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姚巍星路窖藏考古出土宋饕餮云雷紋青銅貫耳壺淺析

摘 要：巍星路窖藏是寧波地區唯一發現并正式發掘的窖藏遺跡，填補了寧波地區窖藏考古的空白，并為宋元交替時期的政治格局、文化藝術、中外貿易等研究提供了優良的佐證實物。窖藏出土的文物種類豐富，其中一對饕餮云雷紋青銅貫耳壺胎體輕薄、體量宏大，紋飾精美，銘文清晰，生動地展現了宋代金石學興起復古思潮涌現、“追三代遺風”的歷史現象，也真實地刻畫了宋元交替時期余姚戰亂動蕩的社會情況，具有重要的歷史、藝術與科學價值。 關鍵詞：窖藏考古；宋代；饕餮云雷紋；青銅貫耳壺

DOI：10.20005/j.cnki.issn.1674-8697.2025.13.002

1 出土背景

2018年7月20日，浙江省寧波市余姚市市政污水管網建設在城區巍星路西側172-176號商鋪門前施工，發現大量銅錢、瓷器等古物。當地文物保護部門緊急介入，及時上報浙江省文物局。經國家文物局批準，同年7～8月寧波市文物考古研究所和余姚市文物保護管理所對該處窖藏遺跡進行了搶救性考古發掘，筆者有幸參與。

本次考古發掘發現窖藏坑1處。該處窖藏埋藏較淺，距離地表1.6米；整體形狀不甚規整近橢圓形，坑壁略斜直，底近平；窖藏坑長1.6米，寬1.3米，深0.7米；坑內器物分布密集，呈疊壓堆積狀，保存較為完整（圖1）。

經科學采集及發掘，窖藏坑共出土文物31件（組），種類豐富，以青銅器、瓷器、銅錢為大宗。目前，出土器物均尚未定級，本文就其中一對2件饕餮云雷紋青銅貫耳壺做簡要探析。

2 歷史沿革

余姚秦時置縣，屬會稽郡；東漢建安五年（200）余姚長朱然筑北城并置縣衙；唐時余姚轄域幅員遼闊，“東包明州，西轄上虞，為越州巨鎮”，武德四年（621）復置縣，兼置姚州；宋時社會經濟中心南移，余姚又達繁榮，被譽為“望縣”“東南最名邑”；德祐二年（1276）元軍占臨安，余姚歸屬元朝①。

窖藏位于巍星路，宋元時在姚城以南，明代建南城后納入南城范圍。據考巍星路原址為石巍橋江，北連姚江，南至最良江，江上有石巍、欞星二橋。1986年填河合兩岸道路為一，故名巍星路。現巍星路仍為余姚老城區主要干道，南起南雷橋，北與南濱江路相接，長1200米，寬12米，表為混凝土路面。

3 出土及清理情況

窖藏坑揭開時，坑頂部橫豎編織的木條均已腐朽碳化，磚塊多已散落。2件貫耳壺置于窖藏坑內兩壁，中間位置依空間大小合理放置香爐、黑釉兔毫盞、醬釉韓瓶等其他器物。兩壺以一件口朝上正放、另一件底朝上倒放的一正一反方式存放，朝上的部分均有磚塊覆蓋。貫耳壺較為高挺，口底小、中腹凸，以一正一反的放置方法錯位存放，能夠極大地利用空間，符合窖藏出土文物的埋藏形制特征。

窖藏坑深度僅為70厘米，貫耳壺修復完全高度為62.5厘米。據考古現場情況可合理推測，窖藏坑的深度是由坑內最高幾件器物為基準構筑而成的。具體方法可能是以較高器物做支撐并于支撐的空間內密集填放小件物品，再在其頂部覆蓋木條、壓實磚石，最后進行覆土埋藏。

由于胎壁較薄且擠壓存放等多種原因，2件貫耳壺出土時均略有殘缺。編號2018YWT1（I）J1采∶3底朝上，腹殘；編號2018YWT1（I）J1采∶13口朝上，底脫。2020年，余姚市文物保護管理所對包括2件貫耳壺在內的7件窖藏出土物進行科學研判和專業修復。經除垢除銹、修復還原等專業處理，貫耳壺如今正以完整的身姿立于余姚博物館展廳，以饋世人。

4 器物研究

4.1 形制

貫耳壺為青銅質地，器口呈方橢圓形，直口，長頸微束，圓鼓腹，高圈足。頸部兩側各施一貫耳。編號2018YWT1（I）J1采∶3（反放，底朝上）尺寸（厘米）為：口徑21.5厘米×16.2厘米，底徑21.3厘米×17.5厘米，腹徑32.0厘米×24.5厘米，通高62.5厘米。編號2018YWT1（I）J1采∶13（正放，口朝上）尺寸（厘米）為：口徑21.2厘米×16.2厘米，底徑19.5厘米×15.0厘米，腹徑32.5厘米×26.5厘米，殘高58.0厘米（圖2）。

本對貫耳壺以2件1組成對形式出現，形制規整，造型一致。浙江其他地方也出現了與本組貫耳銅壺形制相似的南宋器物：20世紀50年代在杭州武林門外城墻下出土了1件貫耳壺②（現展于杭州博物館之江館），2003年湖州白雀鄉壟山村王家潭魚塘也出土了1件青銅貫耳壺③。本對貫耳壺與之相比器型相似度較高，但體量宏大，銅胎輕薄，紋飾精細，保存較為完整且成對出現。

比照《殷周青銅器演變略圖》，巍星路出土的2件貫耳壺與春秋中期壺的標準器形特征基本一致：方圓口，長束頸，鼓腹位于器型中下部，高圈足，貫耳呈筒裝，器型整體線條柔和流暢，可以判定本對貫耳壺為參照春秋中期標準器進行仿制的仿古器物。

鑒于中國青銅器的早期年代序列已較為清晰，但晚期序列尚未建立。筆者認為，本次發現的青銅貫耳壺制作精良保存完整，可參考作為南宋晚期的標準器，助力建立宋代青銅器的文化序列。

4.2 紋飾

4.2.1 施紋方式

周身施紋是青銅器作為禮器的主要表現形式之一。本對貫耳壺以饕餮紋、夔龍紋作為主要紋飾單元，進行單周和多周兩個面向的周身施紋，形成了位于器物表面完整的布局效果：單周紋飾以橫向展開，將紋飾單元分割成等分而規整的幅圖；多周紋飾以縱向排列，以適應不同徑值的容器④。

從壺口開始，壺身共由五道素面凸弦紋作為“界欄”，將壺身紋飾分成口、頸、肩、腹四區，另有圈足一區，貫耳一區。器身部分圖案面積從上到下由小及大（圈足除外）。

4.2.2 紋飾分析

口部紋飾：主圖為宋代仿古的饕餮紋。饕餮造型較為簡要抽象，以突出雙目造型為主。雙目由菱角形眼眶和圓形眼眸構成，為菱眶圓眸，鼻上額飾為菱形回文，部分學者認為其是龍紋特征。口角等部位以簡單線條勾勒標識。圖案以4環云雷紋做地。

頸部紋飾：主圖為宋代仿古的饕餮紋。饕餮刻畫較口部更為豐富。雙目仍為菱眶圓眸，中軸上菱形回文額飾，鼻梁、鼻頭刻畫具體，如意形鼻頭下有對稱上翹胡須，額上施向下內卷雙角，為虎紋特征。饕餮紋兩側施倒立鳥形魚紋，尖喙若著冠。云雷底紋較大，有5～6環（圖3）。

肩部紋飾：主圖為宋代仿古的夔龍紋。雙龍側面相對，兩口大張，圍合一抽象“王”字形獸面紋的圖案。夔龍菱眶圓眸，昂首尾上卷，身體上裝飾卷云紋，有仿“三層花”痕跡，但紋飾圖層基本在同一平面，立體感不強。以4環云雷紋做地（圖4）。

腹部紋飾：主圖仍為宋代仿古夔龍紋。夔龍身體素面無紋，僅部分位置以卷云紋鉤飾。雙龍圓眶圓眸，張口相對。圖案核心在雙龍中間圍合的獸面紋，眼、唇、鼻、額、角刻畫清晰。以4環云雷紋做地。

圈足：主圖為橫長體夔龍紋，龍身素面，張口相對，菱眶圓眸，夔龍軀體曲折延伸，尾部下卷，與云雷紋底形成古樸森嚴的美感。雙龍中間亦有與肩部紋飾類似的抽象“王”字形獸面圖案。

貫耳：上下均依慣例施素面凸弦紋。上亦為饕餮紋，菱眶圓眸，其他五官變形抽象，多以“C”形勾勒表示，具有隆重的越文化風格。依舊以云雷紋做地，在獸面上額處變形為2個圓形渦旋紋（圖5）。

貫耳壺上紋飾雖力仿夏商周時期繁縟華麗的“滿花”工藝，但在宋式審美和越文化的交匯融合下，呈現新的特點：一是層次少，青銅器“三層花”工藝特點表現不充分，神韻不足，缺乏立體雄偉的氣度；二是饕餮紋細節多省略，獸面多無耳無嘴，缺少神秘繁麗的特點；三是饕餮紋雖基本滿足以鼻中對稱的特征，但整體造型多以線條勾勒，表現形式抽象，清麗有余而雄渾不足。

4.2.3 銘文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中國青銅器以禮器和兵器為主要類別，上有鑄（刻）銘文的占比不高。分析銘文內容，大約可分為三類：一是對賞賜、政事、征伐等事件進行記錄；二是對制造者、紀念者、擁有者等人物進行說明；三是對彰顯先祖榮光的生者及后代進行祝禱祈愿。

本對青銅貫耳壺底部鑄“子子孫孫永寶”的銘文（圖6），應取自西周中期楷?簋中“周生作楷?媅媵簋其孫孫子子永寶用”的開頭部分，取福澤綿延子孫永享之吉祥寓意⑤，有極大可能其是禮器起祭祀的作用。

政和年間，徽宗酷愛古物，常命良工仿制古器，并設立專門的禮器局以生產仿古器物。南宋延續了這樣的傳統，不但朝廷祭祀用器遵循政和新成禮器和《博古圖》樣式，還多次制定和頒布禮書，用以指導州縣的祭器制造。在宋代這樣一個仿造先秦青銅器的高峰階段，私人以收藏商周青銅器為樂事，宮廷更是大量仿造并以為郊廟之用。青銅貫耳壺底部刻有銘文，有極大可能其是禮器起祭祀的作用。

4.2.4 工藝

夏商周青銅器鑄造主要運用模范法，春秋晚期開始出現失蠟法。失蠟法用于鑄造立體結構非常復雜、用常見合范法（模具組合法）所不能勝任的產品⑥，代表性器物有春秋淅川下寺透空云紋銅禁、戰國曾侯乙尊盤、西漢云南晉寧石寨山祭祀儲貝器等。

本對貫耳壺體量較大且胎體輕薄、紋飾精細，具有失蠟法特有的玲瓏觀感，另觀其器側有蠟片對縫的痕跡，當為失蠟法精密鑄造。

該對貫耳壺的鑄造水平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當時的青銅器工藝水平，對研究宋代的鑄造技術有一定史物價值；進一步分析其合金成分，亦對研究宋代青銅冶金技術有一定助益。

4.2.5 價值

“形而下為之器，形而上為之道。”青銅器自三代起便是國家禮器中的重器，宋代統治者為穩固統治基礎，改變唐五代藩鎮割據亂象，仿效三代禮制，致力于制禮作樂。文人士大夫一改漢唐以來經學注疏為主的禮制研究，熱衷青銅器收藏和研究，通過宮廷及私家所藏文物，記載其來源出處，考證其器型與銘文，興起了一股“追三代遺風”的復古思潮。

金石學興起，出現了《考古圖》《宣和博古圖》《重修宣和博古圖》等系列古器物圖錄。北宋徽宗大觀、政和年間設議禮局、禮制局新造一批仿三代的青銅禮器。宋室南渡后，新成禮器散失殆盡，朝廷專門成立禮器局，仿制徽宗時期的新成禮器。

復古之風興盛與當時的教育緊密相關，“慶歷中（1041—1048）詔天下縣學士滿二百人并得立學”，朝廷下詔大興縣學，禮樂教化遍及民間。以貫耳壺為代表的巍星路窖藏考古出土器物，紋飾精美，工藝考究，非民間普通百姓可用，推測當為宋代官府出于新修五禮、考訂禮器的需要，仿古禮所制的“新成禮器”。

5 窖藏埋藏動機思考

窖藏分主動性埋藏和被動性埋藏兩種。主動性埋藏多為儲存貴重物品，精心選址有計劃埋藏。一般此類窖藏坑相對規整且埋藏較深。被動性埋藏多在社會動蕩時期，窖藏主人或躲避戰亂或被逼逃難，將不易攜帶的大型貴重物品匆匆掩埋。一般此類窖藏坑埋藏較淺且相對不規整。

本次發現的窖藏坑位于河邊，容積較小，埋藏較淺，形狀不規整，坑內器物呈堆積密集疊壓累放的狀態，應屬被動性埋藏，是面對突發狀況的一次緊急處理。

6 結語

巍星路窖藏所出的饕餮云雷紋青銅貫耳壺價值重大、意義深遠：一是貫耳壺體量巨大、胎體輕薄、紋飾精美、造型雅致，代表了南宋時期冶金技術和鑄造工藝的較高水平，也展現了當時的文人意趣和審美傾向，可以作為宋代青銅器標準器以饋研究；二是貫耳壺底鑄銘文并成對出現的禮器屬性，展現了宋代金石學興盛、“追三代遺風”的復古思潮，反映出當時統治者致力于仿效三代制禮作樂，恢復唐五代藩鎮割據亂象的愿景；三是其特殊的使用和埋藏背景，用考古情境法可生動還原當時的社會動蕩情況和歷史人物事件，體現了以物證史的科學性。

注釋

①徐泉華.光緒余姚縣志（簡明點校本）[M].北京：線裝書局，2019：14.

②何秋雨.杭州出土的兩批宋代青銅器[J].東方博物，2010（4）：5-9.

③郭月瓊.宋代仿古青銅禮器研究[D].北京：中國藝術研究院，2011.

④張昌平.論二里岡文化時期青銅器：一般特性及意義[J].江漢考古，2024（3）：83-88.

⑤韓雪.中國國家博物館收藏的十件商代青銅器[J].中國國家博物館館刊，2022（7）：75-85.

⑥王力.中國古代文化常識[M].北京：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4：2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