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年前,我到報社聽李輝先生講座,他說退休后擬在中山公園來今雨軒籌辦紀念館,我當時頗感新鮮。后來,偶然讀到民國文人謝興堯所寫的《中山公園的茶座》,其中有這樣的描述:“的確,凡是到過北平的人,哪個不深刻地懷念中山公園的茶座呢?尤其久住北平的,差不多都以公園的茶座作他們業余的休憩之所或公共的樂園……使人一到這里,因自然景色非常秀麗和平,可以把一切煩悶的思慮洗滌干凈,把一切悲哀的事情暫時忘掉,此時此地,在一張木桌,一只藤椅,一壺香茶上面,似乎得到了極大的安慰。”讀畢此文,對于來今雨軒這個公園茶座,真是頗令我神往。
謝興堯所寫的茶座,主要是位于中山公園西側夾道的春明館、長美軒和柏斯馨三家,雖然沒有提及來今雨軒,但體驗應是大致相當。也由此,我便對來今雨軒的各種文人記述關注起來,有次翻讀1979年5月出版的《新文學史料》第三輯,其中有篇回憶魯迅先生的文章《來今雨軒》,作者便是與魯迅頗多交往的許欽文。文章先談魯迅日記1924年5月30日所記:“遇許欽文,邀之至中央公園飲茗。”魯迅的確很喜歡到公園里來,據統計他的日記中有27次曾到來今雨軒就餐、飲茶、交談、閱報和寫作,翻譯小說《小約翰》就是在這里完成的,其中曾這樣寫道:“到中央公園,徑向約定的一個僻靜處所,壽山已先到,略一休息,便開手對譯《小約翰》。”
許欽文在《來今雨軒》中還談到這里的茶座的兩個特別之處,其一是獲取信息,“當時那公園里有這樣一種賣報紙的人,背著裝報紙的布袋,一手擎著一疊報紙,在茶攤里轉來轉去,見到靜坐著的知識分子模樣的人,就把那擎著的一疊報紙放到他們面前去,不說一句話,顧自離去,再從布袋里拿出一沓報紙來擎著。那疊報紙中,除了北京出版的以外,有上海出版的《申報》《新聞報》和天津的《益世報》等。喝茶的人翻閱了那疊報紙以后,只要放一個銅元在那些報紙上面,賣報的人轉過來見到,就把那疊報紙連銅元一起拿去,仍然不說一句話。”除了這個獲得更多方面“靈通”消息的原因之外,許欽文說魯迅還很喜歡來今雨軒的冬菜包子。文章很生動地寫到了魯迅邀請他品嘗包子的經過:“一個服務員走過,魯迅先生向他招手,輕聲說了些話,不久那個服務員就送來一盤包子,熱氣騰騰的。魯迅先生放下報紙,稍微靜了一下,到那熱氣漸漸減少下去,不再燙手的樣子了,就拿起一個包子,用另一只手把那裝著包子的盤子推到我的面前,微笑著說,‘這里的包子,可以吃;我一個就夠了,欽文,這些就由你包辦吃完罷!’他一個包子很快就吃完了,就又拿起報紙來翻閱。‘邀我來喝茶,原來還是要給我吃包子的!’”
中山大學林崢教授在著作《北京公園》中,專門有一章談北京的中山公園,并以來今雨軒作為個案進行研究。在林崢看來,民國時期北平的中山公園、陶然亭、萬牲園、北海等地代表著北京不同文人的交流空間,其中北平的中山公園來今雨軒主要代表則是京派文人聚會的主要場所,他們主要依托《大公報》的文藝副刊,活躍的核心人物則是主編《文藝》副刊的沈從文和主編《小公園》副刊的蕭乾,而來今雨軒則是他們約稿聚會的主要地點。
據林崢的考證,1935年7月,蕭乾接受編輯《大公報》的《小公園》副刊,9月《小公園》與《文藝副刊》合并為《文藝》,仍由蕭乾做主編。蕭乾晚年回憶自己延續沈從文、楊振聲以來今雨軒為據點聯絡作者的傳統:“1935年我接受編《大公報?文藝》后,每個月必從天津來北京,到來今雨軒請一次茶會,由楊振聲、沈從文二位主持。如果把與會者名單開列一下,每次三十至四十人,倒真像個京派文人俱樂部。”對于沈從文、楊振聲和蕭乾在來今雨軒的聚會,林崢寫道:“由此可見,沈從文、楊振聲在來今雨軒的茶會兼具兩個功能:凝聚知名作家、提攜文學新秀,且通常是分開進行的。這實際上揭示了《大公報》文學副刊和中山公園茶座互為表里的文學公共空間——不僅是京派同仁的俱樂部,更是他們溝通代際、培育后進的橋梁。蕭乾是承上啟下的一個典型,他本身便是由《大公報》擢拔、成就于此,又將傳統薪火相傳。”由此,又想起李輝談起他考慮在來今雨軒籌建紀念館,應該與和他交往甚多的蕭乾的經歷有關。
風頭最盛的胡適之是來今雨軒的常客。胡適常和友人到中山公園長美軒或來今雨軒吃飯喝茶,興起時還會到行健會打球,有時甚至是很晚才歸。1920年代,胡適、徐志摩以及一幫志同道合的朋友,每隔半個月就會在來今雨軒聚會,這個聚會后來發展成為新月社,并由此產生了新月派。1921年4月29日胡適在日記中寫道:“下午,與章洛聲到公園走走,我有七日不到公園了。”由此可見,去公園喝茶會友和休閑健身,曾是胡適的喜好。以胡適、徐志摩、梁思成為代表的英美留學派,如此熱衷這種公園空間,又不得不提及另一個人,便是中山公園改造的倡導者朱啟鈐,由他推動和設計建造了俱樂部、運動場、展覽室、茶館、咖啡廳等具有現代性的公共場所。1913年10月,時任北洋政府內務總長的朱啟鈐建議將廢棄的社稷壇開辟為公園,得到了政府贊同。1914年10月,公園對外開放,定名為中央公園。建園前的社稷壇,無山無水,無亭臺樓榭,只是壇外四周環植柏樹,壇內無樹。經朱啟鈐的主持營建,社稷壇轉變成為近代中國第一個現代公園。
來今雨軒之所以成為民國現代文人的重要交際場所,與上述的地處幽靜、品味高雅、服務到位之外,可能還有這種作為現代公園的配套設施的周全,而這主要歸功于主持營建的朱啟鈐。在《中央公園記》中,朱啟鈐詳細列舉了社稷壇的改造方案:“以經營之事委諸董事會,園規取則于清嚴偕樂,不謬于風雅。因地當九衢之中,名為中央公園。設園門于天安門之右,綺交脈注,綰轂四達。架長橋于西北隅,俯瞰太液,直趨西華門。俾游三殿及古物陳列所者,跬步可達。西拓繚垣,引渠為池,累土為山,花塢、水榭映帶左右,有水木明瑟之勝。更劃端門外西廡朝房八楹,略事修葺,增建廳事,榜曰公園董事會,為董事治事之所。設行健會于外壇東門內,馳道之南,為公共講席體育之地。移建禮部習禮亭,與內壇南門相值。其東建來今雨軒及投壺亭,西建繪影樓、春明館一帶廊舍。復建東、西長廊,以蔽暑雨。遷圓明園所遺蘭亭刻石及青云片、青蓮朵、搴芝、繪月諸湖石,分置于林間水次,以供賞玩。”社稷壇的改造品位高雅,思維也是超前的。諸如行健會,頗有些體育俱樂部的意味;而水榭,環境極為幽靜,后常陳列美術作品;另有長廊,從新開辟的南門,可直達公園東北側的來今雨軒,西側的水榭,以及西北側的春明館,可見考慮之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