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較文學視野下的女性形象對比

引言

比較文學是以跨民族、跨語言、跨文化與跨學科為比較視域而展開的文學研究，其歷史可追溯到19世紀，隨著信息時代的到來和全球化的不斷發展，該學科愈發顯現出其重要性和活力[1]。《金鎖記》是張愛玲創作的中篇小說之一[2]，于1944年發表，后收錄在《傳奇》中。全書以七巧為女主人公，以其性格特征的逐步轉變為主線，通過插敘、倒敘等記敘方式向讀者展現舊時中式大家族的悲劇。《秀拉》是托尼·莫里森長篇小說代表作之一[3]，發表于1973年。文章以秀拉的成長經歷為主線，著重敘述了她與朋友奈爾的友情發展以及與外婆伊娃的價值觀沖突，最終向讀者展示其反抗精神、自我建構以及內心解放。

中美兩國地理位置相距較遠，歷史文化差異較大，但歷史上都曾在一定程度上追求“女德形象”和“淑女神話”，將女性視作婚姻與家庭的附屬品，對女性的定位與塑造有明顯的相似性與可比性[4]，但二者形象又不完全相同。因此，以《金鎖記》和《秀拉》作為比較文本，在比較文學視野下對比女主人公七巧和秀拉形象的異同，有助于深刻反映各自社會背景下女性形象的復雜性和多樣性，從而揭示其背后的文化關聯性與獨特性。

一、文獻綜述與研究現狀

比較文學自19世紀以來逐漸發展并確立了其獨特的學科地位，直到今天，中國學者對其討論依舊方興未艾。他們的視角多集中在比較文學變異學、形象學、與文學翻譯的關系、譯介學等方面。20世紀80年代以來，眾多學者從多方面對《金鎖記》進行研究，本文將其歸納為四個方面：翻譯研究、敘事研究、女性形象研究、色彩與意象研究。《秀拉》這一作品中蘊含種族歧視、身份認同、自我成長、女性主義、戰爭殖民等多重主題，學者進行文學批評時，也同樣大體按照這些主題，并穿插對文中不同空間隱喻[5]、隱形敘事進程[6]、狂歡化特征、女性身份定位［7]等特點進行研究。

通過以上綜述可以看出，對于理論基礎而言，單純以比較文學平行研究為方法的文章較少；從研究對象來看，針對《金鎖記》和《秀拉》之間的比較研究很少，兩個文本各自的跨文化研究也較少，故本文從比較文學視野出發，對比研究其中女性形象的異同，以期為女性成長與文化交流提供現實意義。

二、《金鎖記》與《秀拉》中的女性形象對比分析

《金鎖記》與《秀拉》中都出現了許多女性形象，如七巧、長安、秀拉、伊娃、漢娜、奈爾等。本文以兩位女主人公七巧、秀拉為主要研究對象，分析其形象塑造和流變的異同點，并嘗試探究其背后的文化內涵。

（一）相同點

1.兩個女主人公都是既“可恨”又“可憐”的人

張愛玲與莫里森都將七巧與秀拉的形象“不確定化”了「8]，她們筆下的女性形象不再只有單薄的一面，而是既“可恨”又“可憐”。七巧的可恨，首先體現在她對家庭關系的破壞上。她尖酸刻薄、心狠手辣，不愿看到女兒擁有幸福；到處編造兒媳的流言，逼她自殺。同時，她也逐漸走進了他人為她編織的金色牢籠。丈夫殘廢又過早去世，家中充斥著冷漠和猜忌，她也是壓抑中逐漸迷失的可憐人。秀拉也是“底部”黑人群體眼里徹底的“惡人”形象。人們認為她極端自我、冷漠無情、不負責任，曾經過失殺人、搶奪好友的愛人。但她的可恨，也源于可憐。作為黑人女性，她在成長過程中面臨著種族歧視與性別壓迫的雙重困境。在充滿集體無意識的群體中，幾乎沒有人理解她，就連一起長大的奈爾也一樣，她只能孤獨地探索自我。

2.形象塑造過程中的“突轉”經歷相同

縱觀兩本書的開頭和結尾可以發現，七巧與秀拉的形象特征都不是一成不變的，而且也不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循序漸進地變化的，而是因為某些“突轉”和“發現”而發生變化的。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提出的悲劇理論指出：悲劇中最能打動人心的成分是“情節”，即“突轉”和“發現”。所謂“突轉”是指“行動按照我們所說的原則轉向相反的方面”，“發現”指“人物改變對某人或某種情境的看法或理解”「9]。七巧經歷的第一次“突轉”是在嫁人姜家之后。“雖是比前暴躁些，也有個分寸，不似如今瘋瘋傻傻…沒有一點得人心…”雖然之前在麻油店也會因為“女性”這一身份而受到限制，但她算得上是活在自己的“舒適區”。而嫁給二爺之后，起初還能用囂張跋扈的做派來掩飾自卑心理，但不久她就發現，即使這樣，她在家中仍然沒有話語權，甚至連陪嫁的姑娘都能給她臉色，她無法完成階級的跨越，其形象由“反抗”變為“無助”。第二次“突轉”發生在七巧揭開姜季澤的虛偽面目時。七巧一直把姜季澤當作精神寄托，并一直囿于苦悶的“單相思”。姜季澤向她表達心意后，她甚至沒來得及高興一陣就撕破了自己的幻想。“她的愛給了她無窮的痛苦”“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七巧從此發現愛情和男人都是不可靠的，她的眼里只有家產，其形象由“無助”轉為“冷漠”。第三次“突轉”發生在分家后。“今天是她嫁到姜家……一切幻想集中點。”但是分家的結果令七巧十分不滿，她將這種情緒發泄到兒女和兒媳身上。她已經不滿足于自己是一個沒有靈魂的“將死之人”，其形象由“冷漠”轉為“惡毒”。

反觀秀拉，她的形象塑造中也經歷了三次“突轉”，第一次與她的母親漢娜有關。“就像我愛秀拉一樣。但我不喜歡她。”年紀尚小的秀拉在樓梯間無意聽見母親“不喜歡自己\"的話語，這使她從小對“家庭”“喜歡”“愛”與“責任感”的定位十分模糊，她認為沒有人是靠得住的，這為她日后追求個人自由與我行我素埋下了種子。此外，在世界觀仍處于塑造階段的秀拉就從母親的身上體會出“性是令人愉快的家常便飯”，與這座房子外面的孩子們“只會對著內衣咯咯傻笑”形成了鮮明對比。此處，學者吳茜認為，母親沒有給予秀拉及時的性教育和正確的引導，導致她“性格中潛藏的惡意不斷滋長”「10]但同時，這的確也為秀拉的自我意識埋下伏筆，她認為性愛不是取悅男人或者別的什么，也不是什么上不了臺面的事，它只是一種找到“自己”的手段。至此，秀拉的形象完成了第一次突轉一一她的思想已經與普通黑人女孩不同了。第二次與她海外留學的經歷有關。留學歸來后的秀拉開啟了與梅德林黑人社區真正格格不入的生活，她漠視社會為黑人女性戴上的枷鎖，用“不蟾養祖母”“與很多男人上床”等方式表達內心的抗拒，在周圍人眼中完全是一個“瘋狂”的存在，至此她的形象完成了第二次“突轉”。第三次與她曾愛慕的男人阿賈克斯有關。秀拉的獨立意識在遇到阿賈克斯后有過短暫的動搖，但他離開之后，秀拉猛然醒悟，“我遇到他時并沒有死死地挺著脖子我的頭掉了下來。”至此，秀拉更加堅定了追尋自我實現的初心，不再在精神上依靠男性，完成了在當時看來極具進步性的獨立女性建構。

（二）不同點

1.愛情觀念與精神寄托不同

七巧雖然表面上痛恨男人，認為他們只圖錢，但內心依舊渴望得到男性的關注，并對他們有很強的占有欲。“…她…只有這一個男人…可是…就連這半個人她也保留不住一一他娶了親。”兒子娶親后，她覺得越發無依無靠，但又沒有能力、也沒有意識向內尋求精神上的獨立，只能在壓迫其他女性中得到平衡和滿足。她總是沉湎于過去的美好時光中，就連晚年也依然想著“往后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對她有點真心”。七巧想要在女性普遍“被物化”、物欲橫流的亂世中換來真心，本就是不現實的。當然，我們也不能以現在的價值觀過多地審判以前的事物。“但是區別在于，她們是像樹樁一樣等死。而我像紅杉那樣倒下”“但我的孤獨是我自己的，你的孤獨…一種二手的”“我只想造一個自己”。秀拉在這一點上與七巧完全不同。她不把婚戀生子作為一個女人一生必須完成的任務，不想從男人那里獲得認可，她一直十分堅定地貫徹著她的“自我”主義。

2.最終結局不同

雖然莫里森和張愛玲都沒有給兩位女主人公闔家團圓的完美結局一一秀拉很年輕時就在祖母的小閣樓里生病去世，七巧晚年也在孤獨中死去，但二者留給世界的東西截然不同。七巧留下了遺憾與悔恨，而秀拉留下了啟示與新生。“她知道兒子女兒恨毒了她”，七巧自己心里清楚，她所謂的“反抗”早就變了味道。她就這樣死去了，留下了吸毒上癮的女兒和整天混跡妓院的兒子，和她年輕時一樣，在新社會的光明即將到來之時喪失了自我。七巧對男權社會的反抗注定是失敗的。相對而言，秀拉的死讓“底部”黑人群體在短暫的“歡愉”中盡情釋放自我，他們不再感到恐懼，在街上手舞足蹈，向山下的白人居住區挺進，站在陽光下，迎來了生命真正的解脫。“天啊，秀拉，我們是在一起的女孩”，秀拉死后的第二十五年，她的朋友奈爾依然懷念她以及她所表現出的進步精神。

三、《金鎖記》與《秀拉》中兩位女性形象所體現的文化共通性與異質性

曹明德教授指出，文化的共通性在于人類共同的實踐活動，文化的異質性指人的實踐活動的差異性，指各民族對世界的認知、解釋和態度存在差異。共通性跨越了地域、民族和文化的界限，使人類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共享和理解彼此的文化表達和價值觀。異質性也為文化交流傳播奠定了基礎［]

（一）《金鎖記》與《秀拉》中的文化共通性

從內容上講，兩書體現的文化共通性主要集中在性別歧視、種族歧視和女性反叛三方面。中美兩國歷史上都存在畸形的男權社會，致力于構建溫柔賢惠的淑女形象來滿足他們對男子氣概的追求。與七巧相比，秀拉還面臨著膚色的限制。無論是中國還是西方的文學作品，都傾向于塑造模糊、不確定的人物形象。這種對人性復雜性的深刻描繪，反映了人類共同的心理結構和情感體驗。文學作品通過展現人物的矛盾與沖突，揭示了人性的多面性和復雜性。

（二）文化異質性

從內容上講，面對同樣的限制與壓迫，兩位女性的處理方式是不同的。七巧更偏向隱忍、壓抑自我，即使愛慕姜季澤也不表達；即使得不到想要的愛情也依然承擔照顧二爺的責任；即使對分家的結果不滿也只能哭著接受。而秀拉則更加開放、無視所謂的家庭責任，以自我為中心，將傳統倫理道德拋之腦后。這背后反映了中美文化中宗法制度與西方家庭制度的不同，也是個人主義與集體主義的不同。中華文化強調家族、集體和社會的和諧，七巧也下意識地試圖在“家庭”內進行反抗。而秀拉選擇出去讀書增長見聞，遠離家庭。并且，她用頂撞祖母的方式表達她的不滿，將她的壓抑情緒與反叛精神外化，這是七巧在大家長制的舊時中國傳統家庭中無法做到的。此外，“向內反思”與“向外求取”的文化差異也在二者的形象中有所體現。七巧在“傷人”的過程中也在“批判自我”，她最后清醒地意識到自己是有錯的；而秀拉始終自信地認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確的，“我是說可能你并不是好的，我才是”，即使她的確犯了一些當時社會不能容忍的錯誤，她也對自己的行為全盤接受。從作者創作來講，中國更傾向于營造平淡哀切的悲劇，而西方更偏向以濃烈激情的“狂歡”作結。

總之，就文學欣賞和文學批評而言，兩國文化的共通性有助于讀者更好地理解人物的情緒、選擇和動機，進而更好地理解文本，產生共鳴；而文化異質性有助于從不同的視角著待世界，以促進文學的流通和文化的互鑒

結束語

本文從比較文學視角出發對比分析《金鎖記》與《秀拉》中的女主人公形象，通過討論得知，秀拉和七巧在性格特征、形象塑造“突轉”等方面具有相同點；而面對愛情、背叛、壓迫時，二者的表達方式和處理模式不同，最終為后人及整個受壓迫群體產生了不同的影響。此外，本文還依據形象異同點分析背后的文化共通性與異質性，共通性主要體現在跨國文化中女性所共同面臨的生存困境，異質性主要指二人行為反映出的中美兩國歷史背景與價值觀的不同，以及在新舊文化激蕩時期的相互影響。當然，由于對比文本數量較少、個人知識儲備不夠豐富，在今后的研究中，本文仍有許多值得探討、商榷之處。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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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孫惠欣，吳夏天.“仙女化”與“妖魔化”：《金瓶梅詞話》與泰國《昆昌昆平唱本》女性形象比較解析［J].求是學刊，2024，51（2）：148-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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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中國地質大學（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