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石窟建筑畫中“塢”的形制及其設計意象

摘 要：歷經千年營造的敦煌石窟壁畫包含著樣式眾多、形制豐富的建筑圖像，其中作為一種宅院的塢壁是以封閉高墻、角樓雉堞的形態顯示了其向內聚合的空間布局和強烈的軍事防御目的。文章對敦煌壁畫中的塢壁、城門連闕及塢堡院落進行圖像的分期解讀，結合考古文獻，運用類型學方法整理歸納了塢壁的基本形制、形象關系及其變遷因素，進而探討敦煌壁畫中“塢”的意象轉變趨勢與社會文化意義。

關鍵詞：敦煌石窟；塢壁；城闕；建筑形制；設計意象

DOI：10.20005/j.cnki.issn.1674-8697.2025.13.031

0 引言

中國傳統民居是最基本的居住生活空間，也是歷代建造最多的建筑形式，但由于氣候條件、貧富差異與生活方式的改變，住宅的形式建制和規模不盡相同。早期的住宅已不復存在，傳統建筑中的壁畫圖像便提供了十分豐富而寶貴的民居建筑形象依據。魏晉之際，北方地區戰亂頻仍，強宗豪族據險守隘、筑塢自衛，《魏書·釋老志》有言：“敦煌地接西域，道俗交得其舊式，村塢相屬，多有寺塔”，其中“塢”字便是對敦煌地區普遍興起的塢堡壁壘的真實描寫。

敦煌石窟的開鑿始于北朝，早期壁畫中的建筑形象數量不多，表現也較粗獷，卻依然能清晰地反映當時建筑的基本樣貌。本文將圍繞敦煌壁畫中的塢壁形象，解讀并闡釋其建筑形制、設計意象的變遷及其發展趨勢，深入探討“塢”的內涵源流與文化寓意。

1 敦煌石窟壁畫中“塢”的形象

敦煌壁畫中的“塢”，又稱“塢壁”“塢堡”“壁壘”“堡壁”等，最早是一種用于軍事防御的小城堡，塢內駐有軍隊，或與眺望敵情的“堠”相伴。關于“塢”的解釋，《說文解字》中載：“隖（塢），小障也。一曰庳城也。”①又如《后漢書·馬援列傳》：“繕城郭，起塢候。”②由此可知，塢壁多以墩臺城郭環之，構筑障塞亭燧，魏晉時期規模大且數量多，選址居于林澤山川險要之處。再根據考古發現的酒泉、嘉峪關魏晉墓壁畫中“塢”的形象，均可斷定當時的“塢”或有高層碉樓，或設有敵樓或望樓，據此特征加以整理敦煌壁畫中的塢壁圖像③。

根據門闕關系和地域性特點，敦煌壁畫中的塢壁除早期壁畫中所包含“塢”的原型以外均沿著兩條路徑加以演進：一是門與闕的相連及其形態演變，塢壁的門與闕相連，作雙闕前引式，構成了宮門獨特的標志性建筑體系；二是塢壁宅院向平民化推廣，即塢壁的防御屬性和生態宜居被用于更小的生活單位，構成了邊塞地區富裕之家世俗化、生活化的院落場景。

1.1 早期壁畫中的塢壁及其建筑形式

敦煌石窟在開鑿之初受到了外來文化的深刻影響，壁畫中的建筑形象凝練概括、畫風拙樸，沿襲了漢魏以來的建筑遺風。敦煌壁畫中所見到的塢壁是一種延續久遠且與河西地區民居緊密關聯的地域性建筑形式，這是因其衛戍邊塞的特殊需求以及良好的氣候適應性決定的④。

敦煌北魏第257窟“須摩提女緣品”故事（圖1），畫有一處滿財長者之家，描繪的是一家名字叫“滿財”的長者的宅院，雖形似一座城的形式，但實則為塢堡建筑宅院，宅第三面以城垣圍護，其上有雉堞、墩臺，并有凸出城墻的馬面，整體具有較強的防衛性。這處塢壁畫像是以門、堂、寢、園為基本元素依次布局，建筑比例因建筑敘事要求而做了適度調整，但也反映了河西一帶塢壁內部的基本樣貌。

敦煌早期壁畫中的城闕多是闕與城樓的組合，這是一種因塢壁大量興起、發展而逐漸做出對傳統禮制建筑“闕”的結構變革與時代選擇，并在敦煌壁畫中大量描繪了這種“闕”的形制，可見其在當時的繁盛景象⑤。如北涼時期敦煌第275窟“出游四門”佛傳故事畫（圖2），高聳的城門樓兩側，雙闕對峙，用色鮮明，闕與城樓高低錯落，多層臂帶并立斗拱，加強塢壁闕的牢固度與防御性，反映了當時特殊的結構方式。

1.2 隋唐壁畫中的“闕”：城塢意象

隋唐迎來了空前穩定的社會局面，使得魏晉以來流行于民間的塢壁闕、宅第闕等建筑形制被限制使用，闕成為帝陵、宮室與都城的專屬建制，成為帝王至高權力的象征⑥。通過比對敦煌壁畫中闕的圖像，可知城闕、宮闕形式與東漢至北朝興起的塢壁密切關聯。

敦煌第397窟為兩座隋代繪制的城闕（圖3），闕臺高聳，向上收分而成方錐形，其上設單層闕樓，緊挾于城門兩側，位置較城門略向前移，平面整體呈淺“凹”字形，兩闕的歇山屋頂較城樓低矮，構成了以城門為視線焦點且富于變化的形象，筆者認為由此可見其是由魏晉時期的塢壁闕漸變而來。

唐代壁畫中的城闕位置較隋代進一步前移，與城門相對，成掎角之勢，拉伸平面的開闊度和進深感，強調了城樓的構圖主體性，營造出更加壯觀震撼的視覺張力。敦煌建筑圖像與隋唐墓葬壁畫中的城闕相互印證，總平面以“凹”字形布局成為當時宮闕城門的形制慣例，宋代承襲隋唐舊制，到了元代便不再筑闕，但這種布局形式卻為后世沿用。隋唐大一統的政治局面、相對穩定的社會經濟以及胡漢文化由碰撞走向交融之際，使得塢壁的軍事屬性降到了次要的地位，“闕”型建筑的禮制象征性意義重新回歸。

1.3 五代至宋時期壁畫中的塢院布局

敦煌五代至宋時期壁畫中所看到的塢壁一般以城堡院落的組合形態出現，基于對城墻（塢墻）、門樓、雉堞等固定要素進行按圖篩選。敦煌五代第61窟南壁的“良醫喻”繪有一座夯土版筑的塢院，為良醫之家，高大塢墻三面各開一門，設二層門樓，墻頂砌筑大量雉堞，反映了該類民宅較好的防御性能。從五代第61窟、第98窟的壁畫中，可以看到類似的大量莊堡院落，由此推斷，這種建筑形式在當時敦煌地區普遍存在的現實。

現存與“塢”屬于同一類型的建筑被稱為“莊窠”，因其良好的氣候適應性與駐屯防衛的優勢，一直是河西地區普遍使用的塢壁住宅。從五代至宋的敦煌壁畫圖像中，可知此類塢院建筑是以居住生活為主，其規模大小、防御性不可與魏晉時期的塢壁相比，然而“平民化”的趨勢仍只是少數富家豪貴才能居住享用。

2 敦煌壁畫中塢壁的分期及形制

按照“塢”的概念界定、功能及地理分布，結合壁畫建筑圖像，試從形式演變的兩種基本路徑入手，將分別就塢壁的原型要素和門闕演進的角度對其基本形制進行闡釋。本文選取北涼至宋代之間敦煌石窟中51個塢壁圖像作為統計和研究的對象，認為塢壁建筑中基于“原型”分析的固定要素為城墻、門樓、雉堞，可變要素包含角樓、望樓、殿堂、植物及院墻等，而基于“門闕”關系的分析則是依據其高度、位置及距離之間的差異進行對應形式的比較梳理。

2.1 樓院型

樓院型的塢壁除具有城墻、角樓、雉堞、望樓等一般特征外，最顯著的特點便是院中有一座三層到五層不等的高樓，作為眺望、守御或戰射之用，整個建筑四周由高墻圍合。高樓塢院式布局是魏晉南北朝時期塢壁的常見形制之一，軍事防御的作用是其營建的首要考慮因素，這與社會動蕩的時代背景密切相關，而隋唐時期和平穩定的政治環境必然使其軍事上的功能性與復合型結構隨之降為次要屬性。

2.2 城闕型

魏晉南北朝時期社會動蕩不安，地方力量無所約束，塢壁豪強掌握著地方實權，以樹闕表功的表象形式來強化自身的政治權力與社會地位。在敦煌早期石窟中有不少闕的形象，雙闕對峙，緊緊銜接大門或屋頂兩側，中央屋頂高度低于主闕，通過高度差異來強化闕的象征性意義。

通過比較塢壁闕演進形制分析表（表1）中的數據，北涼至隋唐時期的城闕演進形成了不同式樣，隋代闕的位置開始前移，形成微“凹”字形的平面布局，其象征意義得到進一步加強。到了唐代，雙闕作前引式，極大拉開了與中央門樓的前后距離，門闕之間連接的城垣以“∟”折線形式在左右呈對稱布置。

隨著凹進深度的遞增和雙闕距離的展開，營造出更具壓迫感的空間印象和強烈的心理震撼。到了晚唐時期敦煌第9窟一組城闕城門兩側由曲面的弧形城垣來連接雙闕，構筑了極其特別的城垣組合。“登高望遠”的軍事定位轉變為了“標表象征”的附屬建筑，自此之后成了城闕建筑體系的主要形式，開創隋唐闕型發展的先河。

2.3 莊堡型

莊堡型是塢壁日漸平民化的衍生結果，也是其莊園經濟、生活宜居性的自然選擇。通過對該類型塢堡圖像數據統計及時期分布，發現比較集中出現于晚唐、五代時期。盡管這類建筑圖像表現的是佛教內容而多有指代宮廷或王城，但根據其基本形制均可歸為用于“居住”的莊堡型塢壁。

基于原型要素的比對，可變部件缺失各異，如角樓鮮有在塢院莊堡中出現。除了因畫面空間局促而不能描繪外，更有可能是普通家宅的防御性需求偏低，或物質條件不具備造成的。

根據建筑圖像的線條、色彩的表現，比較明確莊堡型塢壁的共通點是夯土版筑的墻體結構，作為城墻、院墻的臺基部分具有很好的抗沙御風、納涼保溫的生態效應，便于就地取材，是一種可持續性、低強度的生土用材，體現了古代人民樸素的生態觀念。

3 敦煌壁畫中“塢”的意象變遷

敦煌壁畫中的塢壁形式流變較真實地反映了近千年的建筑演進軌跡。無論是從早期北魏的原型式樣再到晚唐五代的塢堡院落，還是其城闕平面布局由塢壁闕“一”字形演變為唐代宮闕的“凹”字形，無一不是受到其時代背后的政治因素、生態表現與文化交融的影響，并逐漸地轉變了塢的意象內涵和文化寓意。

3.1 塢壁形式的變遷因素

塢壁興起于南北朝，之后隨著政局的穩定，使其安全庇護的功能性逐漸弱化。從敦煌壁畫中塢壁形式可以發現用于眺望御敵的建筑構件的減少甚至消失，如望樓、角樓等。不難說明，此時塢壁更體現了居住生活為其主要目的。

氣候適應性和生態表現是民居地域性形成的重要因素之一。甘青地區的莊窠民居是源自塢壁形制的演變并延續至今的地域建筑形式，能較好地抵御西北地區風沙干燥氣候的侵擾，基于防御、庇護和安全保障的需要，塢堡宅院無疑是地處情況復雜地區人們的最佳擇居方式。

西域文化的傳入給建筑演進帶來了新的啟發，敦煌壁畫中可以看到大量雉堞圖像，且多集中出現于河西地區，彼時中原其他地區還鮮有遺存⑦。

3.2 “塢”的意象轉變趨勢

敦煌壁畫中的建筑圖像為缺少實物遺存的隋唐五代木構建筑提供了可以參考的形象依據，作為一種宗教藝術的表現形式，其表達意象既有創作與想象的虛構部分，更還原與保存了相當數量的實物影像，筆者認為可以根據對塢壁形制的類型學分析和變遷因素的闡釋來把握敦煌壁畫中“塢”的意象轉變。

功能性轉向象征性。早期壁畫中反映的塢壁是以滿足實戰要求為出發點的軍事建筑，而隋唐宮室及城闕則吸收了魏晉時期塢壁闕易守難攻的連闕形式，并進一步拉伸了城闕空間的縱深尺度，突出了帝王至高權力的象征性意義。敦煌壁畫中所看到的塢壁形象，通過城的規模、等級的不斷提升來實現塢壁形式的轉換、隱喻及表達。

復合型轉向單一型。塢壁不再僅限于軍事，更是融移民、屯墾與居住為一體的復合型聚落形式。然而，隋唐村制的推行從制度上取代了塢壁組織的政治職能，使其蛻變為單一的民用住宅形式，具有更好的生態表現和居住體驗。

建筑式轉向景觀化。敦煌唐代后期壁畫受到水墨畫法的影響，建筑表現趨向于簡約，逐漸弱化演變為壁畫中的風景要素，以內向幽閉的景象顯示了“塢”的內涵，追求靜謐、空靈、寄托幽思的文化意境。筆者通過唐代詩文和壁畫影像的比照印證，認為景象化敘事的空間轉向是文人意趣、山水技法與新式構圖的革新與交融的必然趨勢。

4 結語

傳統建筑圖像是根據現實世界中的建筑形式以藝術化的方式來表現的，如漢畫像磚、墓葬壁畫以及山水墨畫等，而敦煌壁畫中所描繪的建筑形象更是為缺少實物的唐代木構建筑研究提供了極有價值的圖像資料。隨著新的社會需求與時代影響，用于軍事防御的塢壁逐漸瓦解并衍生出了具有象征意義的城闕體系和生活化的地域民居形式，沿著兩個基本的發展路徑能更好地探求敦煌石窟建筑畫中“塢”的內涵文化源流、變遷與社會性意義，并透過建筑圖像的表層形式解釋其內在美學與文化真諦。

注釋

①許慎.說文解字[M].北京：中華書局，1963．

②范曄.后漢書：卷二四：馬援傳[M].北京：線裝書局，2010.

③馬強，鄒飛.河西地區的魏晉塢壁圖像[J].中華文化論壇，2016（12）：36-42.

④胡月文.絲綢之路段：河西走廊生態與地域建筑走向[D].西安：西安美術學院，2014.

⑤孫毅華.敦煌壁畫中“城”的形象與演變[J].南方建筑，2010（6）：60-63.

⑥朱曉南.闕的類型及建筑形式[J].四川文物，1992（6）：13-20，2-9.

⑦李靜杰.雉堞及其來源考述[J].中原文物，2022（2）：135-1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