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一座夏日溫度和旅游市場一樣火熱的寶藏小城,每年五月至九月中旬,有長達四個多月的“高溫超長待機”。每次朋友見面,都齜著牙咧著嘴嘟囔:“下場雨就好了。”還會心照不宣地笑著招呼:“呔,咥碗釀皮子走(敦煌方言“釀”讀作“rang”)!”
釀皮,這碗從千年絲路走來的民間滋味,古韻綿長。據莫高窟藏經洞文獻記載,唐代敦煌已有類似小吃,稱“冷讓”,歷經歲月流轉,演變成了今日的釀皮。它以其酸辣爽口的風味、柔韌筋道的口感、清熱消暑的功效、解膩解饞的妙處,深得男女老少的喜愛。
我也是釀皮的忠實擁躉,幾日不食,便心癢難耐。細細想來,這情結源于從小的耳濡目染。我小時候,鄰居吳奶奶家經營著一家純手工釀皮店,因其十幾年不變的好味道、干凈放心的制作環境,成為街坊鄰居改善生活、消解暑熱的不二選擇。那時的我眼饞嘴也饞,常常找各種借口去她家串門,時間久了也就窺探到她制作釀皮的過程和精髓。
每天傍晚是吳奶奶施展面里乾坤的時刻。只見她在一個鋁制的大盆中倒入高筋面粉,加入堿水揉成棉絮狀,再反復揉搓成光滑的面團,待“兩光”(面盆光、手光),靜置半個小時左右,為洗面團“養精蓄銳”。
洗面團看似簡單,卻是決定釀皮與面筋品質的關鍵環節,內含大學問,講究“三個適中”:揉洗的力度要適中——既不能過于輕柔,洗不出淀粉,也不能過于粗暴,把面筋揉碎;揉洗的水溫要適中——通常是晾涼的溫水,太熱則面筋易爛,太冷則影響出漿;揉洗的時間要適中——不長不短,恰到好處。
吳奶奶對此自是胸有成竹。只見她將面團浸入清水中,雙手如太極般在水中緩緩推揉。起初,清澈的水很快變得濃稠乳白,如同牛乳。她將這富含淀粉的渾濁面漿水小心倒入旁邊的大缸中沉淀。再換清水,繼續揉洗。面團在水中漸漸變小、變韌,顏色也由白轉微黃,手感從綿軟變得富有彈性。當盆里的水變得足夠清亮時,盆底剩下的便是一團柔軟蓬松、充滿蜂窩孔洞的生面筋。這團精華將被小心取出,放入蒸籠,高溫加持,十幾分鐘后蛻變成吸飽汁水、口感絕妙的面筋塊。
清晨四五點,街坊們還在睡夢中,吳奶奶便起床開始了一天的忙碌。此時,洗面水沉淀了五六個小時,正是蒸釀皮的最佳時間。將洗面水上面的一層清水去除,加鹽調糊。倒入早已刷了一層油的平底鑼盤(敦煌人稱為“釀皮鑼鑼”),放入鍋中蒸3~5分鐘,一張薄而透的圓形釀皮便宣告誕生。
一碗釀皮好吃與否,調料是靈魂,吳奶奶自有她的訣竅。精選辣度、香度、色澤不同的幾種辣椒,手工碾磨成粗細不一的辣椒面,熱油澆淋,焦香撲鼻;陳醋加香料(花椒、八角、香葉等)熬制,酸味醇厚;生蒜搗成泥兌水,辛辣十足;而那畫龍點睛的芥末汁,以其獨特而清冽的“竄”勁兒,巧妙地平衡蒜香與醋香,與辣椒油、醋水、蒜水共同構成“酸、辣、辛、香”的豐富層次,缺一不可。
釀皮切寬條,面筋切塊,碼入碗中,淋上油潑辣子及調料汁,佐以清爽的黃瓜絲、胡蘿卜絲、豆芽,一筷子挑起送入口中,酸、辣、辛、香、涼、滑、韌、彈……層層疊疊的滋味如潮水般涌來,瞬間沖散疲憊,慰藉身心。
而少時的我,懵懂無知,只知貪戀那碗中的酸辣辛香,卻不懂也不曾體會背后沉淀的時光與匠心,以及蘊藏的平凡與美好。如今,時過境遷,步履匆匆,我時常在身心俱疲的時候懷念吳奶奶的那碗釀皮,那溫暖的味道承載著我最深切的鄉愁,定義著我味覺的原點坐標,也成為我關于敦煌、關于童年、關于家的永恒滋味。
編輯|龍軻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