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從小到大一直被一個問題困擾:我為什么非得叫這個名字?
在我不停的追問下,我很快得到了或真誠或虛偽,或含糊敷衍或認真負責的解釋。綜合種種說法,我得到了一個結論:根據我的屬相和出生時的季節特征,我被賦予了這個名字。答案確鑿。不過為了表達我的不滿,我換了個問題繼續追問:“我能不能換個名字?”
作為一名女性,卻擁有一個男性化的名字,這實在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就比如,當我聽到別的女孩被大人們溫聲細語地呼喚著疊字的乳名時,想想自己鏗鏘的名字,我聽在耳朵里,羨慕在心里。
當然,如果我只是嫌棄一點兒倒也無關緊要,關鍵是這個名字還給我帶來了很多尷尬的時刻。
小時候,我的發型比較單一,常常被大人帶到理發店剃成整齊的板寸;頭發稍長一點兒就會像一把刷子。“很Man”的造型搭配“很Man”的名字,活脫脫一個男孩子。
那時,當生病的我被帶進一家診所時,往往都是以這樣的情景開始的——
我坐在醫生對面,看著他拿出一沓處方箋。
“叫什么?”醫生填上我的姓名。
“幾歲了?”醫生寫下一個數字。
下一欄是“性別”,醫生跳過了向我提問的環節,在“男”后面的小方框里瀟灑地畫了個“√”。
我說:“我不……”
“別緊張,問題不大,”醫生撕下那張處方箋,從容地拍在我面前,“我來告訴你這些藥怎么吃:藥片一天兩次,一次一片;糖漿一天三次,每次倒這么多……去窗口拿藥吧,下一位——”
其實,在我身邊,有類似煩惱的小伙伴并不少,女生名字男性化,男生名字女性化,名字里帶生僻字但讀音“菜市場化”……后來,經過研究,我發現,名字以“男”“南”“楠”字結尾的一般都是女生,名字里帶“浩”“皓”“昊”字的通常是男生。
隨著年齡的增長,類似不美妙的體驗越來越多,我對自己的名字十分反感。因為每進入一個新的集體,我都要面對若干次提問:“咦?你怎么能是個女孩子呢?”
這種時候,我極度想要反駁對方的沖動最終還是會被理智壓制。與此同時,燃燒的怒火被轉化成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苦澀而不失禮貌的微笑。
后來,我逐漸掌握了更多的生活技能。在我的強烈堅持下,我被允許留一段時間的長發,條件是我得學會自己扎辮子。我爽快而草率地答應了,一直等到我的發量和頭發長度具備明顯的女性特征。
然而,新的問題出現了。開學不久的一天,物理課代表點了幾個被老師抽到名字要交作業的同學,其中也包括我。于是我抱著自己的作業本很有信心地來到了物理老師面前。
“這位同學,你是哪個班的?”物理老師問。
“我是一班的,老師。”我回答。
“麻煩你幫我叫一下你們班的物理課代表。”物理老師說起話來還挺客氣。
我穿過長長的走廊,去教室里叫來了物理課代表。
“讓你們班張××來交作業。你這個課代表怎么當的,這點兒消息都傳達不到位?”物理老師一改之前客氣的態度。
我和物理課代表面面相覷。
“老師,那個……其實,我……就是那個張××……”我悠悠地舉起了手。
這次換成了物理老師目瞪口呆。
完成高中階段的學業后,我進入大學,開始能夠勻出更多的時間和精力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比如,我開始寫作。后來,這些文字有了被發表出來的機會,我有必要為自己起一個筆名,我的想法很簡單:首先,它不能太男性化;其次和最后,同上所述。
于是在一個春天,一句能夠巧妙概括眼前景色的詩句恰到好處地浮現在我的腦海。我被那靈光一閃的念頭贈予了“等閑”這個名字。
使用筆名的感覺非常奇妙。當我第一次看到“等閑”兩個字代替自己原本并不喜歡的真實姓名出現在一本雜志的目錄里時,我仿佛脫胎換骨,置身于文字江湖。筆名為我披上了神秘的斗篷,幫我打破了現實世界里那個名字帶給我的枷鎖。事實上,擁有筆名的我和現實中的我并沒有割裂開來,我們互相供養,彼此成就。同時,我想要改名的愿望以另一種方式得以實現。
如果說我反感自己的名字是因為一些人,那么開始接受這個名字,則緣于一個人。
大學里,作為一項班級活動的策劃者,我和一個男生在操場一邊散步一邊討論方案,他忽然說:“嗯,你的名字很像你,果然是名如其人。”
“怎么講?”我分不清他話里的褒貶。
“你像這個名字,大氣而且干凈,又有一種書卷氣息。”他說,“總之,名字真是奇妙,好像世界上只有這三個字剛好能配上你的氣質。”
原來名字不僅僅是天干地支和殷切希望的縮寫,還可以有這樣美好的解釋。
大四實習時,作為一名老師,我在新的角色中,對名字有了新的感受。
那時暑假剛過,我也剛接手新的班級,短時間內需要記住許多新的名字,而有些名字確實會給人帶來比較深刻的第一印象。在見到這些名字的主人之前,我總會忍不住去想象,想象他們的形象,想象他們的個性,想象他們的聲音……直到見面的那天,當他們親口說出自己的名字時,那些或兩個字,或三個字的名字才會在花名冊上亮起來。
我想,名字的確奇妙。不管怎么樣,它還是很有意義的,贈予了我們在這個社會生存的文化符號,贈予了我們血脈傳承的紐扣。它是一種承載著我們獨特個性的容器,是最簡潔精悍的美麗“咒語”。
大學畢業后,我成為一名真正的老師,走進新的集體,懷揣期待準備開啟新世界的大門。這時,一個聲音拂過耳畔:“聽說單位來了個男老師,姓張!”
(本刊原創稿件,Cyan Lin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