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F038;F4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0544(2025)07-0067-14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西部項目“《資本論》與馬克思‘合理形態'辯證法研究\"(22XKS012)。
一、“技術封建主義”概念述評
近幾年,國外學者用“技術封建主義”概念來理解、闡釋和把握資本主義的當代劇變①。其核心觀點是:“資本正在變得更加強大,但資本主義正在走向滅亡。一種新的制度正在接管,新的統治階級既擁有和經營潤滑資本主義的國家資金(而不是利潤),又擁有和經營新的非市場領域,在這些領域中,極少數人代表多數人工作。資本主義利潤(亞當·斯密和馬克思所理解的企業家利潤)正在消失,而控制著國家和數字堡壘的新技術霸主的賬目中,新形式的租金正在積累,在這些堡壘中,無薪或不穩定的工作由大眾承擔——他們開始變得像技術農民。\"①鄧肯·弗利(Dunean Foley)將其概括為“科技公司 封建領主\"“網絡平臺或數字資產
土地網\"\"用戶及普通民眾
農民”三點②,表現為利潤消失、經濟租佃化、技術專制化、階層特權化等特征。資本構序的現代社會正在“重返”被數字技術建制的新封建社會,是為“資本封建化”。
右翼學者喬爾·科特金(JoelKotkin)在其著作《新封建主義的到來》中,通過論述經濟貧富兩極分化、中產階級衰落、數字技術寡頭權力崛起、政治等級秩序重新確立等新現象,確證技術封建主義的真實到來③。格倫·韋爾(GlenWeyl)和埃里克·波斯納(EricPosner)認為,任何侵蝕資本主義自由市場的情況都是在滑向封建主義,“技術封建主義會阻礙個人發展,就像封建主義阻礙了獲得教育或投資改良土地一樣\"④。更極端的右翼學者則主動擁抱這一劇變:新反動主義(Neo-reaction)學者柯蒂斯·亞文(CurtisYarvin)提出要建立一個名為\"Feudl\"的封建化搜索引擎。左翼學者通常以憂懼、警示的態度使用這一概念,試圖通過“將硅谷或華爾街稱為封建領地,正如將特朗普或奧爾班稱為納粹一樣\"的方式提供“足夠的震撼價值來喚醒昏昏欲睡的公眾”。約迪·迪恩(JodiDean的觀點是“資本主義正處于十字路口:選擇共產主義,還是新封建主義?\"雅尼斯·瓦魯法基斯(YanisVaroufakis)指出,“技術封建主義應運而生,如今正席卷而來”③。齊澤克也認為技術封建主義正在全球資本主義廢墟中拔地而起,使資本家成為新封建主°。葉夫根尼·莫羅佐夫(EvgenyMorozov)算是“異類”,因為他強烈拒斥技術封建主義,認為擁抱技術封建主義是投機行為和玩弄概念,指出擁抱技術封建主義的危害在于,左翼和右翼兩種意識形態事實上趨于一致。
莫羅佐夫的觀點值得認真對待和深究。西方左、右翼學者讀取技術封建主義一致性趨勢的事實基礎在于,在現實有力的國際工人運動長期缺位、人類社會解放空間縹緲化的前提下,資本和數字技術深度“聯姻\"制造出巨頭的壟斷資本、固化的技術壁壘、普遍應用的生物監控技術和生命政治技術、分化和等級并行的特權運作秩序,也就是說資本主義的確表現出了與封建主義相似的景觀。面對“資本封建化”相似景觀,西方右翼學者“興高采烈”地擁抱,西方左翼學者以“無奈絕望”的心態承認了此種相似景觀。不過,莫羅佐夫認識到了技術封建主義的意識形態陷阱,卻沒有給予政治經濟學批判的嚴肅分析,始終以偏離馬克思批判認識論的語境來批駁技術封建主義的意識形態陷阱。這是造成西方左、右翼學者讀取技術封建概念理論合流的關鍵原因。
國內學者也注意到了這個問題。目前研究主要集中在批判技術封建主義的理論有限性問題上。藍江著重剖析了瓦魯法基斯把馬克思商品二因素和勞動二重性挪移到云資本范疇,從而得出資本三重性導致技術封建主義“降世觀\"的內在抵特,認為瓦魯法基斯嚴重誤讀了《資本論》的資本和利潤概念①。李帥、李震邦抓住技術封建主義的悖反性,從政治經濟學批判的經典路徑考察技術封建主義的產生前提、資本邏輯和數字帝國主義實質②。涂良川、潘依林將技術封建主義悖反性聚焦為科技進步和政治退步這一矛盾點,認為技術封建主義是現代技術與傳統工業“脫鉤”造成的,封建制的政治權力結構被\"召回\"了③。吳鑫以技術封建主義理解方式的“左右之爭”為切口,詳細探究了政治經濟學批判語境中資本概念與封建概念的內涵本質和外延邊界④。潘天成基于非物質生產、數字剝削、平臺壟斷等生產方式和生產關系的變化證成資本主義的封建化變易。釋啟鵬在歷史政治學框架中,通過指認以目的論、階段論、本質論為特征的科學研究綱領的內生局限,反思新封建主義的認知邏輯。李弦認為技術封建主義的本質是云資本,并反噬資本主義自身②。還有些學者研析了技術封建主義的文化霸權、民主政治危機等問題。
國內對技術封建主義的批判性研究還處于初始階段,但取得了極為重要的成果。當然,也的確還存在值得深入推進的探索空間。國內研究在某種意義上是對西方左翼學者探討的接續和糾偏,因為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經典范式是國內研究的方法依據,但也存在差異。最重要的是,嚴格依據《資本論》揭示的資本邏輯結構展開技術封建主義批判研究,其實并不多。雖然有些學者的考察是在政治經濟學批判語境中進行的,但也僅僅是政治經濟學批判的一般語境,沒有具體研究技術封建主義“何以成其如是”的特殊歷史邏輯和運動機制。因此,他們的研究可歸于一般性的原理考察。藍江展開的技術封建主義理論內核的剖析對破解該概念的邏輯構序在方法路向上具有典范作用。然而,停留于瓦魯法基斯誤讀資本、利潤概念是不夠的:一是把資本主義當代劇變簡單地理解為資本構序的平展性延伸是不可取的;二是資本主義究竟怎樣既歷史連續、又階段變易地發生當代劇變,需要進人政治經濟學批判的具體層面才能揭示出來。顯然,只立足《資本論》第一章的商品、勞動、資本、利潤等概念,或只從政治經濟學批判一般性原理出發進行駁斥,就顯得比較空泛。
綜上,國內外既有研究成果不僅為后續研究提供了理論基礎,也指出了深化探討的問題方向:技術封建主義真的是現代技術與傳統工業“脫鉤”的結果嗎?在利潤率長期下降趨勢的整體情勢中,云資本的盈利真的是來自壟斷性數字技術直接支配的數字地租嗎?科技寡頭式的資本家利用云平臺實現對無酬勞動剝削真的就是封建式云農奴剝削嗎?這些問題都需要深入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的具體層面才能詳盡解開。
二、技術數字化與資本有機構成加速提高
技術封建主義不是現代技術與傳統工業“脫鉤\"的結果。包括數字技術在內的一切技術都存在于社會歷史的實踐性生成境況中。技術不只是人類的一種工具,而且是人類的另面“本相”。人類生成于勞動,也存在于技術。但是,資本主義現實又歷史地中介著人類與技術間的辯證關系,這使數字技術始終處于資本主義的基礎架構中。因此,當人們談到數字技術和資本的互動關系時,通常喜歡將之描述為“合謀”或“聯姻”,然而這種貼切形象的表述遮蔽了思維指向上理解此種關系的內涵縱深:任何技術都不是以“合謀\"或“聯姻\"方式介人社會關系結構的,而是以發揮某種社會職能的方式參與社會關系結構的形構,進而技術成為社會關系結構的有機構素,所以,任何新技術(如數字技術)的出現都是社會有機構素的歷史運動。相反,僅存在于實驗室的技術無法導致整個社會的工業革命。新技術從出現到社會化應用需要強大的驅力,這種驅力無法來自新技術自身,只能來自社會需求。工業社會以來,技術作為社會關系結構的有機構素,始終以資本技術構成為基礎,并通過深度影響資本有機構成的方式發揮其復雜的社會職能:簡單說就是一切技術都表現為資本生產力,機械技術是這樣,數字技術亦如此,數字技術作為資本技術構成的關鍵社會職能影響和反映資本有機構成變化。20世紀70年代以來,科教行業全面資本化使實驗室中的數字技術社會化為固定資本和不變資本,數字技術是發揮資本生產力社會職能的技術的一種歷史形態,它內含在資本相關構成的歷史運動中。雖然資本在意的不是技術的材料形態,但是技術的材料形態的每次“易容”都不可逆轉地提高了資本有機構成。第一、二次工業革命提升了第I部類資本有機構成,進入20世紀后,第Ⅱ部類的生產占比也迅速提高;二戰后發生的第三次工業革命,資本有機構成的提升不再因技術差異而有所不同①。社會的全面深度技術化“易容\"實現了社會的全面深度資本化(或日常生活殖民化),由此資本有機構成總體化地加速提高。
數字技術實現了軍備、空天、醫療、教育、科研、通信、民生、文化、消費、娛樂等全社會、全領域的資本化。技術的機械化、自動化、智能化三種形態之間的工藝學原理差距甚大,從自動化到智能化飛躍的關鍵因素是技術數字化。沒有技術數字化,就不會有網游、網購、元宇宙、網絡平臺、加密貨幣、符號政治、流量經濟、虛擬交往,也不會有全社會、全領域的全面深度資本化。從模擬信號到數字信號,技術以數字形式轉換、處理、存儲數據,把模擬式的信息、流程、系統轉變為數字格式,這種從模擬到數字的轉變對社會各個領域、行業都產生了深遠影響。如此一來,技術的計算邏輯通過其材料形態“易容\"實現了“0-1\"式數字邏輯轉化的無限可能,機械邏輯運算轉化為理解、把握、重構世界的語言、圖像、運動的數字邏輯運算,整個工業體系實現了數字符號的智能化升級。技術數字化通過創新人類社會的生產、交往、生活方式拓展了人類社會的生產、交往、生活空間,提高了資本積累的上限。著名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家曼德爾曾寫道:“與機器制造的工業消費品(從十九世紀初期)和機器制造的機器(從十九世紀中葉)相并列,我們現在發現了機器生產的原料和機器生產的食品。因此,晚期資本主義遠遠不是代表一種‘工業后的社會’,它是一個時期,在這個時期中,經濟的一切部門破天荒第一次全部都工業化了;對這個時期,我們還可以進一步加上流通領域的日趨機械化(除了純粹修理服務之外),和上層建筑的日趨機械化。”①曼德爾的判斷是對的。技術數字化幫助資本主義實現了對整個社會的“深耕”和“翻耕”,構造了資本主義延伸的鏡像數字空間,促成資本主義的長波增長。技術數字化應該被理解為資本邏輯的社會歷史性的構序過程,即對社會歷史的編碼過程。技術數字化成功實現了整個人類社會縱橫式的技術化存在,整個人類社會成為一種數字化的技術體系和官僚制度。資本主義的顯著特點之一就是技術加速發展。技術數字化正是該特點的現象學凸顯。
數字技術并不獨立于資本主義社會的關系結構,技術數字化反映和確證了資本有機構成持續提高的歷史過程,是資本有機構成加速提高的材料形態表現②。由此,“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便可理解為,技術的材料形態“易容”是縮短資本周轉周期、加速固定資本替代速度的內在強制,特別是在資本主義遭遇利潤率普遍下滑的蕭條和危機時代,技術的換代升級是恢復利潤增長的重要方式。
技術數字化加速推升了生產資料(不變資本,不過更多集中表現為固定資本)與活勞動力的數量比例,這是資本技術構成變化的普遍規律。它包含三層意思:一是比例的提高是絕對的。作為勞動價值凝結的結果,作為活勞動對象化的“一般智力”,對勞動力的排斥是絕對的,資本技術構成的提高必然提高不變資本與可變資本的比例③。二是技術數字化結果不僅凝結在計算機、區塊鏈、智能機械、通訊設施、電子產品等“有定性”的固定資本方面,還凝結在資本化的知識理論、技術產權、信息數據等“無定性”的固定資本方面。這種擴張帶來的比例提高也是絕對的。三是隨著資本技術構成的社會總體性加速提高,資本價值構成也必然會正向加速提高,比例自然也會提高。因為不變資本一旦被生產出來,它的價值就只能在新舊資本之間轉移。而在技術數字化生產體系中,可變資本的價值呈現出顯著下降態勢①。并且資本價值構成的這種正向加速提高絕非只發生在傳統的生產領域,還發生在流通、消費、商業、金融、社會治理、教育科研、政治統治等所有經過技術數字化中介,又被資本化了的產業和行業中。
所以,作為被資本技術構成決定并反映資本價值構成運動的資本有機構成,也在加速提高。克里斯蒂安·福克斯認為,互聯網技術推動了資本主義全球化生產,減少了資本在勞動力和資源上的投資成本,加速了資本周轉和商品生產速度,實現了利潤的最大化②。他化用馬克思的觀點寫道:“信息生產力的出現是固定資本發展的必然結果,也就是資本的技術構成和有機構成的提高,其特點是技術在生產中作用的提高是以犧牲活勞動力為代價的。\"克里斯蒂安·福克斯的話可被理解為,雖然可變資本部分地以知識勞動形式得到一定程度的增長,但是相比于作為固定資本的技術生產資料占比的增加而言,前者的總增長速率遠低于后者,不然活勞動力就不會被犧牲了。相應地,資本有機構成不斷增長使資本由數量擴張轉變為質量飛躍,加速了資本積累。即在數字資本積累過程中,資本家不僅占有數字勞動者的剩余價值,還利用數字技術實現數字勞動產品的無限復制。數字產品的數據化使其復制與傳播更加便利,幾乎無成本的可復制性讓數字產品的潛在價值增加,數據的可拆分性與易傳播性也讓數字產品可以超越時空局限而流通,數字產品的獨特性質使數字資本在數字產品生產和資本周期循環上實現了加速積累。
資本主義推動技術數字化發展而加速提高資本有機構成的趨勢,是折射技術封建主義談及的那種當代劇變的棱鏡。資本主義當代劇變的具體特征,可以通過技術數字化語境中資本有機構成加速提高這條基本線索牽引出來。例如,不同功能的資本形態變化、資本積累方式和勞動方式變化、意識形態和文化心理機制變化、政治組織和統治方式的技術權力化、從全球化到逆全球化變化、無產階級“本質主義\"解體和涌現多元社群運動、“民主\"和“極權”之爭,等等。不過,在技術封建主義談及的資本主義當代劇變的多重面向中,剩余利潤和勞動剝削問題居于政治經濟學批判的根據性地位(利潤消失、經濟租佃化),而其他問題居于社會政治批判的次生性地位(技術專制化、階層特權化)。
總之,看上去是技術數字化幫助了資本積累,可事情本質剛好顛倒過來,技術數字化的材料形態“易容\"不過是資本有機構成加速提高驅使下技術作為固定資本的“易容”,因為在資本積累邏輯的驅迫下,資本有機構成加速提高是貫穿資本主義生命周期的普遍趨勢。數字技術通過提高資本有機構成必定導致:(1)社會全領域的全面深度資本化(直觀表現為技術數字化),資本積累方式的改變會提升資本積累的上限;(2)知識理論、技術產權、科研產業等固定資本占比提高,不變資本與活勞動力比值提高,資本價值構成提高;(3)活勞動力占比相對降低導致剩余價值的創造無法等比提高,剩余利潤下降,但勞動生產力和市場利潤均等化卻在等比加速提高;最終導致(4)壟斷資本為分割更多剩余利潤,強化對參與分割剩余利潤的勞動的二級剝削。(3)(4)兩點是技術封建主義指認的“資本封建化\"的典型表現,其本質是資本借助數字技術對自身壟斷性質和職能在國際、國家雙重層面的加速強化;技術封建主義看到的“租佃化、專制化、特權化\"問題在于剩余利潤均等化和勞動剝削二級化,只有日漸高度化壟斷的資本才能做到“租佃化、專制化、特權化\"形式的全球生產流通。(1)(2)已于本節論證完畢,(3)(4)是即將論說的內容。
三、剩余利潤均等化與技術租金
在技術封建主義看來,利潤正在或已經消失,資本的收入通過數字技術帶來的封建化權力來保障,勞動收入的分割和勞動剝削的方式已發生“封建復辟”。這的確是關鍵問題,用技術封建主義的話說就是:資本主義剩余利潤的生產分割、雇傭勞動的關系結構發生了不同于自由競爭時期和一戰到20世紀70年代的新變化——資本主義利潤生產的驅動功能失效,雇傭勞動趨于消亡,經典形式的商品邏輯不復存在,興起的是數字地租、指令性資本和暴力征收、技術公司作為云領主支配云佃農勞動、國家主權碎片化為云貴族私權、數字土地(平臺空間)兼并、寄生經濟。但憑此斷言封建主義再興便是魯莽的理論行為。
馬克思認為,資本價值只來源于活勞動凝結,資本的任何形式的利潤都來源于剩余價值,剩余價值都是工人剩余勞動的凝結。因此,按照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一般運動規律,資本有機構成加速提高必然導致剩余價值總額增長率的下降趨勢,此種下降趨勢在數字技術時代比機械技術時代更加迅猛,盡管存在對沖這一趨勢的各種復雜因素。因為現實的具體資本占有剩余價值的直接形式是利潤,尤其是超額利潤,所以現實的具體資本不得不通過提高自身有機構成以獲取更多市場利潤,從而占有更多剩余價值。這是數字化程度高的技術公司比數字化程度低的技術公司能分割更多利潤份額的重要原因。可是,部分行業和產業的資本有機構成加速提高的這一自我驅迫機制,必然導致整個社會有機構成的加速提高,進而在市場競爭中必然導致市場利潤的均等化,從而降低平均利潤。如此一來,不同于只關心利潤本身的小生產者,現實的具體資本更注重如何通過提高資本有機構成來吸納超過市場平均利潤的那部分利潤,這部分利潤就是剩余利潤。
剩余利潤的主要來源:一是資本壟斷產生的利潤差;二是資本有機構成高的行業(產業、部門)分割另一行業(產業、部門)的部分剩余價值;三是不同地區、社會、國家勞動力價格差導致的剩余價值的流動差即不等價交換;四是在流動資本加速再生產尚未普遍化的時候,由加速縮短周期的流動資本帶來的高于其他流動資本的利潤①。不過,20世紀70年代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和交往方式發生了兩個巨大變化,即生產層面的技術數字化和交往層面的資本全球化,使資本在不同行業、產業、部類和地區、社會、國家間自由流動。這導致如下結果:第一,世界范圍內資本有機構成加速提高,市場利潤實現了世界范圍內的均等化,這雖然不是一個絕對現象,也是一個顯著現象。第二,剩余利潤加速均等化。現實的具體資本越是追求剩余利潤,越會導致抽象的總體資本剩余利潤的均等化。反過來,剩余利潤均等化壓力會進一步迫使現實的具體資本更加依賴數字技術催生的新工業革命來獲取剩余利潤,這是資本主義的結構性悖論。第三,在今天,技術的迭代更新成為剩余利潤的最主要來源。技術數字化加強了價值鏈條中“上游\"資本技術壟斷和吸納剩余利潤的能力,大衛·哈維新帝國主義理論的“剝削性積累”“不平等交換”從外部空間變成了行業、產業、部類內部剩余價值的虹吸運動。技術數字化的發明、革新、追加使現實的具體資本保持技術壟斷優勢,以此優勢獲取高于一般市場利潤的剩余利潤。這樣的技術壟斷既是利潤的壟斷,也是市場的壟斷,還是知識的壟斷:這種壟斷就是資本壟斷。因此在當代資本主義背景下,現實的具體資本的競爭成為技術發明的競爭,新型科技含量構成高的資本能夠獲得技術帶來的更多價值。例如蘋果手機的研發設計要比組裝零部件的利潤更高。技術帶來的利潤差是由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規律促成的,而不是政治權力規定的。剩余利潤的這種技術來源就叫“技術租金”,而且是壟斷資本決定的技術租金,它來自對技術進步的壟斷。來自技術壟斷的技術租金使剩余利潤看起來像是封建制的地租,即所謂的“云地租”。
上述結論是依據馬克思經典理論分析得出的,自然適用于資本主義“傳統\"領域,如數字化的汽車制造業。理論上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和交換方式不會因技術的材料形態“易容”而發生實質變化,但實際中是否同樣適用于資本主義“數字新領域”的確是個需要認真對待的問題。
需澄清的是,把資本主義生產、流通、銷售、消費領域籠統冠以“數字”的理論操作是欠妥的,問題根本不是把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和交換方式進行物化層面的數字“易容”,而是因技術數字化“易容”而引起的資本積累方式的具體改變。不是冠以“數字\"就變成了數字生產、數字消費,而是數字技術作為資本生產力發揮的具體職能的變化。所以,認為“只要一切都數字化了,資本主義就是產消一體化、非物質勞動化、商品數據化、經濟流量化、資本數字化、壟斷網絡化”的觀念值得商榷。從職能而非技術拜物教維度理解“數字新領域\"就應對其進行分門別類的具體分析。
第一類,實體形態商品(第I部類和第Ⅱ部類)的生產、流通、銷售。技術封建主義忽略了這個在當代資本主義生產和交換中依然占主要且基礎性地位的商品類型,但這類商品事實上也已經實現了高度的技術數字化,對應的資本有機構成其實已經很高了,數字技術控制的自動化、智能化程度并不低,因此無法將之排除在“數字新領域”外。這種情況不僅體現在實體商品的材料方面,也體現在實體商品的設計方面,即資本積累的這些現實過程所凝固的理論知識的占比也在逐漸升高一一資本化了的理論知識、科學技術,是作為固定資本發揮社會職能的。新增活勞動的剩余價值的凝結量事實上在相對減少,其資本盈利的主要來源就是技術租金這種形式的剩余利潤。通過技術租金去大比例地分割整個社會的剩余價值總量,而不僅僅是占有自家雇傭工人的剩余價值。顯然,這類技術數字化的有機構成的資本不是技術封建主義指認的“數字資本”,這類實體形態商品也不是“數字商品”,消費這種商品的行為也不能叫作\"數字消費”。
第二類,加速商品流通的商業網絡平臺。把所有的網絡平臺都統稱為“互聯網公司”是一種粗糙的簡單歸類,因而是不科學的。有些互聯網公司只是單純促進商品加速流通的網絡市場平臺,如純粹電商。有些互聯網公司卻具有生產性質,會生產商品,這種互聯網公司就不是純粹的網絡平臺公司,這些公司的商業網絡平臺的盈利與其生產性質的投資是分不開的。越是壟斷性質的資本越具有綜合性的資本職能。例如,截至2024年5月,Alphabet以459億美元的研發投資位居全球第二,亞馬遜以高達852億美元的研發投資位居全球第一①。作為全球云計算的開創者和引領者品牌,亞馬遜旗下業務部門亞馬遜云科技與數十萬家合作伙伴共同開發了適用于多種場景和應用的解決方案,涵蓋制造企業價值鏈上的各個環節②,亞馬遜擁有龐大的制造業體系。因此,現實的具體資本究竟執行產業資本職能還是商業資本職能,并不固定。僅就加速商品流通的商業資本而言,其利潤來自廣告費和平臺抽成。廣告行業的出現是壟斷資本的產物。廣告費是馬克思討論的商品流通費,而且是非生產性的純粹流通費,這點并不因為銷售平臺從地理市場變為網絡平臺而發生實質變化。所以廣告費是預付資本,參加利潤分割,取得相應的平均利潤,由剩余價值來補償。商亞網絡平臺資本的利潤是在參與市場利潤均等化過程中對產業資本利潤的一種扣除。的確,平臺抽成是某種形式的地租,但不是封建制地租,而是資本主義地租。平臺技術租金的來源依據是不同平臺之間的“技術級差\"和平臺本身的壟斷程度。歸根結底,這種地租是技術壟斷帶來的技術租金。既然平臺的地租是技術壟斷的技術租金,那么它自然是剩余價值的一部分,確切地說,是超過平均利潤的余額即超額利潤或剩余利潤。
第三類,娛樂性和耗費性的數字產業,例如網絡游戲、短視頻平臺、社交平臺(必須指出,現實情況比較復雜,很多娛樂性和耗費性的數字產業并非那么“純粹”。短視頻平臺和網絡游戲本身是壟斷資本投入的產物,它們又反過來成為商品銷售的商業平臺,還擔負著數字化金融的衍生職能。因此,娛樂性和耗費性數字資本的實質是商業資本和金融資本。它們的盈利主要來自廣告費(點擊率和流量也是廣告)售賣商品的利潤、股票期貨的利息。然而,仍存在一些中小型數字平臺為人們提供純粹娛樂和耗費的情況(實際情況是很難長期持存,卻又不斷生長出來)。它們(倘若)既沒有商品買賣和廣告等商貿業務,也沒有上市或涉及數字貨幣等金融業務,且技術構成比例偏低,它們分割的市場利潤就不會太高,因此也就不是壟斷性質的數字平臺,那么其收入主要是來自消費散戶的貨幣供給。例如,一些純粹只具有娛樂性質的小網站,用戶通過有償支付來購買精神消費。它居于消費市場末端,網站的運營并不直接參與壟斷資本的周期運轉,本質屬于“小資”。這種情況同人們給錢看街頭表演沒有本質區別,僅起到用自己的收入購買服務性勞動力使用的效果而已,只不過這種效果的提供從勞動力變成了數字技術。當然,執行這種娛樂性和耗費性商業活動的壟斷資本,也會相應地收割消費散戶的這筆服務性支出。
事實是各種數字平臺或被稱為“數字資本”的那些現實的具體資本,它們本身就是壟斷資本主義發展的產物,因而也是壟斷資本的一種材料形態,它們的出生是市場利潤均等化的必然結果,也是勞動力均等化的必然結果。因此,技術封建主義認為的“資本封建化”特征的實質可被簡單概括為,如何通過技術追加來加速提高對剩余利潤的分割和占有,也就是說,資本有機構成更高的資本通過壟斷技術的技術租金更大比例地分割整個社會的剩余利潤:(1)執行生產職能的資本,壟斷技術能最大限度保留剩余價值不被其他資本分割;(2)投人促進商品流通的商業平臺的商業資本的技術租金由商品生產方以廣告費(流通費)和平臺場地費的形式構成,前者類似于馬克思說的級差地租(由技術級差和壟斷程度所決定),后者類似于馬克思說的絕對地租;(3)純粹耗費性的網絡平臺(游戲、社交等),技術租金來自廣告費和消費散戶的貨幣支付,平臺資本在沒有參與商品流動時,這種技術租金類似于馬克思說的壟斷地租。
資本積累率的加速提高、平均利潤率的長期下降趨勢、剩余價值率的不斷上升,這三種情形同時存在于當代資本主義。在壟斷不斷強化的今天,壟斷資本跨部門、跨行業、跨地區地同時執行著生產資本、流通資本、生息資本(這是壟斷資本最重要的盈利來源)等各種職能。壟斷資本不是不在意剩余價值的創造,而是資本有機構成加速提高已經達到這樣一個階段,即剩余價值(以剩余利潤的形式)的分割成為壟斷資本更關心的問題。或者說,剩余利潤均等化水平提高到這樣的程度,它驅動壟斷資本更加注重商業流通和金融衍生的創新職能,這使得在壟斷層面單純的工業資本和單純的商業資本、生息資本這些現實的具體資本之間的利潤分割的對立態勢得到一定程度的、有條件的局部緩解,其同義語就是壟斷資本主義壟斷性質和壟斷職能的不斷強化。提出數字資本(或云資本)是金融資本“之上\"“之后”的資本形態這一觀點的深層含義,就是以外在的認知方式來說明上述觀點。同時,生產資本、流通資本、消費資本、金融(生息)資本之間聯合壟斷的情勢進一步加強,但這并不意味著不同的現實具體資本間的競爭會消失,恰恰相反,壟斷資本內部會為了剩余價值的創造、實現、分割而激化資本間的矛盾。此矛盾激化直觀地呈現為壟斷資本對參與剩余利潤分割的勞動的二級剝削的極度強化和全面深化。
四、“產消合一\"的數字勞動與二級剝削
總體上,資本主義的勞動力始終以資本流向為導向而又為資本所排斥,被排斥的勞動力多數進人資本有機構成比例偏低的第三產業,成為不能創造剩余價值但又分割剩余價值(以剩余利潤的形式)的雇傭勞動關系中雇傭形式和非雇傭形式的勞動力。技術封建主義指認“資本封建化\"的基點正是勞動剝削方式的此般變化:勞動的雇傭關系在消解,而租賃關系在強化。這種變化聚焦于所謂“產消合一”的數字勞動,它是剩余利潤均等化導致的勞動剝削“封建化\"的顯著變化。技術封建主義的指認意味著,勞動及其剝削不再區分生產性、非生產性,資本對任何形式的勞動(進而對任何形式的活動)的剝削都是資本盈利的來源。所以,“產消合一”的數字勞動內在地規定了雇傭勞動關系中勞動剝削方式“封建化\"變化的實質問題。
資本主義中的勞動剝削方式并非只有一種。類似于租賃關系的剝削方式一直存在于資本主義:“當廠主對工人的剝削告一段落,工人領到了用現錢支付的工資的時候,馬上就有資產階級中的另一部分人一一房東、小店主、當鋪老板等等向他們撲來”①,工資就這樣被奪走了。馬克思把工人用于個人的消費、信貸、房租以及受到的生活資料零售商人的欺詐稱為“伴隨著在生產過程本身中直接進行的原有剝削的一種第二級剝削”②。“原有剝削”是對生產性勞動的剝削。馬克思對生產勞動給出了兩個明確定義:從簡單勞動過程看,生產勞動就是生產物質財富的勞動,但對資本主義生產而言這絕對不夠,所以“資本主義制度下的生產勞動是創造剩余價值的勞動”。同時在馬克思看來,那些不直接創造剩余價值但又是剩余價值創造的不可或缺的勞動可以被納入生產性勞動范疇,即維護商品生產的必要的補充性勞動的添加。對應地,“二級剝削\"是對非生產性勞動的剝削,是對勞動(經濟)剩余本身的剝削、剝奪。在非生產性勞動呈盛大景觀的今天,二級剝削并不局限于消費、金融、房租、商業等傳統范圍,它廣泛存在于以消費實物租賃為中心的產業,社會分工獨立形成的消費產業,附屬于生產過程的細分社會分工獨立形成的非生產產業(法律事務所、專利事務所、公證人機構、司法人員事務所,會計師事務所等),非物質性生產的事業產業(藝術、宗教、教育、醫療、科學、政治及其相關產業),影視娛樂文創旅游等產業。這五類產業的經濟活動和非經濟活動都不創造剩余價值,所涉及的剝削均是二級剝削。同時,二級剝削可分為兩類:一類是消費、服務勞動的二級剝削(以下簡稱E1),屬于勞動范疇;一類是純粹耗費性娛樂活動的二級剝削(以下簡稱EⅡ),屬于非旁動范疇。二者均屬非生產性。基于馬克思二級剝削理論,可從兩個方面批判性考察壟斷資本對參與剩余利潤分割的勞動的二級剝削的強化問題,即技術封建主義指認的租賃性勞動剝削問題。
第一方面,既然問題被邏輯歸因為“產消合一”的數字勞動,那么何為“產消合一”的數字勞動?
研究技術封建主義的學者并未深究此問題:有的把數字勞動與非物質勞動等義,有的把數字勞動與非雇傭勞動同義互換,還有的把數字勞動與有沒有勞動報酬聯系起來。他們只是在勞動概念前加個物質(技術)概念“數字\"一類似處理方式還有“數字資本”“數字剝削”“數字商品”“數字消費”—依照《資本論》批判認識論,數字勞動概念應基于其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中執行的職能來界分和考察。如此,“產消合一\"的數字勞動就可作如下區分:
一類是數字化的消費、娛樂活動(以下簡稱WI),以“產消合一\"為直接理論基礎。按照技術封建主義“產消合一\"的理論邏輯:瀏覽購物平臺、觀看短視頻、更新個人網上信息、玩網絡游戲、在互聯網上社交等行為,這些純粹消費性和娛樂性的活動轉化為“生產勞動”,因為其活動的數據痕跡可以給廣告商、網絡平臺帶來新利潤,所以產生這些數據痕跡的活動就是生產性消費娛樂勞動,這些數據痕跡本身就成為數據商品。既然互聯網個人用戶的活動是生產商品的勞動,是能給商業資本帶來盈利的勞動,那么就自然存在剝削,且是沒有任何報酬的剝削,資本不給用戶或消費者提供任何形式的補償,這種剝削關系也不受到任何確切形式的雇傭契約的制約。因此在\"產消合一\"看來,資本的此種剝削方式發生了實質變化。
一類是利用數字技術的勞動(以下簡稱WⅡ),重點是強調利用數字技術作為勞動資料和這種勞動處于哪個階段,而不是勞動對象是否為數字形態的商品。數字勞動Ⅱ又可細分為三個亞類:一是直接創造剩余價值的勞動,會生產出數字形態或非數字形態商品的勞動(以下簡稱WⅡa),如軟件開發、自動駕駛技術研究;二是不參與創造剩余價值但又是前者必不可少的補充性勞動(以下簡稱WⅡIb),如維護生產所必需的數字設備等固定資本的勞動;三是純粹服務性勞動(以下簡稱WIc),如送外賣、跑Uber。WIa就是《資本論》探討的最常見、最普遍的創造剩余價值勞動,WⅡb常伴隨商品生產過程,類似《資本論》所指的機器、廠房維修這種類型的勞動,這兩類均屬于生產性勞動。WⅡc是商業流通領域的勞動,包括服務勞動,以加快商品流通、促進資本周轉為目的,是當代資本主義最廣泛的勞動現象。WⅡc的確是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意義上的勞動,但如果以是否具有生產性為標準來界分WⅡc的話,事實上它與WI是一回事,二者的區別僅在于WI是數字化的“活動\"而非嚴格意義上的“勞動”,WⅡc是間接或直接為消費者提供消費服務的有用性(效用性)“勞動”。由此可見,“產消合一”的數字勞動概念問題的關鍵,不是物理時間上生產和消費的同時性或即時性,問題的本質是消費活動本身是否成為創造剩余價值的勞動。
這樣一來,數字勞動自洽性問題的論證就聚焦到了“產消合一”。而且這里的\"消\"更偏向于純粹娛樂性、消耗性的消費活動(如玩網絡游戲),以及傳統類型的消費活動的數字化后果(如購物后的個人數據),也就是以WI為主并包含一定量WⅡc。“產消合一”理論邏輯認為,消費即無差別地是生產,例如給視頻主播點贊這個行為變成了數據商品的生產活動。可是此種邏輯在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這里是站不住腳的。如果給主播點贊的行為都成為生產性勞動,那么在街上翻閱廣告海報也同樣是生產性勞動。如果用戶瀏覽網頁留下的有關自己興趣、愛好、購物意向的數據成了商品,那么人們去超市買東西后的銷售記錄也同樣是一種數字商品,進而成為超市老板的生產資料。然而,超市老板用消費者的銷售數據是生產不出任何商品的。如果在網上收集整理信息數據成了生產性勞動,那么會計記賬也成了價值增殖的勞動,拾荒行為也會是商品的生產活動,然而拾荒者對“生產”垃圾的消費者并不能進行任何形式的剝削。同樣,在把這些消費行為及其產物從傳統的物理形式轉化為網絡的數字形式后,它們的政治經濟學性質并不會有任何本質變化。網絡平臺、超市老板、拾荒者利用消費者的消費行為及其產物牟利,與行為及其產物本身是否有生產性、是否為勞動性,是沒有政治經濟學關系的。畢竟,金融詐騙分子在網絡上收集用戶數據信息從事詐騙活動,這是能夠掙錢的,卻不能被指認為“產消合一”的生產性勞動。
可見“產消合一\"數字勞動的生產性問題并非技術數字化的當代新現象。這個現象和與之對應的爭議古已有之。勞動生產性與否的核心是能否創造剩余價值和能為剩余價值創造提供必要的勞動補充,即是否執行價值生產職能。誠然“生產生產著消費”,“直接的同一性:生產是消費;消費是生產。消費的生產。生產的消費\"①,然而只是生產和消費間一般性的政治經濟學關系,問題關鍵在于“是即不是”的具體歷史化:如果消費直接就是“產消合一\"認為的那種生產,那么非生產性消費和生產性消費就變成了一回事,可是二者不一樣,非生產性消費過程無法實現價值的保存和再現②。倘若非生產性消費也能實現這點,那么消費對象的價值就會通過消費這種所謂的生產性勞動保存、轉移、再現、積累在勞動力的更新上:游戲玩家玩了游戲就能把游戲的“價值\"轉移到自己身上;看客給主播點贊就會把主播的“價值”再現在自己身上;消費者網購一件1000元的衣服穿在身上后自己的“價值”立刻增長1000元;在使用了價值30萬的網約車的萬分之一壽命即30元后的乘客增加了30元“身價”。顯然這些情況都未發生,這些活動無法實現價值的保存和再現,都是非生產性勞動。按照“產消合一\"的數字勞動邏輯類推下去,就不存在工人、小資產者、失業者、職業經理人、資本家等不同階級、階層的社會性結構和功能的差別,因為從資本家到流浪漢都可制造數據流量、打賞主播、朋友圈點贊。“產消合一\"的數字勞動理論對生產性消費和非生產性消費的本質內涵作了無差別化的理解。
第二方面,如何給予看似同封建剝削一致的剝削方式的新變化以馬克思視角的具體解釋?
“產消合一\"的數字勞動理論并非一無是處。“受眾商品理論注意到了人們在觀看廣告時的時間耗費,想對這樣耗費的時間進行政治經濟學的分析,其嘗試是有積極意義的\"—觸及了剩余利潤均等化驅迫的雇傭勞動關系制度中勞動剝削方式的新變化,其理論的敏感性在這里,謬誤亦在這里:技術封建主義指認“產消合一\"數字勞動的剝削方式是“封建化\"的邏輯是這樣的一—技術封建主義認為,WI和WⅡIc既是消費性的,也是生產性的,因為當用戶和消費者在消費娛樂的時候,同時就變成了被剝削的生產性勞動,把不是生產性勞動的數字勞動強行劃人生產性勞動序列,以達到揭示這一勞動被云資本剝削的事實,又因這種所謂的生產性剝削不是馬克思創造剩余價值性質的剝削,所以就必定得出“封建化”勞動剝削的結論;既然技術封建主義已經認為利潤消失了,那么資本的收人來源就是作為封建領主的科技公司在網絡平臺或數字資產這塊私有化的土地上對用戶及普通民眾即數字“農民”進行的收租式的剝削。
然而基于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視角,技術封建主義明顯是通過泛化生產性勞動思想來歪曲并削弱了馬克思剩余價值理論和雇傭勞動關系理論所揭示的資本主義剝削的理論批判力量。因為,技術封建主義指認的生產性勞動不是基于創造剩余價值理論的理論賦型,而是封建主義農奴剝削思想的理論賦型。勞動剝削新變化不是以技術數字化的材料形態來區分,而是以資本的社會性質和職能來區分。技術封建主義不明白這個道理。
首先,應當排除WⅡa和WⅡIb的剝削問題考察。因為這兩類是生產性勞動。雖然這種勞動可以被歸納到數字勞動中,但是此“數字”只是勞動資料、勞動方式或勞動對象、勞動產品的材料形態的數字化“易容”,因而其剝削方式與其是否呈現為數字形態沒有關系。馬克思誠然說過“手推磨產生的是封建主的社會,蒸汽磨產生的是工業資本家的社會\"②,卻也警告過\"機器正像拖犁的牛一樣,并不是一個經濟范疇。機器只是一種生產力。以應用機器為基礎的現代工廠才是社會生產關系,才是經濟范疇”③。數字技術沒有改變機械技術所引起的勞動分工的性質和結構,相反要以后者為基本原則,因此也沒有改變WⅡa和WⅡb的社會生產關系及其剝削的資本主義性質。WⅡa和WⅡb是生產性勞動,其剝削屬于馬克思說的“原有剝削”,這點不因勞動方式及其剝削方式的材料形態“易容”而改變。事實上,技術封建主義指認“封建化”剝削方式并不是在談這種形式的剝削問題。
其次,WI既然都談不上勞動,自然也談不上勞動剝削,更談不上非雇傭勞動關系中的“無酬勞動”。同時,這種活動產生的數據信息既不是數據商品,更不是生產資料。如果在“玩勞動\"系列的活動中,存在著數字平臺或數字壟斷資本對消費者的剝削,那也只能是屬于EⅡ。這種剝削最常見的就是房租,只不過在數字平臺被換成了技術租金之類的東西①,而剝削這些消費者的主體就從小資本變成了大資本(“技術租賃資本”。消費者在網絡上買消費品和在現實中租房都是一回事。購買游戲皮膚和租房很類似,技術租金都“以真正的壟斷價格為基礎,這種壟斷價格既不是由商品的生產價格決定,也不是由商品的價值決定,而是由購買者的需要和支付能力決定”。當然,前文已經說過,數字網絡平臺的收人更多是依靠瓜分剩余價值即剩余利潤分割,只不過這種情況剝削的就不是普通消費者,而是其他的商業資本家和產業資本家。
最后,關于WⅡc或流通領域或商業領域的非生產性勞動(包括服務勞動)剝削即E1問題。資本有機構成加速提高導致的剩余利潤下降,驅迫資本進入私人消費領域。消費行業和服務行業快速資本化,這種情況必然普遍造成流通領域或商業領域非生產性勞動的二級剝削。雖然這類非生產性勞動不參與剩余價值的創造,但參與剩余價值(以剩余利潤的形式)不斷再分割。這種勞動在形式上是否有雇傭勞動關系的契約并不重要—沒有明確契約關系的勞動更加表明了資本的壟斷性質和壟斷程度—從事WⅡc的勞動者把自己的消費基金計入勞動力的生產費用,即勞動力價值加上消費資本利息,也可以說是把工人暫時保管的那部分價值通過二級剝削回流到消費資本的口袋中,也就是壟斷資本的口袋中。例如,亞馬遜雇傭程序員維護網站、優化數字技術的勞動雖然并沒有凝結成為商品的價值,也不追補商品本身因流通而損失的價值,但是這些勞動構成了數字資本主義時代消費服務的一個重要環節,因而也是資本流動的重要環節,那么這些勞動力與商業資本家也構成了雇傭勞動關系,也存在著對勞動的二級剝削,而勞動力獲取的等價于勞動力價值的工資則是商業資本家通過參與剩余價值(以剩余利潤的形式)分割所得到的利潤的一部分。
綜合上述兩方面會發現,技術封建主義所說的租佃化或農奴化勞動剝削,就是壟斷資本的二級剝削。在技術高度數字化的今天,壟斷資本主義為了縮短資本周轉周期、加快資本流動和促進銷售、提升消費,通過數字商業、數字消費、數字金融使資本的流動周轉速度匹配資本有機構成的提升速度,這是與剩余利潤均等化趨勢相伴的資本主義當代劇變的顯著一面。資本有機構成加速提高、全球柵格化的生產方式、銷售主義的生活方式,使二級剝削比創造剩余價值的“原有剝削\"在體量上更大、在感官上更直觀。資本有機構成加速提高使更多資本流向第三產業,而更多勞動力也被拋向第三產業。第三產業的勞動雖不生產剩余價值,卻是剩余價值(以剩余利潤的形式)分割的“焦點\"和“主戰場”。越來越多資本集中于此,恰恰說明剩余利潤下降得厲害。但這并不足以說明壟斷資本主義變成了技術封建主義——川普幣、比特幣只是欺詐性的收割利潤的金融工具或貨幣手段——第三產業凝斂的資本與勞動力之比值在加速提高,創造的剩余價值在相對下降,但剩余價值率在不斷提升,同時平均利潤率又在長期下滑。為了分割更多利潤,各種現實的具體資本不可避免地加強對勞動的二級剝削以分走更多剩余價值(以剩余利潤的形式)。當代資本主義的寄生性根源就在于此。壟斷資本主義陷入經濟危機長波中,資本空轉風險明顯加強,資本積累已然過剩且陷入了“內卷化\"旋渦。尤其是WI的EⅡ的普遍化,表明壟斷資本的腐朽性一一用技術封建主義的話講就是“資本封建化”—在增強。大量勞動力投入只參與剩余利潤分割的過程,這種空耗對資本積累的本質而言其實也是一種浪費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對生產力的浪費;對勞動者和消費者而言同樣也是浪費。這是壟斷資本對勞動力的深度和永久剝削。特別是數字化的金融壟斷資本,讓無產階級淪為身負幾十年債務的“負產階級”。“資本封建化\"不過表明資本對勞動力的二級剝削更加全面、普遍且強化。
五、結語
技術封建主義不明白資本主義除了“原有剝削”外,還有EI和EⅡ兩種類型的二級剝削;不明白資本除了剝削剩余價值外,還需要其他形式的剝削作為重要且必要的補充;不明白剩余價值只是剩余勞動的一種具體的社會歷史形態。把存在于資本主義中的所有剝削都機械地劃歸為創造剩余價值的剝削,看似維護了馬克思,實則沖擊了馬克思。泛化商品概念的根本在于混淆了雇傭勞動關系內部的各個不同層次和形式之間的邏輯關系。在被商品概念和市場機制中介后的復雜的商品結構內部,存在著創造剩余價值和剩余價值(以剩余利潤的形式)分割的各種機制。參與剩余價值(以剩余利潤的形式)分割的勞動同創造剩余價值的勞動具有不同的內涵性質。今天很多勞動被深度剝削是事實,但這不意味著這些勞動就直接參與剩余價值的創造,很可能只參與了剩余價值(以剩余利潤的形式)分割。那種純粹租賃關系中的勞動剝削雖然與資本主義沒有關系,卻可廣泛存在于資本主義體系中,成為被這個體系支配的外延勞動。技術封建主義顛倒了這一邏輯,陷人了資本主義當代劇變的物相化意識形態陷阱。
資本主義是一個綜合式不平等疊置發展的矛盾體。“資本封建化\"表明資本主義基本矛盾在技術數字化時代發展到了新的階段,是資本壟斷性質的深化和壟斷職能的強化。海量壟斷資本作為生息(金融)資本、消費資本、商業資本而存在,海量勞動力被拋人第三產業和純粹耗費性的活動中,這說明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對資本主義生產力桎梏作用的整體效應持續增強。活勞動力受到的各種形式的剝削在加深,但剩余價值沒有出現相應比例或數級的增長,資本更加看重剩余利潤的分割,從而使資本主義陷入利潤率下降、剝削率加重的“內卷”怪圈。技術封建主義指認的“科技公司 封建領主\"\"網絡平臺或數字資產
土地網\"“用戶及普通民眾
農民\"(利潤消失、經濟租佃化、技術專制化、階層特權化)特征并沒有改變資本主義最根本的社會關系和社會分工,資本主義的價值運動依舊是支配整個社會運行的根本秩序和基礎建制,勞動力作為特殊商品生產價值(剩余價值)依然是所有資本利潤的最終來源,社會關系的支配性底層邏輯仍舊是依從于發達商品的交換價值形式,現代雇傭勞動關系仍然占據著社會關系的統治地位—所謂“技術數字時代非雇傭勞動關系”不過是雇傭勞動關系的隱匿狀態,從強制規訓到自我剝削不過表明了壟斷資本的力量在不斷增強而勞動工人的組織變得更加松散。
責任編輯 倪子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