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數據財產權到數據民主

數字經濟時代，數據的生產要素地位和經濟價值得到普遍承認。為避免社會陷入對于資源的無限制爭奪，人們創造了財產權制度以明確財產的歸屬。數據確權試圖解決的是數據在流轉、使用過程中不同主體的權利歸屬和分配問題，起初并非只關注數據經濟價值的界定。隨著數字經濟的發展，數據財產權的界定變成了一個亟需解決的問題。相較于其他類型的數據，個人數據的特殊性在于它與個人的聯系更加緊密，能夠對個人生活產生現實且深遠的影響。在對個人數據的確權過程中，不僅需要平衡數據來源者和數據處理者之間的權利，還要處理數據財產權與其他權利的沖突。從市場的角度看，對于個人數據確權的現有思路是將數據財產權從一系列復雜“權利束”中剝離出來，成為一個單獨的保護對象，進而在不同主體間進行配置。通過收窄數據確權的含義，側重于實現經濟領域生產要素的有效配置，個人數據確權在某種程度上被簡化為一個市場問題。但是，個人數據在政治領域也得到了廣泛應用，并成為個體身份資格認定乃至社會資源分配的重要依據。個人數據不僅影響個人在經濟生活中物質利益的獲取，更關系到個人在政治生活中的參與資格與分配結果。就此而言，個人數據的確權不僅是一個市場問題，也是一個政治問題。

本文無意另行建構一個全新的數據確權制度，而是試圖從規范理論的角度重新審視個人數據對于政治生活的意義與價值。為了達到這一目標，本文借鑒羅爾斯的“財產所有的民主”（property-owningdemocracy）的思路，闡述個人數據對于個人身份政治、行為支配、自我完善的影響。作為一種新型財產，個人數據的集中可能導致一部分人對其他人的支配，從而挑戰現代政治的民主價值。在這里，個人數據的集中不僅指物理意義上存儲或流轉的集中，更強調的是關于個人數據如何應用的知識上的集中。要實現數字時代的民主理想，針對個人數據的確權就需要更好地保障人們在政治領域對于個人數據利用的知情權和自主權。

一、財產權的政治功能

在政治理論的研究中，財產權并非一個新議題。人們對于政治生活的秩序設想可以說是圍繞著財產權展開的。霍布斯認為，政治權力的存在是為了避免出現“一切人反對一切人”的自然狀態①。自然狀態下，對于物質利益的爭奪是造成人與人之間嚴重沖突的一個重要原因。所謂財產權，本質上是在人與物之間建立某種歸屬關系，而這一歸屬關系往往是排他的。作為一項古老制度，先占原則是一個幾乎所有人在樸素直覺上都可以接受的財產取得原則。但人們發現，隨著占有行為的普遍化，能夠被歸類為無主財產的東西越來越少，這就需要一個中立且權威的裁決者來避免對于已有財產權的暴力侵害。簡而言之，財產權是圍繞物質利益而建立的沖突協調制度，而政治權力則是作為秩序的維護者而存在的。

財產權既是一個經濟問題，更是一個政治問題。有序的政治生活是按照某種原則進行分配的過程，而財產權是對于分配結果的確認。任何人的生存和發展都需要一定的物質資源保障。在理想狀態下，財產的分配應當使每一個人都能獲得生存和發展所需的相應份額的財產。當一部分人占有過多份額的財產，甚至威脅到其他人生存所需的財產最低份額時，往往會出現兩種情況：或是財產占有者實現了對于其他人的支配，或是財產占有者遭到其他人的反抗從而使得財產的分配重新處于一個相對均衡的狀態。在現實中，對于財產權的確認是一個復雜問題。尤其是隨著生產力與生產技術的發展，財產權的內涵也隨之擴展，比如不具有實體形態的知識產權。如果說人類社會早期尚可通過自組織的形式來實現財產權的維護，那么現代以來的財產權則更加依賴于國家一系列的制度設計。那么，財產權的配置反過來又會對政治秩序產生怎樣的影響？具體而言，財產權在政治生活中起到什么樣的功能？或者說，基于財產多寡的政治支配是怎樣實現的？

其一，財產權具有消費的功能。財產最為直接的功能是消費，人們可以通過消費途徑滿足許多需求。但從邏輯上看，消費是與財產對立的。財產權追求的是財產的積累，而消費則意味著財產的消耗。盡管如此，人們生活在一個物質世界中，始終有一些基本需求要得到滿足。除了以公共服務為代表的集體供給以外，需求的滿足在以分工為特征的現代社會往往是通過市場交換來實現的。這意味著，每一個人的生活都是有成本的，充足的財產可以為人們提供物質上的安全感。當財產權的分配嚴重不均時，一部分人就會獲得通過壟斷資源來支配他人的能力。財產權塑造了不同群體的物質生活機會，并通過消費分化來區分人群。也就是說，財產權不僅導致經濟實力的差距，也會導致社會地位的差別。桑德斯指出，消費分化至少在塑造物質生活機會、構建政治陣營以及塑造文化體驗和認同這三個方面有著重要的影響②。可以說，財產權通過消費領域造成了一部分人對其他人的支配，而這會直接反作用于政治生活。隨著人類步入風險社會，財產權的重要性便進一步凸顯出來。由于福利國家的解體與當代國家越來越嚴重的債務問題，通過個人的經濟購買力而非政治途徑來解決個人需求問題成為當代消費政治的一個突出表現。于是，財產權越來越成為人們滿足各種消費需求和抵御風險的重要保障，而弱勢群體在消費領域則顯得尤為脆弱。

其二，財產權具有承認的功能。自古以來，財產多寡是身份政治的判斷標準之一，財產權往往與公民身份資格密切相關。比如，擁有一定財產是古希臘成年男子能夠參與城邦政治的前提。財產權是國家承認公民政治身份的依據，它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一個人在政治生活中的話語權。關于財產權的承認政治主要有兩方面的來源：一方面，財產權是對于人們勞動價值的確認與肯定。財產的來源是多樣的，除了通過先占獲取、代際繼承以外，人們也可以通過交換和贈與等非勞動途徑來獲得財產。在這里，我們暫且擱置非勞動途徑生成的財產權，而是回到財產權生成的初始時間點。任何既存物被確認為財產，都可以追溯至它經由勞動被創造出來的初始時間點。財產的神圣性是對勞動的肯定，而勞動是人實現自身價值的關鍵途徑。另一方面，財產權是對于個人自主權的承認與肯定。財產權代表了一個人在日常生活的關鍵領域中維持個體自主權的能力。這一自主權不僅局限于個體有自由按照自己的意愿利用和處置財產，更意味著個體如何有責任地去利用這些財產。也就是說，能否有效地利用財產來滿足自我需求、表達與完善自我，已然成為外界衡量和評價個體是否獨立自主的重要標準。這兩方面表明，財產權是承認個體社會價值與自主能力的重要制度設計，從而在財產與個體政治身份之間建立了密切聯系。

其三，財產權具有投資的功能。將財產視為投資的化身的觀念始于17世紀的自由主義。“作為社會資源的組織原則，私有財產可以使我們的財富一同增加。”①財產的積累是實現投資回報預期的目標，而經濟增長的成果則應該按照投資比例進行分配。當代金融化的發展使得投資的觀念深人人心，特別是人力資本理論的盛行，使得國家的治理行為也呈現出投資的特征。政治過程蛻變為培育理性投資者的行為，而個體則要通過負責任的投資來參與政治過程②。隨著政治決策的過程被投資邏輯滲透，投資將個人財產與經濟增長聯系起來，每一個人都在投資邏輯下成為利益相關者。然而，當財產的分布越來越集中于少數人時，財產的投資功能便會對社會生活產生不利影響。在皮凱蒂看來，當下財產權所帶來的投資回報已經遠超勞動收入，這會創造出一批食利階級，進而造成社會的不平等與僵化③。沒有財產的人失去了投資的機會，終日疲于生計，這使得生產領域的不平等拓展到再生產領域。以人力資本制度為例，中產和上層階級將大量財產投入教育領域，使其后代在優績主義的競爭中占據各種優勢。在全民投資的年代，財產權的分配將會直接影響到各個領域的機會平等，其中就包括政治領域。

從上述三個功能來看，財產權對于政治生活有著深刻影響。現代民主政治的一個重要特征在于它假定政治生活中的每一個人都是平等的。即使存在現實不平等的情況，也只能是偶然因素所致。私有財產權的設置旨在塑造負責任的個體，它有著讓個體在日常生活關鍵領域維持自主權的價值承諾，這與民主政治對于個體的期待是一致的。然而，私有產權的存在也會造成生產資料分配的不均，進而導致一部分人對另一部分人的壓迫。馬克思主義理論認為生產環節的壓迫會延伸到政治領域，私有財產會導致一些人長期處于低級勞動狀態，并限制個體發展自身潛質的機會。在馬克思看來，財產權更多的是橫亙在勞資關系間的問題，馬克思主義的分析路徑解釋了財產權如何經由勞動造成非正義的后果，財產權最大的問題在于它會限制一部分人的再生產能力。

羅爾斯的“財產所有的民主”理論以實現政治平等為目標。“財產所有的民主之背景制度力圖分散財富和資本的所有權，這樣來防止社會的一小部分人控制整個經濟，并從而間接地控制政治生活。”①不同于福利國家的再分配政治，“財產所有的民主\"試圖在開始時期便實現生產性資產和人力資本在人群中較為公平的分布。從更宏偉的目標來看，羅爾斯的設想旨在建立一個以物質平等為基礎的公平合作的社會體系，從而解決當代政治理論所面對的如何維系社會團結這一重要議題。“為了達到這一目標，這些制度必須從一開始就將足夠的生產資料普遍地放在公民手中，而非少數人的手中，以使他們能夠在平等的基礎上成為完全的社會合作成員。”②由此可見，“財產所有的民主\"強調民主的根基在于公民對財產的所有權。只有當公民擁有一定份額的財產時，他們才能在政治領域實現獨立、自主和理性參與。財產權賦予個體在經濟上的獨立地位，合理的財產權配置是保障個體平等的民主前提，防止由財產集中所帶來的權力支配問題。

“財產所有的民主\"并非僅僅停留在思想實驗層面，在現實中也曾為具體政策的制定提供了指導。二戰后的英國為回應社會主義帶來的挑戰，結合戰爭導致大量房屋損毀的現實情況，時任保守黨領袖的艾登提出了“住房所有的民主”這一變形政策，而“財產所有的民主\"在之后幾十年內也成為當局一項重要的執政目標③。雖然保守黨的“住房所有的民主”也關注財產分配與民主的關系，但僅局限在住房領域，并且后續也沒有推廣到其他領域。這表明“財產所有的民主\"作為一種規范的正義理論在實踐中面臨困難，“住房所有的民主”更多的還是以住房來提升個人的經濟安全感，與羅爾斯設想的全社會生產性資本和財富的廣泛分布相差甚遠。

結合前文所述財產權之于政治生活的三個功能，“財產所有的民主”旨在保障個體的政治參與不會受到極端物質條件的影響，避免一部分人基于物質資源實現對其他人的過分支配，從而保證政治生活的民主平等。在這里，財產權的設計實質上是一種應得理論的社會實踐。以“財產所有的民主”為標志，財產權的設計特別強調物質基礎的初始公平分配如何影響人們的政治參與能力。人作為政治動物是在政治生活中不斷自我完善的，而財產權的合理配置則是良好政治生活的物質基礎。“財產所有的民主”借助財產權建立了個體參與國家政治生活的橋梁，“每位財產所有者都清楚地認識到，他的資產價值主要取決于國家的經濟形勢與各級政府的治理水平\"。從這個角度看，財產權成為人們參與政治生活的物質基礎與動機來源。

隨著社會生產力和生產條件的變化，財產權的內涵與范圍也在擴大，最典型的就是針對知識產權的財產權設計。國家對于財產權的配置主要是通過法律和政策等手段來實現的。在數字經濟時代，數據作為一種生產要素的地位已然得到普遍承認。數據要素的配置和利用不僅關乎數字經濟的生產，也深刻影響著人們的日常生活。對個人而言，個人數據已然成為一種新型財產，具有一定的政治功能。在這個意義上，如何配置個人數據相關的財產權就成為當代治理活動必須面對的問題。

二、作為新型財產的個人數據

不同于傳統物權理論的產權設計，數據本質上是無形的信息財產，是伴隨人類社會進人數字時代產生的一種新型財產權。從具體類別來看，數據可以被大致分為公共數據、企業數據和個人數據。通常而言，個人數據指的是與已識別或可識別自然人相關的數據，即數據能夠直接或間接指向某個特定的自然人。姓名、身份證號、地址、健康狀況、教育記錄、指紋等，都是常見的個人數據，并且這些數據在現實中往往以組合的形式出現。數據在類別上的不同決定了它們在用途、使用權限、影響范圍上的差異。在數據確權的過程中，數據權益所呈現出來的復雜網狀結構使得傳統的財產權理論付之闕如。其中，尤以個人數據中人格權與財產權的沖突為典型代表。個人數據的市場流通不僅要面臨不同財產權利主體之間的利益沖突，還要應對財產權利與其他權利之間的潛在矛盾關系。

從個人數據這一權利客體來看，個人數據本身的信息屬性決定了它作為新型財產權的特殊性。數據是信息的量化呈現方式，并不具備獨立的物理存在形態。數據的生產和流通邏輯不同于實物，這使得對于數據財產權的保護難以直接適用傳統的物權理論。與同樣不具備實體形態的知識產權相比，新穎性和創造性往往是判斷勞動成果是否屬于知識產權的重要標準，而數據生產的過程很難被視為智力勞動。隨著數字經濟的發展，數據確權直接關系到市場中數據生產的積極性與流通效率。可以說，數據財產正成為與物權、知識產權相并列的第三類新型財產①。然而，個人數據往往包含個人隱私信息，數據的收集與分析也日益成為公私部門對個體施加影響和控制的前提。比如，低成本的信息搜集和評價工具使得評分成為數字社會權力的一大來源，對于數據的分析利用會對人們的現實境況與未來發展機會產生相應的影響。從這個角度看，個人信息權本質上是包含財產利益的人格權③。個人數據所具有的人格權與財產權的雙重屬性決定了數據確權不僅關乎財產利益，更會對個人的日常生活產生更加全面且深遠的影響。

從權利主體之間的關系來看，數據的產生過程涉及諸多主體，其中討論最多的是數據來源者和數據處理者。這是因為，個人數據作為新型財產需要在流通形成規模后才能進一步開發其價值，而這一聚合和分析行為是數據處理者的勞動過程。盡管人們常將數據類比為數字時代的石油，但這一類比忽視了數據價值的大規模聚合前提以及邊際收益遞增的特點，這是財產所有權思路在數據界權上的局限性④。從馬克思的勞動價值理論出發，現有的數據確權理論都傾向采用二元結構來平衡數據來源者與數據處理者之間的關系，在保障數據原發者人格權的同時賦予數據處理者以更多的財產用益權。從現實情況來看，由于各種傳感器的普及，數據收集在很大程度上已經變成了一個自動化過程，這使得數據來源者不再是毋庸置疑的數據生產者。數據生產的自動化弱化了數據來源者在數字勞動中的作用。與之相應的是，自動化收集所形成的海量數據需要經過處理才能實現價值，將數據處理者視為數字勞動的生產主體是一個更加符合直覺的判斷。因此，按照勞動貢獻程度的應得原則，將數據財產權配置給數據處理者，既在直觀上符合分配正義的要求，也能夠激發數據處理者的積極性從而有助于數據的生產與流通。換言之，數據確權通過區分數據來源者和數據處理者所形成的雙重權益結構，將數據來源者的權益限定為人格權，而傾向于將財產權賦予數據處理者②。

上述分析表明，針對個人數據這一新型財產，數據確權的現實動力更多地來自市場。數據確權的首要目標是在數字經濟發展過程中兼顧效率與公平。盡管存在個人數據的財產權與其他權利的混淆問題，但數據確權的整體思路更關注個人數據基于經濟效益的財產權設計。至于個人數據作為新型財產對于政治生活的影響，卻鮮有討論。如同過去任何一個時代財產分配不均所造成的政治生活衰敗一樣，如果數字時代的財產權集中于一部分人手中，那么不可避免地就會造成一部分人支配另一部分人的狀況，從而導致現代以來的民主理想遭到極大挑戰。更重要的是，基于個人數據集中的支配權力已經呈現出一系列新特征。在數字時代，個人數據作為新型財產的法律地位已經得以確認，但這一新型財產的政治功能卻是一個值得進一步分析的問題。從現實的發展來看，或是出于治理的需要，或是出于營利的需要，當代公私部門都在不遺余力地收集個人數據，由此帶來了一系列的政治影響。在這種情況下，從財產權出發，我們有必要從規范政治理論的視角重新審視數據確權。

以個體為分析單位，與傳統類型的財產類似的是，個人數據對于政治生活的影響主要體現在身份、行為等多方面。政治理論關于傳統財產權對身份政治、支配等影響的分析仍然成立，只不過，個人數據作為新型財產通過更多途徑對政治生活產生了影響。首先，個人數據重塑了身份政治。個人數據已經成為具有政治意義的財產，這是因為個人數據能夠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一個人的身份地位。個人數據本身的經濟價值是有限的，但當它和個人身份綁定時，對它的生產與維護會直接關系到個體實現經濟層面以及其他層面的價值目標。在政治生活中，個人數據成為錨定一個人進而開展分配活動的決策依據，福利國家對于個人福利資格的確認便是一個典型例子。個人數據是獲取社會資源分配的敲門磚，關系到一個人能否獲得相應的醫療、教育、住房等一系列機會。尤班克斯指出，數據驅動的福利分配會造成新的不平等，將不適應數字技術的弱勢群體鎖在數字濟貧院中①。弱勢群體缺乏生產和維護個人數據的相關知識和能力，不知道算法的自動化決策是如何利用個人數據的。我們不能直接從一堆個人數據中得出一個人在社會中居于何種地位的結論，而是需要計算的加工處理。這意味著個人數據在身份政治的應用過程中是技術性的，不同的個人數據的重要性是不同的，而人們生產和維護個人數據的知情程度和能力也是不同的。這不可避免地會貶損一部分人個人數據的財產價值，進而影響到他們在政治生活中所獲得的分配份額。

其次，個人數據是實現新支配形式的重要前提。基于傳統財產權的支配是以物質資源分配不均為前提的，這使得一部分人的生存和發展依賴于另一部分人。作為一種新型財產，基于個人數據實現的支配往往更加隱秘：掌握了個人數據就意味著能夠精準形成一個人的“畫像”，了解一個人的需求和喜好，從而能夠有針對性實現對他的控制。關于助推的行為研究表明，通過影響人們的選擇背景和潛在選項，便可以非強制性地改變和引導人們的行為②。感知控制是數字時代的一種新的支配權力，指的是“在不讓人民屈服于武力或審查的情況下，對人們施加權力的最后一種方式就是控制他們的所知、所想和準備就世界發表的看法”③。相較于助推，個性化推薦是一種更加有效的感知控制，因為它能夠依據個人數據“看人下菜碟”。對于個人數據的監控與利用，有時會給商業和民主帶來不幸的后果。“信息繭房”（informationcocoons）就是一個典型，它是一個讓人們“只聽我們選擇的東西和愉悅我們的東西的通訊領域”④。公私部門之所以都對個人數據趨之若，將個人數據視為重要財產，一個重要的原因在于個人數據的收集是實現“超級助推”③（hypernudge）的前提。只有充分收集和侵占個人數據，才能持續性、動態、個性化地實現對個人行為的控制和引導。

最后，個人數據是數字時代自我完善的得力工具。傳統形式的財產為人的自我完善提供了物質基礎，并在維護和利用財產的過程中磨礪自己的品性、塑造自己的人格。在新自由主義的話語體系中，自我完善的倫理目標被巧妙地轉化為一個現實性的人力資本增值問題，每個人都成為自我運營的責任主體，每一個理性主體都需要尋找自我增值的方法①。到了數字時代，數據代表著科學。基于財產權的完善論迭代為\"數據自我\"的版本，每個人都可以從個人數據中找到自我完善的路徑。比如，運動和健康數據的收集是為了讓人們知道自己身體的薄弱所在并增加相應的關注，教育數據的收集能夠讓人們了解如何更科學地提高自己的學習水平。就此而言，自我量化不是目的，而是指向了一個共同的目標一一自我完善與美好生活。這是各種數據驅動技術的價值承諾，這一價值的實現是以對個人數據的控制和有效利用為前提的。但從現實來看，并非所有的個人數據都是由個人自己控制的，個人甚至不知道這些數據的存在，更談不上通過這些數據來實現自己的人力資本增值。當個人數據成為人力資本的重要構成部分時，誰控制了個人數據，誰就控制了人力資本的增值與兌現渠道。

三、走向數據民主

數據不僅是具有經濟價值的財產，也是具有治理價值的工具。國家自上而下的治理需要獲取關于社會現實的相關信息，而數據有著承載信息的功能。古代中國的數目字管理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領先世界，數目字管理的一個重要功能在于將各種可供利用的資源整合進一個數字記錄系統中。現代測量與統計技術的進步使得大規模的數據收集與分析成為可能，使得人口這一對象被重新認識，一系列圍繞人口的政策問題得以被建構起來。在福柯看來，現代權力技術的一個突出特征在于明確人口作為其對象，“人口作為權力技術的關聯物建構起來，正是從這里出發，一系列可能的知識的對象領域開始形成”②。在福柯的生命政治理論中，政治權力試圖通過數據分析來掌握人口的一般特征及總體規律，并從中發現異常值或潛在的發展趨勢，從而建構起相應的治理問題。當個體顯示為統計規律意義上的異常值時，就會成為治理權力所管制的具體對象。從自上而下的視角來看，個人數據是國家權力技術得以施展的工具，個人數據的收集往往以國家統計的方式來實現。

到了數字時代，自下而上的數據生產模式正在取代自上而下的數據收集模式。一方面，技術的進步和智能設備的普及降低了數據收集和存儲的成本，飽滿的數據顆粒度能夠呈現更多的信息細節，這些都使得以個人為單位的大規模數據收集和分析成為可能；另一方面，隨著市場機構成為個人數據收集和分析的主力軍，并不斷推動針對個人數據的技術開發與應用，人們越來越多的行為痕跡被轉化為數據形式存儲起來。個人數據作為數字時代的重要資源，其經濟利益不言而喻。同時，個人數據構成了數字時代生命政治的基礎③，從而讓公私部門獲得預測、引導和控制個體行為的能力。在現實中，公私機構的數據監控和感知控制使個人數據的政治應用變得相當敏感，這直接導致人們格外關注個人數據的隱私保護問題和數據決策過程的公平問題。不同于自上而下的數據收集，個人不僅是統計活動所測量的被動對象，更是個人數據生產的行為主體。個人能否對個人數據擁有更強的控制權成為一個值得討論的問題。

富爾卡德指出，當代政治生活出現了一種基于數據的“序數公民權\"（ordinalcitizenship），個人數據成為衡量一個人是否具有特定公民資格的依據，而這樣的公民資格觀念變化要求對私人機構主導的社會技術系統予以更多關注①。實際上，類似“序數公民權”的身份管理實踐在現實中屢見不鮮。比如，美國長期對持護照的外國人實施個人數據監控，簽證審核環節的“克拉斯”系統（Consular-Lookout-and-Support-System，CLASS）會自動收集簽證申請人的各類信息并隨時更新；新加坡的智慧城市建設中的“智慧公民\"（smartcitizens）項目廣泛收集公民的各種個人信息這些身份管理實踐表明，個人數據與公民身份的掛鉤已然成為現實，對于個人數據的維護將成為公民政治生活的一項重要內容。在這個意義上，個人數據已經演變為一種“支配性的善”，即“一種善或一組物品在所有分配領域都具有支配和決定性作用。而這種善或這組物品通常都是被壟斷的，它的價值被它的擁有者們的力量和凝聚力所維護”。在政治生活中，公共部門乃至整個社會也越來越依據個人數據的表現來作出分配的決策。由此，個人數據變成一種在市場領域和政治領域都意義非凡的新型財產。這一財產不僅能夠被直接轉化為經濟收益，而且能夠反過來確定個人的政治資格以及影響個人的政治參與行為。

前文表明，財產權是否得到合理配置關乎民主政治的價值實現。作為一種新型財產，個人數據是數字時代人們參與政治生活的物質基礎與途徑。當少數人壟斷個人數據這一重要財產時，所產生的影響不僅限于經濟領域，更會波及政治領域。從羅爾斯的“財產所有的民主\"理論出發，可以為個人數據如何促進民主價值提供新的角度。

“財產所有的民主”特別關注物質基礎的初始公平分配，這構成每個人平等參與政治生活的物質前提。與其說平等是現代民主的目的，不如說平等是現代民主的條件。現代民主試圖實現的是政治參與過程的平等，而不是一味追求結果上的平等。個人數據的經濟價值可以在市場中直接變現，但它在政治領域的價值則體現在它關系到個人的生存現狀與未來的發展機會。在個人數據的政治應用中，個人數據的價值實現需要經過一個處理和計算的過程。因此，要實現個人數據這一財產權在政治領域的初始公平分配，重點不在于對所有人平等收集同樣數量的數據，而是要讓人們知曉個人數據的政治用途，以及個人數據是如何被具體使用的。一個常見的批評認為，個人數據與公民資格相掛鉤的政治實踐具有潛在的政治風險，因為它將公民資格的確認變成了一個技術化的過程，本質上是一種“技術解決主義”③（technologicalsolutionism）思路，即認為一切都可以通過技術系統得到一個理性、公正的答案。在很多情況下，收集和分析個人數據的過程是不公開的，人們甚至不知道哪些個人數據對于決策而言是重要的，從而導致部分人在個人數據驅動的政治生活中處于一種不平等的狀態。只有數據確權對個人數據在政治領域中的應用予以更多的關注，并且保障每一個人最基本的知情權，才有助于保障平等的民主價值。在這里，知情權的保障不是要讓每個人都掌握個人數據應用的技術原理或是完整過程，而是要讓人們知曉在某個特定領域哪些個人數據是重要的，從而能夠相對應地給予額外的關切，這是數字時代民主政治的應有之義。

除了保障數據驅動的決策過程民主以外，個人數據對于民主價值的促進還能發揮更加積極的作用。在羅爾斯的設想中，財產權不僅是保障政治平等的條件，也是促進社會合作的物質基礎④。對于財產的共同關切是合作行為的動機，只有將每個人所擁有的生產資料有效率地組合起來，才能更大地促進每一個人的財產增值。于是，基于財產權的集體關切便轉化為政治參與，而數據生產也可以成為一種政治參與形式。相較于維護與公民資格掛鉤的個人數據，薩斯坎德提出了一種更為直接的數據民主，強調數據可以在政治過程中承擔信息傳遞、交流和審議的民主功能，使得數據成為個體更高效全面表達自身主張的政治工具。“在數據民主中，最終的政治權力將屬于人民，但一些政治決策將基于數據而非投票做出。通過收集和綜合大量的可用數據一一對每個人的利益、偏好和價值觀予以同等考量一一我們可以繪制出最清晰、最完整的公共利益畫像。\"①由此，在數據系統里恰當地生產出個人數據，便成為數字時代民主的一種重要實現形式。

在將個人數據視為一種新型財產的情況下，本文所說的數據民主指的是通過保障個人對自身數據的所有權、控制權和收益權，避免個人數據壟斷所帶來的負面政治后果，讓個人數據的生產和使用能夠服務于民主的價值追求。具體而言，數據民主不僅意味著建立數據治理的民主化機制，更重要的是通過個人數據的合理配置和使用來促進個體的政治參與。在現實中，為了挽救不斷降低的投票率，越來越多的國家開發出投票建議應用（voting advice applications，VAAs），比如瑞士的SmartVote、荷蘭的Stemwijzer、德國的Wahl-O- 等。這些投票建議應用旨在讓缺乏投票相應知識背景的選民做出最符合他們自身利益的投票決定，選民需要輸人各種個人信息，回答投票建議應用提出的各種問題，應用則會根據問題的回答為選民提供相應的建議。由此，個人數據的生產變成了積極且智能的政治表達和溝通過程，個人數據被轉化成選民的利益訴求并與政黨的政策綱領進行系統性的比較，從而降低了選民的投票成本。可以看到，只要給予個人數據這一寶貴財產以足夠的重視，就有助于將個人塑造成數字時代自我負責的政治參與主體。

當然，公共數據等其他類型的數據在政治生活中也發揮著重要的作用。個人數據的確權并非要將公共數據都瓜分并確定個人歸屬，數據公地有其自身存在的功能與必要性。本文強調的個人數據在政治領域的確權與其他類型的數據并不沖突。個人數據由于其權利關系的復雜性和特殊性而成為數據確權的一大難題。從市場角度來看，數據確權側重于分配個人數據的經濟價值，以及如何協調這一價值與其他價值的沖突。在本文看來，作為一種新型財產，個人數據的確權不僅在經濟生活中是必要的，在政治生活中同樣也是必要的。如何讓個人數據這一新型財產服務于“財產所有的民主”，構成了本文的主要分析內容。從財產權的角度出發，個人數據對于民主價值的促進大致有兩條路徑。第一條路徑是通過個人數據所有權的合理配置來保障個人的政治資格平等，進而保障社會資源的公平分配。第二條路徑是充分開發個人數據的政治價值，使其成為個人利益偏好、價值觀表達的有效工具，并促進個人政治知識和政治參與能力的增長。可以看到，前一條路徑試圖解決的是數字時代數據驅動的政治生活何以紓解不平等的問題，是對于民主價值基礎的維護。后一條路徑則試圖開發個人數據的政治潛力，從而探索數字時代更具個性化的民主價值實現進路。有鑒于此，就像生產力和生產技術的進步推動著經濟生活中的數據確權一樣，社會治理的數字化轉型使我們有理由也有必要對政治生活中的數據確權予以更多的關注。

四、結語

為什么要進行數據確權？人們常常從經濟生活的角度回答這個問題。數據作為一種生產要素，無論是生產還是交換，都需要有一個相對明確的市場規則。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明確數據相關權利的歸屬，而個人數據因其復雜性和特殊性成為數據確權的一大難題。從復雜“權力束”中剝離個人數據的財產權利，使其成為一個相對獨立的保護對象，這是數據確權的市場解決方案。早期的技術烏托邦主義者堅信數字技術的引入會帶來一個去等級化的平等社會。然而，現實的發展表明，技術進步同樣存在加劇社會不平等與政治控制的隱憂。在人類社會的數字化轉型中，數據驅動的治理模式所發揮的影響力越來越大。數據已然成為實現良好政治生活的關鍵要素。然而，在政治生活中，我們卻發現個人數據與民主政治之間的理論鏈條是斷裂的。人們往往不知道個人數據是如何在政治生活中發揮作用，更不用說去利用個人數據塑造更好的政治生活。

本文試圖重建個人數據與民主價值的聯系，從而使得個人數據在政治生活中能夠發揮更加積極的作用。為了達到這一目的，本文從財產權的政治功能入手，并援引了“財產所有的民主”的一些論點。我們生活在一個物質的世界中，這決定了我們的政治生活也帶有濃重的物質色彩。政治生活不僅解決了物質問題，反過來也會受到物質條件的約束。財產權為人們提供了穩固的物質保障，同時也隱含了許多其他權利。合理的財產權配置有助于實現現代政治的民主理想。這是因為，物質基礎的初始物質分配是確保政治平等的重要前提。在數字時代，誰掌握更多的數據，誰就更有能力從數據中獲得經濟價值。與其他財產形式類似的是，對于數據的控制會直接影響物質利益的分配，從而造成不同行動者在政治活動中的不平等。作為一種新型財產，數據的特殊性在于它正在成為當代社會運轉的支配性資源，數據權力體現在通過規則制定、感知控制等方式進行的支配性活動中。這些基于數據財產權的新支配形式是平臺企業等治理主體在當代社會不斷擴張自身治理權力的基本邏輯。與此同時，數據財產權也為這些支配性活動提供了物質基礎，使治理主體能夠擁有更多的資源以收集更多的個人數據。可以說，數據民主的一大目標在于避免數據權力的壟斷，而數據權力與數據財產權之間又有著內在聯系。因此，從數據財產權的角度出發，我們可以發現數據民主的新進路，即賦予公民更多的知情權與自主權，將有助于實現人們在政治領域的相對平等。當公民更加關注個人數據在政治領域的使用狀況，并有意識地生產并維護自己的數據時，個人數據可以成為政治表達和政治參與的工具，從而走向一種更加主動、積極的數據民主。

更重要的是，在數據驅動的治理轉型過程中，個人數據確權將有助于其他相關制度的建構。比如，數據可攜帶權和算法問責制等，這些都關系到個人數據如何被有效且合理地使用。由此，我們需要超越數據確權的市場視角，關注個人數據權利在政治生活中的合理配置問題。借助于“財產所有的民主\"理論分析視角，我們得以重新發現個人數據與民主價值的關系。對于個人而言，個人數據是數字時代重要的財產，它們可以通過這一新型財產在經濟生活中獲得更高的市場回報，但要讓個人數據成為促進民主價值的有力工具，就需要明確人們對于個人數據除了經濟權利以外的其他權利。

責任編輯 申華技術編輯 王文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