對美安全依賴低的情況下韓國傾向于政策讓步
韓國屬于對美國安全依賴低的盟國。從選定的時間段來看,韓國在1961年至1965年期間面臨著較大的外部安全挑戰,并評估自身尚未擁有充足的備戰力量——韓國主要受到朝鮮方面的軍事挑戰,且在缺乏外部軍事援助的情況下難以對抗朝鮮。從與美國的軍事合作程度來看,美韓軍事合作脆弱。1954年朝鮮戰爭結束后不久,美國逐步減少對韓國的經濟和軍事援助,并大規模削減在韓駐軍數量。
安全依賴低的情況下,韓國雖然受到美國的約束力不會過強,但因美國干預下安全預期高,韓國仍傾向于作出政策讓步。在美國的不斷推動下,樸正熙政府決定就日韓爭議問題盡快與日本進行談判。1961年5月,樸正熙政府讓預備役中將、外交通商部長官金弘一(KimHongil)召開記者招待會,公開宣布韓國對日韓邦交正常化問題進行談判感興趣。
在約翰遜政府的大力干預下,樸正熙政府決定在多個爭議領域對日本作出更大的妥協,并在1965年6月22日與日本締結了《韓日基本條約》,日韓最終實現艱難的和解。
周方銀,鄭曉燕.日韓深和解為何難以實現——實力對比、戰略需求與國家間和解[J].世界經濟與政治,2023(9):132133.
需要補充的是,分析本案例還應廓清樸正熙政府的和解意愿,否則難以說明美國干預確實發揮了更重要的作用。如前文所述,樸正熙政府擁有與日本和解的主觀意愿,即在缺乏美國干預的情況下,韓國似乎也能與日本建立正常化關系。然而這里存在一個困惑:既然日韓和解符合樸正熙政府的利益需求,為何韓國直到1965年6月(經歷了近4年的談判)才與日本達成關系正常化條約?實際上,日本對和解的積極性并不高,在上述爭議問題中對韓國的妥協意愿也不大。
根據美國政府的一份機密文件,大多數日本人并不急于實現日韓和解,他們普遍認為一個繁榮的日本不一定需要韓國市場,而且日本的安全已經受到美國的可靠保障。參見:ScottA.Snyder.SouthKoreaattheCrossroads:AutonomyandAllianceinanEraofRivalPowers[M].NewYork:ColumbiaUniversityPress,2018:3435.在這種背景下,樸正熙政府推動日韓和解進程,必定會遭到韓國國內民眾的強烈反對。從理性角度分析,在政權尚未穩固的情況下,樸正熙政府按理不敢輕易推動日韓和解。
周方銀,鄭曉燕.日韓深和解為何難以實現——實力對比、戰略需求與國家間和解[J].世界經濟與政治,2023(9):132.可以判斷,存在比樸正熙政府的和解意愿更重要的因素推動了日韓和解,并且這一因素足夠強大,以致讓樸正熙政府忽略了韓國國內社會的阻礙作用。鑒于此,更合理的解釋應該是,美國干預在日韓和解進程中發揮了舉足輕重的作用——美國干預直接影響樸正熙政府對日韓和解的主觀意愿,并在日韓和解中起著關鍵作用。
在現實政治語境中,相對于贏得國內民眾對其合法性的認可,獲得美國的支持和保護是樸正熙政府增強自身政權合法性的首要政治目標。為了獲得美國對其政權的保護,樸正熙政府在美國力促下積極推動日韓和解的進程。
(三)美國干預下沙伊開展有限合作(2013—2015年)
1.美國干預沙伊地緣政治對抗問題
1979年伊朗革命之后,沙特阿拉伯和伊朗都力圖在海灣和更廣泛的中東地區確立主導地位。為了謀求優勢,伊朗還啟動了核計劃,從而引發沙伊間更加激烈的軍備競賽和地緣政治對抗。
但經過多年的努力,這一強硬舉措的成效始終有限。自2013年以來,奧巴馬政府決定停止對伊朗發表敵對言論,放棄對伊朗實施威脅和施壓策略。不僅如此,奧巴馬政府還尋求與伊朗進行定期的高級別對話,試圖通過外交接觸的方式達成具有實質意義的核協議,以此重新建立中東權力平衡。
SeyedHosseinMousavian,SinaToossi.AssessingU.S.IranNuclearEngagement[J].TheWashingtonQuarterly,2017,40(3):6595.除此以外,在沖突不斷升級的敘利亞問題上,奧巴馬政府放棄2012年設置的“紅線”威脅,
“紅線”是指,針對阿薩德使用禁用的化學武器,美國將采取武力予以回擊。并拒絕沙特阿拉伯提出的在敘利亞采取軍事行動的要求,試圖以此結束敘內戰和降級沙伊對抗。
2.沙特阿拉伯的安全預期低
面對美伊重新接觸,沙特阿拉伯的安全擔憂強烈,并對美國調解沙伊地緣政治對抗的戰略方式持不滿態度和反對立場。在美伊核談判層面,沙特阿拉伯認為這一限制伊朗發展核武庫的初步框架協議實際上無法摧毀伊朗核能力,反而在解除經濟制裁后有助于改善伊朗的經濟地位。其負面結果是,伊朗很可能因此強化自身制造核武器和擴大地區影響的能力。
在美國拒絕介入敘利亞戰爭和減少對敘反對派戰略支持的情勢下,沙特阿拉伯越發認為美伊關系的改善是以犧牲沙特利益為代價的。
3.對美安全依賴高的情況下沙特阿拉伯傾向于作出一定程度的政策讓步
沙特阿拉伯屬于對美國安全依賴高的盟國。從選定的時間段來看,沙特阿拉伯在2013年至2015年期間面臨著較大的外部安全威脅,且評估自身尚未擁有充足的備戰力量——沙特阿拉伯主要受到伊朗的安全威脅,并與伊朗進行激烈的軍備競賽。從與美國的軍事合作程度來看,美沙的軍事合作密切。小布什至奧巴馬時期,美國對沙特阿拉伯的軍售總額增加了近97%。
安全依賴高的情況下,沙特阿拉伯受到美國的約束力強,即使美國干預下安全預期低,沙特阿拉伯仍選擇作出一定程度的政策讓步,并走上緩和沙伊對抗的軌道。在美國的努力勸說下,沙特阿拉伯最終同意采取談判手段解決伊朗核威脅問題。2015年7月伊朗核協議達成后,沙特阿拉伯改變了此前的警惕立場,并表示對美國就伊朗核協議作出的安全保證感到滿意,也相信該協議有助于中東地區的安全與穩定。
YeganehTorbati,JuliaEdwards.SaudiArabiaSatisfiedwithObamasAssurancesonIranDeal[EB/OL].(20150905)[20240418].https://www.reuters.com/article/idUSKCN0R42HF/.因美國不愿對敘利亞發動軍事干預行動,沙特阿拉伯開始調整其在敘利亞問題上的強硬政策,包括在敘利亞問題上與伊朗建立溝通渠道,防止兩國陷入公開對抗的危局。不僅如此,一些反對阿薩德政權的重要人員,如情報總監班達爾親王和國防部副部長薩勒曼·本·蘇爾坦親王(SalmanbinSultan)還被移出了沙特執政團隊。
(四)美國干預下埃以建立和平關系(1973—1979年)
1.美國干預阿以沖突問題
埃及一直是阿以沖突的重要參與者,領導著阿拉伯國家對以色列發動戰爭。因美國在阿以沖突中支持以色列,美埃關系早在1967年第三次中東戰爭期間就已破裂。第四次中東戰爭后不久,美國借機發展與阿拉伯國家的關系,并在1973年年底尋求恢復美埃外交關系。在這種背景下,美國順勢成為阿以沖突的調解者,并努力推動埃以建立和平關系。尼克松政府和福特政府接連推動埃以進行秘密談判,力圖以循序漸進(stepbystep)的方式,促使二者達成停火和脫離接觸協議。
2.以色列的安全預期高
第四次中東戰爭后,以色列開始思考以埃協商和談判的解決方向。伊扎克·拉賓(YitzhakRabin)取代果爾達·梅厄(GoldaMeir)上臺執政后,以色列決定與埃及進行和平談判,并尋求盡快達成臨時協議。盡管深知以埃談判有利于緩解自身的安全困境,但以色列始終對美國調解下的談判抱有較大的疑慮。
1977年6月,以色列鷹派代表梅納赫姆·貝京(MenachemBegin)上臺執政。貝京政府主張地中海和約旦河之間地區的不可分割性,還公開宣稱約旦河西岸的未來是不可談判的,這明顯不利于以色列在埃以談判中作出更大的讓步。
3.對美安全依賴高的情況下以色列傾向于政策讓步
以色列屬于對美國安全依賴高的盟國。從選定的時間段來看,以色列在1973年至1979年期間面臨著較大的外部安全威脅,且評估自身尚未擁有充足的備戰力量——以色列將埃及視為關鍵的安全威脅,并致力于獲得對埃及的軍事優勢。
1973年至1979年期間,因高度警惕埃及的國防實力增長,以色列改變了“力量經濟”(economyofforce)的戰略思想,形成了“可部署力量最大化”(maximumdeployableforce)的戰略思想。“力量經濟”是指,在盡可能沒有經濟負擔的基礎上發展軍事力量;“可部署力量最大化”是指,建立和發展最大規模的戰斗部隊。參見:W.SethCarus.TheMilitaryBalanceofPowerintheMiddleEast[J].TheMiddleEast,1978,74(433):29.從與美國的軍事合作程度來看,美以軍事合作密切。據統計,美國在1971年至2006年期間向以色列提供每年超過26億美元的對外援助,其中三分之二是軍事援助。
安全依賴高的情況下,以色列受到美國的約束力強,再加上美國干預下安全預期高,以色列最終傾向于作出必要的政策讓步。尼克松和福特時期,在美國的多次斡旋下,以色列積極與埃及進行多次秘密談判,力圖循序漸進地解決埃以沖突問題:1974年1月,埃以簽署了第一個脫離軍事接觸的協議;1975年6月2日,以色列宣布減少蘇伊士沿岸的部隊、大炮和坦克,埃及則于6月5日重新開放蘇伊士運河;1975年9月2日,以色列和埃及達成了在西奈半島脫離軍事接觸的協議。以色列軍隊從西奈部分領土上撤走,埃及則允許以色列的民用船只通過蘇伊士運河。此階段埃以尚未建立正常化關系,但雙方有效地緩和了敵對關系。卡特時期,埃以在美國推動下進行了多次直接或間接的談判。最終,以色列決定對埃及作出重大讓步并與埃及建立和平關系。1978年9月17日,埃以在戴維營會談上簽署《關于實現中東和平的綱要》和《關于簽訂埃以和平條約的綱要》,又稱“戴維營協議”。在這兩個中東和平框架下,埃及恢復了對整個西奈半島的主權,而以色列以“土地換和平”的方式逐步與埃及建立外交關系。1979年3月26日,兩國在協議基礎上簽署《埃以和約》,正式建立和平關系。經過埃以和談事件,美以聯盟關系得到強化——美國向以色列作出更堅定的安全承諾,以及提供更多的經濟和軍事援助。
綜上所述,四個案例可以較好地檢驗本文的兩個假設。巴基斯坦和韓國都對美國的安全依賴低,巴基斯坦因美國干預下安全預期低不愿作出政策讓步,最終與印度爆發熱戰,說明其實現自主;韓國因美國干預下安全預期高傾向于作出政策讓步,并與日本建立和平關系,說明其限制自主。沙特阿拉伯與以色列都對美國的安全依賴高,美國干預下二者的安全預期存在較大差別,但二者都對美國作出不同程度的政策讓步,并與其各自的敵對國開展有限合作或建立和平關系,說明二者都限制自主(如表2所示)。
本文的案例分析進一步驗證了安全預期只對安全依賴低的弱國作用明顯,其原因在于,安全依賴高的弱國比安全依賴低的弱國受到更強的強國約束力。比如,同樣對美國的干預方式持不滿和反對立場,沙特阿拉伯對被拋棄的恐懼大于巴基斯坦,故其最終選擇了限制自主的路徑以回應美國干預。
五、結語
按照經典的“自主—安全”交易模型,非對稱性聯盟中弱國的自主受到強國的較大約束,但現實中卻出現安全依賴于美國的一些中小盟友自主性明顯,不愿在美國干預下與其敵對國建立和平關系的困惑現象。為解釋這一現象,本文試圖厘清非對稱聯盟中弱國自主的影響機制。在分析和比較美巴聯盟(1961—1965年)、美韓聯盟(1961—1965年)、美沙聯盟(2013—2015年)和美以聯盟(1973—1979年)四個案例后,本文發現在“自主—安全”交易型非對稱聯盟中,安全依賴和安全預期是影響弱國自主的兩個重要因素:面對強國干預,對強國安全依賴低的弱國傾向于在安全預期低時實現自主,而在安全預期高時限制自主;對強國安全依賴高的弱國,無論安全預期高低都傾向于限制自主。
既有研究普遍認為“自主—安全”交易模型是非對稱聯盟有效運轉的核心機制,部分研究進一步指出,存在某種單元層次干預因素影響這一復雜的交易過程。這些研究雖然有助于深入理解“自主—安全”交易型非對稱聯盟中弱國自主的限制問題,卻無法有效解釋弱國自主的實現問題。鑒于此,本文選取安全預期這一干預因素,在此基礎上構建弱國自主限制與實現的一般性機制,從而揭示安全依賴于強國的情況下,弱國的安全收益可能為負的反常現象。這也有效解釋了“為何安全依賴于強國的一些弱國卻自主性明顯,不愿在強國干預下與其敵對國建立和平關系”這一重要問題。因此,引入安全預期這一干預因素局部拓展經典的“自主—安全”交易模型,可以說是對非對稱聯盟中弱國自主限制與實現理論的豐富和發展。現實中,將這一弱國自主的影響機制應用于美國遏華議題,有助于了解美國亞太聯盟體系的薄弱環節,這對中國集中資源化解美國對華戰略圍堵和塑造良好的周邊安全環境尤為重要。
參考文獻:
[1]黃海濤.不確定性、風險管理與信任決策——基于中美戰略互動的考察[J].世界經濟與政治,2016(2).
[2]李沖,漆海霞.盟主國聲譽、安全依賴與沖突爆發[J].世界經濟與政治,2023(2).
[3]秦立志.安全困境、戰略自主與風險偏好的慣性探究[J].國際安全研究,2023(6).
[4]張偉玉,王麗.國際信譽、國家實力與東南亞戰略選擇[J].國際政治科學,2021(1).
[5]AndrewONeil.Australiaandthe‘FiveEyes’IntelligenceNetwork:ThePerilsofanAsymmetricAlliance[J].AustraliaJournalofInternationalAffairs,2017,71(5).
[6]DanReiter.SecurityCommitmentsandNuclearProliferation[J].ForeignPolicyAnalysis,2014,10(1).
[7]JamesD.Morrow.AlliancesandAsymmetry:AnAlternativetotheCapabilityAggregationModelofAlliances[J].AmericanJournalofPoliticalScience,1991,35(4).
[8]MattiPesu,VilleSinkkonen.TransAtlantic(Mis)TrustinPerspective:Asymmetry,AbandonmentandAllianceCohesion[J].CambridgeReviewofInternationalAffairs,2024,37(2).
[9]StephenM.Walt.TheOriginsofAlliance[M].NewYork:CornellUniversityPress,1987.
[10]SyedRashidMunir.DifficultDecisions:CoercioninAsymmetricSecurityCooperation[J].AsianJournalofComparativePolitics,2022,7(4).
(責任編輯:陳思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