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之路

如今提到波西米亞，我們腦海中或許會瞬"間浮現飄揚在空中的流蘇、樂手凌亂松散的長發、漫天飛舞的雪紡與荷葉邊。而波西米亞真正被定義為一種風格概念，可以追溯到15世紀，當時的法國人以此描述從印度北部遷徙至波西米亞地區，又輾轉抵達塞納河畔的吉普賽人。

具體說來，這是一種在觀感上的模糊定義，流浪中又帶有些許不羈的浪漫：吉普賽人懷揣著一種浪跡天涯、隨遇而安的心態，以豪放自由的精神狀態面對一切，這不僅反映在他們能歌善舞、精于占卜的“怪誕”風俗上，也在不知不覺中形成了獨樹一幟的“異族”穿搭風格，既囊括了亞洲印花和刺繡裝飾的特征，也不乏西方世界的時裝廓形與結構屬性。在他們的身上，印度古老的亮片刺繡工藝、埃及的圖騰式金色配件、西班牙的白色蕾絲婚紗、非洲風情的寶石串珠……像是將所到之處的傳統精髓集于一身，精致的異域流浪漢”即視感呼之欲出。

“情人為什么給我吉普賽的心”，這句21世紀的歌詞或許陰差陽錯地投射了19世紀的巴黎藝術家們“逛盡天地，失去安穩”的處境。夏爾·波德萊爾在詩集《惡之花》中寫了《旅行中的波西米亞人》；居斯塔夫·庫爾貝在畫作中精細地勾勒出波西米亞人在路途上的生活百態。這種曾經被迫浪跡天涯的人生選擇，竟成了法國文藝界的養分，也被賦予更加現代化的內涵：摒棄傳統的價值判斷，尋求自由而不受世俗束縛的精神救贖。

彼時文藝界信仰波西米亞風的創作者們大多聚集在巴黎左岸的拉丁區或蒙馬特區。而步入20世紀后，有“現代時尚之父”之稱的PaulPoiret讓波西米亞風不再是藝術家們聊以慰藉的談資，而是成為了一種富裕階層趨之若鶩的新潮。他在巴黎成立了自己的時裝屋，放棄了傳統定制服裝中的襯裙設計，從寬松的長袍、垂墜的連身裙上汲取亞洲、北非、中東等國家和地區的藝術風格，如同重走了一遍吉普賽人的環球流浪之路，不斷變換著花樣的頭巾、刺繡紋樣，乃至日式和服、中亞的女士哈倫褲等要素，豐富著現代高定時裝的創意語言，而Poiret也像是一位激進的引路人，持續影響了接下來一個多世紀的波西米亞風格走向（以他為主題的時尚展覽“PaulPoiret：室內設計師與香水制造商”也將于6月25日起在巴黎裝飾藝術博物館舉行）。

而歷數深受其風格影響的設計師們，KarlLagerfeld必定榜上有名。在1960年代初期，受Chloé創始人GabyAghion的邀請，初出茅廬的Lagerfeld為品牌確定了波西米亞風的走向，這并非是他天生的審美偏好，也與Aghion建立品牌時選擇的奢華女裝路線大相徑庭。Lagerfeld的波西米亞元素格外輕盈和富有幽默感，在高級成衣界顯露其玩世不恭的意味。而究其原因，多少與北美同時興起的青年新潮運動脫不開干系。

1967年的夏天，戰后嬰兒潮中出生的年輕一代羽翼漸豐，他們無視冷戰狀態下的國際局勢，也絲毫不想為未來的前途擔憂，拒絕現代主義兜售的消費主義價值觀，在時刻變化的生存環境中形成了一種“反主流”的文化思潮，融合在音樂和文化創意領域。這股潮流熱浪從舊金山一路“燒”到紐約郊外的伍德斯托克音樂節，從臺上到臺下，音樂與時尚共同塑造出一種全新的文化群像——嬉皮士。嬉皮士的影響力不只局限在美國，而是成為了某種世界議題，從美國本土的BobDylan，到英國的披頭士樂隊，以及法國的Fran?oiseHardy，都被視為引領嬉皮士精神和波西米亞風潮席卷全球的重要人物。他們隨性不羈的形象通常與所謂的光鮮亮麗不沾邊，卻全方面贏得了世界范圍內年輕人的支持，每一次歡呼和掌聲似乎都在闡述著顛覆成見的觀點：成功的定義并不是唯一的。而這種觀念也同樣震撼到了當時懷揣著“改變世界”的野心的史蒂夫·喬布斯，即便他給絕大多數人的印象是一件黑色的IsseyMiyake和一條牛仔褲，但1970年代時的他會自然而然流露出波西米亞群體的態度，不修邊幅地與客戶和投資者見面，像在音樂節的郊外那樣時刻盤腿而坐。如果說這種風格給他留下了什么寶貴經驗和意識的話，那一定是藐視一切規則和約束的勇氣和決心，這也反映在了他創立蘋果之后的一系列科技構想之中。

Lagerfeld顯然嗅到了這一非傳統青年群體的文化力量，決意讓Chloé與他們同行，在設計中注入了年輕化的印花和輕盈的材質，大膽的色彩與圖案是他將波西米亞帶入高級時裝語境最主要的方式，而民族刺繡、蓬松廓形、不羈流蘇與喇叭式的褲形，也隨著一代代的Chloé設計師們而延續了下來。時隔半個多世紀后，同樣來自德國的Chemena"Kamali成為品牌新任創意總監，在上任伊始她便試圖將Lagerfeld所締造的波西米亞盛景帶回。

在她為品牌打造的首場發布會上，Jerry"Hall、Pat Cleveland、Georgia May Jagger等標志著Chloé發展重要節點的面孔，都無一例外地選擇了同一款厚底木展鞋，這里也少不了定義千禧年波西米亞風潮的時尚領袖Sienna"Miller。她的出現將我們的思緒帶回世紀之交的飛揚年代，那是Miller成為街拍焦點，Isabel"Marant剛剛成立個人品牌不久，Mary-"Kate Olsen、Ashley Olsen姐妹尚未引領“靜奢”流行的時代，即便Olsen姐妹創立了如此克制干練的The"Row，但她們的私服不會說謊——波西米亞精髓依舊植根在她們心中。

事實說明，Kamali為Chloé重塑波西米亞風格的想法絕非一廂情愿。在2024秋冬系列發布后的第二天，二手交易平臺The"RealReal上的Chloé搜索量就暴漲了37%。我認為人們渴望不羈、自由、柔軟和動感，回顧歷史，這種渴望植根于1970年代，當時人們想要擺脫傳統生活方式和性觀念的束縛，“Kamali在首秀前解讀了設計靈感的背景和初衷，“人們想要做自己，活出自己想要的樣子——為自己定義生活。”Kamali在Chloé的登場，揭開了新一輪波西米亞風格卷土重來的序幕。因為進入2025年后，波西米亞風情在秀場中制造的回想無處不在，特別是迎來春夏之交，當音樂節的律動再次席卷草場，一切關于波西米亞的懷舊都是如此的順理成章。然而，在即將陸續登場的早秋系列中，各大時裝屋并沒有拘泥在重復宣揚波西米亞風格這件事上，而是借由這種彰顯自由不羈的潮流，來表達在創意、研發和制作工藝上更大的野心。

一方面，波西米亞的“亞”代表了“亞文化”融入創作的趨勢。在Valentino，創意總監Alessandro"Michele像是位古董收藏家那般，從自己的珍寶盒中找出了在二手市場搜集而來的金屬吊墜，有埃菲爾鐵塔造型的，也有鑲滿水鉆的心型，連在一起組成了音樂節上任由你狂野甩動的手鏈；Olivier"Rousteing用仿水晶吊飾拼出了一件流蘇連衣裙；Moschino的Adrian"Appiolaza幾乎將場景搬到了電影《薩特本》的拍攝現場，讓各式花俏的領帶圖案化作半裙上的印花，是“Hard"Times”的logo針織衫搭配層層疊疊的白色蕾絲裙；而Diesel的Glenn"Martens則開發出了新的牛仔面料，呈現出光滑輕盈而透氣的效果，如同緊身橡膠衣般性感，但邊角依舊保留了牛仔纖維的不羈感。當然，我們也不能忘記一直以來兢兢業業的Julien"Dossena，他在Rabanne塑造了一批波西米亞女戰士，金屬鏈條制成的流蘇瀟灑帥氣，加上無與倫比的光澤感，無疑是本季最為搶眼的混搭利器。

另一方面，波西米亞的“亞”本季也寓意著眾品牌將目光對準亞洲文化靈感。如去年底在杭州西湖畔舉辦的Chanel"2025高級手工坊系列發布。從香奈兒女士位于康朋街31號公寓中私人收藏的眾多烏木屏風入手，品牌工作室團隊著意在經典設計中結合中式風情。東西方文化地域與制衣哲學的碰撞，迸發出了如波西米亞風般包容不羈的異域火花。我們可以明顯地感受到蕾絲、金色元素的運用是如此奢華隆重，與此同時，山茶花剪影式的刺繡圖案，折扇般飛揚的不對稱剪裁百褶裙，以及色彩鮮艷豐富的彩色連褲襪，以現代的形式凸顯中式美學充滿動感和生機的一面，也在不經意中釋放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浪漫不羈。

而就在不久之前，Maria"Grazia Chiuri將自己為Dior策劃的最后一場早秋大秀搬到了京都。眾所周知，從Christian"Dior先生到其后繼任的設計師Marc"Bohan、Gianfranco Ferré、John Galliano、Raf Samons，都對日本文化情有獨鐘。這一次，Chiuri帶領模特們走到了京都東寺花園的櫻花樹下，用現代的視角重新解構古典的日式制裝規范和Dior傳統的廓形靈感。因此在系列中，我們并沒有看到品牌引以為傲的沙漏式剪裁，取而代之是日式二維平裁所突出的寬大輪廓感，這種對于身體的解放直接而坦率，延續了Chiuri一如既往的實用主義精神。

而在面料上，她選擇聯合著名的龍村美術織物工坊，重現1950年代Dior先生親自委托設計的經典圖案，同時在長袍和長裙的邊緣保留了未完成感的金絲流蘇細節，在模特行走之際翩翩起舞。不僅如此，在壓軸造型中，Chiuri還連續設計了數套輕薄的雪紡曳地連衣裙，配合重工花朵刺繡，既凸顯了秀場舉辦地的詩意，又強調了時裝與身體之間相互襯托和聯結的關系。那些閃爍著光芒的刺繡，如同紋身般附著在半透明的薄紗上，相比于浪漫，更是一種宣言式的果敢之美。

為何在傳統之風如此盛行的京都，Chiuri帶來如此超脫世俗規范的設計，或許答案就出自她曾在京都國立近代美術館參觀的展覽“愛時裝：追尋自我”之中，展覽的引言這樣寫道：“我們或許會想要穿上自己喜歡的衣服，或許會受到他人造型的啟發，或許會渴望做回自己，又或許只是想忘卻自我。”而主視覺則是一張來自川久保玲的品牌Comme"des Gar?ons 2020春夏系列套裝的圖片，模特被烘托得宛如一棵櫻花樹般落英繽紛。Chiuri也許正是受到展覽中作品的啟發，才選擇了以這樣不拘一格的方式來為自己在Dior任職的尾聲再添一筆高光時刻。

誠然，在Chiuri效力于Dior的這九年中，她始終是評論人和消費者眼中不懼爭議、不斷打破常規的代表，她不愿溫順地遵循固有觀念，而是顛覆傳統的二元價值判斷，從舉起女性主義的大旗，到積極投身地方手工藝的保護，與當地手藝匠人合作對話，走出了一條與眾不同的創意總監之路。這條路與1960年代末的那場波西米亞風的盛行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即對于個體成功的定義不止一種，每個人也都擁有向主流價值觀說“不”的權利。我們可以主宰自己內心的規則，無論時代如何改變，波西米亞精神不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