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嶷山，一抹湘妃淚

剖開一段湘妃竹，我就看到了洪荒時期的愛情。

瑤車，玉軿，羽蓋，霓旌。娥皇、女英出嫁的儀仗浩大而又莊嚴。她們是堯的女兒，生得明眸皓齒、玉骨冰肌，在那個以禪讓為至德的“公天下”時代，堯也在認真地考察著未來的接班人，他見舜德才兼?zhèn)洌瑸槿苏保k事，深得人心，便有意將其首領的位置禪讓給舜。他讓九名男子侍奉于舜的左右，以觀其德；又讓舜執(zhí)掌五典、管理百官、負責迎賓禮儀，以觀其能；更重要的是，他還將自己兩個美麗的女兒娥皇和女英嫁給了舜為妻。《史記·五帝本紀》云：“堯曰：‘吾其試哉！’于是堯妻之二女，觀其德于二女。舜飭下二女于媯汭，如婦禮。”從這段文字看，在位七十年的帝堯，已然將自己的兩個掌上明珠視為尋找“能庸命，巽朕位”人選的一道重要關口。而在霧靄升騰的《山海經》中，我們知道，堯的長女娥皇、次女女英，更像是吸納天地靈氣的精靈，她們棲居于“洞庭之山，其上多黃金，其下多銀鐵，其木多柤梨橘櫾，其草多葌、蘪蕪、芍藥、芎?”，正是在這樣的明山秀水之中，娥皇、女英徜徉于瀟湘之淵、九江之間，而她們的每一次出行，必有狂風暴雨為之遮掩行蹤，一些馴服毒蛇的怪神則常伴她們左右。

情竇初開的少女娥皇和女英，就這樣在父親準備禪讓天下之前，先禪讓了自己的蕙質蘭香。彼時，她們的夫君舜還是耕耘歷山的農夫，擲網雷澤的漁民，制陶河濱的匠人，而娥皇、女英的蓮步一踏入中國情史的開篇，就將德行攝入了擇偶的目光。在舜這個中國神話的邈遠譜系之中，娥皇、女英的角色是如此重要，她們擔當著父親“訪賢”的重任，更是“齊家”這道考題的出題者，至于富足的供養(yǎng)和優(yōu)渥的生活，并不是她們考慮的要素，遠古的情感一如遠古的泥土，疏松而又單純。

娥皇、女英對舜的愛慕與景仰，是在彼此的相濡以沫之中逐漸累積起來的。她們看到，“舜耕歷山，歷山之人皆讓畔；漁雷澤，雷澤之人皆讓居；陶河濱，河濱器皆不苦窳。一年而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在農耕時代，舜在這些“歷試諸難”的項目中既得民心，又有辦法。在面對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時，舜同樣可以做到臨危不亂。蘇軾《書傳》載：“使舜入山林，相視原隰。雷雨大至，眾懼失常而舜不迷”，“遇烈風雷雨非常之變而不震懼失常，非固聰明誠智確乎不亂者，不能也”。可以說，經受住這些自然界考驗的舜，嚇退的是風雨雷霆，贏得的則是娥皇、女英的芳心。

當然，擁有神力的娥皇、女英也在以她們默默的襄助一次次讓夫君涉險過關。就在與舜成婚之后，她們發(fā)現自己走進的其實是一個充滿敵意的家庭。瞽叟是舜的父親，在舜的生母去世之后，瞽叟再娶并生了象。而正是這個繼母和她的兒子，總是想方設法加害舜，以期能獨霸家產。據說因舜才干卓越，堯很高興，便給了自己的女婿一些賞賜。這些賞賜，包括一些衣物和牛羊，還讓人幫舜建了貯藏谷物的倉廩，這些賞賜看似普通，但在上古時代，卻足見豐厚。而也正因為堯對舜如此器重，讓舜的繼母和象心生嫉妒，動了殺機，更讓人不能接受的是，舜的生父不僅目不視物，心也被蒙蔽了，竟和他們一起參與了謀害舜的行動。走進這樣的家庭，娥皇、女英雖看在眼里，但她們?yōu)榱思彝サ暮椭C，又無法將看到的一切告訴舜，只能暗中防備，以保護她們的夫君。

就這樣，在娥皇、女英的暗中保護之下，舜總能履險如夷。有一次，繼母讓舜上房頂用泥土修補谷倉，娥皇、女英特意叮囑舜帶上兩頂斗笠，舜沒想太多就帶了兩頂斗笠，爬上房頂干活了。可沒想到的是，他剛上房頂，瞽叟和象就立刻抽走梯子，放火焚燒，這時，娥皇、女英讓舜帶的那兩個斗笠便派上了用場，舜一手一個，如同生了雙翅一般從房頂跳下來，竟毫發(fā)未損。

還有一次，舜被叫去挖井，等舜剛下到深處，他的父親、繼母和異母弟便忙不迭地取土石填井，想將舜活埋于井下。好在娥皇、女英早有防備，她們提前讓舜在水井的側壁鑿出一條暗道，才無性命之虞。

更令人憤怒的是，身為舜的生父，瞽叟曾以與舜暢敘父子之情的名義邀其飲酒，欲趁其酩酊大醉之后殺之。幸而娥皇、女英預知了危險，及時給舜藥浴其身，才確保了舜終日不醉，得以脫險。

涂廩，被人縱火；穿井，被人填石；飲酒，被人醉殺。這也許是對即將擁有四海的帝王在德行上的一種磨礪，但這種磨礪，未免太陰慘、太沉重了。而《山海經》《列女傳》卻讓兩位美麗善良的女性沖破了這片上古的陰霾。娥皇、女英之于舜，不僅僅是妻子，更是其重要的呵護人。正是有了她們的呵護，舜才一次次在陰謀中得以脫險，而也正因如此，成就了舜至德至孝的英名。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楚辭·九歌·湘夫人》）幾千年以來，娥皇、女英最讓人感動的，莫過于那真誠的哭聲了。走過禪讓的香案，舜的面前是滔滔洪水和紛亂的九州，他舉用“八愷”“八元”等賢臣治理民事，又放逐“四兇”，任命禹治水，完成了堯未竟的事業(yè)，他奉行“直而溫，寬而栗，剛而毋虐，簡而毋傲”的理念，使得政教大行，八方賓服。而舜在天下歸于穩(wěn)定之后，便開始了愛德施均的稽查巡視，當他聽說九嶷山水患猖獗，更是辭別娥皇、女英，一路兼程，帶著此后封建帝王少有的熱情走到蒼梧之野，走到了九嶷山。

位于今天湖南省永州市寧遠縣境內的九嶷山，又作蒼梧山。晉郭璞《水經注·湘水注》載：“（九嶷山）蟠基蒼梧之野，峰秀數郡之間，羅巖九舉，各導一溪，岫壑負阻，異嶺同勢，游者疑焉，故曰九嶷山。”這里群峰聳峙，層巒疊翠，樹木蔥蘢，繁花似錦，林中珍禽異獸出沒無常，充滿生機，眾多的溪水、深潭點綴其間，環(huán)境清幽，是湘江的源頭之一，更有大大小小的溶洞散布于山間，給這座巍然屹立的高山平添了一抹神秘的色彩。

當然，在中國的名山大川中，九嶷山之所以聲名顯赫，還在于它記錄下了中華人文初祖的足跡。一路南巡的舜在這里平息了水患，并感化了當地的苗裔，使得苗民“移風易俗”“四海之內咸戴帝舜之功”，但也因此神志空耗，殫精竭慮，最終崩逝于這座直插云霄的高山之中。“舜即位五十年，升道南方巡狩，死于蒼梧之野而葬焉。”當人們因山為陵，不封不樹，將他葬于九嶷山的巉巖峭壁之中，作為中華民族始祖五帝之一的舜，已經成為不朽的象征，托體同山阿，被世代祭奠景仰。

而長眠于九嶷山的舜不會知道，當他被五色土掩埋起來，他美麗的妻子也會和他一起融入滾滾奔流的湘江水。晉張華《博物志·史補》云：“舜崩，二妃啼，以涕揮竹，竹盡斑。”在成就舜帝至德至孝之名的同時，娥皇、女英已由《山海經》中舜的背景和影子，轉而成為九嶷山另一道凄美的風景。就在聽聞舜帝崩逝的噩耗之后，她們一身縞素來到了這片蒼梧之野，而一路的哭聲就這樣震徹天地，響遏行云，她們傷逝的淚水打濕了竹林，染紅了湘水，女人的貞烈和癡情被她們宣泄得一滴不剩。而九嶷山有幸，正是因為她們淚水的“浸染”，才讓這里的斑竹在中國五百多個竹類品種中獨樹一幟，成為數量最少、分布地域范圍最窄且最有特色的品種。和所有的竹子迥然不同的正是遍布于竹節(jié)間的如同淚滴一般的點點斑痕，蒼褐色的是“麻淚”，如同手指羅紋的是“羅淚”，呈乳色羅紋的是“白淚”，而呈紅色羅紋的則是僅為九嶷山獨有的“血淚”。這些遍布于九嶷山的斑竹，當然是因為特殊的氣候地理環(huán)境所致，但人們更愿意讓它們附麗于凄美的傳說，而隨著傳說的膾炙人口，斑竹已經擁有一個共同的名字—“湘妃竹”。娥皇、女英長歌當哭、投于湘水之后，在數千年的歷史演進中，她們已被親切地稱為“湘妃”。

小姑洲北浦云邊，二女容華自儼然。

野廟向江春寂寂，古碑無字草芊芊。

風回日暮吹芳芷，月落山深哭杜鵑。

猶似含顰望巡狩，九疑愁斷隔湘川。

—李群玉《黃陵廟》

晚唐卑微的詩人李群玉曾于某個黃昏，踩過沒膝深的蒿草來到黃陵廟—這座洞庭湖畔供奉娥皇、女英的所在。他以哀婉的詩行，將黃陵廟的荒寂和廟中栩栩如生的二妃造像為對照，傳遞出歲月空流的悲戚之情。而在這位足跡遍布瀟湘的詩人筆下，娥皇、女英似乎總是能牽動起他的詩情，“黃陵廟前春已空，子規(guī)啼血滴松風”“少將風月怨平湖，見盡扶桑水到枯”“輕舟短棹唱歌去，水遠山長愁殺人”，當李群玉以娥皇、女英為題，寫下一系列傷感之詩，這位行走于晚唐凄風冷雨之中的文人，據傳也歿于洪井，化作了洞庭的一縷悲風。

中國文人就是這樣，總是在尋找著心靈的替身，并喜歡交疊自己的悵嘆，娥皇、女英溺水時的一身寒氣，不僅彌散在李群玉這位“居住沅湘，崇師屈宋”的晚唐才子的詩行，更走進白居易、劉長卿、李商隱、許渾、羅隱等詩人的視野。“東叢八莖疏且寒，憶曾湘妃廟里雨中看”，這是白居易將友人蕭悅畫作中的竹枝與他曾見過的雨中湘妃竹實現跨越時空的勾連；“依稀南指陽臺云，鯉魚食鉤猿失群。湘妃廟下已春盡，虞帝城前初日曛”，這是李商隱在朋黨之爭的夾縫中進退失據，被迫南下成為一介幕僚時，從湘妃廟中尋找到的心靈共鳴；“古木蒼山掩翠娥，月明南浦起微波。九疑望斷幾千載，斑竹淚痕今更多”，這是一生以水為題總讓詩作水汽淋漓的許渾，在以湘妃廟的悵惋底氣對應晚唐的風雨飄搖……

是的，上古的傳說太過斑駁，可據的信史又是如此稀缺，但恰恰因為如此，才給了后世人們更大的緬想空間。如今，當我們走進九嶷山，在飽覽了壯麗的山光水色、感受過舜帝陵盛大莊嚴的祭典之后，還應該踏入九嶷山那片在全國獨一無二的湘妃竹海，而當我們在面對湘妃竹的時候，緬想那抹上古時代的淚花，我們就會相信，一路泣血一路悲歌的娥皇、女英，已然成為后世眼中永恒的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