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園、詠史與農事

【關鍵詞】高啟；陶淵明；范成大；田園詩；詠史詩；農事詩；接受【中圖分類號】1207 【文獻標識碼】A【D0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5.17.006【文章編號】2097-2261（2025）17-0026-03

《四庫全書總目》謂高啟“擬六朝似六朝”，筆者認為主要指其繼承陶淵明田園詩清新自然風格的特點，而謂“擬宋似宋”則主要指其詩歌與范成大《四時田園雜興》在內容、風格、諷諫等方面有很大程度上的契合。以下分別從這兩個方面進行詳細分析。

“采菊東籬下”是陶詩中一個經典意象，這在高詩中亦有，如前所引《九日》中有句：“逢辰少歡意，愧此籬下菊。”詩人形單影只，知音寥落，沒有陶淵明采菊的閑情逸致?！毒锗彙酚性疲骸坝娜丝鄲劬眨允遣裆??！憋@然以陶后千年知音自況?！绊毿盘瘴套須w后，西風塵土滿東籬?！保ā额}遜庵墨菊》）在此，“東籬”的意象也被經典化了，但自有高爽之氣概在其中。

一、“賦詩繼陶公”

酹柴桑，有酒吾自漉?！保ā毒湃铡罚磅裆！憋@然是向陶淵明致敬。

首先，高啟在行事與情志上有意效仿陶淵明。陶淵明云：“偶有名酒，無夕不飲…忽與一觴酒，日夕歡相持?！保ā讹嬀贫住沸颍捌缴恢咕?，止酒情無喜?！保ā吨咕啤罚霸祜嬢m盡，期在必醉?！保ā段辶壬鷤鳌罚┛芍^是無酒不歡，而高啟則在《因病不飲》中云：“我昔無所求，但求酒杯空…酒徒散去盡，歡呼與誰同從此便可止，賦詩繼陶公?！备邌㈦m沒有像白居易那樣稱自己為“異世陶元亮”或像蘇軾那樣稱“我即淵明，淵明即我也”，但顯然有意在志向上踵繼陶淵明。又如《擬古十二首》之三：“生時不肯飲，死后將如何？”這句詩使人想到陶淵明《挽歌詩三首》之二：“在昔無酒飲，今但湛空觴。”生前不及時痛飲一番，死后又哪里再能嘗到美酒的滋味呢？這樣的詩句在《高青丘集》里還有很多，比如：“人生苦難知，世事差可卜。但須

總之，詩人“更擬長夏眠，風期結陶叟”（《初開北窗晚酌》，期望于夢中結識“陶叟”，把盞言歡，同銷千古之憂愁（淵明《游斜川》：“中觴縱遙情，忘彼千載憂\"）。

其次，高啟自覺地在詩歌主題與風格上模擬陶淵明。譬如《始歸田園二首》（其一）有云：“辭秩還故里，永言遂遐心。”①“清晨問田廬，荒蹊尚能尋。”這首詩怎能不讓人聯想到陶淵明的《歸園田居（其一）》與《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二首（其一）》？“辭秩還故里，永言遂遐心”與“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是多么地契合，“清晨問田廬，荒躁尚能尋”與“寒竹被荒蹊，地為罕人遠”又仿若相隔千年的回響，復現出同一個回歸田園生活的主題。再看《始歸田園二首（其二）》，“高柳蔭巷疏，清川映門流”與“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落日望禾黍，離離滿西疇”與“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二首（其二）》）構成互文關系。然而些微不同的是，陶詩所追求的是“是以植杖翁，悠然不復返”，而高詩在“策杖頻覽游”之時仍然心懷“皇恩”，并且在他看來“名宦”仍然是值得肯定的事物，只不過因為“懼愆尤”暫時退隱山林，“相逢勿稱隱”道出他仍希冀建立功名的心曲。諷刺的是，無論高啟在詩中歌頌“天子圣”是出于避禍考慮還是其他緣由，正是這個“圣君”朱元璋因為高啟寫詩頌揚蘇州知府魏觀復建的張士誠府治，將其定為謀逆死罪，處以腰斬的酷刑，高啟終究沒能逃過禍患②。高啟有首名為《牧》的五言律詩，尾聯云“相逢休挾策，回首恐亡羊”，用的是《莊子·駢拇》中臧牧羊并挾策讀書以致亡羊之典，即是說讀書識字反倒會帶來災禍，不料此語竟一語成讖。

在詠史詩方面，高啟與陶淵明同題的詩作《詠三良》《詠荊軻》不但在題材上相似，在風格上也都頗為豪放。如陶詩《詠荊軻》云：“雄發指危冠，猛氣沖長纓。”“凌厲越萬里，逶迤過千城?！备咴姟对伹G軻》云：“酒酣涕難落，筑聲和悲謳。”陶詩多一分豪邁，高詩多一分悲壯。然而，在對歷史事件的評價上，筆者認為兩人大異其趣?！傲既瞬豢哨H，泫然沾我衣”，陶詩對三良采取的是一種贊許與同情的態度?！妒酚洝氛x引應邵曰：“秦穆公與群臣飲，酒酣，公曰：‘生共此樂，死共此哀。于是奄息、仲行、鍼虎許諾。及公薨，皆從死?！薄昂穸鞴屉y忘，君命安可違”，既然許諾了君王一同赴死，雖十分令人哀憐，但陶詩終究對三良持肯定態度。與此相對，高啟《詠三良》除了同情之情，更多的是一種批判。“殉葬古所禁，秦國固戎風”，開篇即批評秦國殉葬制度野蠻，“一旦使俱斃，無人國將空”“但懼嗣主孤，誰當共成功”，忠實履行對君王的承諾固然可貴，但高啟認為這只是滿足了秦王一己之私欲，對秦國前途命運卻有害無益，是為愚忠。陶詩《詠荊軻》對荊軻刺秦一事亦持肯定態度，“其人雖已沒，千載有余情”，只不過“惜哉劍術疏，奇功遂不成”高詩《詠荊軻》則對荊軻與太子丹基本上持否定態度，“燕丹一何愚，區區祖遺謀”③，這里的“遺謀”是指曹沫（劌）在盟會上挾持齊桓公以逼迫其歸還侵地一事，對此高啟亦稱“劫盟非義舉，曹沫已可羞”，認為這純粹是耍無賴之舉，非禮儀之邦所為。至于刺秦，則屬逞莽夫之勇，“豪主一按劍，社稷倏已丘”“胡為任輕易，自趣滅亡憂”，刺殺一旦失敗，造成人亡國滅，實在是愚蠢，不如招攬一位像樂毅這樣的大將，運籌帷幄：“先王禮樂生，破齊震諸侯。茍能得此賢，伯（霸）業猶可修?！?/p>

清代學者多認為陶詩借古喻今，言在此而意在彼，如陶澍指出陶淵明《詠三良》所謂“厚恩固難忘，投義志攸?！彪[射劉裕指派張祎鳩毒晉恭帝而張祎服毒自殺一事，溫汝能等學者亦認為陶詩《詠荊軻》意在表露晉宋禪代之憤，我們可以借此推知詩中之旨趣。而高啟詠史則就史論史，就事論事，更能抓住事情的關節要害，評價顯得更為尖銳深刻。

二、“穗落連枷聲拍拍”

高啟還有一類田園詩，筆者認為它們的內容和風格更接近于范成大以《四時田園雜興》為代表的農事詩，兩人都歸隱于江南蘇州，雖然時代不同，詩中風俗風物類似也在情理之中。例如高啟的《打麥詞》就描繪了打麥穗的勞動場景，首先要割麥，“行割黃云隨手斷”；只是去冬無雪，麥穗長勢衰頹，“疏莖短若牛尾垂”；而后才是打麥，“場頭負歸日色白，穗落連枷聲拍拍”?！斑B枷”是打麥的工具，此用具也可以用來打稻谷，范成大《秋日田園雜興》中有一詩道：

新筑場泥鏡面平，家家打稻趁霜晴。笑歌聲里輕雷動，一夜連枷響到明。

江南地區自三國吳時即開始種植水稻，永嘉之亂后，北人紛紛南渡，將麥苗種植技術帶到江南④。

范詩洋溢著歡歌笑語，“輕雷動”等比喻新奇悅耳，充滿了輕快色彩，而高詩則暗含憫農與諷諫意味，這在另外一些反映農家生活的詩作里表現得更加明顯，如描寫牧人生活的《牧牛詞》有句“牛勞牛饑唯我知”“夜歸還向牛邊臥”，人和牛簡直親密無間，形影不離，末句卻筆鋒突轉，顯露真意：“但恐輸租賣我牛。”

關于農人賦稅之沉重，范成大《后催租行》亦云：“傭耕猶自抱長饑，的知無力輸租米。自從鄉官新上來，黃紙放盡白紙催。”黃紙是皇帝發布的免稅文告，白紙則為地方官催繳田賦的命令，這是說朝廷的形式主義與州府官吏的聚斂之毒。百姓起初還能賣衣交稅，最后竟落到被迫賣女的地步?！笆抑懈械谌髂瓴慌麓咦饪唷?，說得是何等痛切！像這樣有弦外之音的農事詩在《高青丘集》里又如《養蠶詞》：

東家西家罷來往，晴日深窗風雨響。二眠蠶起食葉多，陌頭桑樹空枝柯。新婦守箔女執筐，頭發不梳一月忙。三姑祭后今年好，滿簇如云繭成早。檐前繅車急作絲，又是夏稅相催時。

農歷四月在吳地為養蠶之月，有著養蠶人之間為防止傳播蠶病停止來往的風俗。范成大《春日田園雜興》之六亦云：“三旬蠶祭閉門中，鄰曲都無步往蹤。”“二眠”指蠶第二次蛻皮時不眠不動?！叭谩笔莻髡f中的養蠶女神。“繅”是將蠶繭放在沸水里抽絲，“巢車”是巢絲的工具。整首詩好像都是在說養蠶人如何忙碌，蠶繭結得如何厚實，但結句“又是夏稅相催時”再次顯示出高啟詩歌的諷喻特性，表現了詩人對養蠶人沉重負擔的深切同情。這里，高啟很可能再次受到了范成大的強烈影響，《夏日田園雜興》有詩道：“小婦連宵上絹機，大耆催稅急于飛。今年幸甚蠶桑熟，留得黃絲織夏衣?！薄按箨取笔谴逯袨楣俑哒髯舛惖膽糸L，“連宵”與一個“飛”字夸張地寫出了逼人的急迫感，好在今歲并無蠶病流行，織戶尚可以留一點次等的黃絲織夏衣（上等白絲則須交納給官府）。

再如高啟《采茶詞》，清明前后正是采茶最佳時節，茶之嫩芽好似短槍與旗桿，“高品先將呈太守”不正與“留得黃絲織夏衣”有著同樣的弦外之音嗎？“衣食年年在春雨”，農業時代的農人靠天吃飯，這句詩道出了萬般艱辛與無奈?！锻泶禾飯@雜興》中有句，“雞飛過籬犬吠竇，知有行商來買茶”，高詩中的“湖南商”也是行商，因為茶葉交易長期由官府壟斷，行商必須先取得官方所給的“茶引”才能買茶于種茶園戶，這其中又有多少苦辛也只有販茶人自己心中知曉。

三、結語：“我本東皋氓”

美國漢學家牟復禮（F.W.Mote1922-2005）在《高啟：詩人的窮途》（The Poet Kao Ch’i 1336-1374）一書中指出，“高啟后期最好的作品是《出郊抵東屯》五首……這組詩很好地概括了高啟最后幾年的心境”，其中第三首全詩如下：

我本東皋氓，偶往往州城。茲來臥農舍，頓愜田野情。如魚反故淵，悠然樂其生。臨去謝主娼，重來自藜羹。我非催租吏，叩門勿相驚。

這首詩可以說是高啟一生情志的縮影。熟悉陶淵明詩歌的讀者很可能對“東皋”“故淵”“藜羹”這些詞非常敏感，會立即聯想到陶詩的詩句，如“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歸去來兮辭》），如“羈鳥念舊林，池魚思故淵”（《歸園田居》其一），如“弊襟不掩時，藜羹常乏斟”（《詠貧士》之二），陶詩經典元素的再現使得人們很自然地將這兩位詩人聯系到一起，然而高詩并非一味模擬蹈襲，卻有自出之機鋒，“我非催租吏，叩門勿相驚”誠如錢鐘書先生在《宋詩選注》里所言，“…使脫離現實的田園詩有了泥土和血汗的氣息”，錢先生此語本是形容范成大的田園詩，但用來評價高啟的詩也恰如其分。通過比較三位詩人同題材的詩作可以發現，高啟在詩歌創作上對兩位前輩詩人的繼承與發展，成就是十分突出的。

注釋：

① 清人馬辰瑞《毛詩傳箋通釋》在對《邶風·二子乘舟》通釋時指出，“遐”與“暇”在古代有所通用，見馬辰瑞撰《毛詩傳箋通釋》，中華書局，1989，第162-163頁。

② 《明史·文苑傳》：“觀以改修府治，獲譴。帝見啟所作上梁文，因發怒，腰斬于市，年三十有九。”見張廷玉等撰《明史》，中華書局，2013，第7328頁。

③ 《史記·刺客列傳》：“荊軻坐定，太子避席頓首日：‘誠得劫秦王，使悉反諸侯侵地，若曹沫之于齊桓公，則大善矣！不可，因而刺殺之...\"”可見，太子丹授命給荊軻的首要目標并非刺殺贏政而是逼秦歸地。見司馬遷撰《史記》，中華書局，2014，第3071頁。

④ 東晉建立之初，司馬睿即下詔：“徐、揚二州，土宜三麥，可督令旱地投秋下種?！蹦淆R時期的徐孝嗣亦上表提到淮南地區的糧食生產情況，稱：“今水田雖晚，方事菽麥。菽麥二種，蓋是北土所宜。彼人便之，不減粳稻，開創之利，宜在及時?！笨梢姰敃r在淮南地區麥類種植是相當普遍的。詳見王利華主編《中國農業通史（魏晉南北朝卷）》，中國農業出版社，2009，第101-102頁。

⑤ 中譯本見牟復禮：《高啟：詩人的窮途》，上海古籍出版社，2024，第243頁。

參考文獻：

[1]高啟.高青丘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2]陶淵明.陶淵明集校箋[M].陶澍，等注.龔斌，校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3]范成大.范石湖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4]紀昀，等，四庫全書總目[M].北京：中華書局，1965.

[5]馬辰瑞.毛詩傳箋通釋[M].北京：中華書局，1989.

[6]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2014.

[7]張廷玉，等.明史[M].北京：中華書局，2013.

[8]牟復禮.高啟：詩人的窮途[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4.

[9]錢鐘書.宋詩選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10]王利華，主編，中國農業通史：魏晉南北朝卷[M].北京：中國農業出版社，2009.

作者簡介：

張周（1985-），男，湖北武漢人，文學學士，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2024級在職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海外漢學、比較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