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村搭伴養老的實踐邏輯及產生的結構性成因

[關鍵詞]喪偶老人；搭伴養老；家庭結構；村莊輿論結構

[DOI編號]10.14180/j.cnki.1004-0544.2025.07.010

[中圖分類號]C913.68；F323.8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0544（2025）07-0100-09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鄉村振興戰略背景下鄉村治理中的精英流失及其應對機制構建研究\"（19CSH007）。

一、問題的提出

當前我國已經步入老齡化階段，老齡化問題突出，表現為未富先老和未備先老等特征。對中國農村老人來說，家庭養老仍然是占主導的養老形式。其中，在年輕人口大量外流的背景下，又以以老伴為基礎的夫妻養老模式最為重要。“少來夫妻老來伴”即是對此種狀況的反映。在老年生活中，老年人的伴侶在彼此的物質支撐、情感交流以及精神撫慰中都扮演著重要角色，配偶互助在老年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①。但是，隨著生命步入老年期，生病與死亡便不可避免，致使喪偶成為老年人必須面臨的處境。喪偶對老年人而言是具有極大負面影響的事件。較之于有偶老人，喪偶老人更容易出現抑郁情緒①，具有更高的孤獨感水平②，且普遍承受著物質和精神的雙重匱乏③，農村喪偶老人更是會陷入多重困境中④。甚至有研究得出，長期喪偶老人的死亡風險顯著高于長期有偶的老人。

面對此種情境，不論是城市喪偶老人還是農村喪偶老人，他們往往都會采取搭伴養老的方式來緩解喪偶所帶來的各種困境。雖然學界對實踐中存在的搭伴養老現象褒貶不一，且存在諸多爭論，但是如今搭伴養老越來越成為廣大農村廣泛實踐的這一現實已經無法否認。這意味著學界需要對之展開更為全面和深人的研究，呈現農村喪偶老人的養老現狀。通過對既有文獻的梳理發現，學界對搭伴養老問題主要存在兩種不同的理論視角和分析思路：

一是側重對搭伴養老的實踐困境展開探討。在這些研究看來，搭伴養老諸多實踐困境的出現，主要是源于既有法律、制度對搭伴養老方式的保障性不足②。因此，搭伴養老的實踐困境又主要表現為規范化與法制化困境。有學者認為由于搭伴養老的方式沒有法律保障，進而極易產生諸如財產糾紛、家庭矛盾加劇等問題③。我國法律對老人再婚缺乏有針對性的規定，對非婚同居關系的法律規制也相對滯后。正是由于搭伴養老沒有法律保護，女性老人的晚年生活更容易處于風險之中，其合法權益極易被侵犯⑩，老年男性在同居關系中則處于更加優勢的地位。

針對這些問題，有學者提出將搭伴養老法制化、制度化、規范化，使之成為一種具有法律保障的養老方式，使老年人的未婚同居合法化成為其中的一種重要應對思路。此外，有學者針對搭伴養老關系中的家務勞動補償制度展開了研究，認為弱勢方往往以家務勞動換取強勢方的養老資源支持，當搭伴養老關系終止后，需保護弱勢一方的利益，明確可用于補償的責任財產范圍也有學者超越法制的分析框架，嘗試從養老秩序的角度對搭伴養老面臨的現實困境進行深度剖析，認為搭伴養老面臨著婚姻倫理缺位和養老責任收縮的困境，這有可能使老人陷入更深層的養老危機①

二是對搭伴養老產生的內在邏輯展開探討。此種思路下的搭伴養老研究又大致存在兩種解釋取向：一種是個體主義的解釋取向；一種是結構主義的解釋取向。個體主義的解釋取向傾向于將搭伴養老方式的出現視為男女性老人個體的主動選擇，此種主動性尤其體現在男女性老人基于自利性等諸多因素的考慮而選擇搭伴養老的方式。比如有學者就認為，隨著時代的進步與發展，老年人追求幸福生活的意識逐步增強，基于財產被分割、與子女的關系難以處理或者對再婚的質量沒有信心和把握等因素的考慮，才有越來越多的老人選擇搭伴養老的生活方式②。其中，低經濟收入是決定中老年女性傾向于再婚的重要因素。

結構主義取向的解釋與個體主義取向的解釋的不同之處在于，其將老年人置于一定的結構系統中，認為搭伴養老行為的出現是老年人所處的一定結構系統下的產物。在結構主義取向的解釋下，搭伴養老行為呈現出老人的一種被動性和無奈性。比如有學者提出，包括代際關系在內的老人所處的家庭結構狀況是推動喪偶老人選擇搭伴養老行為的內在動力，認為搭伴養老是農村代際關系以及家庭的功能化轉型對老人養老資源進行擠壓的結果。此種擠壓不僅包括養老物質資源的擠壓，也包括對照料資源以及精神慰藉資源的擠壓，當中內含著農民家庭代際關系逐漸失衡并走向代際剝削。有學者則認為以搭伴養老為重要表現形式的“通過婚姻的養老”是在社會轉型和家庭現代化變遷背景下，家庭內部成員圍繞養老責任分配進行博弈、斗爭、妥協等互動的產物，是農村喪偶老年人為應對“子代棄養”的現實而進行的一場群體性“養老自救”行動。

綜觀相關文獻，既有研究構成了關于搭伴養老問題的重要學術積累，且呈現出視角多樣化、內容細致化的發展趨勢③，但仍存在進一步推進和深化的空間：一是從研究數量來看，目前學界對農村搭伴養老現象的關注仍然不多，且連續性不強；二是關于農村搭伴養老的研究整體上呈現出比較碎片化的局面，缺乏系統性；三是對農村搭伴養老形成的內在邏輯的關注中，個體主義解釋忽視了老人所處的結構處境，而結構主義解釋所關注的結構重點在于家庭內部的代際關系結構，村莊社會的輿論結構等元素卻鮮被關注。

吉登斯認為，人類社會的諸多行動具有結構化特征，結構與行動呈現出互構性①。一方面結構是人們能動作用的先決條件，另一方面行動者的行動在維持結構的同時，也在調節和重塑著結構。在結構與行動的二元關系中，結構對行動的支配性作用尤為突出，結構始終兼具促動性和約束性，為個體行動創造框架和約束，影響并支配著不同主體的行為規范②。結構是分析人類行為邏輯的重要變量。鑒于此，本文將結合筆者及所在研究團隊的田野調查經驗，在系統呈現農村搭伴養老關系的特征及實踐邏輯的前提下，延續結構主義解釋路徑，并在既有研究的基礎上拓展形塑農村搭伴養老行為的結構性成因，揭示農村搭伴養老行為的產生機制，以增進對農村搭伴養老問題的認識。具體而言，形塑農村搭伴養老行為的結構性成因主要包括代際居住空間結構、家庭資源配置結構以及村莊輿論結構。

二、搭伴養老的內涵及其特征

關于“搭伴養老”的定義，雖然不同學者在具體表述上有所差異，但是在概念的基本內核上仍呈現出高度的一致性。田豐認為“搭伴養老”是指無偶老年男女，主要以相互照顧和養老為目的，未經結婚登記而同居生活的一種準婚姻模式和養老模式。姜向群認為“搭伴養老\"是指老年男女雙方不進行結婚登記而生活在一起，實現晚年相互照料的一種老年“再婚\"生活方式（應屬于同居的范疇），同時包含養老的內涵。從上述比較有代表性的兩種對搭伴養老的界定中可看出搭伴養老大致包含以下兩重內涵：一是從性質來看，搭伴養老是一種未婚同居行為；二是從目標來看，搭伴養老的目的最終指向養老，屬于男女老人互助養老的一種形式。

筆者所在研究團隊在陜西、山西等北方農村，以遼寧為代表的東北農村以及以湖北為代表的中部農村都發現了程度不一的搭伴養老現象。比如陜西X村，2900人，有22例搭伴養老家庭；山西F村，一個近800人的村落，近20年有9例搭伴養老家庭；遼寧S村，2557人，有20例搭伴養老家庭②。這些數據都是研究團隊成員對各村情況的不完全統計，實際搭伴養老數據遠不止于此。再以筆者于2023年7月在湖北J村的調研為例，該村6組共有28戶，僅該組就有6對以養老為目的的喪偶重組家庭，年紀小的在60歲左右，年紀大的有80來歲。搭伴養老行為在我國不同地區農村已經具有相當的普遍性，且具有一定的共性特征及相同的實踐邏輯。這些喪偶異性老人之間搭伴養老關系的締結主要是通過親朋以及鄰里介紹的方式實現，子女對此種養老形式也持比較包容的態度。從實踐形態來看，搭伴養老大致有以下特征。

（一）同居不共財

一般來講，一個正常的家庭是同居共財單位。這種共財性體現在家庭經濟資源的融合性和不分你我的狀態，經濟收入等物質資源并不屬于高度個體化的私人財產，而是屬于以家庭為單位的共有財產。在這種狀況下，經濟資源使用的邊界是極為模糊的。較之于正常的家庭關系，由單身及喪偶老人所組成的搭伴養老關系則體現為突出的同居不共財特征。

具體而言，同居不共財主要表現為男女雙方老人在經濟上的相對獨立，各有賬戶，并且在很多共同支出上，各自的責任都計算得比較清楚，相應的規則也比較明確。從多地農村搭伴養老的情況來看，家庭共同的生活支出多是由男性老人承擔，雙方老人子女給各自老人的資金以及老人自已賺取的資金則由兩位老人各自保管。由于家庭公共開支一般都是由男性老人承擔，與之相應，女性老人就更多承擔洗衣做飯等基本的家務，由此實現女性老人與男性老人付出的平衡。比如陜西X村劉某，男，1962年生，從2016年開始與女方鐘某搭伴養老，劉某是木匠，年收入在2萬元左右，鐘某無收入來源，家庭的日常生活開支主要由劉某承擔，女方鐘某便負責家務。

（二）雙邊家庭的脫嵌性

搭伴養老的家庭組合形式的另一重要特征就是對雙邊家庭的脫嵌性。這種脫嵌性具體體現在：

一是老人與雙邊子女居住的空間獨立性，老人與子女各自生活安排的獨立性。通常情況下，一起搭伴養老的老人一般都有自己獨立的居所，不與任一老人的子女住在一起。在日常生活中，搭伴養老的老人也很少與對方子女有交集。二是雙邊子女家庭互動關系的稀薄性。這體現在一方面雙邊子女家庭的日常性交往很少，另一方面雙邊子女家庭也不進行儀式性人情交往，比如辦酒席時雙方不相互走人情等。這說明，雙邊子女家庭的互動關系并不會因為雙邊老人親密關系的締結而變得更加緊密。通常的情況是，雙邊子女往往對對方的狀況都不甚了解。三是雙邊子女家庭養老責任界定的清晰性。根據多地農村的調研情況來看，老人的養老送終責任還是由各自的子女承擔，雙邊子女家庭保持不干預、不介入的狀態。比較常見的情形是，一般老人生大病所需的較大花費和高強度的照料，以及老人去世后的喪葬事宜等基本都是由老人各自的子女承擔，而與對方子女家庭無關。

由此可見，老人雙邊的子女家庭較少嵌入彼此的關系中，而是作為獨立的經濟、社會與文化單位。雙邊家庭的脫嵌性其實也意味著搭伴養老僅涉及老人雙方。甚至從各方面來講，搭伴養老是一種與雙邊子女家庭無關，僅屬于老人的個體化行為。正是這種個體化使得雙方子女家庭不需要也沒有必要過度介入彼此的關系中，進而將關系復雜化。正如調研各村的村干部所說，雙邊子女對老人生活的過多介人反而會引發很多不必要的矛盾和沖突。因此可以說，雙邊家庭的脫嵌性確保了因搭伴養老而構筑的雙方關系的簡單性。

（三）搭伴養老時間的階段性

搭伴養老還具有時間的階段性特征，這可從以下方面來理解：

第一，男女老人通常都是在比較健康以及在自身沒有養老負擔的情況下搭伴養老的。不論是男性老人，還是女性老人，他們基于一些現實因素的考慮，會傾向于找一個老伴。一般來說，女性老人需要找到經濟依靠，而男性老人則需要一個人對其進行穩定的生活照料。比如遼寧S村的男性老人陳某和女性老人葉某，分別于1944年生、1956年生，兩人從2014年開始搭伴。陳某選擇搭伴主要是覺得兩個人可以相互照顧，葉某認為作為一名女性，一個人生活比較困難，找個老人搭伴，可以一起分擔。因此，搭伴養老多是在男女雙方老人總體還比較康健的情況下進行的。

第二，搭伴養老模式存續時間的階段性。也就是說，搭伴養老并不會貫穿老人的生命始終，通常都會有一個解體的時間。搭伴養老關系的解體通常都是由一些突發性的事件引發。據調研了解，這些突發性事件大致有以下情形：首先，任何一方因為生大病或是意外事故等導致癱瘓，都需要大量的資源和體力來照料。其次，任何一方老人去世，另一位老人就要及時通知對方子女，讓其子女承擔送終責任，在世老人則重新回歸其所在的子女家庭中。比如在山西F村，男性方某，1953年生，與女方陳某于2016年開始搭伴養老，此種搭伴養老關系因為女方陳某確診癌癥而中斷。再比如陜西X村，男性鐘某，1955年生，與女方艾某于2015年開始搭伴養老，他們的搭伴養老關系則是因為男方突然遭遇車禍去世而瓦解。最后，雙方在共同生活的過程中，因為性格不合，或是與對方子女發生沖突等也會帶來搭伴養老關系的解體。

三、搭伴養老的實踐邏輯

搭伴養老之所以能夠作為一種為廣大農村老人所廣泛認可的養老方式，有其內在的邏輯與道理。搭伴養老的關系模式中內涵著一系列能保持該搭伴養老關系相對穩定的內在機制，進而形塑了搭伴養老的實踐邏輯。

（一）資源交換與養老需求滿足

家庭是社會的基本細胞①，正常且完整的家庭是倫理、價值、生活、情感等多維一體的社會單元。這使絕大多數的正常家庭在面對各種外來和內在的風險時，仍能保持一定的韌性。在這種狀況下，家庭內部成員不僅能同甘共苦，而且共享一套行為價值規范。這將家庭成員凝結為一個團結緊密且能夠抵御各種風險的實體單位。然而，在搭伴養老的關系模式以及由此所型構的類家庭結構模式中，這類家庭在締結之初就鮮少是因為情感的原始沖動，而主要是基于老人的功能性訴求。比如男性老人與女性老人在決定要不要搭伴養老時，主要是看雙方的外在條件，而幾乎不存在情感驅動的面向。這決定了搭伴養老關系實踐的底層邏輯是資源交換邏輯。

在多地農村調研過程中都有村民談到，中介在介紹男女老人是否構建搭伴養老關系時，主要是看老人雙方對彼此價值的衡量，特別是老人雙方是否具有相對同等的價值。男性老人與女性老人各有資源的優勢與劣勢。具體來說，男性老人一般具有經濟資源優勢。他們一方面在早年就一直是家庭經濟收入的重要來源，這使得他們在年老時往往還有一定的積蓄；另一方面他們的可勞動周期普遍較女性老人長，他們具有更多的體力優勢，體力優勢可以置換成經濟收入。此外，男性老人只要身體康健，還可以從事一定的農業生產勞動，進而進一步創造勞動價值。這些構成男性老人的核心競爭力，也是他們擁有的核心資源。同樣，女性老人也有其資源優勢。這種優勢主要體現在她們處理家務勞動的能力，包括洗衣、做飯以及照料能力。與之相應，男性老人與女性老人各自也有資源劣勢。這體現在男性老人不擅長家務和自我照料，生活自理能力較差。女性老人則經濟增收能力有限，較之于男性老人，女性老人通常更早地退出可置換經濟收入的體力勞動。

正是因為男女性老人雙方所擁有的資源優勢與劣勢，他們對對方的資源都存在需求。結成搭伴養老關系，則能實現他們的優勢互補，彼此能精準地滿足各自的養老需求。這也是搭伴養老關系多存在于身體比較康健且自身沒有對上養老負擔的老人群體中的重要緣由。

（二）契約擬定與子代責任回歸

要保障搭伴養老關系模式穩定展開，還涉及一個非常重要的方面，即搭伴養老關系需要一定的規范與規則保障。這是男性老人和女性老人雙方權利能夠在搭伴養老關系中得以實現的前提。這同時說明搭伴養老關系的締結并不是一種隨意與隨性的行為，而是一種老人雙方有序約定的行為，需要有正式的契約文本做支撐。

首先從契約制定的參與主體來看，契約在制定過程中需要男性老人、女性老人以及各自的子女都在場商議相關的契約內容，最終達成共識。其次從契約的內容來看，當中需包括確定男女雙方財務關系，明確男女老人雙方各自承擔的角色與責任范圍，特別需要清晰界定相互照料責任的邊界。這涉及雙方子女需要在何時再重新介入各自老人的養老中來。最后，從契約達成的最終形式來看，一般會形成一個正式的文本，各方簽字。

這種契約的作用就是確定相關主體在搭伴養老關系存續的時間內各自的行為規則，以避免因各種權利義務界定不清晰而產生利益和養老糾紛，從而保證男性老人與女性老人搭伴養老關系的穩定展開。此外，擬定契約還保證了男性老人和女性老人的養老退路，確保子代養老責任能夠順利回歸。比如上文提到的老人最后的臨終照料以及去世等事宜的處理責任一般都由各自的子女承擔，這一點也通常會體現在雙方擬定的契約中。因此，搭伴養老關系中的契約擬定行為其實是給男性老人和女性老人的養老生活提供了一份保障，防止老人陷入無人養的困境中。

（三）責任有限與關系持續

搭伴養老的關系模式還內含責任有限的邏輯。一般情況下，正常家庭蘊藏的是責任無限的邏輯，這不僅是情感驅動使然，更是倫理驅動使然。與正常家庭不同，搭伴養老關系，特別是搭伴養老中的男性老人與女性老人，他們對對方所承擔的責任是極其有限的。此種有限性體現在以下方面：第一，男性老人對女性老人的經濟支持是有限的，甚至會明確具體的經濟支持價碼和規則。在各個村比較常見的情形是，契約規定男性老人每個月給女性老人500元的零花錢，少的也會給300元的零花錢。與此同時，男性老人需承擔二人共同的生活花銷。各自的人情則各自走，二者互不干涉。生大病的開銷分別由各自承擔。少部分經濟資源比較寬裕的男性老人會將給女性老人的零花錢提高至800一1000元。山西F村的一位男性老人張某，1943年生，是一名退休工人，每月的退休金收入就將近有8000元，與之搭伴的女性老人蔡某沒有任何收入，二者在建立搭伴養老關系時，張某就承諾給蔡某每個月800元的零花錢。第二，女性老人需承擔基本的家務與照料男性老人生活的責任，包括男性老人小病小痛后的照顧，以及做飯、洗衣、打掃室內衛生等基本的家務勞動。

因此，搭伴養老關系內含責任有限的邏輯。在責任有限的邏輯下，搭伴養老所產生的成本基本在老人各自能力所能承擔的范圍與限度內，這使得搭伴養老關系能夠得到較好的維系，而不至于因為責任過重、過多而引發搭伴養老關系的解體。此外，搭伴養老的目的并不是要將兩家融為一家，而只是兩位老人以組成家庭的形式所進行的互助養老，兩位老人才是核心。因此，在搭伴養老關系存續期間，雙方老人各自的子女相對抽離于家庭養老責任體系之外。

四、搭伴養老產生的結構性成因

搭伴養老關系模式是由相應結構所型構的產物。這些結構性成因主要包括代際居住空間結構、家庭資源分配結構以及村莊輿論結構。它們共同推動著搭伴養老關系模式的生成以及持續性再生產。

（一）代際居住空間結構的城鄉分離與子代照護功能的缺位

改革開放以來，隨著鄉村社會邊界的打開，越來越多的中青年人去往經濟機會與資源更為充裕的城市以及發達地區，進入外出務工的生活中，呈現出離土又離鄉的行為特征。農村人口和農村青年人口比例都趨于下降①。鄉村社會作為經濟機會比較稀薄的發展邊緣地帶，往往成為在務工市場上喪失競爭能力的老年人及殘疾人等弱勢群體的棲居之所。在這種狀況下，具體到老年人群體所在的家庭環境，可發現老人與子女通常處于一種居住空間的長期分離狀態。這種空間分離又集中體現為代際之間的城鄉分離。這種居住空間結構的代際分離大致存在兩種情形：

一是子女通過教育以及在城市的拼搏，在城市實現了定居與安家，即完成了家庭的城市化。年輕子女不僅長期工作在城市，而且其整個的生活、社會交往以及價值意義的實現也都在城市。由此，年輕子女基本實現了與鄉村社會較為徹底的分割。老人由于長期生活在村莊中，深度眷戀自己的村莊與熟人社會，以及鄉村社會的土地，因此通常不愿意隨同子女進城，而更愿意留守在農村，自在地過自己的日子。比如遼寧S村的男性老人曹某，1950年生，他從2010年開始與女性老人羅某搭伴至今。曹某的兒子在國外打工，女兒在上海工作。子女建議他去上海與女兒一起生活，其僅去了半年就因為不習慣回到了村里，覺得在村里生活自在。二是子女沒有完全完成城市化，正處于為實現家庭城市化目標大力積蓄資源的時期。年輕子女需要長期在城市務工以獲得更多的經濟收人，于是，他們往往只有在節假日短暫地回村中老家，有的甚至幾年才回一次老家。為了節省子代家庭在城市的生活成本，老年人也會主動地留在村莊。

因此，只要老人能動，身體還算康健，子女一般都不會選擇留在村莊照顧老人，老人在較長的時間段內都處于一種自我養老的狀態，子代照護相對缺位。喪偶老人選擇搭伴養老就是要緩解他們存在的照護需求，子女也往往比較支持，甚至主動推動自家老人的搭伴養老行為。比如湖北J村一位男性老人，時年79歲，2018年老伴因病去世，2019年就找了一位搭伴養老的伴侶。其中的一個契機是，老伴去世后的一天，這位老人突然流了很多鼻血，差點暈厥。第二天，鄰居打電話通知遠在外面務工的兒子。為了防止此類事情再次發生，其兒子同姐妹一起商議，拜托鄰居幫忙物色一位可與父親搭伴的女性老人。

（二）家庭資源配置結構的向下流動與養老資源的緊縮

搭伴養老這種關系模式的普遍存在還與家庭資源配置結構的向下流動所造成的養老資源緊縮有關。一般來說，在子女的直接照護功能缺位的情形下，老人還可以選擇請保姆等購買服務的市場化路徑解決照護需求。但當前的一個普遍現實是，農村家庭普遍都不夠富裕，家庭收人多來自務工和務農。較之于家庭整體收入的有限性，農民卻面臨著高支出，甚至是透支性支出的處境。這些支出資源主要是流向孫代，主要包括孫代的教育支出、高昂的婚姻支出、買房支出，以及其他各類高額消費支出等。據多地的農村調查經驗，農民要幫助兒子順利成婚，在縣城以及更高階的城市購置一套房產配備一輛小轎車已經成為必備條件。這也使很多農民家庭都背負大量的債務，既包括私人債務，也包括銀行債務。后續的很長時間，農民都要不斷努力償還各種債務。

當前我國農村仍處于“恩往下流”的倫理環境①，面臨巨大支出壓力的子女家庭必然會在相當程度上緊縮老人的養老資源。正如相關學者所揭示，我國傳統社會存在的相對平衡的代際關系正逐步走向失衡②。這意味著農民家庭不可能花費數額不低的資金去雇傭保姆照顧自家老人。帶有男女老人互助養老性質的搭伴養老關系模式具有成本較低的屬性。在搭伴養老的過程中，很多養老成本都可以不貨幣化，而由老人自行消化。比如湖北J村調研訪談到的一對搭伴養老的老人，其中的男性老人就說：“老伴去世了，我又不會做飯，不會弄吃的，怎么辦？要么是請保姆，要么是重新找個老伴。”后來基于節省經濟成本的考慮，整個大家庭都一致支持他重新找個老伴，認為找老伴更好，能互相照顧，而且還比較經濟。“找保姆，則月月有開支。”因此，不論是對男性老人而言，還是對女性老人而言，甚至是對子代家庭而言，他們都更傾向于構建搭伴養老關系來滿足老人的養老需求。當然，此種依托男女性老人互助照料的養老形式通常只能使老人的養老處于一種較低的水平。

（三）村莊輿論結構的高包容性與搭伴養老模式的持續再生產

搭伴養老這一關系模式的廣泛存在不僅是受農民家庭變革的推動，而且也離不開整個村莊輿論環境的支持。村莊輿論環境狀況與每個個體農民的思想和觀念緊密相關。在傳統鄉村社會，農民的心理與行為主要受倫理和道德制約，且多認為搭伴養老不符合村莊倫理與道德，而被視為鄉村社會的邊緣行為，不被村莊整體的輿論環境所認可，甚至為村民所排斥。搭伴養老關系模式很難在傳統鄉村社會中獲得道德認同。這也是在傳統鄉村社會，搭伴養老的關系模式很難擴張，并被限制在一個比較有限的群體范圍內的重要原因。

在當前由經濟主導且高度市場化的背景下，農民的思想和觀念越來越理性化，且具有不可逆性，他們對很多事務的評判越來越脫離倫理和道德的語境。在他們看來，判斷一件事情是否合理，首要的不是基于道德標準，而是基于經濟標準，即要經過理性計算的過程，看是否經濟與劃算。搭伴養老行為的普遍化就是在農民生活高度理性化的情境下，整個村莊輿論對搭伴養老行為具有較高包容性的結果。搭伴養老不僅能在一定程度上解決老人的養老問題，而且還幾乎不用子女投入任何的養老資源。這在農民看來是經濟且劃算的，因此是可以被理解的，乃至被推崇的。村莊輿論所塑造的高包容性環境，為搭伴養老這一關系模式的持續再生產提供了土壤。喪偶老人在選擇搭伴養老的過程中，也不再存在任何倫理、道德顧慮以及由此所帶來的思想負擔。

五、總結與討論

搭伴養老表現為同居不共財、對雙邊家庭的脫嵌性以及搭伴養老時間的階段性等特征，內含有資源交換與養老需求滿足、契約擬定與子代責任回歸以及責任有限與關系持續三重實踐邏輯。搭伴養老關系模式的產生有其特定的結構性成因，主要包括城市化背景下農村代際居住空間結構的城鄉分離、家庭資源配置結構的向下流動以及村莊輿論結構的高包容性。雖然，搭伴養老是一種低成本的互助養老方式，其不僅緩解了農村養老資源不足的困境，而且還能夠讓老人與村莊、與土地實現結合，進而增強他們的意義歸屬感。但是，從本質來看，搭伴養老是一種基于實用理性的契約型養老模式，其得以建立的基礎是老人的功能需求，其中缺乏倫理與情感的生成基礎，尤其缺乏家庭倫理與情感的生成基礎，這容易產生相應的權責糾紛。因此，我們也要重視搭伴養老潛在的法律風險，可對搭伴養老關系模式綜合采取多種規范方式：

第一，建立契約規范體系，簽訂詳細的《互助養老協議》，明確生活開支分擔、財產歸屬、醫療照顧責任及退出機制等核心條款，并建議在公證處辦理意定監護公證，以確保重大事務的代理權合法有效；第二，引入第三方監督與備案機制，邀請村社區或專業律師作為第三方見證人，對重要財產約定進行見證備案，必要時還可鼓勵當事人通過遺囑明確特殊財產安排，避免后續財產繼承糾紛；第三，同步構建村級調解網絡，依托村社區或老年人協會，協商解決搭伴養老過程中存在的矛盾與糾紛。這種多層次的規范化方式既尊重了老人的自主選擇權，又能有效規避可能出現的財產糾紛和權益風險。

責任編輯 楊 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