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卡爾維諾的《祖先三部曲》(《分成兩半的子爵》《樹上的男爵》《不存在的騎士》)以文學虛構的自我指涉性揭露了所有“客觀性”的建構本質。卡爾維諾筆下的樹冠社會,可視為德勒茲“逃逸線”理論的文學具象化,即一種通過空間重構生態關系的實驗,通過垂直維度的空間重構,柯希莫逃離了地面文明的轄域化(Territorialization)暴力,進入一種德勒茲與加塔利在《資本主義與精神分裂:千高原》中所描述的“光滑空間”(SmoothSpace)。這種空間不再遵循傳統垂直空間的層級邏輯,而以樹冠層的流動為核心。德勒茲將逃逸線定義為“突破轄域化的生成路徑”,而樹冠社會的垂直棲居恰是對“地面”這一人類文明原初轄域的解構。這種逃逸并非消極避世,而是德勒茲式的“積極解轄域化”—通過重構空間語法,樹冠社會暴露出地面文明的建構本質。在此意義上,柯希莫不僅是樹冠社會的居民,更是卡爾維諾投射在文本迷宮中的一面棱鏡一一—折射出人類在試圖逃離自身時,如何成為更廣闊生態詩學的一個動詞而非名詞。
一、逃離垂直敘事:樹冠社會作為光滑空間解轄域化地面文明
德勒茲的“逃逸線”理論是在德勒茲精神分裂分析—欲望生產觀的理論框架下發展而來的,以機器生產觀為起點,強調差異生成,蘊含著德勒茲的生命哲學觀對生命豐富多樣性的追尋。建立在差異哲學基礎上的理念的核心是解轄域化[]。德勒茲將整個世界看作一部運轉著的機器,機器不斷形成新的連接與組合,搭建起一個三維網絡空間。在這張網中,不存在孤立的個體生命,每個個體都能夠找到出路,劃出逃逸線,從而形成新的感知與認識[2]
在逃逸線理論視域下,樹冠社會首先是一種否定性空間:它拒絕大地的重力隱喻,正如拒絕權力結構如根系般向下滲透;也抵抗啟蒙時代以來理性對垂直秩序的迷戀,這份理性不僅局限于空間上的垂直,也深入人類眼中世界的整體生物鏈中。樹冠既非對地面的模仿,亦非對天空的趨近,而是通過持續的運動創造第三空間,更像是一場感官系統的革命。從這一意義上講,柯希莫在橡樹、橄欖樹與松柏間搭建的空中王國,并非魯濱孫式的孤島生存實驗,而是一場針對傳統垂直空間的叛變??柧S諾讓柯希莫的居所懸浮于天地之間,這種空間的流動性解構了對“定居文明”的傳統定義:當柯希莫在樹與樹之間架設繩橋時,實則在編碼德勒茲所說的“游牧平滑空間”,將笛卡爾坐標系絞碎成藤蔓般的曲線。德勒茲的“解轄域化”(Deterritorialization)概念在此情景中獲得文本敘事層面的展開。樹冠社會并非對地面的簡單否定,而是通過逃逸線開辟新的生成平面(Planeof
Immanence)。由此,柯希莫借德勒茲的生成一植物理論展開實踐(Becoming-Plant),打造出反叛傳統權力機制的樹冠社會,成為一種徹底的知覺重構。
與此同時,在敘事視角上,柯希莫并非傳統小說中具有心理深度的“人物”,而是德勒茲所說的“無器官身體”。他的“人性”在與松鼠爭奪堅果、向風暴學習建筑力學時被不斷拆解,并重組為跨物種的“塊莖式主體”。通過將柯希莫客體化,卡爾維諾在文學作品中完成了一場“認知解轄域化”。一個被經典物理學遮蔽的真實在柯希莫發現“從樹上看到的月亮比地面更大”時來到現實世界,即感知的維度決定現實的形態。在傳統生態理論中,“垂直性”往往被簡化為權力等級的隱喻,而卡爾維諾的樹冠社會則將其重構為多重生命形式共存的行動網絡。當柯希莫在橡樹、橄欖樹與松柏間搭建居所時,他實際上創造了一種德勒茲式的“光滑空間”—這里沒有固定的等級秩序,只有持續的運動與重組,每個生命形式都是平等的節點,通過相互作用編織出動態的生態位。這種空間實踐對當代生態政治具有深刻的啟示意義。在氣候危機加劇的今天,人類正面臨著前所未有的空間困境:海平面上升吞噬沿海城市;森林砍伐導致物種棲息地破壞;城市化進程將自然簡化為可開發的資源。樹冠社會提供了一種替代性方案:通過垂直維度的重新配置,將“空間稀缺”轉化為“空間增殖”??孪D睦K橋與樹屋不僅是生存工具,更是生態正義的空間宣言。它們證明,人類可以在不侵占其他物種領地的前提下創造新的生存可能性。
二、植物性生成與生態倫理的重構:從人類主體到跨物種游牧者
德勒茲在《文學與生命》的開篇提道:“寫作是一個生成事件,永遠沒有結束,永遠正在進行中。”[3]在德勒茲的理論中,“生成”成為對傳統“一”對“多”的柏拉圖式哲學的反叛,傳統的“存在論”由柏拉圖開始,成為一個以“理念”的世界為至善的哲學體系,而德勒茲則主張“生成論”[4]。無論是“生成動物”還是“向弱勢生成”,都是在現實面對特定的主題和權威時的解域,打破同一性,實現真正的連續。德勒茲的“生成一植物”(Becoming-Plant)概念在卡爾維諾的樹冠社會中也獲得了文學文本的敘事具象化。在傳統敘事中,植物總被降格為沉默的舞臺布景,卡爾維諾則賦予它們某種“危險”的能動性。在《樹上的男爵》中,柯希莫與橡樹的共生關系超越了象征層面的“人樹合一”,通過生理感知與空間實踐重構存在論基礎一一正如柯希莫的身體學會通過樹皮裂紋感知濕度變化,腸胃系統適應漿果與菌類的代謝節奏[5],而植物恰在這個過程中完成了作為缺席者的“復仇”,這正是德勒茲所言的“生成一他者”。在《分成兩半的子爵》中,梅達爾多子爵被炮彈劈成善惡兩半的瞬間,一株無花果樹恰好被氣浪撕裂,這種鏡像敘事暗示著植物與人類實際上共享著創傷裂痕的敘事。當梅達爾多子爵的惡半身在葡萄園播撒鹽粒實施焦王政策時,枯萎的藤蔓并非被動受難者,它們以死亡姿態控訴著人類中心主義的暴力邏輯。在這一情境中,卡爾維諾的植物實際上具有德勒茲理論中的“逃逸線”特質:教堂墓地的柏樹會向夜空釋放含有死者記憶的揮發油,森林在月夜集體遷徙根系以躲避人類的斧鋸,柯希莫臨終時抓住的熱氣球也被描述為“一朵金屬與帆布雜交的食人花”。
這種植物性主體在《不存在的騎士》中達到了形而上學的高度。阿季盧爾福的空白盔甲內本應盛放人類肉體,卻被卡爾維諾刻意留白一這個缺失的“內部”恰似種子萌發前的潛在空間,等待非人類生命形式的入駐。當騎士團成員在修道院菜園勞作時,卷心菜與洋蔥的球莖結構被描繪成“上帝的幾何學課堂”,而修士們背誦的經文反而淪為植物智慧的拙劣注腳??柧S諾的敘事文本實際上與德勒茲的“生成論”哲學一樣,在此顛倒了柏拉圖洞穴寓言的權力關系:人類不再是舉著火把的啟蒙者,而是被植物陰影籠罩的囚徒。其中最激進的顛覆出現在柯希莫的葬禮上:他的遺體未被埋葬,而是被熱氣球載入云端,最終被一群朱頂雀分解攜帶。這種“鳥類一植物一人體”的雜交葬儀,徹底瓦解了傳統社會的循環往復,將死亡轉化為跨物種的能量循環協議。
當人類試圖通過現代化技術手段解決生態問題時,往往陷人“制造問題一解決問題”的惡性循環陷阱,樹冠社會則提供了一種基于植物智慧的替代性認知??孪Dc樹木的共生關系暗示真正的生態修復在于學會共生思考,通過根系網絡共享資源、光合作用轉化能量、落葉與腐爛完成物質循環。這種植物性思維與當代于真菌網絡啟發下的分布式資源分配模型的“共生經濟學”不謀而合,為后人類時代的生態治理提供了新的認知工具。
三、跨物種共生的空間詩學:作為生態啟示錄的實驗
卡爾維諾從奧維德繼承了萬物同質的哲學:“世界萬物是統一的,并且相互關聯,無論是事物還是生物?!盵6]在卡爾維諾的生態烏托邦中,任何事物都是密不可分、相互聯系的,編織成一張“生命之網”[7]。“逃逸線”追求在差異中“生成”,強調時間和空間上的異質性,肯定世界的豐富性,尊重時間的流逝和生命的體驗,正如柯希莫生活在樹冠之上?!疤右荨笔蔷€性的、永動的,它在綿延的時間中運動,在沒有邊界的空間中無限延展;“逃逸”的主體與同質化的封閉框架斗爭,力求成為他者,它最終指向的是異質的、開放的生成[1]?;诖?,樹冠社會最激進的貢獻在于其跨物種共生的倫理實驗。在《樹上的男爵》中,柯希莫與松鼠共享松果、借鷂鷹視野測繪領地、通過樹液流動感知季候更迭,這實際上是在實踐德勒茲理論中的“生成動物/植物”的理論。在德勒茲的理論中,“生成”并非真正的“成為”,而是將生物看成無差別的個體,突破中心主義的囚籠,生成“構成了一個鄰近性和難以分辨性的區域,一個無人地帶,一種卷攜著兩個相鄰點或遠離點的不可定位的關系。將一點帶入到另一點的鄰近區域之中”[8]。比如生成松鼠,并非模仿松鼠,而是進入與松鼠的境遇結合,從松鼠的身上獲得某種要素,從而形成新的合成體。這種空間實踐與印第安人的“森林智慧”形成隱秘對話:兩者都拒絕將土地簡化為可計量的資源,轉而將其視為充滿共生關系的新型生態權力矩陣。生成哲學的倫理拒絕將非人類生命形式降格為資源或工具,而是將其視為平等的行動者,于是在樹冠社會中,人類不再是生態系統的統治者,而是網絡中的普通節點一一這種去中心化的生態倫理與當代“多物種民族志”研究形成對話,暗示生態危機的解決必須建立在跨物種共生的基礎上。
在《分成兩半的子爵》中,梅達爾多通過對自身的割裂解構了人類中心主義的空間話語,他的善惡兩半無法在物理空間共存,恰似現代性將人性割裂為理智與情感、文明與野蠻的二元對立陣營。但卡爾維諾的終極諷刺在于:當兩半身體最終在病床上重新縫合,彌合裂痕的不是人類醫學,而是一群被惡半身迫害的“邊緣生物”一麻風病人、吉卜賽流浪者、會說話的牧羊犬。這個縫合儀式暴露了傳統建構社會的致命缺陷:所謂“完整”不過是暴力排除他者后的自我欺騙,真正的治愈只能發生在人類與非人類的接觸地帶。《不存在的騎士》中阿季盧爾福的空甲存在則指向后人類時代的終極命題:當肉體不再是存在的必要條件,倫理如何成為可能?阿季盧爾福騎士通過嚴格遵守騎士規章來證明自身的存在,卻陷人更深的虛無。而卡爾維諾的解答蘊含在騎士與修女布拉達曼泰的關系中:當后者將盔甲誤認為圣物供奉時,她創造的并非謊言,而是一種基于信仰的生態位。阿季盧爾福在他人凝視中獲得存在,揭示了存在從來不是孤立的屬性,而是關系網絡的涌現效應。
然而,樹冠社會的烏托邦光環下潛伏著德勒茲警示的“逃逸線雙重性”??孪D臉涔跒跬邪钭罱K被拿破侖軍隊征用作偵察據點,樹屋成為戰爭機器中的齒輪;《分成兩半的子爵》中分裂的梅達爾多試圖用毒蜜錢控制農民,將生態智慧扭曲為生物政治武器。這些情節揭示了生態逃逸線的致命悖論:解轄域化可能被權力機器捕獲,生成性實踐可能淪為新的統治工具。德勒茲的“再轄域化”概念為此提供了批判工具:樹冠社會的生態理想若要避免淪為浪漫主義幻覺,必須持續在解域與再域的張力中實現自我革命。柯希莫臨終時抓住的熱氣球,既是對樹冠轄域的再次逃離,也是向未知空間的生成性開放。這種永不停歇的逃逸姿態,在今日生態運動中顯現為“游牧式抵抗”,這些實踐不再追求固定的生態烏托邦,而是通過持續解域化制造認知地震,迫使權力機器在反復再域化中暴露其脆弱性。
樹冠社會的終極啟示在于:生態危機不是技術問題,而是認知革命的前夜。當人們與傳統垂直空間保持距離時,德勒茲的逃逸線將從哲學概念升維成生存指南。這不是重返原始叢林的懷舊,而是如卡爾維諾在文學文本中所描繪的,在鋼鐵森林中培育新的樹冠,讓每個生命都成為逃逸線上的游牧者。
結語
卡爾維諾的樹冠社會顯露出具有前瞻性的現實指向意義,它不僅是逃離地面暴力的避難所,更是重構人類與非人類關系的實驗場。通過空間政治的顛覆、認知范式的革命與倫理實驗的探索,樹冠社會為后人類時代的生態危機提供了另類想象,并給予啟示??孪D脤嵺`證明,遠離地面不是逃避,而是為了以更清醒的目光審視大地的傷口;阿季盧爾福的空甲提醒人們,存在本質是一場他者參與的表演;而梅達爾多的分裂與愈合,則宣告所有關于傳統“唯一性”的獨白終將破產。樹冠社會不是被觀察的“他者”,而是吞噬傳統認知結構的黑洞。在此,文學不再是人類的話筒,而是萬物借以言說的喉舌。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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