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安徽地處長江、淮河流域,憑借獨特的地理優勢與多元文化交融,孕育了貫穿新石器時代至明清時期的古陶瓷文化。文章以出土器物與窯址為核心,系統梳理其技術演進、藝術特征及歷史價值,揭示其在中華文明中的獨特地位,并探討當下保護與傳承的課題。
關鍵詞:安徽;古陶瓷;文化交融;遺址保護;技術演進;藝術特征
DOI:10.20005/j.cnki.issn.1674-8697.2025.12.035
1 史前至商周:陶器文明的多元奠基與技術啟蒙
1.1 新石器時代:淮夷的陶塑智慧
安徽新石器時代的陶器文明以淮河、長江流域為中心,展現出鮮明的地域特色與文化交流特征。距今約7300年的雙墩遺址出土的陶塑人面像(圖1)以嘴角上揚、雙目鏤空的寫實手法,傳遞出原始先民對生命的樸素認知;陶片上的魚紋、網紋及抽象符號,既是漁獵經濟的生活記錄,亦被視為早期文字的雛形,為研究中國文字起源提供了重要實物例證。同期稍晚的凌家灘遺址(距今5800年至5300年)以黑陶為主,胎質細膩,器型規整,其陶塑、玉鷹與八角星紋,揭示了長江與淮河文明的交融。值得關注的是,凌家灘陶器刻劃紋與薛家崗遺址(5000年前)的“米”字紋遙相呼應,共同構建起長江中下游地區的陶器文化網絡,印證了區域間的技術傳播與審美共識。尉遲寺遺址的紅燒土排房群被譽為“中國原始第一村”,其陶器以夾砂紅陶為主,采用泥條盤筑法成型,表面飾以繩紋、籃紋,既體現定居農業的穩定性,也展現了大汶口文化向南方的滲透。遺址中發現的陶塑豬頭、鳥形器,反映出原始宗教中動物崇拜的盛行,為研究新石器時代精神文化提供了具象載體,凸顯了陶器在物質生產與精神信仰中的雙重功能。
1.2 夏商周:青銅文明下的陶器轉型與原始瓷萌芽
夏商時期,安徽成為中原文化與南方土著文化碰撞的前沿。三官廟遺址出土的夏代陶鬲,器型瘦高、袋足深峻,帶有明顯的中原二里頭文化特征;臺家寺遺址的陶簋則以敞口鼓腹、圈足飾云雷紋展現江淮土著的審美偏好,體現了多元文化的并存與融合。西周至春秋,隨著吳楚勢力崛起,大城墩遺址的陶豆、陶匜融合楚式漆器線條美感,皖南土墩墓出土的原始瓷豆,胎質細膩、施青黃釉,燒成溫度達1100 ℃以上,標志著瓷器燒制技術的萌芽。
安徽陶器制作從泥條盤筑向輪制工藝過渡,三官廟遺址出土的陶鬲內壁可見明顯輪修痕跡,顯示快輪制陶技術已局部應用。臺家寺遺址的陶簋采用復合成型工藝,腹部與圈足分制套接,接縫處經拍打處理以增強牢固性,此類工藝與中原殷墟陶器技法同源,但云雷紋刻劃的線條更粗獷,轉折處呈方折,凸顯地域特色。
西周至春秋的原始瓷生產已具備成熟工藝鏈:皖南土墩墓出土的原始瓷豆,經X射線熒光分析顯示,胎體SiO2含量達75%、Al2O3約18%,接近早期瓷器標準;釉層以CaO為主要助熔劑,屬鈣釉體系,青黃色澤源于Fe2O3的氧化氣氛燒成(窯溫約1150 ℃)。湯家墩遺址發現的龍窯遺跡,窯床坡度約12 °,火膛與窯室分界清晰,此類窯型可通過調節通風量控制燒成氣氛,為原始瓷創燒提供技術保障。
這一時期,陶器的禮制屬性逐漸凸顯,禮制用陶也有了考古實證。堰臺遺址西周墓葬M12出土的陶鼎與青銅鼎形成“一陶一銅”組合隨葬,陶器形制嚴格仿青銅禮器,足根飾饕餮紋,但簡化為單線刻劃,體現“禮不下庶人”的等級制度—低級貴族以陶代銅履行禮儀,反映西周禮制在江淮地區的本土化調適。同期墓葬中,陶簋、陶豆的組合規律(如鼎簋數為奇數與偶數搭配)與《周禮》記載的“鼎簋制度”吻合,證實陶器作為禮器的制度化應用。湯家墩遺址發現的原始瓷殘片,胎釉結合緊密,為安徽早期制瓷技術奠定了工藝基礎,預示著陶瓷史從陶到瓷的革命性跨越。
2 秦漢至南北朝:瓷器文明的曙光初現與技術交融
2.1 秦漢:從原始瓷到成熟瓷的跨越
西漢時期,安徽原始瓷生產進入規模化階段,龍窯技術顯著提升。天長三角圩漢墓出土的原始瓷瓿,其胎體經拉坯成型后進行二次修坯,內壁可見細密旋紋,表明輪制技術已高度成熟;肩部水波紋采用篦狀工具連續壓印,形成規律性弧線,此類裝飾技法與浙江上虞漢窯一致;腹身刻劃蟠螭紋,胎體灰白致密,釉層均勻透亮。蕪湖賀家園漢墓的原始瓷壺采用輪制拉坯工藝,造型修長典雅,印證了長江流域制瓷技術的交流。
東漢堪稱中國瓷器發展史上的重要里程碑。亳州曹操家族墓出土的青瓷罐標本具有重要意義,顯微結構分析顯示其經約1280 ℃高溫燒成,胎體呈灰白色,釉層厚0.15~0.2 mm,與胎體間形成0.02 mm的中間層,吸水率僅0.3%,胎釉結合牢固,已屬成熟青瓷。其釉色青中泛黃,器型仿青銅瓿,反映儒家禮制對器物造型的影響。這一突破表明安徽是早期青瓷重要產地,與浙江越窯共同推動中國瓷器從原始階段邁向成熟。
2.2 三國兩晉南北朝:亂世中的瓷藝嬗變與南北融合
三國時期,馬鞍山朱然墓出土的青瓷虎子、熏爐,造型生動寫實,揭示皖浙制瓷工匠的流動。兩晉時期,社會動蕩促使實用瓷需求激增,安徽出土瓷器中罐、碗等實用器占比達70%,明器比例下降,反映喪葬觀念的世俗化。與江浙青瓷相比,安徽青瓷釉層較薄、開片細密,或與原料中氧化鋁含量較高相關。
南北朝時期,南北政權對峙催生制瓷技術差異化發展。南朝墓葬出土的青瓷蓮花尊,腹部堆塑雙層蓮瓣,這種堆塑工藝尤為典型:腹部蓮瓣分模制作后貼塑,每層蓮瓣角度呈45 °錯位,既增強立體感,又符合燒造時的應力分布,體現佛教藝術與制瓷技術的深度結合。這種南北碰撞在壽州窯早期產品中尤為明顯—青瓷采用南方傳統的灰釉,釉色青中泛綠,具顯南方秀雅;白瓷胎體淘洗精細,施化妝土后罩透明釉,成品兼有北方雄渾,成為隋唐技術融合的先聲。
3 隋唐五代至兩宋:名窯輩出的黃金時代與技術巔峰
3.1 四大名窯的工藝密碼與產業興盛
唐宋時期是安徽瓷業的高峰期,壽州窯、宣州窯、蕭窯、繁昌窯并稱“四大名窯”(圖2~圖4)。
壽州窯以黃釉瓷聞名,其呈色機制極具專業性,通過控制氧化焰中氧氣含量,用氧化焰燒成“鱔魚黃”釉,釉色溫潤如蜜蠟,陸羽《茶經》評其“壽州瓷黃,茶色紫”,印證其在唐代茶器中的重要地位。窯址出土的執壺短流,碗為玉璧底,適配唐代飲茶的需求。出土的匣缽內壁附著黃色釉滴,證實采用匣缽裝燒以避免落灰污染,此類工藝比越窯早半個世紀。
繁昌窯為南方青白瓷代表,五代至北宋時期產品胎質潔白細膩,釉色青中泛白。其龍窯長達62 m,分為火膛、窯床(分五個燃燒段)、煙道三部分,通過分段投柴精準控制各段溫差(前段1300 ℃,后段1250 ℃),使青白釉達到很高的水平。
3.2 造型、裝飾與釉色的藝術融合
安徽唐宋瓷器造型鮮明體現時代特征:唐代執壺短流鼓腹,具豐腴之美;宋代碗盞流行斗笠形、葵口形,追求簡約雅致。裝飾技法從壽州窯的劃花、繁昌窯的刻花,到蕭窯的白地黑花,展現從素面到彩繪的演變。如繁昌窯青白瓷碗內壁刻劃纏枝蓮紋,刀法犀利流暢,釉層下紋飾若隱若現,形成“隱紋”藝術效果。
釉色之美是安徽古瓷精髓。壽州窯黃釉有深褐至淺黃十余種變化。蕭窯白地黑花工藝,先在坯體施白色化妝土,再以含鐵量較高的釉料繪制紋飾,最后罩透明釉高溫燒成,白釉純凈度高,紋飾在釉下呈沉穩的褐黑色。繁昌窯青白瓷玻化程度很高。這種極致追求得益于原料優選,與窯爐革新—龍窯普及使窯溫穩定在1250 ℃以上,為高溫釉成熟提供保障。
3.3 社會變遷與技術傳播的文化鏡像
唐宋安徽瓷業興盛與經濟重心南移密切相關。揚州、宣州、合肥等商業城市崛起擴大瓷器消費,漕運體系(如通濟渠)使安徽成為南北貿易中轉站。宣州窯“宣州官窯”款瓷片(圖5)的發現暗示官府定制,繁昌窯附近北宋貨幣窖藏印證瓷業對地方經濟的支撐。
在技術傳播層面,安徽扮演南北制瓷技藝融合樞紐:壽州窯黃釉瓷通過通濟渠運往洛陽、長安,與邢窯白瓷、越窯青瓷形成“南青北白中黃”的唐代瓷器格局,陸羽《茶經》評價,實為對茶湯色澤與器型適配性的專業考量—唐代飲茶需觀湯色,黃釉瓷碗能清晰呈現茶湯的紫褐色,故成為茶器優選。蕭窯白瓷技術或源自河北地區,其白地黑花技法經汴河傳入河南,影響了當陽峪窯的彩繪工藝;繁昌窯對景德鎮的影響可追溯至北宋,其青白瓷的“二元配方”被景德鎮繼承,將燒成溫度提升,胎體玻化程度顯著提高;裝燒工藝中的墊餅支燒法,墊餅表面刻劃網格紋以增強摩擦力,影響景德鎮湖田窯的匣缽裝燒技術。宿州窯產品既有北方磁州窯白地黑花,又具南方越窯系統的裝飾技法,形成獨特的“皖式”風格,彰顯其在文化交流中的核心地位。
4 元明清:戰亂陰影下的堅守與民俗轉向
4.1 元代:戰亂中的窯業余暉
元代安徽瓷業漸趨衰落,此時因戰亂安徽窯工多轉向景德鎮,客觀加速其繁榮。蕭窯、宣州窯都還有窯場在燒造。
4.2 明清:地域特色的延續
明清安徽瓷器以民窯為主,受景德鎮窯影響顯著。宣州窯、界首窯等窯場轉向生產實用陶瓷器,雖缺乏藝術創新,卻滿足民間生活需求。
這一時期,安徽古陶瓷文化價值更多體現在地域民俗層面,將陶瓷工藝與鄉土文化相結合,成為當時社會的特殊記憶載體,凸顯其在非物質文化傳承中的獨特作用。
5 古窯址現狀:保護與傳承的時代課題
5.1 遺存分布與保存困境
安徽現存古窯址逾百處,主要分布于長江沿岸,江南的宣城市、蕪湖市、銅陵市及淮河流域的淮南市及皖北地區的淮北市、蕭縣等地。壽州窯、繁昌窯被列為全國重點文保單位,但多數窯址面臨自然風化與人為破壞威脅,有些窯址周邊因建設取土,原生堆積層有被破壞的危險,亟需系統性保護(圖6、圖7)。
5.2 保護策略與活化路徑
近年來,安徽積極探索保護路徑。繁昌窯進行大規模考古發掘,建大棚保護,并在籌建考古遺址公園;蕭窯嘗試“陶瓷工坊+非遺傳承”模式,邀請老工匠復原宋代白地黑花技法,開發文創產品;數字化技術(三維掃描、VR展示)應用于窯址記錄,為研究提供多維數據。
然而,保護與開發平衡難題待解。部分商業項目過度追求經濟利益,破壞遺址原生環境;學術研究對窯業技術史、區域交流史的深度挖掘不足。未來需構建“政府主導-學界支撐-社區參與”體系,讓千年窯火繼續煥發新生。
6 結語:土與火淬煉的文明基因
安徽古陶瓷的數千年歷程,從雙墩陶紋的原始稚拙,到壽州黃釉的雍容、繁昌青白的雅致,再到元明清時期的以實用陶器與民俗載體堅守傳統,為中國陶瓷多元格局留下注腳。
現今的安徽,以考古為基石、科技為手段重新審視這份遺產。當壽州窯黃釉瓷片在實驗室重現光澤,當繁昌窯龍窯遺址成為研學課堂,我們看到是文明對創新與傳承的思考。安徽古陶瓷的故事,仍在江淮大地上續寫新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