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稀土往事一則

新一輪貿易摩擦和全球制造業競爭中，由中國主導的稀土供應成了當下的焦點之一。從規模和比例看，中國的稀土產業幾乎壟斷了全球市場。

但值得深究的是，這種“壟斷”并非完全來自于自然稟賦，更來自于技術和產業能力的積累，而這種積累是過去幾十年不斷建設所取得的成果。本期節目關注的是其中一個經典案例：如今稀土產業發展中的一組關鍵技術和專利，是1990年代美國的通用汽車公司主動放棄后才流轉至中國市場的。

我們都知道，當前關于稀土的大國博弈中，車企的反應是最強烈的。5月，有媒體披露，代表通用汽車等汽車巨頭的貿易集團給特朗普政府的官員寫了一封信，表示如果沒有中國的稀土磁鐵，車企可能就都要暫時停產。

人們平常所說的“稀土”，其實包含17種金屬元素，具體到實際應用，稀土磁鐵可能是和日常生活聯系最為緊密的一種產品。從手機和耳機的揚聲器、智能家居的傳感器，到汽車上大大小小的電機，稀土磁鐵都不可或缺。

在稀土磁鐵中，釹磁鐵是目前需求最大、使用最廣泛、性價比最高的一種。這種產品的誕生、應用與通用汽車有著緊密的關系。實際上，最早發明釹磁鐵的正是日本住友特殊金屬公司和通用汽車的科學家，但如今，日本和美國的相關公司都反過來高度依賴中國制造的釹磁鐵。

要理解這種角色的逆轉，首先需要理解釹磁鐵究竟是什么，以及它為什么重要。釹磁鐵又叫釹鐵硼磁鐵，是第三代稀土永磁材料，對比其他的永磁材料，它的磁性能最高、綜合磁性能最好，而且由于加入了另外兩種稀土元素鋱和鏑，釹磁鐵變得更加耐熱、磁力更強。

早在2000年，中國的釹鐵硼產量就已經位居全球第一。根據日經中文網的數據，中國的釹磁鐵比日本的便宜30%左右，性價比極高。

但在中美貿易爭端的影響下，中國商務部和海關總署今年4月4日曾宣布，對七類中重稀土相關物項實施出口管制，其中就包括含鋱和含鏑的釹鐵硼永磁材料—這才有了文章開頭提到的那封代表通用汽車等大車企的信。

1983年，住友特殊金屬公司和通用汽車的科學家幾乎在同一時間各自研發出了釹鐵硼永磁材料，但他們絕對想不到，各自國家的汽車制造商將在未來丟失掉這一技術的領先優勢。

通用汽車很快推動了釹鐵硼磁鐵的商業化應用，1986年，通用汽車的子公司麥格昆磁（Magnequench）開始專門生產釹磁鐵，用在汽車的安全氣囊和傳感器上。它也逐漸成為美國最大的稀土磁鐵公司。

這家公司掌握著釹鐵硼磁鐵的研發技術與制造工藝，還擁有制造基地和專業人才。它不僅給通用汽車提供零部件產品，還給美國的精確制導彈藥、戰斗機和計算機供應釹磁鐵，所以它最大的客戶一度是美國國防部。

然而這么重要的一家公司，到了1990年代卻面臨著被剝離出售的命運。這和通用汽車的戰略調整有關。

歷史上，通用汽車一直在不斷地整合、拆分、重組，1980年代，通用汽車不斷擴張業務版圖，通過多元化推動增長。在汽車主業之外，領導層不僅決定花27億美元買下當時美國最大的軍工企業休斯飛機，還以2 5億美元收購了EDS電子數據系統公司，由此進入技術服務行業。這些巨大的資本開支和臃腫的組織，給公司的未來發展埋下了隱患。

1990年代，通用的汽車主業在美國激烈的市場競爭中表現越來越差，1991年它的虧損額達到44. 5億美元，比福特的虧損額多了一倍，在美國市場的占有率下降到34%。管理層因此開始大量裁員，并剝離那些缺乏“核心競爭力”的子公司。

當時，通用汽車主要靠金融業務盈利，而零部件業務在銷量不佳的情況下變得非常拖后腿，通用汽車因此決定把零部件業務從公司中剝離出去，并賣掉其中一部分工廠和公司。就這樣，麥格昆磁進入了出售名單—現在看來，這實在是一個短視的決定。

當時不被通用汽車管理層看重的麥格昆磁，正是中國稀土產業求之不得的。1992年，鄧小平就曾在分析內蒙古的經濟發展時說：“中東有石油，中國有稀土”。但中國的稀土產業當時并不成熟，企業大多靠出售原材料來賺錢，最缺乏的其實是產品研發和產業化能力。

所以，中科三環和中國有色金屬進出口總公司，決定抓住麥格昆磁出售的機會，拿下釹鐵硼永磁材料的關鍵技術與工藝。它們聯合美國商人小阿奇博爾德·考克斯，組建了一個明面上由美國人領導的投資財團，向母公司通用汽車發出了收購邀約，最終在1995年以7000萬美元拿下了麥格昆磁。

這筆交易中，兩家中國公司持有麥格昆磁至少62%的股份。美國外國投資委員會關注到了這一出售案，但最終與財團達成協議，給收購亮了綠燈，對應要求是中國公司在10年內不得將麥格昆磁的生產設備或工作崗位遷出美國。

不過兩年后的1997年，這兩家中國公司就將持有的麥格昆磁股份轉讓給了東方有色集團，也就是今天的香港上市公司五礦地產。雖然麥格昆磁在宣傳上仍然強調自己是一家總部位于印第安納州安德森的美國控股公司，但實際上截至2003年它已經關掉了所有美國工廠，并把生產設備和工藝通過中科三環遷到了中國。順便一提，如今麥格昆磁的生產基地主要在天津和泰國。

回頭看來，出售麥格昆磁是通用汽車當時為了提升公司業績、避免陷入破產的無奈之舉。1995年時，美國媒體采訪了一位麥格昆磁的員工，他覺得麥格昆磁不是通用汽車的負擔，他們在一周七天無休，每天工作12到15個小時，卻還是被管理層拋棄。

當下，特斯拉、通用等美國和日本的汽車公司正在投資并嘗試生產不含稀土元素的永磁材料，但從研發進展來看，釹磁鐵仍將是主流的永磁材料。沒有人想到這一樁僅僅7000萬美元的收購案，會在30年后給美國工業帶來這么大的挑戰—制造業中的失去的優勢，沒有那么容易追回來。商業就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