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塊鮮肉,放在餐桌上,是食物,但滾落到地上,或被扔進垃圾箱,就成了垃圾。
僅僅是因為位置的不同,食物就被視作垃圾。但所謂的“垃圾”真的毫無用途嗎?焚燒真的是它們命運唯一的終局嗎?
在一場活動上,科學家張雪華向參與者提出了這些問題。而她的答案是“不”。
張雪華是南京大學(溧水)生態與環境研究院首席科學家,中國“社區廚余堆肥試點項目”和平臺的創始人和發起人,曾為多家國際機構做過環境與氣候政策方面的高級顧問,歸國后與萬科公益基金會、故宮博物院等機構組織一道探索中國有機固廢資源化的本土化路徑,推動了堆肥在中國各類社區的落地和發展。
回顧張雪華的學術生涯會發現,她在每一次重大抉擇面前,都有一股敢為人先的勇毅。在那個大學生還是鳳毛麟角的80年代,她選擇了當時全國只有3所高校設置的環境監測專業;畢業后在基層工作時,她參與打造了世界上第一座采用自然方式凈化生活污水的城市綜合性環境教育公園;而后在斯坦福讀博時,她選擇了一個專為解決人類在新世紀所面臨的環境問題而設置的跨學科博士點;回國后,她率先將國外先進的社區堆肥技術鏈條和項目經驗引入國內并加以推廣……
一次次的人生轉向,使她從一名最初對環保“不感興趣”的科研人員,逐漸踏上了對“人與自然”關系的深入探索與思考之路,從一名曾經“厭學”的學生,變成推動中國民間探索有機固廢資源本土化的先行者。
社區、廚余、堆肥,在傳統敘事里似乎都被張貼著“不起眼”的標簽,但用科學的眼光來看,廚余垃圾的堆肥,是一項能回收再利用廢棄物、改善當地氣候、加快土壤固碳的行動。
張雪華對堆肥的關注,起源于2015年。那時候,她到印度班加羅爾拜訪友人家。班加羅爾是“印度的硅谷”,朋友住在一個高檔社區,在自家陽臺擺放了一個堆肥桶。家庭堆肥在當地的流行讓張雪華感到意外,最神奇的是,當她在陽臺上做瑜伽時,也沒有聞到大多數人印象里的廚余和堆肥在異味。
后來在印度一場生態經濟學的年會上,張雪華得知,當地一個能容納550戶家庭的社區,每天可以處理500公斤的廚余和園林綠化垃圾。班加羅爾這座人口達1050萬的城市,居然能通過一系列分散式垃圾處理政策,發動居民自愿、有序地開展垃圾分類以及社區和家庭堆肥,實現廢棄物的在地資源化利用,這讓張雪華覺得,班加羅爾的分散式堆肥模式,得好好研究一番。
2016年初,張雪華與“阿育王生態研究中心”合作,開啟了她在異國長達一年的調研。后來在一篇文章里,張雪華寫道:“班加羅爾新政的最大特點是,將傳統的政府包管整個垃圾收運和處理鏈條的模式,轉化為居民與政府共同承擔的模式……由于是自下而上的改變,到今天,班加羅爾已經初步形成一條涵蓋堆肥基礎設施生產、堆肥體系設計、添加劑和生物菌種的研發生產、成熟肥銷售等要素的完整產業鏈。”
在那里,張雪華看到的是一幅“每個消費者都對自己消費行為負責”的圖景。從個體到進入家庭和走進社區,廚余堆肥實現了就地物質循環的閉環。
在印度考察時,張雪華會將自己的發現、收獲和思考同步更新在朋友圈,吸引了一大群同行、公益人士等的圍觀。恰好這被成都的企業家徐良根看到了。他在朋友圈留言,讓張雪華將班加羅爾居民堆肥的桶拍得仔細一點,并問:堆肥桶放在家里的什么地方?桶上的透氣孔有多大?里面放了什么發酵物質?
這名企業家已經在自己家里嘗試堆肥,但可能因為技術不對,堆肥過程中長了蟲子,也產生了異味。張雪華的這次調研,正好解決了他的煩惱,也讓她看到了社區堆肥在中國有其需求。
回國后,在徐良根和一眾公益組織幫助下,張雪華在成都“王家塘”小區里啟動了中國第一個社區堆肥項目。
王家塘項目,吸引了萬科公益基金會的關注。張雪華還記得,2018年5月,她在上海受邀參加一場演講,結束回到酒店已經晚上10點了。而當時還是王石秘書的謝曉慧,正等著向她請教班加羅爾的經驗。這次見面,為后來中國廚余社區堆肥項目的出世奠定了基礎。
張雪華還記得當時和王石等人隨后在班加羅爾的考察。那天,王石早早到了第一個考察點,捧起黑土般的廚余堆肥產物,湊近仔細聞了聞,他說:“這對了。(社區堆肥)可行。”它能做到美觀、清潔和有序,管理得當也沒有蚊蟲滋擾。
王石的接受度和認可度,對后續社區堆肥項目的啟動起到了關鍵作用。2018年12月,在南京大學(溧水)生態環境研究院與萬科公益基金會的聯合推動下,社區廚余堆肥試點項目啟動并迅速鋪開,目前已累計培育108個開啟廚余堆肥的社區試點。一場誕生在民間的氣候行動,在黃土地上生根、發芽。
張雪華對人與自然關系的關注與覺醒,并不是一蹴而就的。
在高考時選擇成都科技大學(后來與四川大學合并)環境監測專業,其實是順從母親的意志。原因很簡單:好找工作,也在大城市,而且不用出省。
但這不是張雪華的意愿,自己因此在本科階段讀得很不開心。在當時的她看來,環境保護只是一個綜合生物、化學和物理等學科知識的污染控制技術手段。她曾自嘲,大學時自己差點無法獲得學位,是“如假包換的一個學渣”。
本科畢業后,90年代初,張雪華被分配到成都的環境監測站,日常工作是監測水質。那時候,她只是將“環境保護”當作一份工作,而非發自內心地喜歡,也沒有視作神圣的使命,直到一場名為“水的保護者”公共藝術活動的降臨,改變了她的認知與心態。
這是中國第一次面向公眾的大型環境裝置藝術活動,張雪華參與了活動全程的協調與落地。這讓她發現,原來環保不止有枯燥的實驗,還可以通過藝術的形式,走進公眾。
這場活動催生了一個重要成果—世界上第一座采用自然方式凈化生活污水的城市綜合性環境教育公園,獲得多項國際大獎的成都“活水公園”,不是人為凈化污水,而是依靠植物塘和水流機理自然凈化污水與廢水,將水質凈化到符合城市游泳的標準。
這是一種“向自然學習”的實踐思路。“環境問題是人為造成的,如果依靠人的技術邏輯也無法解決的話,可以學習自然法則去解決。”張雪華說。這段經歷,加深了她的認識:“環境問題的解決不能完全靠工程技術手段,培養公眾環保意識、尊重自然規律、依賴公共政策作為支撐,是極為重要的手段。”
在當時這位年輕的科研人員面前,環境保護這個議題,瞬間變得五彩斑斕,也讓她看到了“環境保護”背后更直指本質的一大議題:人與自然的關系。
這段早期經歷不僅重塑了張雪華對環保的認知,還為她的后續深造埋下伏筆。21世紀初,張雪華獲得了到斯坦福攻讀博士學位的機會。那是斯坦福在進入新世紀后新設的項目—“環境與資源跨學科專業博士點”,而得益于此前在一系列國際組織工作的經歷,張雪華成為該博士培養項目的第一屆也是第一位亞洲學生。
在斯坦福的學習,讓張雪華延續了環境倫理學維度的生態保護思考。在讀博之前,張雪華曾在世界銀行等國際組織從事政策研究分析,大多基于環境經濟學理論。當時,這一學科的底層邏輯,是以貨幣價值,衡量不同技術手段與政策法規的產出比和影響,但在這個過程中,并不是所有物種都能被人類的貨幣衡量的。比如,野生動物對人類的價值和其自身的內在價值,可能是兩回事,后者無法量化(貨幣化)。在她看來,當人類只把自己放在生態系統的中心去思考和決策,得到的結果對于整個生物圈來說可能失之偏頗。
在2018年的南極之旅中,張雪華的環保理念經歷了一次深刻升華。
2017年,張雪華入選第二屆“家園歸航”計劃,這是全球最大的女性科學家南極考察計劃,致力于倡導和提升女性在科學和技術等領域的領導力和決策影響力。2018年2月,項目啟動,當張雪華從一艘載滿了全球優秀女科學家的船上走下來,登上南極大陸的那一刻,她出乎意料地發現,其實南極的動物是不怕人的。
企鵝悠閑地成群結隊走來走去,海獅和海象慵懶地躺在冰川上,這群野生動物并不像城市里的野生動物或者流浪動物那樣,看到人類出現或靠近而驚慌地一哄而散,甚至有企鵝會主動靠近人類。張雪華記得,只要靜止不動幾分鐘,總有企鵝有點好奇地靠近她,甚至有一只用嘴啄她的背包。
突然,一個念頭閃過張雪華的腦海:原來它們才是南極大陸的原住民、主人,我們人類不過是外來者。“生平第一次,我直觀深刻地領悟到何為一個物種的內在價值,它有自身存在的價值和權利。”
登陸南極那一瞥所產生的顫動,讓張雪華心頭開始生長出此前從未有的念頭:人類其實是渺小,且認知也是非常有局限性的。在這之前,張雪華發現,很多擁有環保意識的人,包括從前的自己,覺得有責任與使命保護大自然和各類野生動物,在遇上這群南極的主人之后,她意識到這種觀念和心態一定程度上彰顯了人類中心主義的傲慢與自大。
而接下來在南極長城站的參觀,更讓她篤定了要摒棄“人類中心主義”的思維。登陸南極時,正是南半球的夏季,陸地上覆蓋的冰層已經融化了,露出了深色的土壤。但在長城站的資深科研人員告訴她,30多年前的夏季,地面上還是能看到一層薄冰的。可如今,不斷上升的全球氣溫讓南極裸露的土地不斷擴大范圍,冰川和冰架都在縮小。根據中國氣象局最新的數據,南極大陸在過去40多年整體呈氣溫上升趨勢。從1980年到現在,每十年氣溫上升0.12℃。人類的生產活動已經引起全球生態系統的變動,這時候,與其冠冕堂皇地談論人類中心主義的“保護”理念,不如以自律來規范人類的生產與生活。
這可以說是張雪華全身心投入探索中國社區堆肥路徑的決定性時刻。在這之后,張雪華開始在公共場合倡導“去人類中心主義”的理念。
南極之旅的反思,讓張雪華的社區堆肥工作超越了技術層面,成為一種整合人與自然關系的實踐。這為她后續的推廣奠定了基礎。
這種認知深刻影響了后來社區堆肥項目的設計理念一一不追求統一方案,而是構建讓各地社區自主生長的堆肥生態系統。如今,堆肥的應用版圖早已突破傳統的社區邊界,伸展到更多元的場景中—莊嚴的故宮中,堆肥成為古樹土壤的“守護者”;孤懸的海島上,堆肥是志愿者“零廢棄”生活的一種實踐路徑,同時巧妙地化解了垃圾清運之困;還有“垃圾分類撬動社區自治”等一個個鮮活案例。
要讓幾十億人意識到,當今的環境、生態和氣候變化問題不僅僅跟企業或政府相關,還和每一個消費者息息相關。“環境問題、氣候問題和每個消費者的消費理念和行為相關,生態系統所遭受的破壞,最終也會發生在人身上。”這是張雪華作為一名科學家的生態價值觀,也是她探索中國固廢資源本土化之路的初心與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