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村公共服務供給的自組織轉化：過程與機制

[關鍵詞]公共服務；自組織；公共參與；社會資本

[DOI編號]10.14180/j.cnki.1004-0544.2025.07.009

[中圖分類號]C913.6;G24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0544（2025）07-0089-11

基金項目：“縣域視角下農村高齡老年人養老問題的社會學研究”（23BSH089）。

一、問題的提出

完善公共服務體系是現代化農村社區建設的重要內容。社會的快速發展催動了生產方式、城市化、信息化和國家治理的變革，也帶來了農村地區個體主義的產生和地方性共同體的解體，進而導致農村社會的公共秩序和治理效益出現諸多風險性因素①。在資源自上而下輸入的現代化農村公共服務建設的背景下，激活社會內在力量、使“無公德的個人\"在私人利益和公共利益的契合中形成有機團結的社區共同體，是社會治理的內在需求?！敖∪鶎庸卜蘸蜕鐣芾砭W絡，建立確保社會既充滿活力又和諧有序的體制機制”。也即是說，服務與治理是一體兩面的關系，公共服務體系建設是基層治理的必要條件，也是服務型政府建設的內在動力。當前農村公共服務體系建設中，一方面因\"理性無知\"和“路徑閉鎖\"使得農民公共服務需求表達欠缺①，另一方面也因質量不高、服務滯后、主體單一和資源不足等問題帶來農村公共服務的供給水平低下②，所以公共服務呈現供需結構性失衡和功能性不足的態勢，難以發揮聯結公私利益和激活基層內在治理資源的作用。因此，探究公共服務下沉過程中，如何在與基層社會互動中形成兼具個人需求和社會效益的組織模式，對推進可持續性的公共服務建設和基層治理轉型具有重要意義。

自2004年國家提出建設服務型政府以來，學界就對公共服務展開了充分的研究。關于農村公共服務如何實現供給有效，學界主要圍繞農村公共服務的政策價值和實踐困境展開。有學者認為公共服務是立足于普遍人權、公民與國家關系和公共需求之上③，經歷了“寓管理于服務”到\"寓服務于管理\"、從“購買服務\"到\"合作治理”、從“合作生產\"轉向“價值共創\"的過程，要求在滿足個人利益的同時創造集體規則和社會價值③。由于社區是公共品供給與消費的基本單元，所以公共品構建過程也是社區治理結構和公共性的形成過程，但是在實踐中卻出現了農村公共服務供給的困境。最主要的是“最后一公里”問題，主要表現為公共目標與個人利益沖突，村莊固有利益結構的自我保護使得項目難以落地，核心原因是基層面臨著組織化困境。一方面鄉村組織失語、自利性凸顯以及內部整合能力弱化導致資源難以發揮最大效益，另一方面目前公共服務的公眾參與機制尚未建立：從公共服務需求方來看，公民參與呈現結構性分離狀態、單一化和公民社會建設不足等問題，難以適應公共服務型政府的建設要求；從公共服務供給方來看，面臨農村公共服務主體和供求結構性失衡、效率不高，自上而下的資源下放方式使得基層處于“低治理權\"位置①等挑戰，使得供給難以激活社會參與。

所以，擺脫組織化困境成為解決公共品供給問題的主要方向，學界主要提供了三種思路：一是建立群眾參與的組織化機制，公民參與組織化越強越能提升公共服務的質量②，具有達成個人權益、積累社會資本、發展民主政治和提升公共事務等多重效益③，所以要提升公民參與意識、建立有效的公民參與機制，尤其要重視農民需求表達與服務對接機制，以提升個體公共服務的獲得感和公共性，建立社會信任網絡、公共權力體系和提升農村的公共治理能力；二是強化基層公共服務供給組織網絡，既要強化基層組織的公共性，又要促進“合作共強”和“創造治理”，從而建構整體性治理、社會再組織化的服務型社區和公共服務體系的建構；三是要發展社會組織力量參與公共服務供給，激活基層社會活力，提升基層社會力量自我教育、自我管理和自我發展的能力，從而提升基層治理能力，通過發展本土化和引導外生性社會組織參與鄉村治理推進鄉村善治進程

綜上所述，可以發現學界對農村公共服務供給研究有兩種取向：一是治理取向，即將公共服務的供給看作基層治理的主要內容和服務型政府建設的實現途徑，主張以服務促治理，將公共服務看作是提高社會福利、重建農村組織性和重塑生活領域的有力舉措，激活社會力量協同參與治理。二是過程取向，即將公共服務看作是由供需失衡走向供需平衡、學術研究由供給為主轉向需求為主的過程，強調組織化的服務需求表達對于實踐和研究的重要性。通過對兩種取向的公共服務供給的深刻闡釋，最終提出要在治理結構內建立民眾、政府和社會參與機制，上述研究均存在一定合理性和啟發性，拓展了公共服務研究的廣度和深度。但現有研究多集中在結構化思維之中探討公共服務的結構性特征和制度性規則。所提倡的組織化路徑也是建立在行政主導的前提之下，在既有的治理體系內吸納群眾參與以完善多元治理結構，是自上而下組織群眾參與的邏輯，并沒有真正將群眾作為治理需求表達主體，難以改變資源分配格局、產生公共化效益。

基于此，本文以老年人錫劇團所形成的自組織為研究對象，探究公共服務實踐過程中，自下而上的組織化需求表達和治理意義建構過程是如何產生的，以補充公共服務供給中的群眾參與視角，從而思考基層的組織塑造和政府角色定位等問題。在農村空心化和老齡化的背景下，老年人已成為農村公共服務的主要對象，其在老年服務供給中由“被服務者”自主轉化為“參與者”，典型地體現了農村公共服務的自組織轉化現象，可作為研究基層自組織參與公共服務的有效經驗。

本文立足于江蘇省蘇州市張家港市J鎮的田野調查，擬以J鎮的老年人錫劇團為例，描述公共服務下沉背景下，基層自組織的形成過程及擴大的社會效應，由此回應公共服務如何供給有效的問題。本文從三個方面推進：第一，老年人在公共服務場域中如何尋求自主空間并形成自組織；第二，老年人自組織的形成過程及邏輯是怎樣的；第三，公共服務是如何通過老年人自組織實現有效供給的。通過分析以上三個問題，可以理解公共服務是如何通過組織化的公民參與促進供給有效的，為服務型政府的建設提供社會基礎和發展動力。

二、公共服務供給過程中的農民自組織

農民組織是聯結國家與個人的媒介，一方面國家可以通過組織向農民傳達國家總體性政策目標，另一方面農民可以通過組織化參與為治理提供基層力量。不同時期的農民組織方式反映了相對應時期的國家治理方式，資源下鄉時期農民有效的自組織參與是促成國家資源高效利用的社會基礎。

（一）理論基礎：從集體建設到民眾參與的農民組織化

社會組織形態與社會發展階段和內生需求相匹配，具有很強的治理內涵。新中國成立后，以合作社為典型的農民組織化方式，本質上是貫徹國家對農民和農村社會的改造意志，其組織化有三個時代需求：一是以組織為單位最大效率地汲取農村資源全力支持工業化發展；二是提高農民參與經濟組織建設的能力，強化基層經濟屬性；三是在物資匱乏情況下進行集中生產，減少個體家庭生存風險，集體的組織化是舉國上下的共同愿景。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實行后，一方面分田到戶使得農民從集體生產生活中脫離出來，成為獨立對接市場的主體；另一方面，基層治理也發生了行政化轉型，原有村民自治力量不斷弱化，農村社會的變遷導致基層喪失活力，迫切需要基層內生性力量參與治理。既有研究也表明，農民組織化兼具經濟、政治和文化屬性，是解決新時代農村問題的關鍵。其一，組織化的農民既可以合力應對市場風險、提高市場競爭力，又能在村莊內重建利益分配的村社集體；其二，農民組織化可以對抗農村社會的階層分化和利益固化①，提高國家政策和公共資源落地時的覆蓋面和覆蓋深度；其三，在空心化發展趨勢下，激活村莊的內在組織性可以保持農村基本的生產生活秩序②。農村的組織困境會帶來一系列的治理困境，相對于集體化時代強政治體制推動的農民組織化，新時代農民組織化是在國家資源下放背景下，激活農村社會內生參與性力量，由被動的集體建設到自愿參與的社區建設過程，平衡個人需求和公共利益的自組織是關鍵媒介。

“自組織”最早是物理學的概念，是指在耗散結構下非平衡態的開放系統不斷與外界交換物質和能量，在外界形成足夠的負熵流時，通過內部的作用產生自組織現象，使系統從原來的無序狀態自發地形成新的、穩定的有序結構。哈肯定義自組織是“一個體系在獲得空間的、時間的或功能的結構過程中，沒有外界的特定干涉\"③，黃永軍認為名詞意義上的耗散結構與自組織是同一概念④?；诖?，研究公共領域自組織的發展，可對自組織的性質進行具體明晰，即自組織是非獨立、非靜止、非平衡和非線性的，其產生于社會并不斷與社會持續交換能量，組織內的個人性在不斷與組織外的公共性碰撞、融合中達到相對復雜有序的狀態，從而重塑自組織內部的相對平衡。在此前提下，自組織要解決兩個發展性矛盾，一是外部環境條件不足帶來的發展性困境，管控過嚴的“全能政府”和功能缺失的“無能政府\"都不利于自組織的成長；二是自組織內部的結構性問題，如封閉性、利益不均、素質不高和規則缺失等，內外不足均會帶來自組織發育面臨一定的局限性①。所以要建設積極有效的社會自組織，要求政府在給予自組織發展資源的同時釋放其自主成長的空間，做到管控與自主的辯證統一；同時也需要組織內精英群體強大的管理和號召能力，使得自組織形成組織秩序和發展動力。

基層治理的現有研究也表明，自組織建設具有達成村民和村莊利益最大化結合的效用，從而化解資源落地困境中的鄉村建設困境③。也就是說，新時代的農民組織化是國家激活社會參與的過程，自組織參與形式可以為國家與個體搭建非正式溝通機制，是解決資源利用中公平與效率問題的重要途徑。

（二）分析框架：主體一規則一價值

分析社會自組織與社會治理的內在關聯時，學者認為自組織是在與正式治理體系相對的非正式治理區域內發揮作用的，毛細血管式地滲透進個人日常生活，從而形成了細致靈活的治理網絡，達到防范社會風險的目標，同時非正式的社區活動更容易創造鄰里聯結和社會資本的積累，提高社區韌性。在鄉村社會空心化和個體化的趨勢下，以往村落共同體的公共性已經遭受破壞，通過建設符合個人需求的社會組織可以建構新的公共參與空間，為社區治理提供社會資本。而組織的形成也需要經歷一個復雜的過程，其中組織的規模、規則和價值也是相伴相生的，可由此構建組織的“主體一規則一價值\"分析框架，用來分析蘇州J鎮老年人錫劇團的自組織發展過程（見圖1）。

第一階段，能人精英的出現決定了自組織的類型和定位。自組織最大的特征在于自主形成組織性力量，而形成什么樣的組織，正是由第一個組建組織的能人決定的。在此階段，能人的行為是個體性的，個人在公共服務場域中發揮才干，獲得個體性的享受與成長，奠定了自組織發展的基礎。第二階段，能人的才干吸引了一批志趣相投的人士加入，產生了趣緣型群體，同時形成了不言自明的群體性規則和較為日常、規律的群體性活動。此時，自組織的雛形基本形成，并通過自組織的活動產生了群體性效應和一定的社會影響。第三階段，自組織既反映了公共生活的有效組織，又實現了老年人再社會化，雙重社會意義得到了多元主體的關注，包含鄉鎮及上級政府、敬老院、學校、老年大學、志愿者等各類組織。至此，老年戲劇團具有了公共性意義，因其正面的文化社會意義而成為公共治理的有效力量。為了實現組織穩定有序地運轉，成員也會結合發展現狀制定更為嚴格的規則，以規范成員行為、保持組織的公共化運轉。通過以上三個階段的發展，自組織逐漸具備了公共參與能力和影響力，完成了更高層次的自我革命，深人參與社會治理。

三、公共服務供給下自組織的實踐過程與內在邏輯

老年人自組織經歷了產生一發展一成熟三個階段，包含規模擴張、共識達成和社會效應發揮三個過程，其中，資源輸入、興趣激發、精英引導和社會意義建構是老年人自組織形成的關鍵邏輯。

（一）老年人自組織基本情況

老年人自組織發源于J鎮綜合養老服務中心，是公共養老服務設施中老年人的自主性行為，老年人群體和活動具有以下特征：

首先，老年人活動場所具有非常強的公共屬性。J鎮綜合養老服務中心是鄉鎮最大的養老服務中心，于2014年開始運營，輻射了4個農村社區，現日流量在200人次左右。養老服務中心是周邊老年人的主要活動區域，具有助餐、助浴、適老化改造、心理咨詢、興趣培養等功能，老人們在此可開展棋牌、跳舞、練拳、打球等多種活動。

其次，老年人具有非常強的群體特征。老年人自組織共計30余人左右，從年齡看，老年人年齡集中在60—85周歲，65—75歲為主要活躍分子。從過往經歷看，老年人普遍有過外出打工或本地創業的經歷，思想較為開放，較為注重自身權益。同時，J鎮為主要的農民拆遷安置區域，且居住主體為老年人，老年人在新的社區環境內渴望建立新的社會聯結。從性格上看，老年人普遍較為樂觀向上，對老年生活有很強的自主性。

最后，老年人自組織活動內容也具有非常強的群眾性和區域性。老年人自組織活動較為固定，以地方的錫劇和紅歌為主，如講述地方歷史故事的《憶往事》《庵會》《后園會》《扶青松》等，也有歌頌祖國的《軍民魚水情》《祖國好山河》等，這些歌曲都反映了老年人內心對于生活和國家深厚的感情。

（二）老年人自組織的形成過程

蘇州自2008年就開始建設養老服務中心，至今已實現城鄉全覆蓋，主要是通過購買服務讓社會組織負責場地的運營和管理，因此社會組織對公共活動具有較強的掌控性。而老年人自組織則屬于養老服務中心場域內自下而上成長的組織，經歷了較為緩慢、復雜的發展過程。

自組織形成階段是個體行動到群體活動的規模擴大過程。2019年，江阿姨因對音樂十分入迷，便在養老服務中心的一間空教室里練習唱歌，主要演唱地方經典錫劇，阿姨的舉動吸引了不少老年人旁觀。鑒于此，社會組織找到江阿姨商量，將一間空教室做卡拉OK室使用，以方便江阿姨等人唱戲，從此江阿姨更加主動地學習戲曲并積極分享，在養老中心掀起了一陣熱度。因為是方言演唱，大部分老年人覺得十分親切、貼近自己的人生回憶，所以紛紛被江阿姨吸引，總共有20多位阿姨主動加人。

自組織發展階級是老年人群體參與建設和共識形成的過程。不同于利益動員，老年人是在強大的興趣驅動下主動融人組織，對組織建設的熱情和歸屬感特別高。例如，在以江阿姨為中心的20多位阿姨的提議下，決定集體置辦專業設備，但是社會組織沒有此類項目預算，于是大家商量后決定自籌，每人出200元共同選購了4000多元的音響和話筒，供群體成員日常使用。購買設備也成為成員身份確認的標志，集體意識由此產生。江阿姨說：“一起買了音響之后，都覺得是自己的東西，會好好維護的。\"后來，大家又選舉了江阿姨為大家的老師，負責每天幫大家糾正歌唱錯誤。經過幾年發展后，大家的演唱能力與江阿姨不相上下，江阿姨的個人權威減弱，江阿姨出于情面也不好批評大家，自組織內部由此形成了潛在的矛盾，并一度陷入了無秩序的危機。這時，駐點社工了解情況后，一邊調和大家之間的矛盾，一邊請曾是文藝兵的老黨員王叔叔替代江阿姨的老師角色。對于更具專業性和紀律性的王叔叔，大家表現出了明顯的尊敬。相對于江阿姨相對扁平化、親和性的管理方式，王叔叔以更認真負責和不留情面的管理方式讓大家產生了一定的被管理意識。自此，王叔叔成為領導者，江阿姨則自覺輔助王叔叔，兩人配合進行組織的管理。

自組織發展至成熟階段會產生一定的社會效應。其一，老年人自組織成員是綜合養老服務中心的積極分子。老人們既是作為養老服務中心在表演節目時的常規嘉賓，也是最容易被動員參與其他項目如互助養老、老年志愿者等的人群，錫劇團自組織的老年人大部分都是綜合養老服務中心的志愿者，其中三位還是“志愿者明星”，獲得了非常高的志愿文明積分，同時也成為綜合養老服務中心建言獻策的重要主體。其二，老年人自組織成員還是社區內大家爭相學習的榜樣。錫劇團自組織作為老人們在公共服務中自主學習、自主成長起來的組織力量，代表著老年人“老有所為”“老有所樂”養老價值觀的實踐，是老年人再社會化的有效方式。所以，錫劇自組織成為社區民眾都贊賞的文化自組織，參與的老年人也成為大家積極應對老年化的榜樣力量。村民說：“看那個老人家80多歲了還能唱歌，真值得學習！\"②其三，老年人自組織還走出綜合養老服務中心，志愿承接各類文藝匯演，如去養老院慰問演出、去學校參加宣傳教育活動等。

經過五年的發展，老人們通過自主參與形成了較為穩固的組織模式，展現了自主發展、自主管理和自主成長的有效路徑。

（三）老年人自組織的形成邏輯

1.資源輸人提供組織環境。綜合養老服務中心為公共服務資源下沉的結果，資源輸入包括場地、資金和管理人員的系統輸人。政府每年在購買社工服務的基礎上提供24萬元的場地運營費，同時減免三年場地水電費。在政府和組織的雙重要求和考核下，社工作為主要管理力量進人綜合養老服務中心，迅速轉變成為養老服務的專業團隊。養老活動中心最首要的作用就是使老年人有了“玩的地方”，用老人的話說就是：“年紀大，去別人家玩只會討嫌，老年活動中心是老人專門活動的地方，沒有心理負擔?！睂ｉT的養老活動中心使老年人從社交結構性困境中解放出來，合理合法地擁有了集中社交的場地。在養老服務中心，相同興趣愛好的老年人容易成為好朋友，形成了抱團養老的氛圍。所以，資源輸入為老年人提供了社會交往和抱團養老的契機。

2.興趣動員激發參與意愿。綜合養老服務中心的活動分為兩類，一類是社會組織的社工日常策劃的各類小游戲，如滾瓶子、抽獎等；一類是老年人自發形成的老年活動，如玩棋牌、唱歌跳舞等。前一類活動主要是通過新鮮有趣的活動動員老年人進行公共參與，從而完成相應考核任務，這類活動具有一定的創新要求和經費控制，只能覆蓋少數老年人；而后一類活動則是符合老年人心態和老年文化的日?；顒?，具有強吸引力和低組織成本。老年人自組織則屬于有組織性的后一類活動，有兩方面因素促成組織的穩定運轉：一方面，錫劇具有喜聞樂見、低門檻的特征，符合老年人對地方生活深厚熱愛與強烈認同的情感，契合老一輩的文化認同和情感需求，激發了老年人的參與意愿和動力；另一方面，自組織為老年人提供了合理的錫劇活動形式，老人們能夠在穩定的組織內自我教育、共同成長。

3.精英引導形成組織規則。老年人作為養老服務的主要對象，怎么把個體化的老年人組織起來形成群體化的需求，是養老公共服務最大化需要解決的問題。在老年人錫劇團自組織中，個體精英和關鍵群體是推動組織規則運轉的關鍵性力量。首先，精英老人特長鮮明，通過唱戲吸引了大量老年人，使得普通老年人有了提升文娛技能的機會。精英老人又擁有較強的公心和組織能力，能夠通過自我奉獻和有效管理使大家凝聚起來，形成了很強的情感共同體。大家在非正式交往中建立了親密的友誼，也形成了自組織內的交往和利益共識，避免了破壞性和自利性行為。其次，由個體精英到關鍵群體的發展使得自組織有了更有效的管理規范模式。關鍵群體是積極參與并建設組織的老年人，在組織發展、規范個人行動和帶動弱勢老人等方面，關鍵群體都發揮了正向引導作用。在個體精英和關鍵群體的作用下，老年人自組織形成了個體成長路徑和組織發展規則

4.意義建構提供社會推力。不同于以往自娛自樂的養老活動或興趣社團，綜合養老服務中心發展起來的老年人錫劇團具有很顯著的社會效應。一方面具有組織性意義，代表著老年人真實的普遍需求；另一方面又具有公共性意義，使老年人錫劇團帶動了老年人參與和社區治理能力的提升。這主要是因為，在老人們投入自組織的建設過程中，逐漸建構了養老的社會文化意義，從而帶來了社區的共同認同和共同期待，一定程度上塑造了社區的共同行動。老年人娛樂的社會意義建構是通過老年人自組織在走出服務中心的過程中形成的，一是走向社區，使得左鄰右舍看到了老人們的良好的精神面貌和強大的文藝技能，自然產生了自豪感和欽佩感；二是走向社會，在外文藝匯演的同時，老年人形成了社會責任感，為社會提供了積極養老的正面榜樣。在“走出去”的過程中，老年人自組織具有正面的社會意義，同時承接了一定的社會期待，為老齡社會提供了積極養老的社會推力。

四、組織化參與：公共服務供給有效的形成機制

老年人自組織由娛樂活動發展成為具備社會文化和治理內涵的組織性力量，反映了公共服務在基層的有效供給。在此過程中，公共服務既精準對接了老年人需求、利用服務資源激活了老年人的公共參與，還傳播了積極養老價值觀，通過老年人的微社區參與成為具有影響力的社區內生性治理力量。老年人自組織的經驗表明，公共服務供給有效本質上是通過主體激活、利益平衡、資源供給和動力持續機制的共同作用，塑造了具有公共參與素質和能力的自組織，從而在與供給方的持續有效互動中促成資源有效落地和公共影響的發揮。

（一）主體激活機制：多重結構保護下的老年人

改革開放之后，在工業化和市場化的快速發展中，多數地區形成了經濟持續反哺社會的模式。老年人處于政府一社會一家庭的多重保護性結構之中，而興趣化的公共服務進一步促使老年人從閑散的個體狀態進人組織性活動之中。

政府、社會和家庭三方主體為老年人提供了生活和娛樂的閑暇可能。其一，城鄉公共服務均等化為老年人提供了較完備的社會福利。我國已經解決了溫飽問題，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也促使國家積極進行著社會事業建設，農村養老保障和養老服務設施的完善，使得老年人處于高福利和低風險的社會保障中，老年人有強烈的公共參與意愿。其二，社區的適老化服務為老年人提供了較友好的生活空間。農村老齡化率普遍達到20% 以上，為老服務是基層工作的重要考核，有關老年人的項目如養老金、尊老金、居家養老、社區養老、機構養老、虛擬養老、銀齡互助、長護險等非常密集，項目落地過程中不斷重塑了尊重老人、服務老人的社區環境，使得老年人逐漸形成了強烈的權益意識和較高的社會地位，也產生了強烈的社會參與意識。其三，家庭代際居住空間結構的變化為老年人提供了自主閑暇的日常生活。不少學者分析，老年人在現代化轉型中處于“倫理危機\"之中①，但另外，子代成家之后與父代分開居住，老年人的代際支持壓力減弱，老年人有充分的時間和精力進行再社會化。并且在這個過程中，老年人能夠擺脫家庭內的邊緣地位，有充分的養老尊嚴和自主性，不需要過多依賴或支撐子代家庭，老年人在家庭中獲得的獨立、自主地位能使其最大程度關注、安排老年生活。

興趣活動是激活閑暇老年人公共參與的關鍵?！袄匣庇腥乇憩F，分別為身體機能下降、心理的角色規訓和社交活動范圍的縮小，老年人逐漸退回至有限的生活領域。而生活圈的縮小并不代表老年人的娛樂需求的消失，傳統戲曲、棋牌活動、健身活動等成為老年人日常閑暇生活中的熱愛。公共服務中心內的錫劇團自組織，正好吸引了生活單調的老年人。一方面，戲曲使得老年人不斷回憶過去，深厚情感的激發填補了老年人生活的空洞；另一方面，趣緣的有效組織也使得老年人有成長目標和交往的固定組織。在此基礎上，參與趣緣活動成為老年人生活和情感的重要部分。

由上可知，一方面養老服務在區域社會中形成了完整的養老服務的社會支持結構，另一方面在結構化作用下又產生了作為服務主體的老年人的積極心態和行動，進而形成了結構一行動互相作用的養老服務實踐。

（二）利益平衡機制：非正式規則與自主治理

公共服務下沉過程中，鄉村社會的組織化困境是導致資源失效或浪費的主要原因之一。村社自主分配是農村傳統的、有效的資源分配方式，但資源下鄉時期上級意志和正式規則的下放，改變了農村的資源分配結構，探尋農村社會新型有效的組織分配模式是解決“最后一公里\"問題的關鍵。組織化困境主要表現為外部資源難以通過有效的組織中介進入群體內部，形式化落地就會帶來村民客體化和干部行政化，這區別于通過民主參與產生的集體效益，反而使得少數群體通過結構性漏洞攫取集體資源，造成治理失效①。所以，在資源密集型的服務型治理模式下，關鍵是要形成合理的利益分配格局，從而將公共服務資源更好地轉化為契合公民需求的服務力量，老年人自組織就提供了正面經驗。

老年人自組織不同于行政主導或完全民治的興趣團體，而是介于行政與自治之間的中間狀態，可以自發形成規則。首先，在非正式交往中建立了信任和監督的非正式規則，老人們在綜合養老服務中心憑借個人性格和興趣自由交往，在互相了解中成為熟悉的朋友并自覺進行非正式組織的建設。通過自組織交往也塑造了具有公共參與能力的老年人，次級群體內的非正式交往使老年人習得公共交往道德，并在組織的社會擴展中使這種道德轉變為普遍性的交往規范。所以在錫劇團內部，老人們能低成本、高效率地形成組織規則，并在日常交往中積累信任與感情，錫劇團成為小范圍內的公共品。

同時，老年人也在集體參與中形成利益共識。經過熟人之間初步形成組織的信任和規則后，成員對組織的認同感和歸屬感進一步上升，成員參與呈現出三種形態：一是組織內的儀式性參與，比如捐錢、開會等，這類參與對確定組織成員權具有重要作用；二是日常參與，即每周五前往養老服務中心練歌，此類日?；顒訁⑴c構成了組織的基本內容；三是作為組織整體的參與，即對外交流，比如與養老服務中心的其他老年人、社會組織、養老院、社區交流等，這種參與中每個人都可以代表自組織，他者也會經由個人表現對自組織進行定義。通過上述三類參與，成員日益趨向追求個人利益和組織利益的平衡，并且有意識地追求集體利益最大化，逐漸達成了利益共識。

由此，基于規則共識和利益共識，老人們在自組織運轉過程中形成了公私利益平衡的機制，實現了高水平的自我治理。

（三）資源供給機制：供需平衡與多元協同

張家港市人民政府在2021年提出養老服務的基本原則第一條為“政府主導、社會參與\"②，強調政府的主導和對社會的引導作用。2022年發布的《張家港市“十四五\"養老服務發展規劃》中又將養老服務基本原則的第一條更新為“政府主導、共建共享\"①，提出構建政府、市場、社會、家庭共同參與、和諧發展的養老服務發展格局，進一步強調充分發揮養老支持網絡中各主體的作用。這為J鎮的養老服務建設提供了政策性指導。從縱向的資源角度看，老年人自組織是政府公共服務對接基層需求的結果。從橫向角度看，老年人自組織與多元養老主體共同構成區域養老支持網絡，而老年人自組織得以實現的關鍵也在于實現了供需平衡和多元主體協同。

供需平衡表現為有效的需求表達與資源供給。老年人自組織的典型特點是個人表達渠道通暢、組織成本低且參與熱情高昂，用老人們的話說就是：“有想法就直接提出來，大家一起商量解決?！痹趯嵺`中，老人們的需求形成了從非正式到正式、從內部到外部的表達過程，逐漸形成集體共識和公共認知。非正式需求由老年人群體內部產生，老人們暢所欲言表達個性需求，經商議后形成較為妥帖的意見后，又向駐點社工反映。在接收老人們的需求之后，社會組織或政府通過測評、形成方案后采取相應形式滿足老人們的需求，由此形成了供需對接的閉環。在此過程中，組織化的公民需求表達形成了上下對接的公意機制，能修正代理機制的失效，提高國家資源對接社會需求的效率②。

張家港市“十四五”養老服務發展規劃提出，要建立健全黨委統一領導、政府依法行政、部門密切配合、群團組織積極參與、各方協同聯動的養老服務工作格局③。多元主體包括政府、社會組織、家庭和自組織，協同作用體現在自組織與其他組織之間既獨立又合作的關系。一方面，多元主體的邊界為自組織的發展提供了空間。政府與自組織之間保持相對獨立的關系，社會組織與自組織形成包含與被包含及合作共贏的關系，家庭則與自組織則呈現相對平行的關系，老年夫妻在不影響家庭生活的情況下自愿參與。因此，相對清晰的組織邊界使得自組織在相對自主的空間內自由發展。另一方面，以自組織為基礎形成了多元主體合作的養老支持結構。政府負責方向把控與資源下放，社會組織負責政策實踐，家庭提供基礎的生活保障和情感關懷，自組織則承擔老年人社會融入的再社會化功能。自組織處于公與私之間的中間狀態，既能在吸收公共資源的同時保持相對獨立，又能在深入了解老年人個體需求后凝聚群體共識，因此具有聯結上下的結構性作用。整體協作是公共性的技術內涵，行政、政治和社會多元主體協同形成了公共利益最大的資源分配格局，保證了公共服務分配秩序的合理性。

由此可知，供需平衡促進了公共資源的有效分配，使資源在合理區間內用于公眾的真實需求，多元協同推動了基層養老支持網絡的完善，使得多元主體通過合作為基層構建了具有韌性的服務框架，兩者是公共服務得以有效落地的關鍵機制。

（四）動力持續機制：集體行動與社會資本再生產

老年人群體參與自組織的過程，也是社會參與一社會認同一社會資本的形成過程。無論是空心化還是集中居住的農村社會，都普遍面臨著農民交往密度減弱、公共參與降低、家庭日趨個體化等問題。這一方面是因為行政化的管理方式使村民喪失社會參與的契機和熱情，另一方面也是現代化發展帶來的原子化趨勢所致。帕特南指出，通過公民參與網絡塑造普遍交往原則的同時會促進社會信任產生，有利于解決集體行動的困境，而通過養老公共服務正是激活公共參與、重建社區信任的有效途徑，其主要是通過三方面達成：第一，通過創造鄰里聯系，加強了老年人對社區居民的了解和情感互動，形成了小范圍內的活動共同體；第二，在公共活動中通過與政府工作人員的接觸，創造了正式治理網絡和非正式治理網絡的互動，形成了老年人對公共服務和社區活動的認可和維護意識；第三，通過代表社區表演和帶動周邊人參與公共活動，培養了社區身份認同和凝聚力，也使社區內部形成了共同的社會正向評價和特殊的社區文化，進一步增強了居民的社區共同體意識。通過自組織與社區不同層次和范圍的主體互動，實現了社區內部治理網絡的有效聯結，為社區積蓄了居民的信任、情感等社區參與資本，有利于社區公共活動的后續開展和治理阻力的減少。

老年人自組織的經驗表明，對于社區來說，自發的公民參與能提高居民對社區的認識和信任，老年人參與通過嵌入自組織場域一家庭場域一社區場域，不斷擴大影響的結構層次，以微小的治理參與撬動了整個社區治理網絡，在這個過程中提高了社會資本，即公民對社區的信任、了解和參與意愿等，從而為公共事業的發展提供社會基礎；對于公民來說，自組織形式也提供了新時代參與公共事務、培養地方認同的路徑。因為自組織擁有充分的需求表達空間，既能激發公民的權益意識，又能通過組織參與的方式減少群眾社區參與的心理和物質成本，最終在與社區的互動中將自我事務與公共事務聯結起來。也就是說，自組織效能發揮達到了個人利益和集體利益相一致，形塑上下結合的有效治理網絡。

五、結論與討論

稅費改革后，鄉鎮財政能力大為減弱，國家和地方政府通過轉移支付來維持農村基層組織的發展和公共品供給。在此背景下，項目的資金設置、基層治理和農村社會的變遷影響著公共品供給形態，而隨著項目資金的規范化和基層治理的合規化程度逐漸提高，農村社會的組織化程度成為影響項自運作效率的最大變量。農村社會的組織化主體既包含村社基層自治組織，又包含群眾自組織，市場化沖擊了原有農村社會的社交人情網絡，使得利益驅動成為有效的動員方式。然而通過利益動員會帶來巨大的組織成本和較低的組織效率，難以激發群眾主體性參與的熱情。所以，利用農村熟人或半熟人社會特性，找回村社或者建立新型交往網絡是提升基層治理公共品供給的重要途徑。

上述分析表明，農民自組織化實踐為國家資源對接分散化農民提供了解決方案。基層公共服務有效落地的關鍵在于群眾的自主性參與，而服務資源持續有效的關鍵在于對接組織化群眾的共同利益。在此過程中，要處理好滿足群眾需求與規范群眾行為之間的關系。首先，滿足群眾需求既要提供自主空間供組織自發成長，使群眾自組織自發產生組織者、規則和所需資源，又要及時對接自組織需求，提供服務資源以促進組織的進一步發展。其次，規范群眾行為是為了預防自組織無序發展，除了規范公共服務資源的合理利用之外，也需要讓自組織形成自主治理和生產社會資本的能力，防止“缺位\"和“越位\"等問題。老年人自主建立的趣緣型組織，本質邏輯是通過群眾的組織化對接公共服務資源，這既避免了無公德個人的趨利取向，又沖淡了個體化對于農村社會的侵蝕，在農村形成了低成本運轉的公共性組織和交往網絡，所以通過自治實現了公共養老設施和服務資源有效運用的基層治理目標。

但是，自組織也并不是實現公共服務資源供給有效的唯一途徑。原因在于，自組織的形成需要良好的群眾基礎，特別是組織者的公心以及組織能力。然而現實中發掘有組織能力的群眾精英并不容易，更難以形成代表群眾利益的組織性參與。所以，服務資源下放時要因地制宜，形成公共服務資源的供需平衡結構，在需求端的利益表達具備一定公共性的基礎上，再匹配相應的公共資源，形成需求與供給的正向循環?，F代化背景下的農村建設要立足于鄉村的人口、經濟和社會結構的變化，瞄準服務人群和服務需求，從而避免資源的錯位、缺位和過度投放。公共資源是最大的公共品，堅持以政府為引導、社會需求為主導才能建立有效的公共品分利秩序，回應鄉村現代化建設的內在目標。

責任編輯 楊 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