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應我,如果這次登頂成功,我們要個孩子吧。這話是三個月前老陳說的。那語氣過于隨意了,隨意到像是在超市購物時說,天冷了,買點羊肉卷回去涮鍋吧。這導致我反應了很長時間,始終無法判斷聲音的真實性,直到我的視線離開書本,看清老陳那張因絡腮胡子盡顯滄桑又一本正經的臉。
如果失敗了呢?我坐直了身體,問他。
失敗了?那我更希望能有個孩子陪在你身邊。老陳的眼睛里跳動著晶瑩的光。
我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他所理解的失敗比我所講的失敗要嚴重得多。我說,你別瞎想,我不是那個意思。你先答應我,平平安安地回來。
然后呢?老陳繼續追問道。我說,等你回來再說。
老陳離家后,我挺懊悔的。為什么要讓他帶著心事啟程呢?我應該給他一個確定的回答,哪怕是否定,也比不確定要好許多。人上了年紀,希望所有的事情都有個著落,對于老陳這種理工男來講,更是如此。可我始終不明白,一向追求確定的他,為什么會喜歡登山這項毫無把握的運動。從認識他到結婚,再到現在,二十年了,他已經征服了哈巴雪山、四姑娘山、玉珠峰、駱駝峰、姜桑拉姆峰、慕士塔格峰、貢嘎雪山,這只是我能記住名字的,還有一些我連名字都叫不全。這令他文質彬彬的氣質里總是透著一種深邃與堅毅。
近幾天,我總是心神不寧的。或許藥物的劑量又該增加了,我瞥了一眼茶幾上的舍曲林片,手不聽使喚地伸向了昨夜剩下的半瓶白酒。與其依靠藥物來換取短暫的睡眠,倒不如用酒精來獲取如夢如幻的瞬間。夕陽透過窗簾的縫隙投到對面的白墻上,像一扇門從白墻上徐徐打開,我隱約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令我朝思暮想的身影。老陳,是你嗎?我一遍遍地喊,希望老陳能轉過身來,讓我再看看他的模樣。可他并沒有停下腳步,路過一堆高高壘起的石頭旁時,他慢慢回首,微笑著,沖我搖晃手中的楓葉。
老陳的微笑在我腦海里浮現,一遍又一遍。酒勁兒過了,我不情愿地睜開眼睛,那扇門已經消失,房間里漆黑一片,又一個漫長的夜晚開始了。
我在書房里不停地翻找,最終將目光定格在一本海子的詩集上。詩集的封面吸引了我,一半是天空的湛藍,一半是高山的雪白。
我翻開那本詩集,樹葉形狀的書簽從詩集中滑落,一首海子的《遠方》映入眼簾。
遠方除了遙遠一無所有
遙遠的青稞地
除了青稞一無所有
更遠的地方 更加孤獨
遠方啊 除了遙遠一無所有
這時石頭
飛到我身邊
石頭長出血
石頭長出七姐妹
站在一片荒蕪的草原上
那時我在遠方
那時我自由而貧窮
這些不能觸摸的 姐妹
這些不能觸摸的 血
這些不能觸摸的 遠方的幸福
遠方的幸福 是多么痛苦
那天,我仿佛得到了某種指引,就像當年在未名湖畔一樣。那年秋風蕭瑟,夕陽殘照,博雅塔的倒影在水面上若隱若現。剛入大學的我被眼前的景色所吸引。忽然,耳邊響起高亢的男音——
火焰的頂端
落日的腳下
茫茫黃昏 華美而無上
在秋天的悲哀中成熟
我回頭,看到老陳厚厚的嘴唇。我盯著他的嘴唇有些出神,到底是怎樣的靈魂,能夠發出這樣的聲音。后來,老陳告訴我,他朗誦的是海子的詩。他為我朗誦過許多海子的詩,其中就包括這首《遠方》。為此,他還特意送給我這本詩集。在那之前,我是一個堅定的不婚主義者,然而有一個聲音告訴我,老陳便是我的遠方,或許,也是我的歸宿。
楓葉是老陳從樹上摘下來夾在書里的,一枝兩葉。結婚搬家的時候,老陳驚奇地發現,那兩片楓葉仍完好如初,于是找人專門塑封起來,做成了兩張書簽。這么多年過去了,沒想到這張書簽還靜靜地躺在書里,另一張卻不知去向了。它倆本該一起的。
我俯身撿起楓葉書簽,仿佛自己仍沐浴在當年的落日余暉里。我隱約看見青澀而富有朝氣的老陳,他正站在湖中的翻尾石魚上沖我微笑。
我緩緩合上詩集,萌生了自駕進藏的想法。從產生想法到付諸實施,我只用了一通電話的時間。電話里,我告訴母親,想出去走走。母親說,你最近還好吧?我說,按時吃藥,沒有問題。電話那頭傳來輕輕的嘆息聲,母親說,出去走走也好,想通了,往后的路也就通了。我問她,當年您是怎么想通的?母親沒有說話,可我知道她在聽,因為廣場舞的音樂始終沒有間斷。過了好一陣兒,就在我打算掛斷電話時,母親問,打算去哪里?我說,去遠方。
如今,我開著老陳的越野車,馳騁在雪域高原上。連綿的雪山、蔚藍的天空、清澈的湖水,源源不斷地涌現在面前。這畫面美得令人心醉,那撲面而來的氣勢,著實令人呼吸加速。我能明顯地感覺到,心靈在震顫。這時,副駕上的男人說話了,你臉色不好,是不是高反了?
將車停在道邊之后,我接過他遞過來的瓶子。從家里出來得匆忙,竟然連最基本的氧氣瓶都沒有帶。仰躺在車里,我暗自慶幸自己搭載了這個陌生的男人。
男人說他的老家在江西婺源,一個因油菜花而聞名的小城。他說現在是觀賞油菜花的最佳時節,全國各地的人們都跑到他們那里去旅游打卡。我問,那你怎么跑出來了?他說,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倆是在剛進藏區的一個露營地認識的。當時我正在看詩集,他俯身趴在副駕駛車窗的位置,胳膊搭在車門上,我對他沒有邊界感的行為感到厭煩。他卻自顧自地說他的車壞了,需要大修,一會兒修理廠會來人拖車。接著又說,他著急去拉薩看望一位故人,希望能與我搭伙同行,“五一”馬上到了,他不想耽擱行程。我心想,這與我有什么關系呢?便對他報以愛莫能助的微笑。我能感覺到,自己的微笑是多么僵硬,畢竟從老陳離家到現在,我還沒笑過。嘴唇兩側的肌肉長時間缺乏鍛煉,也會逐漸退化吧。
對于我的態度,他仍然報以微笑。可我并不打算為他的不幸買單,直到他說,你也喜歡海子的詩?我瞥了他一眼,依舊不接話。他又說,我讀過很多他的詩歌,特別喜歡。我說,是嗎?很多人說喜歡他,可是這么說的人往往沒有讀過他的詩,他們只知道他自殺了。接著,他厚厚的嘴唇翕動著,說,遠方除了遙遠一無所有。遙遠的青稞地,除了青稞一無所有。更遠的地方,更加孤獨。遠方啊,除了遙遠一無所有。他略帶沙啞的嗓音使得詩歌有種歷盡滄桑的質感。
我定睛打量著這個陌生的男人。他一身淺灰色的戶外裝扮,暴露在外的皮膚說明他已經在戶外待了很多時日。他的眼神堅定而真誠。他胸前的楓葉掛件輕輕搖曳著,反射過來的光線晃得我眼暈。我輕輕點了點頭。
你先在車里休息一下,我去找點干草,做點吃的。這瓶氧氣你拿著。說著,他遞給我一瓶氧氣。他順著蜿蜒的山路向遠處走去,身影很快就隱沒在墨綠色的山坡上。
因為我們在路上耽擱了時間,天黑之前怕是趕不到下一個宿營地了,而前面依然是曲折陡峭的山路。這段路具體有多少處拐彎,我已經記不清了。本想拿出手機打發一下時間,奈何一點信號都沒有。我拿出詩集,將其舉起與遠方的雪山并排,藍白色的封面設計竟與那雪山毫無違和感,頓時心中為之一震。緊接著心頭一緊,我發現詩集封面上赫然印著《遠方》那首詩,心里開始惴惴不安。那家伙不會是照著封面念的詩吧?
暮色四合,群山的輪廓已經模糊不清了。我心中又多了一分擔憂,怕他回來,更怕他回不來。就在我糾結的時候,他仿佛是從夜幕里鉆了出來,一下子出現在了離我幾步遠的地方。他手里抱著一堆干草,說,找這點玩意兒還真不容易。
我下車打算幫男人做點什么,他忙制止了我,說,你還是回車里休息吧,休息好了,咱們明天好趕路。
坐在車里,四周黑漆漆的,只有他生火做飯的地方有些光亮,這讓我確定自己不是在夢里。小的時候,我常常夢見自己在漆黑的夜里,總是找不到回家的路。我在巷子里奔跑,挨家挨戶敲門,開門的總是一些我不熟悉或者壓根不認識的人,于是我放聲大哭,直到哭聲將自己驚醒。好在每當這個時候,都有母親陪在我身邊,她揩去我臉頰的淚水,嘴里念叨著,傻丫頭,夢里都是假的。
都是假的,當然都是假的,可是這樣的夢我做了很多年。直到老陳出現,我才逐漸忘記了那漆黑一團的夢境。上大學的時候,我特意查過心理學的書籍,甚至從圖書館借來了弗洛伊德的《夢的解析》。我幾乎可以確定,我是想在夢里等一個人,我的父親,一個我從未見過的人。家里所有關于他的照片,都在母親的一次歇斯底里之后,被扔進了爐膛里。母親心情好的時候會說,你的父親英俊瀟灑,身材高大,嘴唇很性感,說出的每一句話都讓人心醉。可更多的時候,她都是指責謾罵,連我已經過世的爺爺奶奶也一起捎帶上。每當這時,我都會問一句,我爸去哪兒了?這時,她會凝思片刻,緩緩說道,去了遠方。當我再追問,遠方是哪里的時候,她便緘口不言。后來這便成了我們溝通中約定俗成的結束方式。
面已經煮好了,吃點吧。男人敲了敲車窗,然后將飯盒遞給我。
謝謝,還是下車吃吧,我感覺好多了。說著,我打開車門,他遞給我一個折疊凳。看得出來,他的露營裝備很齊全,在車身側面,露營帳篷已經搭好了。
我問,晚上睡帳篷會不會冷?我想邀請他到車里來,但是感覺也不合適,不方便,到嘴邊的下半句又咽了回去。
習慣了,我帶睡袋了,保溫效果挺好的。他吃著泡面,頭也不抬地說道。過了一會兒,又抬頭看著我說,要是擠你車里,你能睡得踏實嗎?說著,他又哈哈樂了起來。
我沒有吱聲,心思被人看穿的感覺就像衣服走光一樣令人尷尬。
許久,我們誰都沒有再說話,就那么靜靜地望著遠處,感受著黑暗慢慢地鋪滿這片大地。小的時候,母親常說,小孩子在天快黑的時候不能在外面逗留,否則就回不來了。起初,在童年有限的認知里,受電視劇里的神話傳說的影響,我將白天與黑夜想象成兩個交替的世界,在白天與黑夜交替的過程中,會有一扇門打開,而沒有及時回家的孩子會誤入其中,便回不來了。后來長大了,覺得自己的想法可笑。現在想來,那說法倒是不無道理的。
我靜靜地看著黑夜將綿綿雪山、萬千溝壑全部吞噬,仿佛整個世界都在進行著一場盛大的謝幕。我之于綿綿雪山、萬千溝壑又算得了什么?時間跨度上不及其萬一,身形體量上更是微如螻蟻。而綿綿雪山、萬千溝壑在夜幕中尚且如此渺小,何況我一介肉身?這樣的謝幕日復一日,看得多了,人的心神就散了,對于人生有了更加具象的理解,再回到塵世里去生活,哪還有斗志可言。所以,喜歡旅游的人會逐漸遠離塵世,慢慢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老陳呢,他是不是也是如此,到自己喜歡的地方去了?
高原的春風依然料峭,拂過臉頰的時候,感覺臉上涼涼的,我用手抹了一把,濕漉漉的。
就在我傷懷不已時,男人拍拍我。我朝著男人示意的方向望去,看到一雙雙綠色的眼睛猶如鬼火一般在半山腰上來回躍動。我尖叫了一聲,男人示意我安靜,野狼怕光,要把柴火燒旺一些。
我看著他將僅剩的那點柴火聚攏在一起,奮力吹亮燃燒殆盡的灰燼。我想,現在距離天亮還遙遙無期,說不定我們即將葬身于此地,或許這就是神祇最終的指引。
石頭長出血
石頭長出七姐妹
站在一片荒蕪的草原上
那時我在遠方
那時我自由而貧窮
這些不能觸摸的 姐妹
這些不能觸摸的 血
這些不能觸摸的 遠方的幸福
遠方的幸福 是多么痛苦
我腦海里突然迸發出這些詩句。三十多年前的海子是否有過同樣的遭遇?我的腦海里又出現了未名湖畔火紅的楓葉,母親銀白的鬢角,老陳古銅色的皮膚,就像過電影一般。那老陳呢,他倒在冰天雪地里時想到了什么?火光映著男人的臉,紅通通的,我就那樣眼巴巴地看著,不知所措。直到他提醒我,趕緊上車。
我們坐在前排,他將車打著火。在遠光燈的照射下,狼群徘徊著,不敢輕易靠近。車內開了暖風,我緊張的情緒稍微緩和了一些。他一直沒有說話,只是凝視著窗外。狹小的空間里異常憋悶,他終于忍不住問,能不能抽根煙?我說,我們現在安全了嗎?他敲了敲側面的玻璃,示意我看后視鏡。我這才發現,狼群并沒有放棄攻擊,它們悄悄埋伏在我們車身后方。我問,我們為什么不先離開這里?他說,前面的路況我們不了解,夜間行駛更危險。放心吧,在車里是安全的。我點點頭。他將窗戶開了一道縫隙,紅色的光點在他嘴角忽閃起來。
一根煙燃盡,他的話匣子也打開了。他說他當過兵,就在邊防線上,每個月要沿著邊防線巡邏一趟,汽車上不去,只能徒步。每次巡邏要翻越六座山,還要蹚過兩條冰河。最難的就是過河,好不容易上岸將衣服烘干了,又到了下一條河,河水冰得人骨頭縫里嘎吱作響,但是沒一個戰友喊疼,他也忍著不喊。偶爾還會碰見邊防線對面的人拿著棍棒進行挑釁,沖突甚至傷亡在所難免。那年的五月一日,他親眼看見兩個戰友倒在了血泊里,其中一個是他的班長。此后他一心想著復員回家,部隊的領導舍不得放他,可他還是選擇了復員。
你是害怕犧牲嗎?我問。
說實話,我還真沒怕過。班長倒下去的時候,我寧愿倒下去的人是我。說著,他又點上一支煙。我隱約看見,他的喉嚨在顫抖。
你之前說的故人,是你的班長吧?話說出口,我有些后悔,心里酸酸的。他沒有回答,只是盯著遠處的夜空。
許久,他又說道,我不是怕死,真的,可我忘不掉班長臨走時的眼神。他深吸了一口煙,緊接著,一陣猛烈地咳嗽。
我跟他講,害怕也不丟人,害怕是因為在乎。我上中學的時候還為獨自回家這樣的小事提心吊膽。那條巷子就如同迷宮一般,我只能拼命奔跑,每次跨進家門的時候都是大汗淋漓。只因為我沒有父親,同學們各種刁難我、挖苦我、排擠我。我以為好好學習就能贏得大家的尊重,但是沒有用,在那窮鄉僻壤,沒人在乎學習好壞,他們只知道我們家沒有男人。
我沒有跟他講,我經常抱住母親,哭著詢問父親的下落。母親從來不正面回答我的問題,有時被我逼急了,她就抱著我哭。我被同學從樓梯上推下來那次,她抱著我哭了一宿。可是到了第二天,她還是堅持將我送回了學校。我至今記得母親當時的眼神,悲涼中透著一股決絕,容不得我有半步的退縮。當時我挺恨她的,心中的恨甚至超過了害怕。從那時起,我告訴自己,以后不要結婚生子。我憋著一股勁兒,終于功不唐捐,考進了北京。后來我有點理解母親了,她當時就知道,考出去是我們家唯一的希望。
那后來呢?他追問道。
后來我們在北京定居了,想接母親到北京住,可她不來,現在天天跳廣場舞,也經常跟團旅游。快七十的人了,反倒越活越瀟灑了。我欠了欠身子,接著說道,我有時候挺佩服老太太的,活得比我們都通透。
他頭往車窗外探了探,說,這幫畜生是真有耐心。
我說,那就讓它們等著吧。
也是,漫漫長夜,能夠靜下心來聽自己傾訴的人真是太少了。
后來他又說了很多話,可我實在太困,就睡著了。
我醒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身上披著他的上衣。我環視四周,他不見了,狼群也不知所蹤,只有遠處的雪山依然矗立在那里,身上披著晨光,如同鍍了金身一般。
我從車上下來,踩著昨晚火堆燃燒的灰燼,還能感覺到余溫從腳底向上蔓延。他已經將帳篷收納起來,見我下車,說,我們得盡快趕路了。我點點頭。
這次換作他來開車,我可以借機調整一下。本想在路上小憩一會兒,無奈這山路實在曲折,左右搖晃得厲害,只好又抱起那本詩集。
最喜歡哪一句?他突然的發聲讓我頗感意外。他接著又說,我是說海子的詩。
我不假思索地說,面朝大海,春暖花開。說完又覺得自己俗氣,可能全國的中小學生都會喊出這一句話,自己好歹也是一名中文系的教授,尚不能免俗。
這句很多人都喜歡,但是我覺得人們沒有真正讀懂海子。他一手握著方向盤,另一只手點煙,繼續說,很多人覺得這是海子對幸福的向往,對世界的祝福。
難道不是嗎?我有點不服氣了。
是,但是不光這些。他清了清嗓子說,面朝大海,一個人面朝大海的時候,說明了什么?
他轉頭看著我,等待我的回應。
好好開車,你講給我聽聽。
一個人面朝大海的時候,他就背對著整個世界。他把愛和祝福給了別人,但有多少人在他活著的時候關心過他呢?
我盯著眼前這個男人,原來他粗獷的外表下還蘊藏著憂郁細膩的一面。是啊,面朝大海的時候,就背對著整個世界。那么老陳每次攀登高峰時,算不算背對著世界?登頂茫茫雪山的時候,他心里在想什么?
就在我苦苦搜尋記憶中老陳對于登山的感受時,汽車發動機砰砰響了幾聲,熄火了。怎么了?我問。
昨晚車子著了一夜,把油箱掏空了,他媽的。他說。
我想抱怨幾句,轉念一想,算了,也不能怪他。再看看他,已經去后備箱找東西了。我問,找什么呢?
計劃有變,我們得徒步去找附近的村落,然后帶著汽油回來把車開走。說話間,他手上的動作沒停。我看見他開始往下拿帳篷了。我急忙問,找人用帶這么多東西嗎?他抬頭看看我說,一看你就是頭一次來藏區。這我無法反駁,不光是藏區我沒來過,四十年來我就沒出過京津冀。
我跟隨他的腳步穿梭在山間,稀疏的高山草甸點綴在赤裸的山地上,盡顯荒涼。徒步間,可以細細觀賞山腰上層巖的扭曲紋路,頗有“山舞銀蛇,原馳蠟象”之豪邁。他說,這是億萬年的造山運動形成的壯麗景象。這怎能不令人感慨!這之于我,相當于無限的空間與無限的時間,而現在,我可以將它們盡收眼底,這便是人們說的一眼萬年吧。
震撼過后,剩下的就只有徒步的艱辛了。我將所有能扔的裝具都扔了,最后只留下了一個睡袋,可還是走不到頭。太陽從東面轉到了西面,就在余暉將要被巍峨的雪山遮蔽時,我們看到了一處人家。木頭支撐起來的木楞房,矮矮地趴在山腳下,借著夕陽方能看清它的輪廓。
這家主人熱情好客,明白我們的來意后爽快地答應幫忙。但是時間太晚了,主人明天才能騎車去鎮上搞來汽油。主人邀請我們進屋。我打量了一下,這房子只有三間,中間算是客廳,兼平時吃飯的地方,兩側是住人的房間,側面連著一個窩棚,應該是儲藏草料、工具的地方,空氣里還彌漫著淡淡的草藥的味道。
女主人很快端上來了酥油茶、糌粑、血腸,還有青稞酒。剛開始我倆還有些拘謹,三碗青稞酒下肚,氣氛變得輕松起來。男主人給我們介紹了他的家人,女主人我已經知道了,另外還有三個高矮胖瘦各異的孩子,三張小臉上都飄著兩抹高原紅,十分可愛。
男主人在房前用牛糞生起一團篝火,我方才明白剛才的草藥味由此而來。先是三個孩子在篝火邊手舞足蹈,他們唱的藏語歌曲我聽不懂,但是那份歡樂正如篝火一般溫暖著我。飯吃到一半的時候,男主人又拉著女主人跳起舞來,舞蹈肆意又奔放,不光有歡樂還有濃濃的愛意。不等男主人勸,我已經灌了自己很多酒。最后大家情緒高漲,全都加入了跳舞的隊伍。我們手拉手,面對面,篝火映照得每個人的臉都亮閃閃的。
一直到很晚,只記得自己已經筋疲力盡了,我體驗到了消失已久的困意。夜晚是靜謐的,在蒙眬的睡意里,我聽到了久違的鼾聲,規律的,舒緩的,令人心安的鼾聲。循著鼾聲,我摸到了男人高聳的鼻梁,還有鼻梁下那雙厚厚的嘴唇。鼾聲消失了,隨著木板床的嘎吱響聲,我感受到了男人的鼻息,噴得我臉上火辣辣的。自己的臉像被澆上了汽油,已經熊熊燃燒起來。我呢喃著,老陳,是你嗎?老陳。
那鼻息在向我靠近。昏暗的房間里,月光灑在床頭,經楓葉掛件反射,凄冷的光一閃而過,令我瞬間驚醒。我奮力推開了男人。
一股巨大的哀傷涌上心頭。我緊閉雙眼,緊咬嘴唇,盡量壓制住自己的哭泣,身體還是不受控制地顫抖著。
早上醒來的時候,他已經在幫著男主人裝車了。男主人要去市里賣掉幾袋青稞,順帶將汽油帶回來。我只能幫著女主人生火做飯,吃完飯他會跟著男主人一起前往鎮上。吃飯的時候,我刻意回避著他的眼神,裝作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回來的時候,他給每個孩子帶了一套學習用品,希望他們能夠好好學習。孩子們說他們會好好學習,等他們長大了,就到遠方有海的城市去。我們與他們每一個人擁抱,這擁抱溫暖且有力量。
他終于憋不住先開口了,你知道我為什么非要搭載你的車嗎?見我沒有回應,他接著說,你的眼睛很像一個人。
你比我年輕,喜歡誰就去找她,不用跟我說。我有些惱火,更惱自己昨夜的輕浮。
可她已經不在了。話里夾雜著一絲顫音。
他接著說,當年他復員回家后,就跟青梅竹馬的女友南下打工,有了點積蓄,可還沒回家就出事了。女友打工的工廠廠長趁著她值班之際玷污了她,女友不堪受辱跳了樓。之后,他便一直漂泊在路上。他說只有自己永遠在路上,動起來的時候,才能感覺到自己還活著。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我想拿自己的遭遇來安慰他,轉念一想,這對老陳不公平,更何況我為什么要跟他說這些呢?興許過不了幾天,我便會下定決心去陪老陳了,自己的處境比他也好不到哪去。
總算在天黑之前趕到了拉薩,我們訂了兩個房間。我那間剛好能看見遠處的布達拉宮。站在窗前凝視著在電視上、課本上被念叨過無數次的宏偉建筑,我的內心竟沒泛起一絲波瀾。
手機連上了酒店的無線網絡,消息提示音響了一陣子,都是母親發來的。這老太太自從學會用微信,沒事就給我發照片。打開一看,母親正張開雙臂,做著擁抱布達拉宮的擺拍姿勢。我第一反應是她也來拉薩了,再細看,這照片里的建筑總感覺哪里怪怪的,像山寨版。繼續往下翻看,原來母親報了一個承德三日游的旅游團,拍攝地在承德的小布達拉宮。
我不禁感嘆,現在的人是真有頭腦。人人都想去遠方,可是很多人去不了遠方怎么辦?那就把遠方搬到你家門口。
第二天一早,我出門時他已經等在門口。我想陪你去珠峰大本營,剛好我也沒去過。他說。
當初說好的,搭載你到拉薩。不要以為我們之間有什么可能,我語氣堅決,什么可能都沒有。
我明白,他是在珠峰出的事吧?等從珠峰回來,你想去哪兒我不糾纏你。
你怎么……這有些不可思議,我確定自己沒有提過老陳的事。
車里有他登山的照片,再看看你這一路的狀態……我不傻。
我的眼眶瞬間盈滿淚水,本以為瞞過了所有人,到頭來連認識幾天的陌生人都瞞不過,真是可笑。
等我平復了情緒,重新和男人商議,由我去聯系導游,他去祭掃班長,再采買一些相關物資。
我走進一家旅行社,一個語速稍慢的女生接待了我。我感覺跟她挺有眼緣的,就定了讓她陪我去一趟珠峰大本營。當然我們不是一對一,她還要帶其他人,具體人數還要看截至出發前的報名人數。據她講,旺季的時候她一次要帶四十多人,剛好一個大巴車。
臨走的時候,她提醒我去珠峰大本營需要辦理邊防證,如果沒有辦理的話她可以代辦,不再另外收費。我說不知道要辦理邊防證的事。她點點頭,送我出了店門。
我站在拉薩的街頭。來往的行人中朝拜的人們顯得格外醒目,有獨自一人的,有帶著孩子的,還有一個人牽著一只羊的。他們嘴里發出嗡嗡嗡的聲音。我回頭問導游姑娘,那些人在念什么?她告訴我說,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
我在拉薩的街頭閑逛了幾個鐘頭。導游姑娘打來電話,姐啊,辦理邊防證需要無犯罪記錄證明的,你知道吧?她嘆了口氣,沒等我回答,接著說,這個男士的邊防證恐怕辦不了,工作人員在聯網系統查過了,他曾犯過故意傷害罪。
停頓了片刻,我說,那就辦我自己的吧,我想跟最近的一個批次出發。
回到旅店,我立即收拾行李出門,在前臺辦理了退房手續,打算在男人回來之前盡快離開旅店,避免節外生枝。
到達珠峰大本營是一周之后了,中間因為天氣原因耽擱了幾天。路上導游姑娘講解了許多關于藏區的文化。她說,路邊那些堆砌的石堆叫作瑪尼堆,寓意著吉祥、平安和幸福。還有一種說法,在藏傳佛教中,如果有人去世了,他的靈魂會走他生前所走過的路,走到山間埡口處,如果遇見了風雨,他的靈魂便可以躲到石堆中遮風避雨。
我高反有些嚴重,后幾天幾乎處于恍惚的狀態。這樣也好,拋開了周圍的紛擾。我回憶了許多過往的事情。大學畢業那天,老陳站在未名湖畔向我求婚,我提了一個要求。他說別說一個,一百個他都答應。我說,我們以后不要孩子,可以嗎?我看見他的臉抽動了一下,但他還是鄭重地點了點頭。我們在同學們的歡呼與祝福聲中開啟了新的生活。
到達珠峰大本營時天剛剛放晴,極目遠眺,云絮如潔白的哈達縈繞在綿綿的雪山之間,隨風變換著萬千姿態。矗立在中間的珠峰則像一尊莊嚴肅穆的雪山大士,靜靜地盤坐在那里,俯瞰著熙熙攘攘的世間。
導游姑娘告訴我,這幾天陸續會有登山隊于凌晨一兩點從大本營出發,因為登山隊要確保在當天穿越最危險的昆布冰川。于是我凌晨一點就起床,果然看見有登山隊準備出發了。他們逐個在瑪尼堆前祈禱,我拜托他們幫我留意一下老陳的下落,拍張照片,哪怕知道一個位置也好。他們都沖我點頭,很少有人說話。送走登山隊員,我獨自走到瑪尼堆前,為登山隊員祈禱,為老陳祈禱。
在等待登山隊返回的時間里,我每天都會到瑪尼堆前祈禱。風景依然壯美絢麗,但是少有第一眼時的觸動。唯一觸動我的是他發來的一則信息。他說當年女友跳樓,廠長跑路,他便去追。幸運的是他找到了兇手。他下手重了,在里面待了八年。他并不是刻意隱瞞這些。他還說,為我在乎他的過去而感到高興。
第二天,我給他回了一句,唵嘛呢叭咪吽。
第一批登山隊員回來了。我提前在瑪尼堆旁等著,來了人我便上前詢問老陳的下落,每個人都搖搖頭,沒人和我說話。直到最后一名隊員到來,還是沒有帶來老陳的消息。隊員們都回去歇息了,瑪尼堆旁又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我久久地注視著遠處的珠峰,淚水逐漸模糊了雙眼,仿佛看到了老陳的模樣,他在沖我微笑。老陳,是你嗎?我聲嘶力竭地呼喊,老陳,我答應你,我當時就想答應你的。老陳,告訴我該怎么做啊?啊,你說句話……老陳在離我遠去。我急了,追逐著老陳即將消失的身影。聽老陳之前的隊友說過,老陳失足跌入冰川裂縫的地方離出發點并不太遠。老陳,保佑我。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感覺眼前突然一陣發黑,就暈了過去。昏迷中,我夢見自己跟隨登山隊員出發了,我們逐個到瑪尼堆前祈禱。祈禱完,我回頭看看后面的隊友,竟然是老陳。他沖我微笑著說,你答應的要算數。不等他說完,我便撲進他懷里。那一刻,我們仿佛回到了新婚時的二人世界,被幸福填得滿滿的。
緊接著,巨型冰塊突然滑落,直奔我們的方向。老陳奮力將我推開,而他自己跌入了深不見底的冰川裂縫。我趴在崖邊,望著老陳慢慢下沉,他依然面帶微笑。好好活著!老陳的話回蕩在冰川裂縫間,形成巨大回響。
醒來的時候,我一陣陣干嘔,好在導游姑娘陪在身邊。我被你嚇壞了,姐,幸好有返營的登山隊員救了你。她的語氣依然低緩,神態有些緊張。
出了醫療室,我雙手裹緊衣服,緩步走向瑪尼堆。在那個巨大的瑪尼堆前,我緊閉雙眼,嘴里念著六字真言,手臂慢慢前伸,手指觸摸到了那塊石頭。我將石頭抱在胸前,久久不愿睜開雙眼。積攢許久的淚水終于在此刻決堤。
待所有淚水流干,我睜開雙眼,陽光是那樣耀眼。我輕輕看向瑪尼堆,瑪尼堆里真的有一張楓葉書簽,搖曳著,仿佛在向我擺手。我從包里取出那本詩集,翻開《遠方》那一頁,將兩張楓葉書簽并排夾在書里。詩集被我捧進瑪尼堆,最后用石頭封了起來。
這時,導游姑娘跟了過來。姐,醫生交代了,像你這種情況不適合來這里的,我要是早知道就不建議你來。導游姑娘的語氣平和中帶有一絲責怪,聽著倒是令人感到親近。
沒事的,就是高反而已。
啥高反啊,醫生說你很有可能懷孕了。她眼睛盯著我說。
懷孕?我的腦子嗡的一聲,感覺天旋地轉,耳邊回響著老陳的聲音:你答應的要算數,你答應的,要算數。我多么希望醫生說的是真的,這樣,老陳便不會帶著遺憾離開了。
昏迷時的溫存依然令我留戀,我細細品味著,輕撫著下腹。
陽光灑滿大地,灑在遠處的珠峰上,日照金山的景象撲面而來。日復一日,珠峰收獲朝陽的環繞,也必然與晚霞相擁。年復一年,這里是多少人的遠方,也必將成為多少人的腳下。又一批登山隊員返營了。看著那些凱旋的登山隊員,我想,他們的笑容里是否傳遞著老陳的喜悅?或許,他們的隊伍里也未嘗不會出現我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