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后族裔批評視角看《誰是愛爾蘭人》中的族裔問題

（GishJen）是出生于美國的華裔二代，和譚恩美（AmyTan）、李健孫（GusLee）一起被視為美國華裔文學的代表人物，他們與雷祖威（DavidWongLouie）并稱美國華裔作家“四人幫”。從小生長于猶太社區，與愛爾蘭裔美國人通婚，又長時間與愛爾蘭裔親家居住在一起，所以她有豐富的個人經歷來闡述種族問題和種族意識。為更好地描述美國社會中的族裔群體生活狀況，在小說中描述的故事大多由真實經歷改寫而來，這讓讀者看到華裔族群多方面的變化與流動。首部長篇小說《典型的美國人》（TypicalAmerican，1991）廣受好評，第二部長篇小說《希望之鄉的莫娜》（MonainthePromisedLand，1996）被評為1996年《洛杉磯時報》年度十佳圖書和《紐約時報》年度顯要圖書。短篇小說《同日生》（Birthmates）則在1995年被收入《二十世紀最佳美國短篇小說集》。除此之外，任璧蓮多次獲得各種資助基金和獎金。

《誰是愛爾蘭人》（Who'sIrish）是任璧蓮的首部短篇小說集。同名短篇《誰是愛爾蘭人》是全書的扛鼎之作，講述了華裔移民外祖母與混血孫女和愛爾蘭裔親戚相處過程中發生的故事，華裔移民外祖母從排斥和充滿矛盾到逐漸接受并習慣愛爾蘭人的生活方式，最終也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華人還是愛爾蘭人。學界目前對《誰是愛爾蘭人》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族裔身份、文化內涵及觀念、倫理關系以及敘事等方面，并未從后族裔批評的角度進行研究。本文聚焦《誰是愛爾蘭人》中兩代人與不同族裔群體在生活、意識和關系等方面的變化，展現華裔在美國社會中面對的文化沖突和文化融合，探討在后種族時代背景下，任璧蓮小說中的“地球主義”主張和構建族裔共同體的“后族裔”理想。

一、后族裔批評

隨著人類文明的發展，馬泰（Matei）等研究者認為人類進入“后”文明時代[]，“后疫情”“后工業”“后全球化”等都是這一時期的熱詞。隨著文學的發展，學界也出現了一些“后”批評熱點，比如“后人類主義”“后殖民主義”“后族裔”（post-ethnic）、“后種族”（post-racial）等新的文學批評方法。“后”有時可以被理解為“之后”，但這個詞其實源于對傳統范式（包括事件與理論）的反思與批判[1，在反映時代背景和總結傳統經驗的基礎上推陳出新，以反作用于實踐的發展。后族裔批評將研究視角從種族轉向族裔性，深入剖析“后種族時代”作家文本的寫作范式和作品中“后族裔”愿景及期望。

早在1996年，迪尼斯·索薩（DineshD'Souza）提出：“我們已經超越了種族和種族主義，種族主義已經結束，我們現在處于一個后種族時代。”[2]“后族裔”或“后種族”時代的到來以2008年奧巴馬當選美國總統為標志[。黑人實現總統夢想，一定程度上象征種族主義的消失。在后族裔批評中，關于使用“后族裔”還是“后種族”的說法，學術界也給出了解釋。大衛·霍林格（DavidA.Hollinger）認為“后族裔”比“后種族”更廣泛、深刻，“族裔”（ethnicity）更強調社群中的身份，而“種族”（race）更在意血統。他提倡運用“后族裔”而非“后種族”，以啟發個人融入族群和社會，規避意識形態帶來的各種問題[4。除此之外，阿皮亞（KwameAnthonyAppiah）、卡特（BobCarter）、安吉洛·J·科利特（AngeloJ.Corlett）和杜波依斯（W.E.B.DuBois）等人都希望能夠擺脫“種族”分類的現狀，消除種族主義，推動人類社會進入“后種族”時代。本文吸納眾多學者的觀點，有意區分“族裔”和“種族”的表達，以達到表述不同意義的目的。

后族裔批評方法的出現離不開眾多學者和反種族歧視運動的領導人，他們促使人們在思維方式、文學創作及批評理論層面探索更科學的范式。在《后族裔性與位置政治》（Post-Ethnicityand thePolitics）一書中，薩拉·普厄斯通（SaraUpstone）認為：“后族裔批評作為一種批評、反敘事策略，一種未來的可能，既有積極也有消極的一面，它是回避種族、宗教、民族等此類分類的極好方式。”5這是后族裔批評方法中的一個觀點，即種族消除論（ConceptualizingandTheorizingAbout the Idea of a\"Post-Racial\"Era）。然而，“種族問題是否仍然存在”“當前時代是否超越了種族主義”，這些問題仍然值得思索，而對這些問題的探索也使得“后族裔”或“后種族”的說法變得流行[4。種族消除論背后的種族融合以及構建族裔共同體的美好愿景也成為許多作家的文學追求。再者，普厄斯通還提出許多創作手法，如烏托邦主義，這些方法幫助作家在作品中對種族主義進行反擊。

由此觀之，上述學者提出的后族裔觀點為族裔文學研究提供了新的思路和方法。目前更多的研究者不愿意以“種族”一詞來討論種族問題，取而代之的是“族裔”一詞。而且人們越來越多地關注共同理想的追求，在作品中探討族裔共同體的構建，進人族裔淡化、文化接受與融合的“后族裔”時代。任璧蓮作為華裔知名作家，在《誰是愛爾蘭人》中也表達了這一創作傾向。

二、后族裔時代的沖突：種族問題依然存在

后族裔時代雖然已經到來，但在不同族裔相處過程中，由于文化不同，族裔之間的沖突和對峙依舊存在。在美國社會，白人與其他種族的沖突是最主要的矛盾。在《誰是愛爾蘭人》中，任璧蓮便展現了華裔與愛爾蘭裔白人的矛盾。究其根源，主要是由于刻板印象的存在，以及文化觀念、生活習慣和教育方式等方面的不同。

首先，刻板印象的存在是不同族裔相處時的首要難題。刻板印象是指人們對某一類人或事物產生的比較固定、概括而籠統的看法。外祖母評價愛爾蘭裔親戚希爾一家時說：“一家四兄弟，沒有一個工作的。個個都在吃福利。”在中國文化中，靠福利金或者他人救濟生活是不體面的行為，懶惰向來是被批判的。這里外祖母批判了愛爾蘭裔親戚希爾一家四兄弟的行為，但是小說并未提及四兄弟領取福利金的原因。而在國外，身體殘障人士確實可以依靠福利金維持生活。外祖母并不關心四兄弟這么做的原因，而是直接貼上標簽并加以批判，這體現了外祖母對愛爾蘭裔親戚的固有成見。

其次是文化觀念的不同。身為華裔的外祖母深深認同中國文化，并在日常生活場景中會運用這些觀念。“總是對愛爾蘭人說三道四”凹便體現了她對愛爾蘭人的諸多不滿。面對小混混時，她常用孔夫子的話來教育他們：“孝順兒知道他母親的頭發是什么顏色的。”[7]外祖母希望小混混能懂得倫理綱常，她懷著“百善孝為先”的觀念，以孝道教育他人，期望這些青年能夠迷途知返。外祖母對愛爾蘭裔女婿約翰的評價是“沒有工作，也不照顧索菲亞”“清一色的水煮菜，清一色的死腦筋”，這在中國文化里被視為好吃懶做、不負責任和不愛思考，在大多數文化中都是飽受非議的貶義詞，因此深受中國傳統文化影響的外祖母并不認可這一行為[。從家庭觀來看，外祖母認為自己的女兒娜塔莉非常優秀，但她卻是一個已經美國化的混血兒。娜塔莉不僅工作出色、經濟獨立，還承擔著養家的重任，因此無暇顧及家庭事務。這與中國傳統觀念中的“男耕女織，女主內男主外”不符。外祖母始終盼望能與女兒一家同住，共享三世同堂的天倫之樂。外祖母秉持中國文化中長者為尊的觀念，認為其作為家中長輩，所有人應該聽從她的意見，結果導致家庭矛盾。一方面，外祖母與孫女之間爆發激烈的代際沖突，另一方面由于外祖母長期介入家庭生活的行為，與美國文化強調年輕人婚后獨立組建家庭的觀念存在根本性沖突。因此，女兒一家將外祖母趕出家門。這導致外祖母產生了嚴重的身份認同危機，她懷疑自己的價值和地位。

除此之外，外祖母還很排斥愛爾蘭人的生活習慣。小說開篇，外祖母便說：“但是現在我知道了為啥中國人比愛爾蘭人強。”[這既體現了華裔群體對中華文化身份的深切認同與強烈自豪感，也反映出他們對中國傳統價值觀的自覺傳承。而外祖母對愛爾蘭族裔某些生活方式的排斥態度，則揭示了不同族裔在文化認同層面的差異。小說中的敘述者“我”即外祖母認為自己“白手起家，與丈夫開了一家餐館”，“我一生都在努力工作”，這些都體現了外祖母勤勞肯干、努力生活的特點。反觀她對愛爾蘭裔女婿約翰的評價，“沒有工作，也不照顧索菲亞”“清一色的水煮菜，清一色的死腦筋”7]，在外祖母眼中，愛爾蘭女婿約翰對生活的態度是敷衍和自私的。外祖母積極生活的態度和愛爾蘭人隨意敷衍的生活態度形成對比，因此外祖母對這樣的生活方式和態度無法接受。

在外祖母和愛爾蘭裔親戚相處時，最大的矛盾是教育理念的不同。孫女索菲亞十分調皮，不受約束和管教。女兒娜塔莉一家已經完全接受美國的價值觀，他們無計可施，而且不希望對索菲亞太嚴格，但是外祖母卻認為這樣非常不得體，無論如何都要幫助索菲亞“壓倒毛病”，由于索菲亞不服管教，最終外祖母只得對其打罵。外祖母的打罵行為激起娜塔莉一家的不滿，他們不認同外祖母的做法，只能讓外祖母搬出去住。約翰發出“你們這樣的家庭”的質疑，體現了兩種文化在育兒觀念上的差異。外祖母對索菲亞的溢美之詞流露出她對這個孫輩的喜愛，但外祖母秉持“棍棒底下出孝子”“嚴于克己”“守規矩”等中國傳統教育理念，這種以“愛”之名的嚴格管教方式，正是中國傳統文化中長輩對晚輩普遍施行的教育模式。相反，在西方尤其是美國，體罰孩子是不可想象的，并被認為是絕對不可以的[8]。而且在美國社會，父母是孩子的監護人，教育孩子應當尊重父母的意見。但是在中國傳統文化中，祖父母、外祖父母擁有極高的家庭地位，可以越過父母直接插手對孫輩的教育，甚至連父母都是他們的教育對象。這是育兒觀念上的另一個矛盾之處。因此，當外祖母因為重重矛盾被趕出家門的時候，也象征著不認同族裔文化之間的嚴重沖突。

從上文可以看出，在“后族裔”時代，種族問題并沒有完全消失，不同環境下的異質文化之間依然存在沖突和排斥，而族裔之間的沖突和對峙不利于溝通和交流，阻礙了族裔共同體的構建

三、族裔界限的淡化：走向接受與融合

種族問題雖然在“后族裔”時代并沒有完全消失，但是種族問題削弱或消失、族裔界限淡化已經成為“后族裔”時代的必然趨勢。在美國，華裔作為少數族裔中的一個群體，積極融入美國社會的主流文化，因此華裔群體在發現族裔之間的沖突和對峙時，也在主動或被動地接受其他文化、適應美國社會。小說中的外祖母是第一代華裔移民，受到中國文化的影響更多，因此身上保留了很多中國傳統觀念。小說作者任璧蓮作為華裔移民二代，在美國生活的時間更長，當她身上突出的華裔身份特征與美國主流文化或者其他族裔文化相遇時，必然會引起一系列文化碰撞。但在碰撞之后，不同族裔會在相互磨合中淡化族裔邊界，接受對方的文化。而且，與其他華裔美國作家不同，“任璧蓮創作的文學作品有意淡化族裔因素，跨越了‘中心’與‘邊緣’的界限，而不是主動參與少數族裔身份認同的爭論”。所以在這部以現實經歷改編而成的小說中，任璧蓮以外祖母的第一人稱視角進行寫作，淡化了不同族裔之間的文化壁壘，逐步由文化對峙走向文化融合。

在小說中，外祖母雖然不喜歡愛爾蘭裔女婿一家，但是其丈夫卻是愛爾蘭裔計算機科學家。由于愛爾蘭裔親戚希爾一家無人工作，外祖母認為他們好吃懶做、家庭觀念薄弱。但是小說中“并不是所有愛爾蘭人都像希爾家一樣的”凹，當外祖母見到其他愛爾蘭人拼死拼活修鐵路時，她是夸贊和認可的，因為“拼死拼活”這種精神與中國文化中吃苦耐勞和踏實肯干的價值觀相吻合。在不同族裔交往過程中，當雙方價值觀發生重疊的時候，更容易引起認同，促進族裔之間的接受和融合。女兒娜塔莉是家族中的第一代混血兒，因此她身上保留了更多中國文化特性。許多美國家長都認為孩子調皮是有創造力的體現，他們并不阻止孩子做調皮的事情，但是娜塔莉和她的媽媽都認同不能讓索菲亞過于調皮，這是中國文化特性的體現。當娜塔莉不能與母親住在一起時還會掉眼淚，這不僅是親情的羈絆和想念，更是中國孝道觀念下的自省和愧疚。即便娜塔莉有種種無奈和不舍，她依舊屈服于美國價值觀，拒絕母親對自己家庭的干預。女兒娜塔莉在小時候表現出來的性格和行為更具中國文化特性，但其思想卻更加傾向于美國化，她由最初的華裔身份和認同意識逐漸向美國主流社會的文化和價值觀靠攏，這是她自主選擇文化認同甚至拋棄族裔身份成為“地球人”的表現。反觀外祖母，她在一次次的沖突中被迫接受美國文化和價值觀，在看到女兒困難和傷心時，甚至安慰女兒“沒關系”。

這是種族觀念消除和向主流文化靠攏的一種方式，體現了少數族裔與主流社會價值觀融合的理想，他們努力淡化族裔界限[，推動各族裔群體走向共生共榮。

四、超越種族主義：構建族裔共同體

當族裔之間從對峙走向融合，并且接受認同各個族裔的文化，這意味著對種族主義的超越。烏托邦現實主義不是直接介入現實，而是指通過想象與虛構美好的世界，間接地達到服務于現在之目的[5。小說《誰是愛爾蘭人》便構建了美好的烏托邦景象，最終實現了族裔共同體的成功構建和不同族裔共同幸福生活的美好愿景。

從上文分析可以看出，混血兒女兒娜塔莉已經完全融入美國文化，打破了族裔壁壘。而外祖母在搬出女兒家之后，來到愛爾蘭裔親家的家里。外祖母與愛爾蘭裔美國家庭深人接觸之后，逐漸開闊了視野，了解其他文化，其他文化也對她產生了“吸引”和“召喚”。潛移默化之下，外祖母的文化觀念產生了一定程度的流變，實現身份轉變[10]

愛爾蘭裔親家貝思從一開始便非常認可兒媳娜塔莉，不愛多管閑事的性格也讓其遠離矛盾。當外祖母來到貝思家的時候，其思想已經慢慢開始轉變，最終在貝思的影響下開始觀看以前不喜歡的滑稽搞笑節目。外祖母也開始看喂鳥器，接受索菲亞不同尋常的親吻和玩鬧，貝思也稱她為“永久居民”“榮譽愛爾蘭人”7。在貝思的影響下，外祖母從最初的不適應、抗拒改變，到最終學會享受晚年生活，并主動與子輩保持距離。在生活習慣和行為方式方面，外祖母也開始慢慢接受愛爾蘭文化傳統，并最終反思自己“不應該對愛爾蘭人說這說那的”凹。娜塔莉所說的“我也沒什么可以依靠的”[，正是美國價值觀的典型反映，即強調獨立自主，倡導成年后與父母保持適當距離，追求自我成長。在這個過程中，許多移民二代雖然珍視自身的族裔文化身份，但在行為方式與價值取向上已逐漸疏離由血緣傳承的族群認同，轉而以現實生活環境需求為導向，實現身份認知的重構。在《誰是愛爾蘭人》中，外祖母與愛爾蘭裔女婿及親家之間的關系從最初的不理解和歧視演變為最后的逐步接受，這一轉變過程恰恰印證了任璧蓮的創作理念一一主張文化融合，淡化族群沖突與文化矛盾。小說最后，外祖母發出“哎呀，誰是愛爾蘭人？”的疑問時[，表明外祖母已混淆了族裔身份，無法通過自身特性和生活方式來辨別自己是華裔還是愛爾蘭裔。兩個家庭、兩個族裔之間這種“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生活方式，表達的是文化的融合，構建了共同生活、和諧相處的烏托邦美好景象。小說最后回避了族裔矛盾，不僅展現了家庭中的溫馨一幕，而且傳遞了不同族裔互相理解、互相妥協的美好愿景。最后，作品通過兩個族裔三代人和諧相處的畫面，呼喚人們拋棄種族主義對崎的舊念，倡導構建包容、互助、互惠、互信的多民族共同體。

五、結語

20世紀90年代，在全球化進程不斷加快的背景下，許多作家追求“世界主義”，任璧蓮就是其中一位。蒲若茜認為：“消解‘他者’與‘自我'的對立，要打破文化、種族的邊界，要民族溝通、文化融合而不是種族對抗和文化沖突。”[2]任璧蓮在《誰是愛爾蘭人》中描寫了依舊存在的種族沖突，但同時又展現了不同族裔、膚色和諧相處的過程和努力構建族裔共同體的美好愿景。小說中家庭觀和育兒理念的變化以及華裔身份和族裔意識在美國社會中的變化，體現了任璧蓮高舉“世界主義”旗幟的立場。任璧蓮認為，認同和融合絕非消滅族裔特性，而是與主流文化共存。《誰是愛爾蘭人》順應了“后”時代中淡化種族主義、構建“后族裔”共同體的主張，顯示出美國華裔移民走向多元化的趨勢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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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