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共同治理的社區韌性營造路徑研究

中圖分類號：F29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4914（2025）07-016-03

一、研究背景與問題

氣候變化與資源枯竭已成為21世紀人類面臨的最嚴峻挑戰。根據IPCC（2014）第五次評估報告，全球平均氣溫升高、極端天氣事件增加以及資源短缺將對城市系統產生深遠影響。城市作為人類活動的密集區域，既是氣候變化的主要貢獻者，也是其最直接的受害者。聯合國人居署數據顯示，城市地區占全球僅 2% 的陸地面積，卻消耗了全球 75% 的自然資源，產生了超過 70% 的溫室氣體排放。面對這一挑戰，增強城市韌性成為全球城市發展的重要目標，Lewis和Conaty（2012）將其稱為“韌性必要性\"（ResilienceImperative）。面對日益增加的城市不確定性和風險，社區微更新作為一種漸進式、小尺度的干預方式，成為韌性城市建設的關鍵載體。

韌性城市概念經歷了從工程韌性到社會一生態韌性的理論演進。早期研究關注城市基礎設施的抗災能力和恢復能力，強調系統返回平衡狀態的能力。而后，學界逐漸認識到城市韌性不僅涉及物質系統，更包含社會組織、經濟模式和生態網絡等多維度。當前，韌性城市建設中，主流實踐多集中于大型基礎設施建設和技術解決方案，而忽視了社區尺度的韌性培育。韌性策略往往由專業人士和政府主導，缺乏公民參與和社會賦權。這種自上而下的韌性建設難以應對復雜多變的城市挑戰，也不利于培育社區的自適應能力和自組織能力。如Cretney（2014）所指出，韌性實踐需要更加關注權力、參與和社會正義等維度，避免成為維持現狀的保守策略。

社區微更新作為一種漸進式、小尺度的干預方式，為韌性城市建設提供了重要載體。與大規模城市更新相比，微更新強調對既有城市肌理和社會網絡的尊重，通過精細化干預激活社區活力和韌性。這種更新方式不僅注重物質空間的改善，更關注社會網絡的培育和經濟活力的激發，與韌性理念高度契合。

共同治理（Commons Governance）作為一種超越市場與政府二元框架的治理模式，為社區微更新提供了理論支撐。Ostrom（1990）基于對共同資源管理的研究，發現社區自治往往能實現更可持續的資源利用。進一步發展出的“城市共同性\"（Urban Commons）概念探討了如何將城市空間作為共同資源進行集體管理。“共同性”（Commonwealth）理論強調通過共同生產和共同治理的方式，市民可以重新獲得對城市空間的主導權。Harvey（2008）的“城市權利\"（Rightto theCity）理論進一步強調了城市居民參與城市空間決策和改造的權利。

法國R-Urban項目作為一種基于共同治理的社區韌性實踐，提供了有價值的經驗。該項目由建筑師組織atelierd'architectureautogérée（aaa）于2008年發起，通過建立公民管理的生態設施網絡，發展城市韌性系統。項目不僅關注空間改造，更注重社會網絡建設和生態循環系統構建，形成了一套系統性的社區韌性營造方法。R-Urban項目通過三個核心樞紐（城市農業中心、回收再造中心和生態住宅）構建了功能互補的網絡系統，支持城市生態轉型和社區自主發展。項目采用參與式設計和共同管理的方式，培育了社區的自組織能力和創新能力，為理解基于共同治理的社區韌性提供了實證案例。

本研究通過分析R-Urban項目如何構建社區韌性及其運作機制、剖析R-Urban項目與上海實踐的異同，探索其對上海社區微更新實踐的啟示。本研究通過理論創新與實踐探索的結合，旨在為應對全球氣候變化和城市轉型挑戰提供一種基于社區的韌性營造路徑，促進城市的生態適應性和社會包容性，推動可持續城市發展目標的實現。

二、相關工作與理論框架

（一）韌性理論演進與社區韌性

韌性（Resilience）概念最初源于生態學領域，由Holling（1973）提出，指生態系統在面對干擾后保持關鍵功能的能力。隨著研究的深入，韌性理論逐漸從單一的工程韌性向社會一生態韌性轉變。在城市領域，韌性理論的應用經歷了從物質基礎設施到社會一生態系統的轉變。早期研究主要關注城市基礎設施的抗災能力和恢復能力，而后逐漸擴展至社區韌性層面，強調社會網絡、適應能力和自組織過程。

（二）共同治理與公共空間共同性

共同治理理論源于Ostrom（1990）關于共同資源管理的開創性研究。通過實證研究表明，由社區自主管理的共同資源往往能夠實現更可持續的利用模式。Ostrom強調，成功的共同治理需要明確的邊界、集體決策機制、有效監督、沖突解決機制和嵌套治理等條件。這些原則為理解社區韌性的制度基礎提供了理論支撐。與傳統的公共/私有二元框架不同，共同性（Commons）提供了理解和組織資源的第三種視角。

在城市空間領域，Hardt和Negri（2009）提出的“共同性（Commonwealth）理論認為，通過共同生產和共同治理的方式，普通市民可以重新獲得對城市空間的主導權，形成一種超越公共/私有二元對立的新型空間生產模式。Harvey（2008）的“城市權利\"（RighttotheCity）理論進一步強調了城市居民參與城市空間決策和改造的權利，與共同性理論形成呼應。這些理論共同構成了理解公共空間共同化的概念基礎，為分析R-Urban項目的空間治理創新提供了理論視角。

（三）社區微更新與韌性營造

社區微更新作為一種小尺度的城市更新方式，其理論內涵不斷豐富。與大規模的拆除重建不同，微更新強調對既有社區肌理和社會網絡的尊重，通過漸進式干預促進社區自我更新。

從物質空間維度看，微更新強調可逆性建造與生態基礎設施的構建。Sharifi（2016）指出，可持續社區發展需要關注綠色技術、資源高效利用和低碳發展策略。從社會組織維度看，微更新注重自下而上的社群網絡培育。Wagenaar和Wilkinson（2013）提出韌性的“表演性視角”（PerformativeAccount），強調韌性是通過日常實踐和社會互動生產的過程。從經濟系統維度看，微更新探索在地循環經濟模式創新。Gibson-Graham等（2013）提出的“多元經濟”概念，強調經濟活動不僅包括市場交換，還包括互惠、家庭經濟、合作等多種形式，這為社區建立多元化、彈性的經濟系統提供了理論基礎。這三個維度相互交織，共同構成了社區微更新中韌性營造的理論基礎。本研究將這一理論框架應用于R-Urban案例分析，探索共同治理如何通過這三個維度增強社區韌性。

三、R-Urban案例分析

R-Urban項目由建筑師組織aaa于2008年發起，2011年在巴黎郊區科隆貝實施。項目規劃了三個核心樞紐：Agrocite（農業中心）、Recyclab（回收中心）和Ecohab（生態中心），形成功能互補的網絡系統。R-Urban采用了多層次治理結構：各樞紐由當地居民和組織自主管理，整個網絡由項目團隊、市政代表和利益相關者組成的執行委員會協調。

社會資本培育是R-Urban的核心策略。項目鼓勵居民同時成為生產者和消費者，打破傳統二元分工。在Agrocite，居民參與從種植到餐桌的完整食物鏈條，形成小規模但完整的循環系統。項目設立多種技能共享工作坊，促進知識傳遞。食堂項目由當地失業居民輪流經營，創造就業機會并促進文化交流。項目啟動四年后，約有500名用戶和40名利益相關者積極參與網絡。在循環系統方面，R-Urban構建了物質流和價值流的閉環結構。項目建立有機廢物處理系統，將廚余、市場廢棄物轉化為堆肥和燃料。

在R-Urban項目中，建筑師角色從“技術專家\"轉變為“啟動者、協調者和共同管理者”。aaa團隊主動發起項目，參與全過程，涉及組織、協調和管理多元任務。建筑師成為網絡編織者，連接不同利益相關者，為項目提供專業支持。這種角色轉變重新定義了專業知識與日常生活的關系，使專業知識從自上而下的權威轉變為與社區知識平等交流的資源。

R-Urban經驗表明，共同治理框架下的社區韌性建設需要整合空間賦能、社會資本培育和生態循環三個維度。空間提供了物質載體，社會網絡增強了自組織能力，生態系統則實現了資源可持續利用。這種整合模式為城市韌性提供了可操作路徑，也為上海社區微更新提供了有益借鑒。

四、上海社區微更新現狀分析

上海社區微更新在存量規劃轉型背景下呈現多維度探索態勢。政策層面，2018年，上海提出“留改拆并舉、以保留保護為主”的城市有機更新理念，標志著微更新理念正式納入政策框架。2020年發布的《上海市15分鐘社區生活圈規劃導則》提出構建“功能整合、空間復合的一站式綜合服務中心+靈活散點布局的小體量的多功能服務設施或場所”的空間模式，體現了社區韌性發展的創新范式新變化（唐潔，2024）。2021年頒布的《上海市城市更新條例》明確提出“建立健全城市更新公眾參與機制”的更新原則。

2018年起，各區政府開始自主探索推行社區規劃師制度，浦東新區至2019年底推動近200個試點項目落地（陳敏，2020），形成政府引導、專業支撐的更新機制。

上海社區微更新面臨三個主要問題：公眾參與深度不足、空間資源碎片化利用和社會資本培育機制缺失。

公眾參與不足問題嚴重制約了社區自組織能力的發展。多數社區微更新項目由街道辦事處或居委會主導，專業機構提供技術支持，而居民主要參與意見征詢或文化活動，較少參與決策和管理，存在“精英主義”傾向和形式化問題（黃俊等，2023）。

空間資源碎片化限制了項目的系統性和整體效益。上海的社區微更新項目大多集中在單個地塊或建筑，缺乏功能聯系和資源網絡。如昌五小區圍墻改造因功能錯位導致使用率不足（陳強等，2021）。

上海社區組織社區經濟仍以政府補貼和市場運作為主，缺乏基于共享和互助的多元經濟模式，限制了經濟自主性和可持續性，部分項目面臨設施閑置風險（陳敏，2020）。

總體而言，上海社區微更新仍處于探索階段，在共同治理機制、社區能力建設和生態循環系統方面存在明顯差距。與R-Urban通過公民自主參與構建韌性網絡的路徑不同，上海的微更新更多依賴行政推動和專業干預，居民主體性不足。結合R-Urban經驗，上海需要探索一條既適應本地制度環境，又能激發社區活力的共同治理路徑，在政府引導與社區自主之間找到平衡點。

五、對上海實踐的啟示與建議

基于R-Urban經驗和上海實際情況，本研究提出以下適應性策略建議，促進上海社區微更新向共同治理模式轉型，增強社區韌性。

在空間層面，上海應在15分鐘社區生活圈規劃中引入“韌性單元\"空間標準，整合分散的微更新空間為系統性網絡。設計過程應采用參與式方法，通過工作坊培養居民空間素養和參與能力。

在制度層面，應探索介于國有和私有之間的土地使用權配置模式，為社區共同空間提供保障。可與上海已有的美麗家園基金、睦鄰點等結合，形成多層次激勵機制，培養社區自治能力。

在組織層面，培育支持社區韌性的社會經濟組織。提供技能培訓、資源對接、網絡構建和影響評估四類核心服務。運營采用“政府支持+專業運營+社區參與”的混合治理模式，重點培育生態服務型、技能共享型和文化創意型三類社區企業，滿足社區需求并創造就業價值。

六、結論與展望

本研究通過對R-Urban項目的系統分析，揭示了基于共同治理的社區韌性營造路徑，并針對上海城市微更新實踐提出了適應性策略建議，豐富了社區韌性和共同治理的理論研究。

R-Urban經驗表明，韌性社區的構建需要超越傳統的二元治理結構，發展基于共同性原則的多元協作機制。這種機制能夠激活社區自組織能力，形成應對外部沖擊的內生動力。在上海背景下，需要賦予社區組織更多自主權，同時提供必要的制度支持和專業引導。

微更新項目應作為社會創新的實驗性載體，而非僅是物質環境的改善工程。R-Urban通過小尺度、漸進式的干預，培育了社區自組織能力和經濟自主性，形成了具有社會創新性的發展模式。上海的社區微更新應允許不同模式的試錯和迭代，形成適應本地特色的創新實踐。只有將物質更新與社會創新相結合，才能實現真正的社區韌性。

展望未來，隨著上海推進韌性城市和15分鐘社區生活圈建設，社區微更新將在城市轉型中發揮越來越重要的作用。R-Urban的經驗啟示我們，社區韌性建設不僅是應對氣候變化和資源危機的技術手段，更是一種重建社會關系、培育生態文明的變革性實踐。在上海這樣的超大城市背景下，將這種實踐本士化，是實現城市可持續發展的途徑之一。

（責編：若佳）

參考文獻：

[1]Lewis，M.，amp; Conaty，P.（2012）. Theresilienceimperative：Cooperative transitionsto asteady-stateeconomy. Gabriola lsland：New Society Publishers.

[2]Cretney，R.（2014）.Resilience for whomEmergingcritical geographiesof socio-ecologicalresilience.Geography Compass，8（09）：627-640.

[3]Ostrom，E.（1990）.Governing the commons：The evolution ofinstitutionsfor collective action.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4]Harvey，D.（20o8）.The right to thecity.NewLeftReview，53，23-40.

[5]Holling，C.S.（1973）.Resilience andstabilityofecological systems.Annual Review of Ecology and Systematics，4 （01）：1-23.

[6]Hardt，M.，amp; Negri，A.（2009）.Commonwealth.Cambridge，MA：HarvardUniversity Press.

[7]Sharifi， A. （2016）.From gardencityto eco-urbanism：Thequestforsustainableneighborhooddevelopment.Sustainable Citiesand Society，20，1-16.

[8]Wagenaar，H.，amp; Wilkinson，C.（2013）.Enactingresilience：Aperformativeaccount of governing forurban resilience.Urban Studies，51（07）：1534-1550.

[9] Gibson-Graham，J.K.，Cameron，J.，amp; Healy，S.（2013）.Take back theeconomy： An ethical guide for transforming our communities.Minneapolis，MN：University of MinnesotaPress.

[10]Petrescu，D.，amp; Petcou， C.（2023）.The role of architects in initiating，sustaining and defending urban commonsinmass housing estates：R-UrbaninGrandEnsembles.The Journal ofArchitecture，28（01）：169-181.

[11]唐潔.城市規劃實踐探索及關鍵問題思考—基于城市韌性理念[J].生產力研究，2024（10）：58-62.

[12]陳敏.城市空間微更新之上海實踐[J].建筑學報，2020（10）：29-33.

[13]黃俊，周恒，王繼富，等.公眾參與視角下的老舊小區微更新機制探究[J].城市建筑，2023，20（09）：61-63.

[14]陳強，周逸文.老舊社區微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