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油加冕禮與加洛林王朝政治演變

作為基督教徒人教儀式的涂油禮，在7世紀逐漸演變為主教的圣職授任禮，8世紀后逐步與加冕禮結合起來，成為統治者即位的重要儀式。涂油加冕禮在法蘭克人封建化過程及政治發展中發揮過重要作用，因此，學者多將其放在法蘭克王朝史體系下研究，取得了豐碩成果。西方學者或探究涂油加冕禮的形成原因，將之視為王權在危機下換取教會支持的必要手段①；或開展對加洛林王朝重要國王如矮子丕平、查理曼、禿頭查理等涂油加冕的個案研究②，或探討涂油加冕的歷史影響，認為這一儀式確立了加洛林王朝基督教國家性質，促進了法蘭克國家與基督教同盟的建立③，加強了加洛林王朝對非基督教臣民的控制④，帶來政教關系的微妙變化。國內學術界則從政教關系角度出發，傾向于強調王權對教權的倚重，其成果散見于中世紀政治史、教會史及政教關系史的著作或者文章中①。

整體來說，無論是對涂油加冕禮演變過程的探討，還是在政教關系視角下考察這一階段法蘭克國家與羅馬教權的關系，都為研究加洛林王朝政治史和基督教會史提供了借鑒。但是，作為中世紀世俗統治支配力量的王權，并非一直屈從于教權，政教關系中世俗王權因素不容忽視，因此，以王權為中心，將涂油加冕禮放在中世紀政治文化視域下考察，更能凸顯世俗王權在中世紀政治演變中的特殊地位。

一、合法化王權的涂油加冕禮

涂油加冕禮在法蘭克經歷了漫長的發展過程496年，墨洛溫王朝第一位國王克洛維（Clovis）在蘇瓦松大教堂首次接受洗禮并接受涂油，“這似乎是國王的涂油加冕典禮在中古西歐的萌芽”[1]（P186）O200余年的統治使得墨洛溫家族統治的正統性根深蒂固。墨洛溫王朝晚期，王權旁落宮相之手。矮子丕平欲行篡奪之事，必須遵守法蘭克慣例。為了使自己的篡位更為合理，早在749年，丕平就向羅馬教皇扎迦利（Zacharias）咨詢“國王不行使任何王權”的現狀是否合適，教皇對此明確指示：“相比較手握王權之人和沒有王權之人，還是把前者稱為國王為好。為了讓這個國家免于陷入動蕩不安之境，他憑借羅馬宗座之權威，發出指令：應該讓丕平稱王。”[2]（P39）據《弗雷德加編年史續編》記載，丕平獲得教廷批準，是在“全體法蘭克人的提議和同意下”，而其即位過程，“先是由全體法蘭克人推舉為國王，再由主教們為其祝圣，然后接受顯貴要員們的效忠。”[3]（PI02）在這里，法蘭克族群同意與選舉傳統一再被提起，顯示出王位傳承族群認可的重要性。

《法蘭克王室年代記》延續了《弗雷德加編年史續編》的記述，著意指出丕平登基之地為蘇瓦松。因為從克洛維時代開始，蘇瓦松就是法蘭克國家的都城，其中蘊含的政治意味不言自明。與克洛維一樣，蘇瓦松涂油完成了丕平從宮相到國王的身份轉變。

教皇在意大利的窘境又促成了754年矮子丕平第二次接受涂油。當時，倫巴德國王艾斯圖爾夫推行統一意大利政策，威脅到教皇在拉文納總督區等地的統治。羅馬教廷與拜占庭帝國因為圣像崇拜、稅收及對拉文納地區的管轄權等問題產生矛盾，教皇斯蒂芬二世不得不向西尋找新庇護。753年11月，在法蘭克使節陪同下，斯蒂芬二世歷經千辛萬苦到達加洛林冬季宮廷蓬蒂翁。《法蘭克王室年代記》記載道：“為了維護圣彼得的權利，教皇斯蒂芬來到法蘭克，以尋求援助和支持”；“教皇斯蒂芬為丕平涂油，確認其為國王。他還為丕平的兩個兒子查理和丕平進行了涂油，確定二人擁有國王身份。”[2]（P40）

關于這次會面，《弗雷德加編年史續編》描述得更為詳細：“國王穿過阿登森林，在摩澤爾河畔的迪丹霍芬王家莊園住了下來。在這里，他得到消息說，教皇斯蒂芬帶著大隊隨從和禮物，已從羅馬啟程，目前已經穿過圣伯納山口，正急速地趕來與他會晤。聽到這一消息之后，國王下令，要以喜慶的儀式來接待教皇。而且，處處都要顯得對其到來表示重視才行。他命兒子查理前去迎接教皇并陪同教皇前往蓬蒂翁王家莊園與他會面就是在這個地方，羅馬教皇斯蒂芬同國王會面，并饋贈厚禮。他訴言稱，自己深受倫巴德人及其國王艾斯圖爾夫的壓榨他懇請國王打擊埃斯圖爾夫，幫助自己擺脫這一窘境。”[3]（P104）

《弗雷德加編年史續編》與《法蘭克王室年代記》的記述雖有詳略之別，但文中提及由年僅12歲的查理負責接待、“喜慶的儀式”、“表示重視”等語言都揭示出加洛林王權對羅馬教權的優勢。為了凸顯國王尊崇，《弗雷德加編年史續編》甚至并未提及斯蒂芬為丕平舉行的涂油祝圣儀式。767年，一位圣丹尼斯僧侶曾記載道：

三年前，經法蘭克人選舉，最虔誠和最榮耀的領主丕平，在神圣的教皇扎迦利的權威和命令下，通過受到祝福的高盧主教的涂油以及所有法蘭克人的選舉，坐上了王位。后來，在德高望重的修道院長和大祭司弗拉德（Fulrad）的住所——殉道者丹尼斯教堂里，教皇斯蒂芬又親手為他和他的兒子查理、卡洛曼涂油，施圣禮，使他成為國王和貴族。同時，他威脅，如有人膽敢從加洛林家族以外選舉國王，將會被開除教籍作為處罰，因為這個家族是通過神圣使徒們的祈禱而被尊崇和確認，他們已經被神圣的教皇之手祝圣了。[4]（P69）

從這則材料可以看出，斯蒂芬二世以開除教籍威脅不服從加洛林家族統治者，實際上確立了加洛林家族王權的合法性，也確保了其對法蘭克王權的壟斷。

一些現代學者較為認可這種看法，將丕平的涂油加冕禮尤其是754年的涂油禮看作法蘭克政權性質變化的標志，承認涂油為加洛林王權提供了理論來源。法國歷史學家皮埃爾·里奇評價，“通過涂油，加洛林王朝的國王被提升到《圣經》中國王的級別”[4]（P68）。科林·瓊斯認為，接受涂油使得丕平的篡權合法化，使他“赤裸裸地依靠權力，通過兩次自下而上的選舉和自上而下的宗教儀式完成了篡權行動。”[5]（P57）認為涂油增加了王權神圣性的觀點也得到中國學界的認可。何炳松先生評價，“此次羅馬教皇之參預加冕，君主原理上遂發生重大之變遷。”[6]（P39）

上述觀點，體現了20世紀前期學者的看法。隨著加洛林王朝史研究的深入，有學者提出不應過度強調丕平涂油禮的作用。英國歷史學家麥基特里克指出：“丕平選擇接受涂油加冕彌補了（加洛林家族所缺少的）墨洛溫國王的長發特征，象征著加洛林統治者與教會之間的和平以及自丕平二世時代發展起來的二者之間的關系。”[7]（P35）但在接下來的一個世紀中，涂油禮并非王權合法性的必要舉動，國王合法性并不以是否接受過涂油為條件，也無人因為國王未曾受到涂油就質疑其合法性[7]（P36-38）。納爾遜教授也認為，涂油禮只是普通的宗教儀式，對加洛林家族并無特別意義，更起不到宣誓王權合法性的作用[8]（P249） 。

應該說，丕平的涂油加冕禮是在加洛林家族想改朝換代、羅馬教廷深陷危機，雙方各取所需的背景下發生的。它改變了唯有血統才能代表王權合法性的傳統，為矮子丕平篡奪墨洛溫王權提供了合理性。有學者評價認為事件“加強了法蘭克國王與羅馬教皇和教廷的關系，既給丕平的王權增添了神圣的性質，也提高了羅馬教皇和教廷的地位，使他們開始在一定程度上具有了廢黜、任命和批準法蘭克國王的權力，同時給丕平以某種保護羅馬和羅馬教皇與教會的權益與職責。”[9]（PI15）誠然，丕平涂油增添了王權的神圣性，但是說教皇“具有了廢黜、任命和批準法蘭克國王的權力”仍為時過早。從《法蘭克王室年代記》的記載看，754-768年間，矮子丕平除了兩次用兵意大利外，其余的諸如慶祝圣誕節、祝圣節活動，均與羅馬教皇無直接聯系。矮子丕平的涂油禮只是世俗王權與教權各取所需的權宜之計。

二、鞏固王權的涂油加冕禮

768年，矮子丕平去世，查理和卡洛曼分治王國。10月，查理在法蘭西亞北部諾維奧姆大教堂接受當地主教涂油加冕，卡洛曼在蘇瓦松大教堂由主教涂油加冕[2]（P46）。771 年，卡洛曼去世，查理曼成為法蘭克王國唯一君主。縱觀查理曼統治時期，除由本地主教舉行的涂油加冕禮外，反映此時加洛林王權與羅馬教權的重大事件當數800年教皇利奧三世為查理曼舉行的加冕禮

799年4月，教皇利奧三世被反叛的羅馬貴族囚禁，受盡屈辱，在法蘭克使者的幫助下逃離羅馬，遠赴帕德博恩，拜見正與薩克森人作戰的查理曼。11月初，查理曼率領軍隊奔赴意大利，平定羅馬貴族叛亂并在圣彼得大教堂為教皇洗刷罪名。800年圣誕節，利奧三世在羅馬圣彼得大教堂為舉行彌撒的查理加冕，稱“羅馬皇帝”。

這一歷史事件，主要載于《法蘭克王室年代記》、艾因哈德《查理大帝傳》與利奧三世的傳記，其中以《法蘭克王室年代記》的記述最為詳細。“在最神圣的圣誕節這天，國王來到使徒圣彼得的靈位前祈禱，隨后起身準備參加彌撒儀式。就在這個時候，利奧教皇將一頂皇冠戴到國王的頭上，在場的所有羅馬人向國王群起歡呼：‘莊重威嚴的查理，您的皇冠乃上帝所賜，您是偉大的愛好和平的羅馬人皇帝。祝您萬壽無疆，永勝無敵！‘眾人歡呼之后，教皇仿效古代皇帝儀式向他致辭。查理原本的‘貴族’（Patricius）頭銜被廢棄，他開始被稱為‘皇帝’和‘奧古斯都'”[2]（P81）。這里，法蘭克國王原來授自于斯蒂芬二世的“貴族”頭銜被利奧三世提升到“羅馬皇帝”的高度。可以說，在強大王權面前，如此加冕，顯示出教皇對查理曼解救自身脫離困境的感恩戴德。

《利奧三世傳》中將教皇描繪成了加冕事件中的主動角色，“這位可敬的教皇親手為他戴上了一頂珍貴的王冠”[10]（PI87）。這次典禮也經常被中世紀教皇援引來證明：世俗君主只有來到羅馬并從教皇手中接受王冠，才能成為皇帝。這實際是中世紀教會歷史書寫的寫照。現代學者烏爾曼曾在則在充分考察加冕典禮過程的基礎上，認為加冕禮是教皇“精心準備的”，目的在于強調自己“作為上帝與國王之間的中介”的作用[11]（P65）。但是這并不影響對查理曼時代王權與教權的主次關系的判斷。據艾因哈德記載，查理曼并不喜歡“皇帝”和“奧古斯都”的稱號[12]（（P44）。學術界對查理曼加冕的主動性存在巨大的爭論。考慮到艾因哈德長居宮中，身負侍從秘書一職，與查理曼關系親密，這種表述實際是古典史學筆法的再現。正如畢爾麥爾所說，“雖然法蘭克人的國王通過加冕禮沒有獲得外在權力的擴展，但在各個民族中，其道德權威性和政治權威性被提高了，獲得了一種獨特的宗教性尊嚴。”[13]（P43）

800年前后的相關史實中也可證明查理曼在與羅馬教會的關系中居主導性地位。796年，在給利奧三世的信件中，查理曼自稱“上帝的代表，將要保護和管理所有上帝的成員”，是“君主和父親，是國王和教士，是所有基督教徒的領袖和指導者”，而教皇則是皇帝的宮廷教士，國王的任務是管理和保護教會，教皇的職責是為其祈禱。他寫道：“我愿與您建立牢不可破的信仰與仁愛的團結契合我的天職是用武力保護教會，使之不受異教徒的攻擊蹂踴，在教會內部確保信仰純正。而神圣的教父，您的職責則是用祈禱支持我的武力。”[14]（PI96-197）涂油加冕后，查理曼仍保留著“蒙上帝仁慈的法蘭克和倫巴德人國王”這一頭銜，他沒有選擇以羅馬為首都，甚至再未到訪過羅馬。802年，查理曼在亞琛頒布的敕令明確要求“教會人士與世俗之人一樣，都要宣誓效忠于自己”[15]（P234），“自己是教會的保護者，任何人都不可破壞神圣的教堂”[15]（P235） 。

從779年到813年，查理曼著手進行法蘭克教會改革，頒布敕令，召開宗教會議，重整教階體系，明確主教、修道院長職責，牢牢“控制著羅馬主教的人選、主教的敘任權，掌控召開和主持宗教會議、頒布教會法規等權力”[16]（P235）。甚至在806年的封國方案中他都未曾提及皇帝頭銜，直到813年，他才親手為虔誠者路易戴上皇冠，加冕其為共治皇帝（Co－emperor）[2]（P95）。

查理曼之所以會接受教皇加冕，其原因與阿爾昆等學者主張的以法蘭克為主導的基督教帝國（theImperiumChristianum）思想及拜占庭帝國的形勢息息相關。約在798年以后，作為加洛林文藝復興時期最知名的學者，阿爾昆在與查理曼和其他查理曼近臣的通信中屢屢提及“基督教帝國”。在他看來，東方的拜占庭帝國女皇伊琳娜（Irene，797-802年在位）廢黜其子君士坦丁六世，皇位虛懸，帝國動蕩，統治意大利、高盧和日耳曼地區的查理曼理應重建類似昔日西羅馬帝國的政治秩序，即建立“基督教帝國”。岡紹夫評論說，在阿爾昆眼中，查理曼的國家值得稱為“帝國”，他本人也應該稱為“皇帝”[16]（P43） 。

雖然不少學者將查理曼接受加冕視為加洛林王權與基督教神權全面合作的標志，認為這一舉動給帝國打上神權政治的標記，埋下了中世紀政教之爭的種子[11]（PI3）[5]（P60），完成了自卜尼法斯和丕平以來羅馬教會與加洛林家族之間的結盟，“標志著西方基督教世界重組的最后一步”[14]（P194-195）。但是結合上述材料分析，可以看出，800年典禮只是查理曼借基督教會來鞏固已經強大的法蘭克王權的舉措，加冕本身沒有學者們所認為的舉足輕重的意義。因為“早在羅馬賜予頭銜之前，帝國的存在就有目共睹，完全不取決于這種賜予。查理曼帝國不是來自于800年圣誕節的羅馬授職儀式，而是來自其先人和自身的文治武功法蘭克—一加洛林‘帝國意識’早于800 年的加冕儀式，實質上并不取決于這一加冕。”[17]（P82）“利奧三世的行為只是為了加強其同盟者與保護者的實力，查理曼所獲得的皇帝榮譽，沒有從根本上改變他在羅馬的地位或者他同教皇之間的同盟基礎。”[18]（P569）“雖然教皇的精神權威從未受到質疑，但是當教皇與加洛林家族并肩合作的時候，主導權卻完全掌握在查理曼的手中。”[19]（P440）

三、維系王權的涂油加冕禮

查理曼去世后，加洛林王權逐漸衰落。816年，教皇斯蒂芬四世在蘭斯為虔誠者路易舉行涂油加冕，這是813年路易世俗登基儀式之后又一次即位典禮。823年，虔誠者路易之子洛塔爾應教皇帕斯卡爾的邀請，奔赴羅馬，在圣彼得大教堂由教皇涂油加冕為共治皇帝，“通過這些策略，神職人員企圖將皇帝頭銜與加冕、涂油典禮聯系起來，使他們承認教皇和圣彼得主教轄區具有唯一的宗教特權。”[20]（P400）到9世紀中期，加洛林社會逐步形成一項基本原則，即唯有經過教皇加冕的加洛林統治者才是合格、合法的皇帝，而皇帝加冕最合適的地點是羅馬圣彼得大教堂。843年后，加洛林帝國一分為三，分王國尤其是西法蘭克王國王權逐漸衰微，境內領地大公國紛紛崛起，領地大公們對中央王權發起挑戰。為了應對挑戰，統治者們不得不借助于宗教儀式以自重，希望憑借基督教提倡的“王權神授”觀念提升統治的合法性與神圣性，最典型的是西法蘭克國王禿頭查理。

848年，禿頭查理在奧爾良接受法蘭克主教加冕涂油。《圣伯丁年代記》中記載：“在奧爾良，幾乎所有的高級貴族、主教以及修道院長們都選舉查理為他們的國王，為其涂抹具有神奇力量的圣油，以主教的祝福為其祝圣。”[21]（P66這次涂油加冕禮的政治背景頗為復雜。當時禿頭查理在西法蘭克面臨著嚴峻形勢，內有侄兒阿奎丹丕平二世和離心貴族的挑戰，外有維京人人侵威脅，要想鞏固王國統治，必須樹立合法性。接受森斯大主教溫尼洛的加冕涂油，對于禿頭查理來說，意義非凡，因為它雖非就職典禮，卻樹立了查理在西王國統治的最終合法性。“十年之后，查理將這次‘我所有的忠實隨從一致同意’的加冕視為對其整個統治的增強：是政治實力增加的象征，也是象征意義增強的源泉”[22]（PI55）。是這次涂油禮使他在豐特努瓦戰役中奪取的、在《凡爾登條約》中被確認的王國，真正屬于他。858年，日耳曼路易試圖入侵西王國，受到威脅的查理也是利用這次涂油禮說服叛亂者，“經過這次加冕，任何人都不能罷免我。至少不經過那些為我涂油、使我成為國王的主教們的聽證和審判，任何人都不能罷免我，因為他們代表上帝的寶座，上帝坐于其上，并通過他們傳達審判。我一直準備著要服從，且也確實服從于他們仁慈的糾正和懲戒般的審判。”[14]（P232）在幫助禿頭查理解除危機的過程中，蘭斯大主教興克馬爾也堅稱，禿頭查理是經過涂油、蒙神恩來統治西王國，而日耳曼路易未受涂油，不能成為西王國的國王[23]（P85）。

有后世學者認為這次涂油禮確認或者說強化了禿頭查理在西法蘭克王國的統治，意味著其對阿奎丹統治的合法化。例如，道森就認為848年的涂油加冕典禮使得原來處于從屬意義的加冕儀式作為確認皇權的基礎有了新的地位[14]（P215）。“禿頭查理地位首先通過父親封授為國王，又通過征服和選舉而成為阿奎丹的統治者，其權力的本質卻是教會涂油典禮賦予的，這次典禮完全改變他的地位：他完成了真正的變化。”[23]（P82）華勒斯也認為：“一次包括加冕和涂油的神圣典禮對于確認其無可爭辯的世襲繼承權來說，不失為一種很好的替代。奧爾良的涂油加冕禮使教士們首次賦予查理其所缺少的東西，也就是皇帝路易在817年《帝國分割法案》中所賦予其兄長們的宗教規定。”[24]（P245）

此后，涂油加冕典禮成為西法蘭克新王即位時獨享的重大禮儀制度，其程序經蘭斯大主教興克馬爾設計日趨完善。869年，洛塔爾二世去世，禿頭查理捷足先登，奪取洛塔林吉亞。興克馬爾在內的七大主教在梅斯為禿頭查理設計了祝圣儀式。儀式上，梅斯主教阿德溫提烏斯為其涂油加冕，使其成為洛塔林吉亞國王[2I]（PI6I）。儀式上，興克馬爾引用克洛維和虔誠者路易接受涂油為王的典故，宣布禿頭查理“應該在這個神壇上，由教士們加冕，并經過神圣的涂油奉獻給上帝。”[21]（PI60-161）阿德溫提烏斯宣布“他（禿頭查理）就是被上帝挑選出來并賞賜給我們的君主”[21]（PI58-159）。他還并為其祝禱：“主啊！用寵愛照顧您的子民、用慈愛統治您的子民的主啊，您已經授予這位仆人行為的準則，請您再賦予他智慧吧，這樣只要他適合統治這個王國，他將永遠全身心地奉獻于您，繼續行善，在您的指導下，獲得永生的王國。”[25]（P443）阿德溫提烏斯和興克馬爾都強調查理王權源于神圣的上帝，而他們是上帝與國王之間的橋梁，具有神圣的權力，國王能否獲得上帝的恩寵，需要借助于主教。這便降低了加洛林國王即位中世俗選舉的作用，高級教士作為國王與上帝之間橋梁的作用得到加強，而且樹立了蘭斯大主教在西王國國王加冕典禮中的地位。875年8月12日，意大利國王路易二世去世，禿頭查理急忙趕來，“圣誕節①，他在向圣彼得進獻大量貴重禮物后，被涂油加冕為皇帝，并被稱呼為羅馬人的皇帝。”[21]（Pi89）可見，在禿頭查理時代，涂油加冕禮已經演變為王位統治合法性和維系王國統治的重要工具。王權與教權的相互合作意義更加明顯，彰顯了西法蘭克王國基督教王國的屬性，奠定了未來歐洲王權、教權并存的二院政治結構體系。

禿頭查理后，加洛林家族面臨的威脅更加嚴重，后續統治者們不得不進一步借助教會權利來維持并鞏固王權。涂油加冕典禮成為西法蘭克國王即位的必要程序，在王國政治中的地位日益凸顯。879年，結巴路易的兩個兒子路易三世和卡羅曼二世均接受了涂油加冕，甚至自立為王的普羅旺斯的博索也舉行了涂油加冕禮。880年圣誕節，胖子查理在羅馬由教皇約翰八世加冕并涂油為羅馬皇帝[21]（P222）。888 年，為了彰顯其王權合法性，取代加洛林家族的羅伯特家族的奧都即位時也舉行了涂油加冕禮。烏爾曼評價道：“考慮到9世紀的現實，雖然國王的無限主權被有限主權所取代，但是國王從中獲益良多。相對于教會集團來說，國王的主權是有限的，但是教士們賦予他一種武器，有了這個武器他能夠要求對其非教會臣民行使有效的統治。”[23]（PI13）經過一個多世紀的發展與實踐，接受教會涂油加冕成為法蘭克王權合法化的必要行動，教皇成功地樹立了“羅馬帝國”而非“法蘭克帝國”的概念。同樣的，接受加冕的皇帝也必須宣誓保護梵蒂岡。時人在接受皇帝、帝國的威嚴與崇高的同時，自然也必須接受羅馬、教皇的威嚴與崇高。

四、涂油加冕禮下的政治觀念：兼論中世紀政教二元結構

涂油加冕典禮通常由教皇或主教（大主教）主持，王室和教俗貴族參加，實際上包括三個要素：國王、教士和上帝。國王是涂油加冕典禮的接受者；教皇或主教（大主教）是儀式的設計者、主持者和實施者，是上帝和國王之間中間人；上帝是權力真正的授予者，是王權的最終來源。典禮中，國王被涂以圣油，意味著國王接受了上帝為其設置的位置，分享了上帝的神性，具有了超越俗世的神秘力量，獲得了對國家進行統治的“神授權力”，成為代表上帝行使國家統治權威的基督教國王。教皇或者主教們扮演了典禮主持者、國王身份轉換者和“王之神命”職位傳遞者的角色，從中既可以看到“王在神下”與“王在教下”的神權政治圖景，也凸顯了教士身份的顯赫。涂油加冕典禮的精神實質是憑借宗教儀式在國王與上帝之間建立一種緊密的聯系。通過“涂油”這一可見的行為，表達上帝將“神的恩典”授予國王這一不可見的行為。

涂油加冕禮這一宗教儀式具有兩種特定的政治內涵。一方面，王權的最終來源是上帝，國王是上帝在人間的世俗代表，國王“蒙上帝恩惠”進行統治，反對國王就是反對上帝，這為王權奠定了神學的基礎。另一方面，王權來自“神授”，應該屈居于神權之下，神權可以任命王權，自然也可以罷免王權。

涂油加冕禮在加洛林社會經歷了一個發展過程，作用與影響日益加強，加洛林王權對涂油加冕禮的接受與加洛林王權同羅馬教會神權關系密切相關，體現出雙方互動發展關系。8－10世紀，涂油加冕禮之所以在加洛林政治中日益突出，需結合加洛社會政治背景來考察。為了建立加洛林王權，丕平三世選擇支持困境中的羅馬教廷，接受其涂油加冕。查理曼統治時期，加洛林王權達到極盛，作為歐洲最強大的世俗君主，為了鞏固王權，對抗東羅馬帝國皇帝，查理曼選擇繼承父輩的做法，對困境中的羅馬教皇出手相助，接受了涂油加冕。9世紀中期開始，法蘭克王權因為地方領地大公國崛起而受到嚴重挑戰，禿頭查理在內的加洛林統治者不得已與教會貴族聯合起來，甚至愿意犧牲部分主權，屈居教會之下，借以換取教會支持。因此，早在18 世紀，歷史學家愛德華·吉本就曾斷言：“教皇和加洛林家族的相互義務關系，形成了古代史和現代史、政府史和教會史之間最重要的樞紐。”[26]（P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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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the Anointing Coronation and the Political Evolution of the Carolingian Dynasty

CHEN Su - juan （ School of History Culture and Tourism， Huaibei Normal University，Huaibei 235OOO，China）

Abstract：During the Carolingian period，the anointing coronation went through a long evolution.During the Pippin period，the anointing ceremony changed the tradition that only blood could represent the legitimacyofthe royal power，ensured the Carolingian familys monopolyon the royal power，and further narrowed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Frankish king and the Holy See.During Charlemagnes reign，the anointing coronation did not become a formal and institutionalized ritual exclusive to theaccesion of new rulers，and the acceptanceof the ceremony was onlya means to consolidate the power of Charlemagne. Charles the Bald and subsequent rulers frequently performed anointed coronations in orderto maintain and consolidate the kingship through the power of the church.As aresult，the anointing coronation became a necessary procedure for the accession of the king of West Frank Kingdom and became icreasingly prominent in thepolitics of the kingdom.The essence of it is to establish a close relationship between kingand God by means of religious ceremonies，which reflects thedualpolitical structureof thecoexistence of kingship and theocracy in the Middle Ages.

Key words ：anointing coronation;carolingian politics;kingship ;theocracy;politico -religious relationship

[責任編輯 趙德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