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南朝時期詩歌發展產生關鍵變革,謝靈運與謝朓以獨特的山水詩創作在文學史上占據了重要地位。魏晉以降,社會動蕩,文人階層受政治高壓與精神追求的雙重驅動,將目光投向自然山水。謝靈運身處劉宋初期,受門閥制度影響仕途坎坷,寄情山水開創山水詩派,打破玄言詩長期主導的局面;謝朓生于南齊,社會相對穩定,永明體興起,詩歌格律化趨勢加強,他繼承前人的山水詩創作并融入新的聲律與審美追求。在此歷史文化背景下,二者詩歌創作雖然一脈相承但是各具特色。過往研究對謝靈運與謝跳各自詩歌創作探討眾多,如趙厚均先生的《謝靈運、謝朓詩風比較論》、蔣寅先生的《謝靈運與謝朓:南朝山水詩的雙峰》、王運熙先生的《謝靈運與謝朓:從山水到永明》等,針對謝靈運多聚焦山水詩開創之功、語言雕琢及政治寄托等,對謝朓則常關注其對永明體的實踐與清新詩風。本文從理論上比較兩者詩歌,從文化層面剖析其詩歌蘊含的時代精神與文人心態,有助于挖掘南朝文化的獨特魅力,增進對古代文化多元性的理解。
一、創作背景比較
(一)家世比較
謝靈運生于東晉孝武帝太元十年(385年),出身名門世家,憑借家族底蘊與才華人仕,心懷經世治國之志。但東晉末年至劉宋初期,因政權更迭,劉宋抑制高門士族,他因出身舊門閥難以融入權力核心而屢遭貶謫。其政治舉措受阻,始終處于政治邊緣。仕途失意下,謝靈運將孤憤寄于山水,借山水詩抒懷,在文學創作中尋求解脫,
謝朓出身于陳郡謝氏,但家族因祖先早亡、缺乏軍功,加之祖父二子牽涉謀反案,早已不復昔日繁盛。這種家庭氛圍使他自幼養成謹言慎行的性格。謝朓的仕途曲折起伏,深刻影響了他的山水詩創作。初入官場,他任豫章王蕭嶷的太尉行參軍,后成為隨王蕭子隆的文學侍從,備受賞識,與文人雅士交流頻繁。然而,永明十一年(493年),謝朓因長史王秀之誣陷被迫返京,深刻體會到官場的險惡。此后,他雖官職變動,卻始終身處政治斗爭的邊緣,既渴望建功立業,又對官場傾軋深感恐懼。這種矛盾心境使他轉向山水,借自然之美排解苦悶,將情感與思考融人詩歌,山水詩成為其情感寄托的重要載體。
(二)文學環境比較
謝靈運的山水詩受魏晉玄學影響深刻,富有崇尚自然、追求自由的思想。玄學強調個體對自然的體悟與精神自由的追求,促使文人將自光投向山水。他常在詩中融入對山水的哲學思考,試圖從中領悟玄理,實現精神超脫。謝靈運深受清談與玄言詩的熏陶,通過與文人交流深化哲思,借鑒玄言詩手法,將山水描繪與玄學哲理巧妙結合,開創出清新自然、意境深遠的山水詩風。
在南齊的文學環境中,謝朓積極參與文學社交活動,與沈約、王融等文人共同倡導永明體詩歌,形成了一個活躍的文學群體。詩人們相互切磋、唱和,探索詩歌的新形式與新風格。謝朓在與友人的交流中汲取靈感,不斷完善創作理念。永明體對聲律、對偶的講究,為他的山水詩提供了新的藝術形式,使其韻律和諧、結構精巧,極大提升了藝術感染力;而謝跳的山水詩則為永明體注入了豐富的題材內容,他將自然山水與情感意趣相融合,彌補了永明體可能的內容空洞,使其兼具形式美與思想深度。在永明體的影響下,謝朓的山水詩在藝術形式上更加精致,不僅推動了永明體的發展,也促使山水詩在藝術表現上更加成熟。此外,謝朓身處宮體詩盛行的時代,宮體詩對美感的追求滲透到他的山水詩創作中。宮體詩注重對事物的細致描摹,從色彩、形態等方面精心雕琢,展現出形式之美。這促使謝朓在山水詩創作中更加注重細膩刻畫,用精準生動的詞匯勾勒自然景致,以增強畫面感。同時,宮體詩對聲韻和諧的追求與永明體的聲律理論相呼應,謝跳進一步優化韻律,使詩句朗朗上口,在聲韻上營造美感,讓詩歌在描繪山水之美時兼具聽覺享受,最終形成清新秀麗、富有韻律美的獨特山水詩風。
二、寫法特點比較
(一)謝靈運山水詩的寫法
謝靈運的山水詩歌在內容上主要涵蓋三個方面。首先是紀行,詩歌開篇常常會交代自身的行蹤軌跡。比如在《石室山詩》里,“清旦索幽異,放舟越珦郊”[1]清晰表明詩人在清晨便乘船前往郊外,去探尋幽僻奇異之處。其次是景色的細致描摹,“莓莓蘭渚急,藐藐苔嶺高。石室冠林陬,飛泉發山椒”[1],生動形象地展現了郊外的景色:蘭草繁茂的小洲水流湍急,長滿青苔的山嶺高聳而悠遠,石室屹立在樹林的角落,飛泉從山頂噴涌而出。最后,詩歌末尾多以玄言收尾。像“靈域久韜隱,如與心賞交”[」,充滿了抽象的思考和哲理。這種以思理結尾的方式,雖蘊含深意,卻往往讓讀者理解起來頗具難度,顯得晦澀難懂。以至于人們印象最為深刻的大多是詩歌中寫景的部分,這也正是后人評價謝靈運詩歌“有佳句而無佳篇”的原因。清代方東樹曾評價謝靈運的詩歌:“康樂無一字不隱老,無一字不典重,無一字不深厚深密,如成德之士,求幾微之過而不得?!薄?]這與謝靈運年少時好學不倦、廣泛涉獵群書的經歷密切相關。他喜好在詩歌中談論玄學,頻繁運用典故,且這些典故大多集中在哲理思辨的表達上;相對而言,寫景的詩句中使用典故的情況則較少。
(二)謝跳山水詩的寫法
謝朓的山水詩歌創作在結構樣式上呈現出“寫景—抒情”的模式。這一點和謝靈運的山水詩有所不同,尤其是在詩歌結尾部分。謝靈運常于結尾抒發哲理,而謝跳則更多地在結尾處抒發個人情思。以《游東田》為例,詩歌開篇前兩句先交代事情緣由,表明自己心情苦悶難以排解,故而與他人一同出游尋樂,這和謝靈運詩歌開篇交代行蹤等內容的方式基本相同。接著,中間部分轉人寫景——“遠樹暖阡阡,生煙紛漠漠。魚戲新荷動,鳥散余花落?!保?]描繪出遠處樹木朦朧、煙霧彌漫,魚兒嬉戲使得新荷輕動,鳥兒飛散導致余花飄落的畫面,營造出一種寧靜而優美的氛圍。而詩歌結尾“不對芳春酒,還望青山郭”[3]則是直接抒情。詩人游玩盡興歸來,卻仍對城外青山的美景念念不忘。此處結尾完全是個人情感的抒發,語言清新自然,讀者能夠輕松理解其中蘊含的情感,與謝靈運詩歌結尾那種富含哲理、相對晦澀的風格截然不同。
謝朓所處的時代,家族往昔的輝煌已成為遙遠的過往。雖然他內心對先祖取得的卓越功績滿懷追慕之情,但和謝靈運不同,謝朓并未樹立起為整個家族再度興盛而拼搏的使命感。對比謝朓,謝靈運熱衷于描繪氣勢恢宏、開闊壯麗的山水景致;而謝朓則更擅長從日常生活中的細微事物、身邊觸手可及的景色中挖掘山水之美。值得一提的是,謝朓的山水詩最終成功擺脫了玄言詩的影響,這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他獨特的觀照山水的心態。這種心態讓他的創作視角更加貼近生活,以細膩入微的筆觸展現出別樣的山水詩意,從而在山水詩的發展歷程中留下了獨特印記。
三、詩歌風格比較
(一)謝靈運山水詩詩風
謝靈運的語言風格可以用“繁復典麗”來概括。謝靈運一生鐘情山水,足跡遍布會稽、永嘉、臨川、東陽諸郡,正如詩仙李白“一生好入名山游”。他曾撰寫《游名山志》,歷數游歷過的名山。這些地方的山水雄奇幽深,像《游嶺門山》中“千圻邈不同,萬嶺狀皆異”[4]所描繪的那般,極大地激發了他的詩興。謝康樂詩,如《登江中孤嶼》句云:“懷新道轉迴,尋異景不延。亂流趨正絕,孤嶼眉中川?!逼渖罴毺帲倾^意攝魄以領會之,不能探索其妙?!皝y流”二句,落題有景有勢。《齋中讀書》后半首云:“懷抱觀古今,寢室展戲謔。既笑沮溺苦,又哂子云閣。執戟亦以疲,耕稼豈云樂。萬事難并歡,達生幸可托?!比怨P力驅駕,氣味亦極濃厚,工部行文至興會處,往往宗之?!?]王士禎在《帶經堂詩話》卷五中也提到他“務窮幽極渺,抉山谷水泉之情狀”「3]。這使得謝靈運的詩歌“頗以繁富為累”,有時甚至會顯得“疏慢闡緩”。《從斤竹澗越嶺溪行》一首,卓煉有險急意,再過則流仄怪矣?!霸厨Q誠知曙,谷幽光未顯。巖下云方合,花上露猶泫”是寫景奇麗之句?!按ㄤ緦覐綇?,乘流玩回轉”二句所以纖宕之。[6詩人細致地描繪了從早到晚一路所見的山水、動植物等,極力鋪排,盡顯繁復。
同時,謝靈運的詩歌也十分典麗。謝靈運“興多才高”,自然會“名章迥句,處處間起;麗典新聲,絡繹奔會”[7]。
如《從游京口北固應詔》中,“遠巖映蘭薄,白日麗江皋。原隰黃綠柳,墟囿散紅桃”[8],詩中用“遠巖”“蘭薄”“白日”“江皋”“綠柳”“紅桃”等豐富的意象,構建出色彩斑斕的畫面。在《過始寧墅》中,不僅有對山巖、洲渚的形狀描寫,“抱”“媚”等字還賦予自然景物以人的情感和姿態,生動且典雅。他筆下的大自然色彩繽紛、爭奇斗艷,自然界的聲音也在詩中跳躍成美妙的樂章,共同交織出典麗的詩篇。
(二)謝朓山水詩詩風
謝朓的詩歌風格備受贊譽,《南齊書》本傳稱其“清麗”,李白也常用“清”來形容?!?]施補華在《峴傭說詩》中評價他“名句絡繹,清麗居宗”,黃子云在《野鴻詩的》里也提到“句多清麗,韻亦悠揚”,謝朓也曾以“清文蔚且詠”“清文思景麗”自評。從他的詩作來看,“清麗高華”是其主導詩風。謝朓吸收了謝靈運詩歌中清新明麗的元素,追求詩歌的“圓美流轉”。以《和王中丞聞琴詩》為例,詩中描繪了一幅月下聽琴圖,“涼風”“月露”這些自然意象和謝靈運山水詩里的景色一樣純凈,勾勒出清新的氛圍?!皼鲲L吹月露,圓景動清陰”「10]描繪的月色畫面素凈淡雅,格外清新明麗。從安靜的月夜寫到友人的琴聲,再到對琴音的感受,整首詩意境轉換自然,毫無生硬感,讓人覺得和諧美妙;而且詩的韻腳安排巧妙,“陰”“琴”“音”押韻,讀起來富有節奏感,韻律上的流動美也體現得淋漓盡致。又如《送江兵曹檀主簿朱孝廉還上國》,詩中“春渚”“春風”“蕊”“好鳥”等自然意象的運用,勾勒出充滿生機的春日畫面,與謝靈運山水詩對自然元素的運用異曲同工。借友人離別,詩人委婉抒發自身眷戀不舍與歸鄉不得的復雜情緒,使清新風格在情感表達上得以延展。詩句語言簡潔流暢,如“方舟泛春渚,攜手趨上京”「0]毫無生澀之感。詩中春日的蓬勃生機與離別的惆帳有機融合、轉換自然,實現了詩歌整體的和諧統一。在韻律上,全詩雖未嚴格遵循復雜格律,卻通過巧妙的韻腳安排,使詩句讀來朗朗上口,節奏富有變化,在聽覺上形成美妙的流動感,進一步強化了圓美流轉的藝術效果,在繼承中實現了獨特的創新與發展。
結束語
謝靈運與謝朓的山水詩風格差異顯著,源于其創作背景與心境迥然相異。謝靈運身處普宋易代之際,門閥政治使其政治抱負難展,詩中多含政治苦悶與人生哲思;謝朓則生于南齊,文學風氣轉變,他在復雜政局中求自保,詩作多源于日常感悟,情感細膩真實。在語言風格上,謝靈運的詩繁復典麗、意象密集、雕琢精巧、用典豐富;而謝朓的詩清新明麗、圓美流轉,以簡潔生動的語言勾勒自然,善于營造純凈意境。在內容題材方面,謝靈運的山水詩常以紀行起筆,細致寫景后以玄言哲理收尾,結構程式化;謝朓則多從生活小事、身邊之景取材,結尾抒發個人情思,更具生活氣息。在主題與表現手法上,謝靈運與謝朓的山水詩也為后世開辟了新路。他們對山水的熱愛與描繪,使山水詩成為文人寄托情感、表達人生態度的重要載體。后世詩人不僅描繪山水之美,還融入對社會、人生的思考,拓展了山水詩的內涵。謝靈運細致入微的寫景手法為后世提供了刻畫自然的范例;謝朓情景交融的寫作方式則啟發詩人將情感與景物緊密結合,增強了詩歌的感染力。
唐代王維、孟浩然等山水田園詩人繼承了謝朓的清新風格,詩作充滿自然的寧靜與生活的閑適;而王勃等注重形式美的詩人,則受到謝靈運典麗詩風的啟發。李白尤為推崇二人,他贊謝朓“中間小謝又清發”,稱其詩風清新秀發,獨樹一幟;又借“腳著謝公屐,身登青云梯”表達對謝靈運的熱愛與共鳴,視其為創作靈感的源泉??傊?,謝靈運與謝朓的山水詩為后世文學的發展奠定了堅實基礎,推動了詩歌藝術的不斷創新與進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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