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千載,白云之下,人類從鉆木取火到刀耕火種,再到現代文明的今天,火也如個體的人一般,裹挾在社會進步的瞬息萬變中,火把節也因此賦能了許多蘊含時代光芒的文化元素,但不變的是人們對火的熱愛,對光的向往。具體到我的衣胞之地,一個被青山合抱于懷的叫作的偏僻小山村,她始終被時光溫柔以待,在火光的照耀下、溫暖中,一代代人生生不息。
小山村不大,住戶零散,是通常說的獨家村的居住模式,同齡的小朋友也不多。在我長大的過程中,如果說有什么美好的記憶,那就非過年的新衣裳、噴香的豬頭肉、六月二十四要火把這三件事莫屬了。
我們村種的是等雨吃飯的雷響田,得有風調雨順的好年景,田里栽得上秧,地里苞谷長得出好苗,才能在過年時享受到新衣裳和豬頭肉這種可遇不可求的幸福,而耍火把的快樂就簡單多了,年年歲歲火把紅,總能為枯燥的鄉村生活打開多彩的大門。
耍火把,也就是我們彝族人民傳統的火把節。
小山村里,火把節的快樂不僅限于火把節當天,那是從準備火把材料開始的。
想起了2008年與全國人民一起期待點亮北京奧運圣火的激動神圣心情,才明白小時候的我也是懷著同樣的心情期待一年一度的火把節的。
小山村生活清苦,一年到頭吃不上幾頓白米飯,但村里人見面時都會問一句,吃飯了嗎?算是彼此間打招呼,而這千篇一律的問候語到了火把節前期就不一樣了,經芒種節前后的雨水一澆,連犁耙鋤頭般枯干耿直的莊稼人都退卻了粗,滋潤得像田里的稻谷似的,長出了蓬勃鮮活的喜色,不論老少,一見面老遠便歡快地喊著,你家火把準備好了嗎?
還沒呢,我爹媽整天只知道忙地里的苞谷、豇豆,哪里顧得上給我扎火把,語氣里充滿了焦急和埋怨
那晚上趕緊叫你爹媽給你做火把呀,不然六月二十四你耍個啥喲。
砍火把了,砍火把了!一催十,十催百,歡快的呼喊如溪水般撩動著安靜的村莊,美好的期望在人們心里蕩漾開來。
別慌,離火把節還早呢。趁這幾天天氣好要除一下雜草、間一下苗,莊稼荒廢了吃什么,過兩天再給你弄,哪年少得了你們的火把呀。爹媽慢條斯理地說完又扛起鋤頭下地去。
翹首以盼的時光里,現實的火把還不知道長在哪座山上,而生命中的火把,早已在心中點亮,孩子們心里焦急地盼望,更是比火把燒得還旺
那時候我還很小,只會給家人添亂,但我對火把的熱情卻遠遠超過了年齡,整天追來跑去地纏著家人準備火把。
砍火把也是一個技術活,山里尋它千百度,選中的應是碗口粗細、節疤少、長相俊秀、并多有松油滲出糙皮,且樹齡較大的松樹,那些鮮嫩的小樹可不行,松油少、不燃火、容易脆斷,破不出好的火把
做火把更是急不得的慢活,砍回家的松樹要趁鮮活及時削盡松皮,然后順著松樹的木紋一繕繕破開燃燒的上段,再用肥得流油的松油楔子鑲嵌于繕破好的火把間,破絡的過程得拿捏好手上的力道,力氣大了會把火把破斷,力氣小了又破不出繕,待火把制作完工后,再置于陽光下曬干曬透,待晾曬的火把上滲滿了亮晶晶的松油,火把終于做好了。至于火把的長短,要由耍火把的人力氣的大小來確定。
砍火把的過程中還要順帶找末香。
末香好找。就是找一段在山里自然爛透糟透糠透干透的松樹,帶回家后爆錘成米糠狀的粉末,末香即成。當然,講究些的人家會專門去采集香樹的香葉,曬干錘碎做成末香,這種專業制作成的末香撒到火把上時,真的會散發出香葉本真的清香。
曬好火把,做好末香,火把節的快樂便成了既看得見又摸得著的珍寶了。
在孩子們望眼欲穿的期盼中,時光總算運轉到農歷的六月二十四—這個點亮全村老少夢想的日子。
晚飯后,孩子們不約而同抱出珍藏的火把、提著末香,歡天喜地站在家門口翹首以盼,盼望誰家把第一把火把點亮。
相對于門口慌出慌進的孩子們來說,大人們就沉穩得多了,任憑孩子們怎么叫喊鬧騰,始終穩定地坐在火塘邊。
諺語說,立夏不下雨,犁耙高掛起。雨水一旦下透了,不但田里能栽上秧,地里能長出苞谷、豇豆,就連堅強了一個春夏的父兄都柔軟下來,在火把節難得的農閑時光里,一雙雙日常與犁耙鋤頭硬剛的手,丟下了從水缸里舀水牛飲的葫蘆瓢,安坐在溫暖的火塘邊,親手為孩子們燒一捧難得一見的火燒豆,為自己炕一壺熱茶,為家人燒一窩洋芋,有時也燒茄子、小瓜、辣椒這些新鮮水靈的蔬菜,撒上鹽或者拌上媽媽制作的豆瓣醬,這便是我最早吃過的原生態的農家燒烤了。
香茗一品,手捧紫砂杯的父親那干巴巴的老故事也長出了童話般的新意境:看著火塘里忽明忽暗的火光,我感覺有某種火苗般的光亮在稚嫩的血液里跳躍、搖晃。那時,我看到父親古銅色的額頭、母親被火光映紅的笑臉也在發光,生活竟然是那么的美好明亮。
當第一把火把在田間點亮時,耍火把啦,耍火把啦的歡呼聲在小孩喊大人笑的歡喜中,瞬間響遍全村、漫過山嶺、直沖云霄。
喜不自禁地呼喊聲中,家家戶戶的火把在田間紛紛亮相,不多時,村里的田埂上都亮起了熊熊燃燒的火把。
我們村的稻田是依山順勢修建的一臺臺的梯田,當所有的火把在濃綠的稻田間點亮后,像是在大綠的地毯上開出無盡的大紅的花朵。當所有的火把在這大紅大綠的田園上舞起來,好似一條條火龍從田間騰空飛舞。熊熊的火光,不只溫暖著小家,也團結了大家,那起伏的田間,一戶戶人家扶老攜幼,父兄在前面耍著火把,母親牽著弟妹緊隨其后,全村人傾巢而出,在火把的引領下,共赴火的盛宴,與天地共舞、與天地同樂、人神共慶。
田間地頭,末香飛身登臺,助火把錦上添花。當父兄奮力把一把把的末香撒向火焰,燃燒的火炬瞬間便成了盛放的煙花,此起彼伏的嘅啪聲,把火把的氛圍推向高潮,幻化出南宋詞人辛棄疾《青玉案·元夕》詞“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的畫面。盈盈笑語間,煙火闌珊處,耍火把那雄壯魔幻、絢麗多彩的熱鬧盛況,仍是迄今為止我見過的最為瑰麗的煙花秀。
大紅大綠的田園間,人們一路走,45一路耍,一路撒著末香,一路生花,往日靜謐的小山村變成了歡樂的海洋。
節日的火光不僅照亮了一家人的心,也照亮了腳下的路,更照亮了一家人的步伐。一茬茬朝圣般虔誠追光的孩子,一年年重復走過的腳印,在火把的引領下,奔跑在希望的田野上。
一臺臺盤旋堅挺的梯地,一壟壟稻花飄香的谷田,田埂上有絢麗多彩的童年,也鐫刻下祖祖輩輩生命成長的年輪。
我問父親,過火把節為什么非要到田里去,而不是像過年時耍龍燈那樣在村里的曬場上舉行
父親告訴我說,全村人一起集中到田地里耍火把,自的是統一消滅稻谷上的蟲害,就是那些在稻谷里做窩生息的蚊蟲、飛蛾之類的趨光性強的害蟲。
我總算弄明白了為什么天不黑不出門,星星不亮不點火把。刀耕火種的血脈傳承中,祖輩們極少施農藥化肥,過火把節也成了村里人約定俗成的滅蟲活動。大人們并非故意扼制著孩子們點燃火把的激情,只是在等天完全黑定,等火把發揮出滅蟲的最大威力。
飛蛾撲火,是多少文人故事里忠貞愛情的寓意,更是梁山伯與祝英臺凄美愛情故事中的點眼靈物。具體到樸素的鄉村,那些亡命撲入火焰中嘅啪嘅啪的炸響,有末香的炫幻,也有害蟲的消散。起舞的是歡樂,傳承的是祖先消滅害蟲的智慧和勞動技能。
俗話說,六月二十四的水。火把節這天,并非全是白天陽光明媚,夜晚星光燦爛,有時雨水說來就來,但無論晴天還是泥濘,只要雨水不澆滅最后一絲火光,耍火把的人們都熱情滿滿,高舉火把,勇往直前地行走在田埂上。
如今,屬于我的童年遠去,但父兄制作火把、耍火把的身影,母親牽著我的手,耍火把時的歡樂,依然像屋內那終年不熄的火塘,是我生命中的光、是我內心最為溫暖的存在。
無論時空為火、火把節雕琢出多少瑰麗的花邊,屬于彝族人民的火把、火把節,依然越燒越旺,日子越過越幸福。
在養育我長大的小山村里,村里人依然執著地舉著火把、風雨兼程。
火光,淬煉著小村人煮不爛、捶不扁的頑強生命力。
火光,照耀著追光的孩子們,不懼風雨,追光前行,一路生花,長大成人。
責任編輯:李軍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