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881(2025)15-0083-04
過番歌作為閩南移民文化的“泥巴史記”,以草根筆觸鐫刻了華人下南洋的血淚史詩。然而,在男性主導的敘事霸權下,女性始終是沉默的“他者”—作為被男性話語遮蔽、被主流文學忽視的“第二性”,女性成為了更加失語的邊緣者。
本文以劉登翰《過番歌文獻資料輯注(福建卷)》為基礎,追尋在男性書寫的過番歌中,女性形象被建構的路徑以及文化內涵。過番歌中女性形象的探討與性別意識的進步鉤沉著世紀之交復雜巨變的社會轉型與人類命運。需要通過回到過番歌的歷史現場,考察女性形象的多元與新變。在還原女性形象的同時,揭示了女性在殖民與父權多重壓迫下的生存境遇與抗爭的可能性,實現雙向訴求歷史的公平與正義,抵抗遺忘與壓迫,審視兩性關系對于反映社會現實與歷史語境的意義所在。
一、男性敘事下的“失語者”:符號化與工具化
在以男性為主導的過番歌敘事中,女性的過番視角極少被提及,她們大多作為男性過南洋的附屬品,在身體、心靈的層面上與男性共同經歷那段辛酸、凝聚著血和淚的海外移民記憶,也正是由于女性過番歌材料的缺失,我們需要從男性敘事角度來反觀女性在過番過程中的生命狀態,完成過番女性形象的構建。
1.留守原鄉的“良奴”:貞潔符號與道德陪襯
在男性書寫的過番歌中,女性常被異化為男性苦難的鏡像,其存在價值僅在于映襯男性的倫理擔當與道德困境。這種敘事策略將女性壓縮為單向度的貞潔符號,女性的真實生命體驗被折疊于男性英雄主義的修辭中,成為鞏固父權秩序的敘事工具。
以“信一封,銀兩元,交代妻兒要刻苦”為例,男性番客通過寄銀信構建起“養家者”的倫理形象,而妻子則被簡化為“刻苦持家”的指令執行者。此處,女性的生存困境僅僅被用于渲染男性“離鄉謀生”的悲情色彩,她們的經濟獨立訴求與情感自主意識被徹底消解,女性的主體性湮沒于“賢妻良母”的道德框架內。可見,當男性因“契約勞工”身份在南洋遭受剝削時,留守女性同樣在原鄉承受著地租、賦稅與宗族壓力的重負。
《送君去番片》中通篇記述妻子對過番丈夫的思念之情:
送君去過番,那送那心酸。
恩愛無偌久,拆散心懷愿。
文本將女性的個人孤獨、苦悶的情感歸咎為與男性的分離,在單一化的性別視角下,女性自我的痛苦與創傷被男性的凝視與社會的刻板印象所遮蔽、忽視。在舊社會的價值判斷中,女性情欲的袒露是有傷風化的,不以男性為尊的女性是不忠不貞的,女性如同被設定好的程序一般,反復歌詠著男性過番的不易,又反復將自己形塑為“良奴”,并最終舍棄自主性,換取安全感。
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指出,女性并非天生的“他者”,而是被社會文化建構的“第二性”[],過番歌中的“良奴”敘事正是這一理論的鮮活注腳,男性通過寄銀信構建“孝子”形象,而女性則被規訓為“孝道”的執行者。妻子的情感需求被“孝心”話語壓抑,其主體性湮沒于宗族倫理的宏大敘事中。這種書寫模式本質上是父權制的道德綁架:女性必須通過“侍奉雙親”證明自身價值,其個體情感淪為家族秩序的祭品。
2.異域風月中的“惡妓”:欲望投射與替罪羔羊
社會性別是由外在的社會文化與教育環境逐步內化而形成的,性與性別的區別在文本中的體現是“妓女”與“妻子”之間的對立,且在此基礎上賦予“惡”與“善”的評判向度。過番歌中的女性形象被囚禁于非此即彼的倫理牢籠:男性敘事通過“良奴”與“惡妓”的二元對立,將女性簡化為道德評判的符號,其真實生命體驗被暴力折疊為父權制的性別腳本。這種暴力不僅是語言的,更是權力的一它通過規訓女性的身體與意志,將殖民經濟下的結構性壓迫轉化為性別化的道德議題。
值得警惕的是,男性敘事常將自身挫敗歸咎于女性,以此轉移道德責任。《新刻過番歌》中,在番客南洋“甘瘡模仔隨時起,也無半鐳通來醫”的遭遇中,妓女被污名為“欲望載體”與“疾病傳播者”,成為男性墮落的外化符號。通過建構“貞潔一放蕩”的二元對立,男性得以將自身塑造為“受誘惑的理性主體”,而女性則淪為道德潰敗的替罪羊。實際上,男性對妓女的嫌惡,正是男性主體性危機的投射。通過貶低“她者”,男性得以逃避對自身欲望的反思,并將殖民經濟下的生存困境轉化為性別化的道德議題,以此來維護父權的尊嚴。
“惡妓”敘事暴露了男性凝視的暴力性:妓女被降格為“性符號”,其復雜生命體驗被簡化為欲望投射的客體。“后殖民女性主義揭露父權制和殖民主義話語把第三世界婦女建構為它者,使她們在歷史上受到雙重的壓制、掩蓋和擦抹。”[2]在南洋墾殖潮的殖民背景下,妓女的“失語”顯著地體現了這一點,她們的身體成為帝國經濟與男性欲望的雙重戰場。女性一旦不符合“良奴”標準,便可能被歸人“惡妓”的污名范疇。在性別領域,“良奴”以“貞潔”為名壓抑女性欲望,“惡妓”以“墮落”為名剝奪女性尊嚴。“良奴”與“惡妓”的標簽也逐漸走出文本,通過民間傳唱內化為社會共識,使得女性在現實中也難以突破倫理牢籠。
3.跨文化婚姻中的“番婆”:殖民符號與“他者”的污名化
在過番歌的男性敘事中,南洋的“番婆”形象被編織進復雜的權力網絡:她們既是殖民經濟下文化混雜的象征符號,又是父權制欲望投射與道德歸罪的“他者”。
在過番歌的男性視角中,番婆被物化為南洋“異域奇觀”的一部分。《新刻過番歌》如是說:“也有番仔對番婆……番邦生成恰如鬼。”此處,“番婆”與“番仔”共同構成陌生化景觀,其存在僅服務于渲染南洋的“原始”與“怪異”。“宏大的文化碰撞落實于具體的女性命運,而這種個體的命運變化又意外地成為民族想象的隱喻。”[3]男性番客通過將番婆歸類為“恰如鬼”的“他者”,鞏固了自身作為“中華正統”的民族文化優越感,這種凝視暗含著男性番客通過貶低異域文化來掩飾自身在南洋社會中的邊緣地位的本質心理。
《呂宋寫批來相請》中描述了異域女性在男性番客敘述中處于低位的現象:
廣東好七桃,番客娶番婆;
番婆生番囝,呂宋寫批來相請。
番婆主動寫信邀請番客的行為,本可視為跨文化婚姻中女性的主動性體現,卻被男性敘事簡化為“異域誘惑”的隱喻。番婆的聲譽被污名為文化混雜的威脅,其主體性被“番”這一殖民符號所吞噬。男性番客雖與番婆締結婚姻,卻始終將其排斥在正統的宗族體系之外,從而將番婆擠壓至文化認同的邊緣,使其承受殖民與國族的雙重暴力。
《番婆弄》中,番婆對華人未婚夫直言:“阮是番邦出世,自小艱苦不敢去游戲,聽說中國好景致,阮這番邦總都比。”此處,番婆與華人“共訂親誼”的選擇,既是情感驅動,亦是對文化融合的實踐。這種跨文化婚姻的主動性,顛覆了男性敘事中番婆作為“被征服者”的預設角色。番婆雖與番客有著地域、種族、文化之間的差異,但其對愛情的主動追求、對文化融合的渴望呈現出復雜的特征,為過番歌的女性形象建構提供了多元內涵。
二、裂縫中的微光:女性主體性的隱性突圍
這些為數不多的以女性視角為主的詩歌,彰顯了女性主體性意識的覺醒,呈現出女性自我情感的袒露以及對自我的關注。這些不在場的女性不再接受男性按照他們的喜好所編排的“好妻子”與“紅顏禍水”人設,而是在瑣碎的勞動和情感的反叛中強調自身價值的實現,重新找回女性的話語權。
1.勞動敘事:從“他者”到“行動者”
“‘女性主義’首先必須明確‘女性’作為一個統一的主體始終受到父權制的壓迫與建構,同時這一被壓迫的主體又必須成為反抗壓迫的行動者。”過番歌中的女性形象雖多受限于男性敘事,但在少數文本的裂縫中,女性通過勞動實踐悄然突破“家庭一妓院”的生存閾限,從被凝視的“他者”轉變為參與歷史的“行動者”。
在男性缺席的原鄉,留守女性被迫承擔起繁重的生產與再生產勞動。當女性通過飼豬、犁田等勞作維系家庭生計時,其勞動本身已構成對父權分工的隱性挑戰一一她們不再是“等待拯救的客體”,而是家族存續的實際支撐者。《番客嬸,割海草》歌謠以番客嬸的割草勞動為線索,將個人生存困境與國族危機交織:“日本夭壽著去死,害阮沒柴兼沒米…碰著矮奴去抗戰。”在此,割海草從謀生手段升華為抗敵行動,女性的勞動被賦予政治意義。番客嬸的鐮刀不僅收割海草,更割裂了男性敘事對女性“柔弱依附”的刻板想象。她以勞動參與抗戰,將私人領域的“持家”拓展至公共領域的“救國”,實現了從“他者”到“行動者”的身份躍遷。
在過番歌中,男性通過“寄銀信”“囑妻兒”等行為強化“養家者”的性別腳本;而女性則通過勞動實踐,顛覆了“貞潔烈婦”的表演程式。最具代表性的便是“紅頭巾”女工的集體實踐,在新加坡建筑工地上,頭戴紅巾的華人女工以群體勞動打破“男外女內”的分工定式。她們的“無名”恰是反抗的隱喻,當女性以匿名姿態參與公共勞動時,男性話語難以將其歸入“良奴”或“惡妓”的既定范疇。紅頭巾撕下了女性“良奴”“惡妓”的單一標簽,成為性別身份重構的符號,女性的個體面容被紅頭巾遮蔽,而其作為勞動主體的集體力量卻被凸顯。
2.情感反叛:詰問天道的“斷腸之聲”
在男性主導的過番歌敘事中,女性的情感往往被規訓為“隱忍”與“守節”,其痛苦被簡化為對男性離去的哀嘆。然而,少數文本如《斷腸歌》以罕見的尖銳姿態,撕開了這一沉默的帷幕,將女性的私人苦痛升華為對天道不公的公共控訴。我們認識到,“女性氣質”的形容詞并非只能局限于溫柔、感性,在她們的身上,時常展現出超凡脫俗的果決認知與無所畏懼的抗爭精神。
《斷腸歌》中對于女性心理的描寫與對于命運的質疑展現出女性主體意識的萌芽:
身邊無男也無女,枉我受苦有半世;
心頭苦切無人知,那敢實言來說起?
前世做事我不知,今世迫我苦何該?
此處所呈現的女性形象顛覆了一以貫之的“賢妻”“思婦”的刻板印象。通過對于自身的剖析與對于天道命運無可奈何的憤怒、詰問,女性站在生民的立場上正視自己的情感與痛苦。
此處,“受苦”不再是男性敘事中“思婦”的被動哀怨,而是對命運不公的主體性質疑。“枉我受苦”四字,既是對個體遭遇的控訴,亦是對社會性別秩序的詰問一為何女性必須承受男性離鄉后來自經濟重負與情感孤獨的雙重壓迫?不可外揚的家丑由私人化向公共化轉變,象征著女性對于外部壓迫的反抗。《斷腸歌》的獨特之處還在于其中的女性不僅控訴外部壓迫,更將矛頭指向內在的性別規訓。“今世迫我苦何該?”這一質問,顛覆了傳統“因果報應”的宿命論邏輯。女性拒絕將苦難歸咎于“前世孽債”,轉而質問現世權力結構的荒謬性。這種反思標志著女性主體意識的覺醒—一她們開始質疑“女德”教條的合理性,并試圖重構自我價值的意義。當女性以“敢言”姿態將私人痛苦轉化為公共議題時,她們實際上在書寫一部“她者”的情感抗爭史。
三、歷史語境的共謀:殖民經濟下的性別分工與對立的消解
過蕃歌的女性書寫是男性權力、殖民歷史共謀的產物。歷史見證了女性“彷徨于無地”的困境,也見證了女性“在沉默中爆發”的決絕。女性主體性意識的浮出暴露了深藏于性別對立背后的根源問題,即殖民與父權交織的權力真相,為重構性別敘事提供了歷史契機。
19世紀南洋墾殖潮中,大量閩南男性被誘騙或強制簽訂“契約”,成為種植園與礦場的廉價勞動力。當男性離鄉后,女性被迫承擔起家庭與社區的雙重負擔。她們不僅要從事農業生產,還要通過“持家”與“生育”維系家族倫理秩序,卻未獲得相應的經濟回報與社會認可。這種分工在剝奪女性的經濟自主權的同時,也通過“女德”教條規訓著其身體與意志。
但令人意外的是,在殖民經濟所造成的生存壓力面前,男性與女性自覺地站在群體角度共同面對屈辱、酸楚、苦難、辛勞,這一刻他們不再作為受人唾棄、命途多舛的“番客”“番婆”茍活,而是成為無數在近代史歷程中,被炮火吞沒、被時代裹挾的不幸百姓的縮影,去奮起抗爭。處于異域回望原鄉的“他們”和處于原鄉眺望異域的“她們”,在南洋與唐山的千萬里相隔之間逐漸消解了性別對立的瘢痕。
香港自古屬中華,南海一朵牡丹花。
可恨刈給英國管,腐敗清朝大傻瓜!
番客、番婆在番邦所受到的非人折磨,激發了他們對于原鄉故土的思考,對血親的愛也不斷擴大,直至上升為對祖國的深深眷戀。在這些番客、番婆的國族想象中,祖國既是一個地緣政治實體,也是一個種群的生命共同體。他們在這樣的想象中接受了當時中國的弱勢現狀,也在逆境中看到了生存的希望與向上的生命力。
比哀怨咒罵更令人動容的是番客對于親人的思念與牽掛,他們遭受著身體與心靈的雙重折磨,最終將這種情感凝聚為對家的留戀與真摯的親情。在這一人類永恒的情感命題下,男性與女性之間的對立升華為民族情感與家族情感的延續與勃發。這樣的情感超越性別對立的恩怨情仇,超越時空變遷與社會環境的小歷史,指向了人類共同命運書寫的大歷史。
四、結語
過番歌中對女性的書寫是一部被權力與歷史合謀的“沉默之書”,其字里行間鐫刻著性別壓迫的暴力與反抗的微光。在男性主導的敘事中,女性形象被劃分為留守原鄉的“良奴”、異域風月中的“惡妓”以及跨文化婚姻中的“番婆”,在殖民與父權雙重壓迫下,成為沉默的“他者”。而過番歌文本也呈現出女性在歷史夾縫中的抗爭與自我重構,關注并歌頌了女性通過勞動與情感反叛實現主體性的隱性突圍的過程。值得注意的是,當底層男女共同面對殖民壓迫時,性別對立的瘢痕竟在生存掙扎中逐漸消解。《香港自古屬中華》的咒罵與《下西番》的哀嘆,既是離散個體的血淚控訴,也是被壓迫者跨越性別的命運共振。過番歌由此超越了單一的性別敘事,成為底層人民在殖民與父權夾縫中書寫的“生命史記”——它既是被規訓的文本,亦是反抗的宣言。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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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約編輯 楊 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