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筆花鳥畫從戰國時期的帛畫《人物龍鳳圖》和《人物御龍圖》中便可見雛形,自唐宋時期起到達鼎盛,即以“奪造化而移精神”的寫實追求成為東方藝術的典范。兩宋院體畫將這一傳統推向高峰一北宋黃筌以“黃家富貴”的細膩賦色與精準造型確立法度,南宋林椿、李迪等人則通過《果熟來禽圖》《楓鷹雉雞圖》等經典之作,將自然生靈的物理結構與生命情態提煉為精微的視覺語言,這也是當代中國繪畫發展和創新理應繼承和轉化的重要資源。這種以“格物致知”為內核的創作理念,既承載了儒家“觀物比德”的倫理觀照,亦暗合道家“物我合一”的哲學意境,形成了一套以“三礬九染”為核心,以石青、石綠等礦物色與花青、藤黃等植物色為媒介的完整技法體系。
然而,一方面,工筆花鳥畫高度程式化的技法在明清以降漸趨僵化,層層積染的固定程式難以承載現代社會的復雜情感;另一方面,傳統題材中梅蘭竹菊的象征系統與田園牧歌式的審美范式,與城市化、工業化的現實語境產生斷裂。當機械復制時代消解了手工繪制的唯一性,當都市景觀取代了自然棲居的物理空間,工筆花鳥畫亟須突破題材與材料的雙重桎梏。
既有研究多聚焦于“新重彩”的技法分析,卻忽視其背后的文化邏輯。本文創新性提出“材料-技法-觀念”三維框架,結合蔣采蘋、張見等代表性藝術家的個案,揭示技術實驗如何承載生態批判、跨文化對話等當代命題,為工筆畫研究提供新的方法論視角。
一、傳統重彩的沿革與“新重彩”的界定
工筆花鳥畫作為中國繪畫體系中的重要分支,其“重彩”傳統不僅承載著古代工匠的技藝智慧,而且凝結著東方美學的哲學內核。傳統的工筆重彩畫指工整細密和敷設重色的中國畫,在中國繪畫的早期,工筆重彩畫占有主要的地位,具體又被細分為重彩山水、重彩花鳥和重彩人物等。從唐宋院體畫的輝煌到當代語境的轉型危機,重彩技法的演變史實則是中國藝術精神自我調適的縮影。以下通過回溯傳統重彩的技法體系與象征系統,揭示“新重彩”實驗的歷史必然性與文化突破性。
(一)傳統工筆重彩的技法譜系與文化編碼
唐宋時期,工筆重彩在宮廷繪畫體系中達到鼎盛。唐代張彥遠在《歷代名畫記》中提出“運墨而五色具”的色彩觀,但工筆重彩并未受水墨壓制,反而因礦物顏料的物質特性發展出獨特的視覺語法。以北宋徽宗趙佶的《芙蓉錦雞圖》為例,畫面中錦雞羽毛的渲染需歷經“分染、統染、罩染、提染”四道工序,每遍染色后以膠礬水固色,最終形成“色薄而質厚”的視覺效果。這種“三礬九染”的工藝不僅是對自然的極致模仿,而且暗含儒家“格物致知”的認知邏輯—通過反復觀察與技法錘煉,實現“物性”與“心性”的統一。
在色彩象征系統上,傳統重彩與五行哲學深度綁定。青、赤、黃、白、黑五色對應木、火、土、金、水五行,形成“以色喻德”的文化編碼。例如,《瑞鶴圖》中群鶴的白色既象征祥瑞,又對應五行中的“金”,而“金”又常常與古代兵器和權力相關。這種“色彩-權力”的隱喻關系,使工筆重彩成為宮廷意識形態的視覺載體。至明清時期,文人畫的興起導致重彩技法邊緣化,惲壽平在《南田畫跋》中批評“近日畫手,多尚丹青而失筆墨”,折射出士大夫階層對“匠氣”的排斥。工筆重彩由此退守為民間畫工的技藝傳承,其文化高度逐漸消解。
(二)現代性沖擊下的技法困境
20世紀初,西方寫實主義的引入使傳統工筆面臨價值重估。徐悲鴻倡導的“改良中國畫”運動,雖推動了工筆畫的寫實性強化,卻未解決其與現代審美的話語斷裂問題。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工筆重彩在“文藝為工農兵服務”方針下轉向主題性創作,如于非闇的《牡丹雙鴿》以鮮艷色彩歌頌新社會,但程式化的技法難以承載復雜的現實議題。至20世紀80年代,工筆畫陷入技法固化與文化脫節的雙重困境。
(三)“新重彩”的概念生成與范式突破
“新重彩”概念認為,“重彩之新,非唯材料之變,更在觀物之道”。這一定義突破了單純技法改良的局限,也拓展了材料、技法等觀念和維度。
1.材料體系的擴容
傳統礦物顏料(石色)與植物顏料(草色)的二元結構被徹底打破。日本人工合成礦物顏料——新巖,是通過將高溫燒制的釉和金屬氧化物制成的彩色玻璃塊粉碎后,使用與生產天然礦物顏料相同的工藝將它們分成顆粒制成的。將其引入“新重彩”,不僅擴展色域至熒光色系,而且能通過粒徑控制實現微妙的肌理變化。金屬箔的使用也從貼金工藝轉向氧化實驗,藝術家張導曦在系列創作中,將銀箔置于醋酸蒸汽中熏制,生成藍綠色銹斑,隱喻現代文明對自然的侵蝕。
2.技法程式的解構
“新重彩”顛覆了“線描為骨,色彩為肉”的傳統教條。畫家江宏偉曾在創作中先以潑灑形成色塊,再以工筆勾勒殘荷輪廓,使“工”與“寫”在矛盾中達成和諧。這種“后設性”創作邏輯,與德里達的“解構主義”形成跨時空對話——通過顛覆既定秩序,釋放被壓抑的表現潛能。
(四)重定義的邊界:工筆性與當代性的辯證
“新重彩”的實驗引發了關于“工筆畫本質”的論爭。批評者認為,過度依賴材料拼貼會使工筆失去“筆精墨妙”的核心價值。對此,理論家牛克誠提出“工筆性”的再定義:“工筆非技法的專屬,而是一種觀物態度——對世界保持精微體察與秩序建構。”在此框架下,數字噴繪、裝置結合等跨界實踐,均可視為“新工筆”的合法延展。
二、“新重彩”實驗的技術路徑
(一)礦物顏料的現代化轉型
傳統礦物顏料的局限在于色域狹窄與發色穩定性相對略差。蔣采蘋在《篩月》中混用天然石綠與新巖熒光綠,使荷葉在紫外線下呈現磷光效果,賦予畫面超現實時空維度。此外,金屬箔的氧化處理(如硫磺熏制銀箔生成硫化銀,導致銀箔變黑)創造出工業廢墟的視覺隱喻,呼應后現代語境中的生態批判。
(二)寫意性語言的程式解構
傳統工筆強調“筆筆到位”的嚴謹性,而“新重彩”通過“撞水撞粉”實現可控的隨機性。例如張見的“晚禮服”系列,在絲綢基底上先潑灑丙烯顏料,待其自然滲化后,再以工筆勾勒人物輪廓,形成“工寫兩極”的張力。這種“破壞-重建”的創作邏輯,暗合海德格爾“藝術即真理自行置入作品”的存在論美學。
(三)數字技術的輔助創新
年輕藝術家如彭劍,借助Procreate軟件生成色彩方案,通過投影儀將數字線稿轉移至絹本,極大提高了創作效率。但爭議隨之而來一有批評者認為這消解了“十日一水,五日一石”的手工精神。對此,何家英在訪談中回應:“數字工具如同宋代‘界畫’中的尺規,關鍵在于創作者的主體把控。”
三、文化語境與觀念表達:“新重彩”實驗的藝術維度
“新重彩”實驗的藝術價值,在于其通過材料、技法與圖式的創新,重構工筆花鳥畫的視覺語法系統。本章從自然觀轉型與跨文化融合兩個角度展開分析,結合具體作品揭示其藝術本體的革新意義。
(一)自然觀轉型:從“再現”到“重構”
傳統工筆花鳥的“應物象形”原則,在當代遭遇寫實主義與抽象表現的雙重挑戰。“新重彩”通過形式語言的異化,實現從“自然摹寫”到“心象建構”的范式轉換。
案例分析:江宏偉“荷塘”系列。
色彩解構:突破“隨類賦彩”傳統,以鈦青藍替代傳統花青,通過礦物顏料(藍銅礦)與植物顏料(靛藍)的疊加,形成冷色調的“超現實荷塘”。在《殘雪》一作中,荷葉邊緣以燒制銀箔鑲嵌,氧化產生的灰黑色與背景蛤粉的冷白形成戲劇性對比,隱喻時間對自然的侵蝕。
空間重組:取消固定視點,將俯視的蓮蓬與平視的殘荷并置,構建多維空間敘事。藝術家自述:“我想讓觀者在畫面中迷路,如同走入記憶的碎片。”
美學參照:相較于宋代佚名《百花圖卷》的程式化折枝構圖,“新重彩”通過空間拼貼與色彩陌生化,將“花鳥”升華為承載個體經驗的意象符號。
(二)跨文化融合:巖彩技法的本土轉化
日本巖彩的引入曾引發“文化殖民”爭議,但“新重彩”通過在地化改造,將其轉化為傳統工筆的進化媒
介。
案例分析:郭繼英《絲綢之路·龜茲記憶》(2017)。
基底處理:在麻布上先涂刷敦煌澄板土,再施以膠礬水,模擬壁畫剝蝕的肌理。
顏料疊用:底層以粗顆粒(20目)日本新巖(CL-205赭石)鋪陳沙漠質感,表層以細顆粒(400目)天然青金石描繪飛天衣紋,形成“粗獷-精微”的視覺張力。
技法融合:將敦煌壁畫“疊暈法”與日本“盛上”技法結合,先以淡墨勾線,再逐層堆積礦物色,最后用竹刀刮出底層色彩,再現絲綢之路的時空層積感。
四、爭議與反思
(一)傳統邊界的哲學爭議
保守派學者指出:“當工筆畫失去‘筆工’而僅存‘彩重’,其本體論價值將消解于材料堆砌。”對此,實驗派藝術家提出“新程式論”,即當代工筆應建立“動態傳統”,允許材料語言隨時代演進。
(二)未來發展的多元路徑
科技融合:清華大學團隊正研發光敏礦物顏料,其色彩可隨溫濕度變化,實現“會呼吸的繪畫”。
公共轉向:深圳“重彩共生”藝術計劃,將工筆畫轉化為地鐵站陶瓷壁畫,推動藝術大眾化。
巧”的造物傳統。
(二)范式啟示:在“法”與“破”之間
技術倫理的平衡:其“逆向染法”雖打破“三礬九染”程序,但仍以膠礬水性規律為基礎,避免陷入為創新而創新的技術虛無主義。
文化基因的持守:即便使用日本新巖,其色彩美學仍延續“青色為尚”的文人傳統(如石青與蛤粉的搭配暗合“青白”美學)。
觀物之道的深化:從“格物”到“觀心”的轉型,并非對寫實傳統的背離,而是通過主體意識的介入,使“物象”升華為“心印”。
當代工筆花鳥畫的“新重彩”實驗,以材料革新為起點,重構了傳統繪畫的視覺語法與文化邏輯。通過礦物顏料的現代化轉型、寫意性技法的解構重組以及數字技術的輔助介入,藝術家們突破了“三礬九染”的程式化桎梏,將工筆畫從“技藝復刻”轉向“觀念表達”。江宏偉的殘荷母題、蔣采蘋的熒光色域實驗、郭繼英的巖彩本土化實踐,無不彰顯出傳統重彩在當代語境中的再生能力—既非對古典技法的簡單復歸,亦非對西方語言的被動移植,而是通過“材料物性”的覺醒與“時間性”的重構,實現了從“格物”到“觀心”的哲學升維。這一轉型不僅回應了全球化背景下東方藝術的認同焦慮,而且以“動態傳統”的開放性為工筆畫注入生態批判、跨文化對話等當代命題。
五、“新重彩”實驗的范式意義與中國畫的當代重
生:以江宏偉為例
江宏偉的“新重彩”實驗,不僅是個人藝術語言的突破,而且是工筆花鳥畫在當代語境中實現創造性轉化的縮影。通過對其“荷塘”系列、《殘荷日記》等作品的深入分析,可見這場實驗的本質在于以材料為媒介、以時間為軸線、以心象為歸宿,重構傳統繪畫的視覺語法與哲學內核。其價值不僅體現在技術層面的革新,還在于為中國畫的當代轉型提供了一種“不離古法而新生”的范式路徑。
(一)材料物性的覺醒:從媒介到主體
傳統工筆畫中,礦物顏料始終作為“隨類賦彩”的工具存在,其物質性被囿于再現功能的枷鎖。江宏偉的實踐顛覆了這一邏輯一一他將藍銅礦的結晶反光、銀箔的氧化銹變、麻紙的粗蠣肌理轉化為敘事主體。這種對材料物性的極致挖掘,與西方現當代藝術中的“物質性轉向”形成跨文化呼應,卻始終扎根于中國畫“材美工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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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景銳宣,佳木斯大學美術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美術(中國畫)與書法。
李丹(通訊作者),碩士,佳木斯大學美術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美術(中國畫)與書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