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李清照《詞論》提出“詞別是一家”之說,是詞史研究的重要文獻,但是對于其首句的解讀至今仍然存在不少爭議。為了準確理解《詞論》首句,本文先引各家對“樂府聲詩并著”的解釋,梳理得到三點共識。然后明確首句其他字義,將首句斷為:“樂府聲、詩并著,最盛于唐。”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探討“樂府聲詩”概念,界定“樂府”為歌曲,“聲”為曲調,“詩”為歌詞。
李清照的《詞論》作為我國古代重要的詞學批評文論,備受學界關注,毀譽之聲皆有。對于“樂府聲詩”“詞別是一家”“理論與創作分離”等問題,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其中,如何理解首句中“樂府聲詩”作為爭議的焦點之一,任中敏、黃墨谷、余恕誠等學者紛紛撰文抒發己見,但目前仍未達成共識。本文從該爭議切入,聯系《詞論》全文及相關文獻,略陳己見,以就正于方家。
“樂府聲詩”概念爭議
(一)“樂府”指樂府詩,兼指詞,“聲詩”分指聲和詩
黃墨谷女士是最早對“樂府聲詩”問題進行分析的學者之一,其《對李清照“詞別是一家”的理解》的核心觀點可以大致概括為兩點:詞源論與體裁論。在詞源方面,她主張“詞源流于樂府”,即“詞”源自樂府“詩”;在體裁方面,她支持“聲詩并著”分論,強調“聲”與“詩”的含義并不相同,不應該混為一談。這一觀點得到了李定廣的認同,他在《“聲詩”概念與李清照“樂府聲詩并著”之解讀》一文中指出,學界關于《詞論》“樂府聲詩并著”的爭議中,唯有黃墨谷的解讀最符合李清照本意。
需要注意的是,二者在概念界定上存在分歧:黃墨谷認為“詞源于樂府詩,詞的性質是聲詩并著”,而李定廣則主張“樂府”包含“詞”,并在特定語境下特指新興曲體“曲子詞”。如果依照李言,“樂府”的發展鼎盛期就不應該在唐代開元、天寶年間了。誠然,古人確實有以“樂府”代指“曲子詞”的做法,但這并不能證明《詞論》中的“樂府”就一定是指“曲子詞”。唐代“樂府”也確實有“配樂歌詞”的含義,但如果“樂府”是“歌詞”,那后面的“聲詩并著”說法就不合邏輯。
(二)“樂府”指長短句詞,“聲詩”指歌詩
任中敏認為“樂府”指長短句詞,“聲詩”指唐代歌詩,兩者同時盛行。謝桃坊在《宋人詞體起源說檢討》中指出,《詞論》首句中的“樂府”當作長短句詞解,并以歐陽修的“近體樂府”為例,認為此“樂府”更接近宋人觀念中的“近體樂府”,而“聲詩”指唐代歌詩,即任中敏所說的“唐聲詩”。孫尚勇也認同這一觀點,指出“樂府”與后文提及的“歌”“詞”相對應,胡仔《苕溪漁隱叢話》中的“以樂府名家者”和《詞論》中的“樂府”意思相同,即“樂府”指“歌詞”。按照這個說法,我們可以推論在唐代開元、天寶年間,“聲詩”與“詞體”應該是并存且發展興盛的。然而,這樣的推論與史不符。
任中敏觀點的另一支持者楊曉靄提出“樂府”指“以詞就音”的歌唱形式,“聲詩”指“詩之可歌”的傳統詩體,但其論證有矛盾之處—既以李袞(唐代著名歌唱家)歌例證“詞”的獨立性,又將其歸入“歌詩”范疇。
(三)“樂府”指教坊音樂,“聲詩”指朝廷音樂機構收錄的詩
余恕誠考察了唐宋文獻中“樂府”“聲詩”的使用情況,指出“樂府聲詩并著最盛于唐開元、天寶間”應該理解為宮廷音樂與文人創作的共榮現象。在對《詞論》首句的理解上,余恕誠的部分觀點還有待商榷,但是其“樂府”不等于“詞體”的論斷,為本文解釋《詞論》首句含義提供了啟發。
在此基礎上,柏紅秀依據李肇《唐國史補》的記載,將李袞賽唱事件定位在中唐初期,所以首句描述的是中唐之前的狀況,應該斷為“樂府聲詩并著,最盛于唐開元天寶間”。其獨特之處在于區分“樂府”與“聲詩”的機構屬性:前者指教坊系統的音樂表演,后者指配合宮廷雅樂的詩作。這一詮釋路徑有效避免了文體混同的困境,其與楊曉靄觀點的差異在于否定“樂府”指代曲子詞的可能,轉而從音樂體制角度解析概念內涵。
(四)“樂府”指樂府詩,“聲詩”指“唐聲詩”
陳祖美認為《詞論》首句是李清照通過追溯盛唐“樂府、聲詩”的表演傳統,來確立詞的獨立地位。吳熊和大體上認同陳祖美的觀點,但他同時也指出開元、天寶時期的長短句僅是詞體的雛形,真正成熟的詞體形成于中唐貞元年間。這種歷時性視角為詞源研究提供了新的啟發。
綜合各家觀點,暫且可以達成三個共識:
第一,無論怎么解釋“樂府聲詩并著最盛于唐”,李清照以此開篇,統領全文,強調了詞和音樂的關系,凸顯了詞需要配樂演唱的音樂屬性。
第二,詞體成熟并追上詩的發展步伐是在晚唐以后。中唐以前,不管“由樂以定詞”或是“選詞以配樂”,“詞”主要指的都是文人創作的齊言近體。
第三,李清照作《詞論》,追溯詞史,點評詞人,意在主張“詞別是一家”,詩、詞有別。
詞義辨析與句讀劃分
(一)“并著”之解
“并”在古漢語中有多重義項,此處取“并列”之意;“著”表示“卓著、突出”的狀態。“并著”整體應解作“同呈興盛態勢”,而非簡單等同于“并行”或“同等重要”。這一語義辨析至關重要,其直接影響對“樂府”與“聲詩”關系的理解。從語法結構觀之,“并著”的主語存在兩種可能:一是“樂府”與“聲詩”構成并列關系,二是“聲詩”作為“樂府”的修飾成分形成偏正結構。僅從漢語語法來看,兩種邏輯關系似乎都說得通,但是回看上文第二點共識,如果“樂府”“聲詩”是并列關系,得到的推論應該是“樂府”為“詞”,“聲詩”為“歌詩”,即“詞體與歌詩在唐代同為顯學”,這與歷史事實存在明顯悖離。因此,“樂府聲詩”更合理的結構應為偏正關系,即“樂府之聲詩”,“樂府”包含“聲詩”。
(二)“最盛于唐”的時間定位
學界對“盛”字的釋義雖無太大分歧,但對“盛”的具體時間存有爭議:“最盛于唐”還是“最盛于唐開元、天寶間”?聯系文本可知,李清照筆下的“盛”更傾向“興盛、盛行”之義,而非單純指代藝術成就達到巔峰。這種解釋不僅使“最盛于唐”與后文“鄭衛之聲日熾”形成歷時性呼應,也符合“樂府聲詩并著”盛行于“開元、天寶間”的歷史事實。值得注意的是,余恕誠的斷句方式雖得到部分學者支持,但其將“樂府聲詩”解釋為“教坊音樂與文人聲詩”,實則與李清照強調的“詞體獨立性”存在矛盾。
(三)“日熾” “日煩”的歷史指涉
“自后鄭、衛之聲日熾,流靡之變日煩”是對首句“盛行”現象的進一步闡釋。作者將“鄭、衛之聲”與“流靡之變”放在一起,揭示了宮廷雅樂自上而下向民間俗樂的滲透,符合黃墨谷所說的“上層審美取向往往引導著社會風氣的改變”,唐代燕樂最終實現了對各個社會階層的全面覆蓋。雅樂和俗樂的互動不僅豐富了唐宋詞體的多樣性,也為理解“樂府”概念的演變提供了重要線索。
(四)句讀劃分
《詞論》存在三段式、四段式等多種劃分方式,但綜上所述,筆者主張進行四段式劃分:首段“樂府聲詩”到“不可遍舉”,總述唐代“樂府聲詩”的興盛;次段“五代干戈”到“哀以思”,梳理五代至北宋的詞體流變;三段“逮至本朝”到“不可讀也”,確立“詞別是一家”的理論框架;末段“乃知別是一家”到末尾,提出藝術規范。
三、“樂府”概念界定及其與“聲”“詩”的關系
(一)“樂府”內涵的重新詮釋解決了《詞論》首句詞義辨析與句讀劃分問題,“樂府”的指涉就較為清晰了。此外,我們還需要明確,李清照在列舉《菩薩蠻》等曲子詞時,已明確使用“詞”這一專門術語,轉而采用“樂府”,是要借用其不同于“詞”的含義。并且《詞論》全篇高頻出現的“歌”字(共9次)均作動詞或定語使用,但沒有一處是用于指代音樂類型。這提示我們:按照李清照的想法,“樂府”可能是“歌”的另一種語義表達。
李清照選擇以“樂府”代指“歌”,與其對音樂類型的精準把握密切相關。據《文心雕龍·樂府》的分類,“歌”“曲”“詞”“調”等都屬于“備曲度者”,而“樂府”作為涵蓋各類音樂形式的一個總體概念,顯然比“歌”更具包容性。這種包含與被包含的關系,恰是李清照選用“樂府”而非狹義的“歌”的關鍵所在。
(二)文本互證與理論溯源
為驗證上述假設,我們還需要外部文獻予以佐證。劉勰在《文心雕龍·樂府》中的論述與《詞論》意思上趨同:二者均追溯樂府源于上古歌謠,梳理秦漢至魏晉時期的發展脈絡,并強調“詩為樂心,聲為樂體”的核心命題。尤其是劉勰對曹植、陸機樂府“無詔伶人,事謝絲管”的批評,與李清照對蘇軾、晏殊、歐陽修“歌詞分五音”的論斷形成了鮮明的呼應。《文心雕龍·樂府》對“樂府”的定義:“聲依永,律和聲”,為我們解釋“樂府”這一概念提供了關鍵證據。劉勰援引“候人”“飛燕”等上古樂歌例證,可以進一步確認“樂府”代指“歌”的說法。李清照在《詞論》中講述的李八郎故事,正與這一用法相合,既展現了唐代樂府的盛行狀態,又通過事例生動而具體地闡釋了“樂府”的內涵。
(三)“聲”“詩”關系的辯證解析
劉勰“詩為樂心,聲為樂體”的論斷揭示了影響音樂作品的兩個重要因素:詩性文本承載精神內核(樂心),曲調形式呈現音樂載體(樂體)。李清照吸收劉勰的觀點,提出“聲詩并著”的創作標準,強調優秀的詞作應實現聲律諧美(聲)與詩意表達(詩)的有機統一。李清照對“聲”“詩”關系的闡釋暗含批判意識。“詩聲俱鄭”的論斷雖與劉勰“聲詩并著”看似對立,實則通過否定鄭聲的雅正性,反向強化了“聲”必須依附于“詩”的創作理念,既繼承了《文心雕龍》提出的音樂美學傳統,又凸顯了宋人重雅輕俗的價值取向。
四、結語
通過詞義辨析、結構梳理以及概念界定,筆者認為《詞論》首句應該斷句為“樂府聲、詩并著,最盛于唐”。這樣斷句符合語法規范與歷史事實,更凸顯了詞體對音樂性與文學性的雙重要求,為理解宋代詞學提供了新的視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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