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7-2881（2025）16-0078-04

安妮·埃爾諾是諾貝爾文學獎的第十七位女性得主，她始終以獨特的女性視角與深刻的自我省察投身文學創作。《悠悠歲月》這部她花二十余年構思與打磨的作品，不僅是埃爾諾對個人記憶的深情回溯，更是對社會歷史框架內女性生命歷程的深度剖析。在該作中，她以女性身份自覺介入生命書寫，借助照片媒介喚醒主體記憶，連接歷史與當下的生命軌跡。劇烈的時代變動促使女性主體在記憶與未來之間展開反思性互動與探詢，女性的主體意識由此突破歷史敘事的表層，以主體視角對歷史進行重新解讀，埃爾諾著力揭示歷史敘述中被遮蔽的“盲區”，即歷史如何形塑女性形象，以及女性在歷史進程中的真實存在狀態。本文聚焦作品中女性主體的生命經驗，通過剖析埃爾諾的敘事策略，進一步闡釋女性主體生命確立的范式，并以流動的視角探索與詮釋生命的本質意涵。

一、自傳性寫作的內省性與歷史性

1.埃爾諾的自傳寫作

安妮·埃爾諾出生于法國諾曼底大區的小城，是法國文壇極具影響力的女作家之一，亦是首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法國女性作家。其作品大多基于自身生命經歷，以獨特的個人視角剖析社會現象，深入探討女性、階級等重要議題。回憶與生活經驗是埃爾諾創作的根基。她不僅書寫童年與家庭生活，還涉及更為私密的女性身體經驗與情感議題，如墮胎、乳腺癌患病經歷等。在關于父母的敘事中，她著重呈現父親從農民到工人，再到雜貨店店主的階層躍遷歷程，以及母親患阿爾茨海默病直至離世的過程。《一個男人的位置》《一個女人的故事》等作品，深刻映射出埃爾諾及其家庭成員的生命軌跡與精神世界。

埃爾諾的寫作姿態極具外部視角。她從20世紀70年代起開始閱讀社會學著作，在她的行文中，隱約透出社會學的視角，她本人也公開承認社會學尤其是布爾迪厄學說帶給她的影響[。“我感覺我在寫作的過程中，我是把自己投入到世界之中，超越一切表象，我運用我所掌握的全部知識、文化和記憶去完成一項工作，這項工作的成果是一個文本，因此這項工作是面對他人的。”[2]埃爾諾的寫作是多方共同參與的創作與再創作的過程。她創造的文學空間立足普通人的立場，自覺抵制以權力形態和知識分子精英文化形態為主流的文化世界。她的文字簡潔流暢，且獨具匠心，讓讀者能夠輕易地進入她的世界，感受到她所經歷的一切，找到共同的記憶。她的創作展現女性的現實與社會的現實，揭示了個人記憶的根源、隔閡和集體約束。此外，她也希望通過自己的作品來影響讀者，讓他們對歷史和現實有更深刻的認識和思考。這使她的作品具有深刻的社會性和歷史感。

2.從照片記憶到主體記憶

“記憶是相見的一種方式”[3]，它如同時間的碎片，讓我們得以重溫那些珍貴的瞬間。《悠悠歲月》中，記憶成為連接過往與當下生命軌跡的重要橋梁。小說以14張拍攝于1941年至2006年不同歷史時期、關于“她”的照片為敘事線索，每張照片均對應“她”生命中的關鍵節點一—從與家人相處、求學歷程到婚姻生活，完整展現其從青澀走向成熟、從單純趨于復雜的人生軌跡。這些照片承載的記憶，通過“藝格敷詞”的手法被細膩重構。

作為源自古典修辭學“記憶術”的敘事策略[4]，藝格敷詞通過語言對圖像的細膩摹寫（即狹義上的“以文述圖”），將視覺場景轉化為文本記憶。在小說中，每張照片均被置于其拍攝的時空語境中：拍攝時的社會氛圍、人物姿態與背景細節，共同講述著“她”及周邊世界的故事，使讀者得以清晰感知其情感世界與人生軌跡的演進脈絡。這些照片不僅定格個人記憶，更關聯著特定歷史事件—一第二次世界大戰、阿爾及利亞戰爭、五月風暴等。主人公的回憶與時代事件的交織，使個人生命軌跡與歷史變遷產生聯系，構建出一幅縱貫半個多世紀的社會圖景。小說中的“我們”，既指向“她”的同輩群體，亦涵蓋所有經歷過相關歷史事件的讀者。通過喚醒集體記憶，作品促使個人生命經驗與集體歷史敘事產生共振，進而引導讀者理解歷史對個體的影響，以及個人在歷史進程中的位置與能動性。

《悠悠歲月》中，記憶與現實并非彼此割裂，而是處于持續的交織狀態。主人公既通過回憶過往審視當下，亦借由當下經驗反思過去。這種雙向互動使小說既深具歷史縱深感，又飽含現實性，這正是埃爾諾獨特寫作策略的體現：其創作意圖超越了以照片為媒介的隱秘傳記書寫，而是通過解構“她”這一虛構形象，抵達照片背后更為復雜的主體建構邏輯。埃爾諾曾直言：“記憶是一個瘋狂的道具。”[5]在她看來，作為記憶載體的照片既忠實記錄了“存在”的瞬間及人生關鍵節點，亦暴露出自我認知的模糊性一一被喚醒的記憶碎片不僅具有不完備性，且無法穩固地錨定身份或賦予其永恒性，反而凸顯了自我的分裂特質與生命歷程的滄桑感。埃爾諾進一步指出，人的主體性是由特定時代語境與社會條件中的多重決定性因素共同建構的。因此，照片所觸發的主體性記憶認同，早已超越“我”的單一認知維度，而天然攜帶社會性與歷史性的雙重編碼。這種認知使《悠悠歲月》突破了傳統自傳體的自我中心框架，允許作者以兼具客觀距離與批判意識的視角回望過往，進而深人勘探主體生命的深層價值及其歷史坐標意義。

二、女性主體的歷史敘述

1.對第二性的建構

熟知埃爾諾生平的讀者不難發現，《悠悠歲月》中的“她”實為埃爾諾本人的鏡像投射每張照片中的形象均與作者人生階段一一對應，其記憶框架本質上是以個人生命經驗為基礎搭建的自傳性敘事結構。歷史與個體經驗在場景的歷史化呈現中交匯，共同揭示出女性主體的歷史定位過程[。《悠悠歲月》中，埃爾諾通過呈現不同歷史時期女性所受的規訓與束縛，揭露社會對女性的系統性壓抑。這些規訓源自家庭、學校、社會等多重場域，經女性主體內化后轉化為身體控制的自我實踐機制，最終積淀為集體無意識層面的性別規訓一一女性主體由此成為缺乏自主“聲音”的“空洞能指”，在自覺與不自覺中建構著“第二性”的社會身份。埃爾諾對照片記憶中主體身份的審視，實質是對社會規訓及集體無意識如何形塑女性形象的深度解構。

在照片記憶中，父母對女兒的期待往往指向傳統性別角色規訓一一恪守家庭倫理、成為賢妻良母。這種期待通過家庭場域內的言傳身教與日常規訓傳遞給女兒，使其自幼接受并內化性別秩序。父母對女兒的言談舉止、活動空間設置嚴格約束，當女兒萌發自我意識并表達不滿時，常遭遇“你要到哪里去，你在這里不好嗎？”的質問[]。

大眾對女性的評價體系充滿苛責：“恥辱感不斷地威脅著少女們。她們穿衣打扮的樣子總是被過分窺探：短了，長了，袒胸露肩，窄了，花花綠綠，等等。鞋跟的高度，她們經常來往的人，出門和回家，每個月她們的短襯褲的后襠，她們的一切都是整個社會普遍監視的目標。”[7]女性由此陷入雙重壓抑一一既受困于身體規訓，又受制于社會凝視的道德審判。

婚姻制度對女性的束縛尤為顯著。埃爾諾在婚后生活的書寫中透露，少女時期對“明年夏日海灘”的浪漫憧憬，被“孩子入園”等具體生活安排徹底消解。家庭瑣事的繁重負荷使她無暇追尋作家夢想，而丈夫卻仍能自由發展個人愛好，擁有更廣闊的生活空間。這種對比揭示了當代社會女性的典型困境：因家庭責任被迫向現實妥協，導致精神自由的失落。上述規訓機制不僅禁錮了女性的創造力，更通過日復一日的實踐強化著第二性的社會角色定位。

埃爾諾通過對藝格敷詞的細膩摹寫，喚醒了讀者的集體記憶。這些記憶不僅承載個體生命經驗，更折射出特定時代社會對女性的普遍規訓與期待。在文化傳統的集體無意識層面，女性常被預設為家庭主婦、母親等角色，其價值判定始終與男性認可、婚姻家庭緊密綁定。作品中對女性行為規范的約束、身體政治的管控，以及將女性視為男性附屬的社會觀念，皆深深植根于集體無意識的文化結構，在無形中強化著第二性的社會建構，使女性陷入難以掙脫的生存困境。

2.對女性身份的解構

《悠悠歲月》中，埃爾諾寫道：“她也從來都只在她的語言、所有人的語言里寫作，這是她打算用來對反抗她的一切施加影響的唯一工具。”[7]這表明，埃爾諾將文學創作視為解構傳統話語權力的工具，其敘事策略體現了對中心話語秩序的后現代主義反抗。她摒棄了傳統小說的虛構框架，轉而致力于非虛構敘事的探索—一在體裁轉換中舍棄虛構手法，專注于書寫歷史記憶中留存的真實感受及個人親歷事件。通過這種生命故事的建構，女性經驗在“過去一現在一將來”的時間維度中得以展開。

埃爾諾的歷史敘述，體現出對“時間性”修辭功能的深刻理解。作品中的時間常以碎片形態交錯、重疊一—“她們生活在兩種不同的時間里，一種是所有人的時間，有些作文要寫，有假期，另一種是變幻莫測、危險的、隨時可能停止的時間，她們的經血難以忍受的時間。”[7通過隱喻與對比手法，她將過去與現在、真實與記憶編織為敘事網絡。這種碎片化時間策略打破了線性時間的單向度限制，使女性主體不再被禁錮于傳統性別敘事的特定階段或生活切片，而是讓其經歷、情感與思想在更廣闊的時空坐標中得以立體呈現。碎片化時間敘事賦予作品中的女性形象以多維肌理：通過回憶、聯想與復現等手法，作者串聯起女性在不同生命階段（女兒、妻子、母親等）及社會語境中的身份樣態，這些身份共同構建了女性復雜多元的主體世界。在時間維度中對女性經驗的“再表現”，本質上是將個體記憶歷史化并解構“第二性”固化定位的過程一多維身份的并置與對照，顛覆了性別敘事的單一化與刻板化框架。

三、女性的生命經驗的延展

1.主體重構的可能性

福柯對主體問題的探討聚焦于性經驗領域，通過剖析性的話語形式，深刻揭示了主體生成的內在機制[8。性作為蘊含自由意志與反抗潛能的力量，使個體得以通過性的自主表達，挑戰既定的社會規范與權力結構。埃爾諾的《悠悠歲月》中，性成為重要的敘事切入點，“生殖器”“孕婦”等意象的頻繁出現，既細膩呈現了女性在性領域的真實感知與情感體驗，也揭露了社會對女性性觀念的偏見及性別歧視的文化陰影。

埃爾諾對性的書寫超越了單純生理層面的探討，轉而深人到生命體驗的核心。在對性的細膩敘述中，女性逐漸覺醒，認知自身的情感需求、身體反應及其在社會結構中的位置。這種認知不僅局限于個體維度，更延伸至人際關系、社會角色定位等多重層面。本能層面對性愛的渴望，成為個體成長與自我認知不可或缺的路徑，性因此成為一種自我探索與發現的媒介。作品中對性行為的書寫挑戰了傳統社會觀念，尤其是將女性視為客體與性工具的認知。作品中，性與社會背景、歷史事件緊密相連，通過性經歷的敘述，生動展現了不同歷史時期人們對性的態度、觀念及行為方式的變遷，“性”是對社會的重要預測[。談論性解放時，我們既見證了女性打破傳統束縛、建構主體話語的努力，也目睹性話語的泛化催生新的社會權力機制：那些拒絕或疏離集體性敘事的個體被貼上“情結”標簽。當女性真正獲得身體與性的自由，一種“置身事外的犯罪感”卻悄然滋生，其根源在于過度個體孤獨與自我實現訴求的空洞化。年輕的生命體驗逐漸蛻變為持續的精神煩悶，對性的思考若脫離自我人格與主體意識，便只能在傳統認知框架內循環，無法觸及自由的本質。

2.主體間性與生命新生

主體以主體間性的方式存在，主體間性即主體間的共在[9。當面臨記憶日漸模糊、主體性逐漸弱化的困境時，埃爾諾突破了第一人稱或單一視角的局限，轉而采用更具包容性的敘事策略。她將個人生命軌跡與時代語境深度交織，通過“我們”這一集體敘事聲音重構記憶，“她要重建一個共同的時代，以便在個人記憶中發現集體記憶維度的同時，恢復歷史的真實意義”[7]。

這種敘述策略賦予了作品普遍性，使不同年齡的讀者都能在《悠悠歲月》構建的集體記憶中找到熟悉的片段與情感共鳴。這意味著，自我主體向他者主體敞開，讓他者得以深入理解自身。同時，這種敘述方式也展現了埃爾諾的自我意識在與他者的社會互動中如何形成與發展。每個人身上都承載著他者的生命印記，這些印記構成了主體生命中連續的生命輪廓與社會身份。主體間性的確立，在埃爾諾的作品中搭建起代際橋梁。盡管她已記不清母親的聲音，但在相似語境中，仍會不自覺沿用母親的表達方式，仿佛“母親的身體和存在在剎那之間給了她”[]。這種傳承不僅是對過往的回望，更是對未來的期許一一生命在記憶的傳遞中獲得新生。在社會化交往中，埃爾諾的身體亦留存著他者的痕跡，她審視自身時，“從中看到世界，看到世界在過去日子里的想象和變化”[7]

記憶是《悠悠歲月》創作的基石。然而，正如小說開篇所言，“所有的印象都會消失”[]。

我們每個人終將成為歷史的一部分，“她”的記憶不再局限于個體生命歷程，而是超越誕生與死亡的界限：“她獲得了一種博大的集體感，她的意識，她的整個存在都被卷入其中了。”[7]在此維度下，記憶不再是孤立的，而是與他者記憶緊密相連，在在場與不在場的交替中持續延展，使主體間性在記憶的長河中實現永恒新生。

四、結語

《悠悠歲月》以無人稱自傳的獨特敘述方式勾勒出歷史進程中女性的生命經驗。作品以照片記憶為切入口，通過對照片藝格敷詞的回溯質疑記憶中主體的真實性一一記憶對第二性的建構，使女性生命體驗日益模糊。在記憶與現實的交織中，女性的主體意識滲透至歷史敘事內部，最終實現自我生命意識的延展，彰顯歷史脈絡中女性的生命智慧。

參考文獻

[1]欒穎新.不僅是一個男人的位置：安妮·埃爾諾的自傳性敘述[EB/OL].（2022-11-22）[2024-11-06].http：//www.chinawriter.com.cn/n1/2022/1122/c404092-32571689.html.

[2] 埃爾諾.寫作是一把刀[M].欒穎新，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3.

[3] 紀伯倫.沙與沫[M].廖欣，譯.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2004.

[4] 王偉均.影像記憶中的個人與社會自傳一安妮·埃爾諾《悠悠歲月》中的照片敘事[J].現代傳記研究，2024（1）.

[5]埃爾諾.一個女孩的記憶[M].陳淑婷，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2.

[6]郭力.女性家族史：生命經驗的“歷史化”書寫[J]中州學刊，2007（1）.

[7] 埃爾諾.悠悠歲月[M].吳岳添，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21.

[8] 福柯.性史[M.張廷琛，等譯.上海：上海科學技術文獻出版社，1989.

[9] 楊春時.文學理論：從主體性到主體間性[J].廈門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2（1）.

（責任編輯陸曉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