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衡的人生軌跡

“未覺池塘春草夢，階前梧葉已秋聲。”

最不高興被尊稱為“梁老”的梁衡先生，不知不覺已邁入“80后”序列。

此前梁先生一定會反問：“我有那么老嗎？！”在他那里，被人稱“老”，意味退出歷史舞臺，行將就木。

從去年開始，梁先生的節奏明顯緩了下來。

見到他時，他會感嘆幾句：“唉，老了，跑不動了，也寫不動了！”可自稱“寫不動”的梁先生仍在寫，還于線上、線下講課。夫人在一旁直搖頭：“勸不住！勸不動！”

我知道，一直沒有停下腳步的梁先生不服老。可世上誰能不老呢？從1982年他的《晉祠》第一次入選課本，算起來，時間已過去四十三年了，他的文章還在課本里，學生換了一茬又一茬，而梁先生已經八十歲了。

身為記者、作家、學者、官員的梁先生，在我印象里，一直都是那個不怕吃苦、愈挫愈勇、不斷求新的上進青年，永遠興致勃勃。

一、鐵獅子胡同

梁先生是農家子弟。1946年5月5日，梁先生生于山西南部霍州下馬洼村的一個窯洞里。此地因唐太宗曾在此下馬而得名。父親是新中國成立后霍縣第三任縣長，母親是農村主婦。父親忙于公務，母親永遠有干不完的活，卻從不抱怨，家里來人，就說上炕，吃飯。

村里有兩座廟，東邊是岳飛廟，西邊是關帝廟。小學設在岳飛廟里。村里人土炕上生，土窯里長，土堆里爬。家家院里有一個神龕供著土地爺。梁先生能認字時就記住了這副對聯：“土能生萬物，地可載山川”。

后來因父親工作調動，舉家遷至太原。受父親影響，他養成了閱讀的習慣，小學時開始背古詩，最早讀的是《千家詩》。接觸的第一篇古文是姐姐高中課本里蘇軾的《赤壁賦》。中學時，他是語文課代表，給同學們的印象是對語文十分癡迷，讀起書來旁若無人，沉醉其中。

1963年夏天，十七歲的梁衡中學畢業，正在菜場打工賣菜時，接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全班只他一人考到了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志愿是學中文，卻進了歷史檔案系，一個對出身要求很高的機要專業。

當時中國人民大學分城內、西郊兩個校區。新聞系、語文系和檔案系一年級新生總共加起來也就七十來人。這三個系在城內鐵獅子胡同的舊址。

鐵獅子胡同的校園，曾是段祺瑞執政府所在地，也是魯迅所寫的劉和珍君犧牲的地方。春天里，丁香花和木槿花在校園里綻放，芬芳四溢。

全班二十四人，只有三個女生，年紀最大的同學比他大六歲。這個班后來出了三個部級干部。在中國人民大學，梁先生感受到了濃濃的政治氛圍。新生入學后，每人都領到一個馬扎，開會、聽報告時，把馬扎一放，整齊而坐，各班唱歌、拉歌。食堂沒有凳子，大家吃飯全都站著。學校沒有大禮堂，食堂的飯桌推到一邊，馬扎一坐，就開會。那陣勢完全是部隊作風，當年陜北公學的傳統猶在。

在東四六條38號的校部里（中國人民大學的前身——華北大學，1949年進京后，有多年辦學經驗的成仿吾深知校舍的重要性，第一時間在東城區接管了大批房屋，最主要的兩處：鐵獅子胡同1號原段祺瑞執政府和崇禮故居。后者成為華北大學校部），還保留著戰爭年代的傳統，不分辦公區和生活區。出了辦公室，便能看到鍋碗瓢盆和晾曬的衣服，這樣的場景在北大、清華是看不到的。

開學典禮上，參加過辛亥革命和南昌起義的吳玉章校長說：“同學們，我年紀大了，精力不行了，我向中央請求，派一個年輕的干部來。”早年曾從事地下工作的郭影秋副校長隨即抱拳出來。他詩詞造詣很深，是明史專家，著有《李定國紀年》……其革命者與知識分子的雙重身份，使這所學校呈現出與眾不同的氣質：關注社會與政治，注重實踐，注重對學生政治思想覺悟和品德的培養。

拍合影時，同學們一低頭，看到了前排八十多歲的校長肩膀上還打著補丁，頓時肅然起敬。成為像他們那樣為文為政皆有建樹的知識分子與革命者，清正樸素，成了梁先生努力的方向。

大學期間，他最愛現代漢語、古代漢語和歷史課，課堂上發言，雖在全班年紀最小，可見地不凡。他還喜歡吹笛子，去王府井書店花幾分錢買一張笛子曲譜練習。周日，則學雷鋒到學校周圍的工地義務勞動。同學們一起談國家大事和學問，互幫互學，坦誠真摯。去天安門參加國慶游行，一上卡車，就高唱《我們走在大路上》。

1964年10月16日，新中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成功。同學們跑到操場去慶祝。郭影秋副校長給大家講國際形勢、原子彈爆炸的意義，一講就是一個小時，操場上鴉雀無聲，同學們聽得無比興奮，感到自己的前途、命運是和國家、世界連在一起的。

大學五年間，學生們要參加農村勞動、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和下連當兵等，可由于“文革”，學習時間滿打滿算不超過三年。社會實踐，讓同學們跳出了書本，多了對社會的了解。讀書時間不多，卻養成了一些好習慣。當時人大有一個資料卡片社，后來發展為人大復印報刊資料社。梁先生學會了做資料卡片。二十年后，他寫作《數理化通俗演義》時，定制了一人高的卡片柜，參考了很多資料。卡片柜從山西拉到了北京的中央黨校，畢業后又跟他回了山西。他說，大學通常有兩大作用，一是培育思想和品格，二是教授治學方法。人大給了他正直向上的理想主義，還給了他做學問的方法。

1968年12月，畢業前夕，學校動員大家去邊疆，全班二十四人，十二個黨員都寫了決心書。結果，他們被分配到從新疆到黑龍江的北部一線邊疆省區。梁先生被分到內蒙古巴盟。從地圖上看，巴盟離沙漠很近。他便隨身帶了兩本書，一本是袖珍本《毛澤東選集》四卷，一本是《焦裕祿》。他要學焦裕祿去治沙。

在離開北京的火車上，廣播里傳來了毛主席的指示：不僅中學生要到農村去，大學生也要到農村去。他意識到，這下可能回不來了。

二、塞外邊城

梁先生被分到了人口不過四萬的臨河縣，一個荒涼的內蒙古邊城。

1969年2月，離春節還有四五天，縣里將68屆畢業生組成了一個勞動鍛煉隊，下放到小召公社光明大隊四小隊，開始了類似知青的生活。只不過每月還有四十六塊錢工資。臨走時，縣革委會找梁先生談話，說他是黨員，就當鍛煉隊隊長，還給了他一個公社黨委委員的名頭。

這里一年有半年吃土豆、白菜。冬天更難挨，后半夜凍得不行，只好起來喝口青梅酒取暖。白天挖渠、挑土、鋤地，晚上躺在炕上睡不著，想家，想學校。

來時意氣風發的梁先生心里涼了半截。想，這一輩子完了。他開始抄詩，寫《讀詩札記》。時代的大氣候，個人是難以選擇的。在偏遠落后的臨河，靠讀書學習來打發苦悶的生活，倒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十多名大學生、中專生組成的鍛煉隊，白天上工，閑時看書，晚上生產隊開會，大家披著老羊皮襖擠在炕上說笑話，和農民完全打成了一片。當時衣服緊缺，進口的日本化肥袋子是尼龍材料，村里照顧大學生，把這些袋子賣給他們做襯衣。袋子上印著“株式會社”和“尿素”，裁衣時就將茶杯大的“尿素”字樣藏到腋窩下面。大學生們穿著這樣的衣服在村里走來走去。有時，為了學習黨的會議精神，他們要步行四十里，到縣里去聽傳達報告。

農村勞動的一年多，最大的收獲是能靜下心來讀書。下雨天，不出工，躺在熱炕上看書；拉風箱燒火做飯時，便映著爐火看書。一次，梁先生在灶臺上看到一本破舊的《修辭學發凡》，作者陳望道是翻譯中文版《共產黨宣言》的第一人，曾與陳獨秀一起做建黨工作，還是《新青年》的編輯，因脾氣不合，改做學問。讀完此書，梁先生明白了一個道理：修辭分消極修辭和積極修辭兩種，消極修辭講的是準確，積極修辭則是生動絢麗。他沒想到，這本偶得的書，竟然影響了他以后的散文創作和新聞研究，其關于文學和新聞的原理與思想，都能從這本書里找到源頭。后來，他以此論證新聞與文學的區別，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那場著名的“消息能不能散文化”的大討論，以及三十年后關于“理性散文”的探討中都發揮了作用，這本書也成為解鎖這些問題的一把鑰匙。

1970年，梁先生到臨河縣革委會宣傳組工作，吃住在辦公室，辦了一個刊物《政工通訊》，組稿、采寫、校對、排版全是他一人，排好后要到四十里外的一個縣上去印。

1972年，梁先生入職《內蒙古報》社，駐巴彥淖爾盟記者站，開始了新聞生涯。他騎自行車下鄉采訪，夜宿于大隊部的土炕上。有時采訪回來，搭上運煤車，一路躺在煤堆上，仰望著藍天白云，快樂得想唱歌。采訪途中也會遇到危險。一次，突降冰雹，碗大的冰塊從天而降，砸死了毛驢、山羊，已成熟的麥田滿地狼藉，生產隊長哭得趴在地上起不來。梁先生藏在路邊的一節水泥管里才得以逃生。還有一次進山采訪，遇到大雪封山，失聯了一個多月后才回到家。

1974年底，梁先生調回山西。從內蒙古巴盟到太原，一家四口坐火車走了一天一夜，回到了山西。

三、記者、作家、學者與官員的“四合一”

1978年秋，梁先生成為《光明日報》駐山西記者，在“沒有新聞”的角落發現新聞。重回記者崗位，他在日記里給自己提了三點要求：1.觀察不能遲鈍，要發現新問題。2.文學創作決不能丟。3.手不能懶。

每次出差，他包里都有一本書，常常早飯前背書，晚上寫作。在山西九年的記者生涯里，梁先生完成了由新聞而文學、由記者而作家的躍升。

1980年11月14日，《光明日報》刊登了他的《一個農民養豬專家的故事》。就這一題材，他先后在八種報、刊、書上發表作品，獲“好新聞獎”（這是全國第一次舉辦新聞評獎）、“青年文學獎”、“趙樹理文學獎”三項大獎。當時，他只是一個入報社不到兩年的小記者。

三十六歲時，他以《晉祠》成名。1982年春節，大年初一下午，梁先生花兩個小時寫《晉祠》，一氣呵成，發在《光明日報》4月12日副刊上。9月1日開學時便出現在中學語文課本上，一用就是三四十年。三十六歲成名的他發表了一系列山水散文。他還寫了一部章回體小說《數理化通俗演義》，讓害怕數理化的孩子甘之如飴，四十年長銷不衰。《晉祠》之后，他竟還有《壺口瀑布》等數十篇散文入選大、中、小學課本，成為常駐教材的作家。為此人民教育出版社還專門給他頒發了一個“連續入選教材四十年”紀念獎杯。

1993年10月，梁先生出任新聞出版署副署長，工作之余，他研究新聞出版的業務和管理，出版了“新聞四部曲”。2000年3月，他調任人民日報社副總編輯，大膽改革，提出一系列的報紙采編方法和理論。“學者型官員”“紅色經典作家”成了他的標簽。

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消息散文化”一度盛行。新華社原社長、著名記者穆青主張將散文手法引入消息寫作。1996年，《新聞出版報》開展了長達半年之久的關于“消息散文化”的討論。時任新聞出版署副署長的梁先生應邀為這場討論寫結語。沒想到，他旗幟鮮明地提出“消息不能散文化”，理論依據在于：新聞的本質是信息，文學的本質是藝術；一個是消極修辭，一個是積極修辭。他還提出報紙的四個屬性、新聞的定義……

在他積極推進中國報業集團化進程時，其文學探索由山水題材轉向了歷史人物。他“提倡寫大事大情大理”，認為散文要擔思想大義。創作名作《覓渡，覓渡，渡何處》《大無大有周恩來》等，對歷史人物予以新而深的解讀。2023年他的散文《覓渡，覓渡，渡何處》，被擴展改編成電影《覓渡》，以散文而改電影，這在文學界恐怕也是少有的。

他還研究散文寫作方法，提出“二為三層五訣”：為思想而寫，為美而寫；描寫敘述、抒情、哲理三個層次的美；形、事、情、理、典的文章五訣。

他耐得住寂寞，從構思到完成，《覓渡，覓渡，渡何處》一文用了六年，《大無大有周恩來》歷經二十年。選入小學課本的《夏感》只有六百六十六個字，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作者在河套當記者時有感于八百里的麥浪而寫成一首的長詩，八十年代改寫成短文發表；現在仍使用的課文《青山不老》是1983年見報的新聞稿，后打磨成散文，2006年入選人教版教材：這些都是二十年的歲月磨成的文章。梁先生是名副其實的文壇苦吟派。他寫彭德懷、張聞天這樣的人物，周折更多。梁曉聲先生說，靜夜時分的梁衡，他的思考肯定比他的文章還要深邃。

2001年9月，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聘他為博士生導師。博士生一入學，就收到包括《歷代文選》《毛澤東選集》《大眾哲學》在內的必讀書單。

從基層采訪、新聞管理到編輯業務，作為人民日報社副總編輯，梁先生的工作是值夜班看大樣。在北京金臺西路人民日報社大院里，梁先生衣裝樸素——黑夾克、黑布鞋、金邊眼鏡。方正的臉龐，意氣風發卻不張揚，笑容里透著威嚴，有一種扎扎實實從基層干出來的篤定和沉穩。他說：“文章千古事，紗帽一時新。”“先憂后樂”的范仲淹是其人生標桿。

2006年12月，梁先生退休。此后，除卻文學創作，他常會就社會現象發聲：批評官員作秀，批評一些人熱衷于“頭銜”。他說，精英之浮，才真正是社會的危機。有人稱其為大師，他堅辭不受，說跟以前的大師比，我們就是甲殼蟲。

不肯停歇的梁先生，回歸自然，創立“人文森林學”，出版了《樹梢上的中國》。這是繼山水散文、人物散文之后的第三次變革。他說，青年時接觸河山，情感更熱烈，寫山水偏重審美；中年時寫人物，是對歷史、人物的深思，注重反思人與社會的關系；現在寫人文古樹，將自然、文化、歷史交融在一起，是草木里的文明史話，更沉淀、更豐富。

過去，梁先生曾用二十年的時間，完成了由記者而作家，到官員、學者的多級跨越。現在，八十歲的他對生活一如既往地熱愛，初心還在。

他和他的成長經歷獨一無二，難以復刻。